山南水北归去来

2011-12-31 00:00:00杨海蒂
阳光 2011年8期


  差不多一年前,我给韩少功先生发去采访提纲,他也及时作了答复,很惭愧,我拖拖拉拉直到现在才动笔。尽管可以历数这样那样的原因,但最主要的,是由于畏难情绪。
  事难源于心难。
  在现当代文学史上,韩少功也许是最难写的一位:他是个传奇式人物,集大毁大誉于一身;他是个矛盾复杂体,两种极端的性格,在他身上可以对立统一;两极分化的事情,于他能够并行不悖。他是思想、文化、灵魂探索者,是官场异类和文坛另类,一次次掀起中国文化思想界的论争;他“对于语言哲学的思考,深刻影响了当代文学的思想方式”,他被称为“具有时代意义的思想者、开创者和挑战者”,被誉为“考察中国当代文学的标尺性作家”。还有,在海南的一次民间问卷调查中,他和亚龙湾等名胜一起,并列为人们热爱海南的12种理由……
  三十多年来,韩少功始终保持敏锐的感觉、广阔的视野、旺盛的文气、独立的文学品格;他智慧深广,将文、史、哲、道、艺打成一片,建树了多方面的文学业绩:小说、散文、随笔、理论、译著,五项全能招招出奇,无论在艺术上思想上,都表现出极大的独创性、丰富性、深刻性。
  他像一座云雾苍茫的山峰,“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难以描述;他像一片神秘莫测的海洋,深不见底、澜翻不穷,难以窥探。
  笨拙的我,还是像撰“编年史”一样,按时间顺序来写他吧。
  尚在大学校园的韩少功,就以《月兰》《西望茅草地》《飞过蓝天》《风吹唢呐声》等作品崛起文坛,融政治批判与人性追问于一炉,“忽然一鸣惊倒人”,两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使他声誉更隆的是之后发表的文学论文《文学的根》,以《归去来》《爸爸爸》《女女女》等一系列引起轰动的小说,因表达对民族和人性的深刻反思而成为“寻根文学”的扛鼎之作。
  有着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爸爸爸》,还开创了“文化寓言”的书写形式,虽曾引发不小争议,但奠定了作者“新时期以来无可替代的文坛领军人物”的文学地位。
  名字正熠熠生辉,他却一个华丽转身,从热闹的文坛消失,蛰伏于大学校园外文系,埋头苦学起英语。据说是因为要被派去德国作文化交流,后来不知为何不了了之。换了有些人,难免要牢骚满腹骂骂咧咧,他则一派“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豁达,心无旁骛翻译起捷克流亡作家米兰·昆德拉的政治反思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从此在国内掀起一股“米兰·昆德拉热”,“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一语更是影响深远,二十多年过去了,它至今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海南建省之际,文学湘军少帅韩少功,因向往“一个精神意义的岛”,带着妻小离别湖南来到海南。他自己的话是,“想利用经济特区的政策条件创造一种新的生活”,“到海南去趟了一下浑水”。
  到底是湖南人,颇具经世致用的湖湘文化精神。
  韩少功开始结交商人,学习经商理财。他从筹办报刊和海南新闻文学函授学院入手。根据他对市场的判断,杂志定位为纪实性和思想性相结合的新闻刊物,尤其注重对社会问题的深度报道和文化解析,先起名《真实中国》,定名为《海南纪实》。他参考联合国人权宣言、瑞典社会主义福利制度等,起草了一份集共产主义理想色彩、资本主义管理规则、行帮习气于一体的大杂烩式纲领性文件——《海南纪实杂志社公约》。
  他的愿望是:建立一个小小的乌托邦。
  首期《海南纪实》创下发行60万份的记录,很快节节攀升到100多万份,要三个印刷厂同时开印才能满足市场需要,真是洛阳纸贵。它让刚建省的海南享誉海外。
  据一直暗恋他的闺密告知,那时候的韩少功,“皮肤晒得黑黑的,满脸络腮胡子,脸膛刮得青青的,清癯挺拔,非常英俊,骑着一辆摩托车到处跑,简直酷毙帅呆了。”
  白手起家的韩少功,一年里为国家创造出数百万财富。对这特区新生事物,政府部门不要求纳税,他让下属“哭着喊着也要把这几十万税款交进去”。他之异于常人可窥一斑。
  然而,《海南纪实》不久就运交华盖,韩少功也在财源滚滚中看到了金钱带给人心灵的腐蚀,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后,他说,“我必须放弃,必须放弃自己完全不需要的胜利。”
  他与“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故友割袍断义,沉寂下来,开始在喧嚣的大特区里坚守文学理想。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出现大面积的精神崩溃和人格堕落,知识界也不例外,海南更是一片“情感失血的沙漠”。在这样的背景下,在讴歌物质化的汹涌社会潮流中,以小说名世的韩少功,出于理想主义激情,发表了一系列学养深厚、思想雄健、见解独特、文笔雄强的随笔,对转型期的中国社会与文化进行深入反思,批判的锋芒十分尖锐,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评论家孟繁华称其卷起了一场“庸常时代的思想风暴”。这些痛斥时弊的精彩文章,进一步坚实了他作为思想型作家的定位,也使得他与张承志、张炜同被视为道德理想主义者,并称为文学界“三剑客”。
  “文学不是灵丹妙药,但不关心社会现实的文学一定有病,一定缺血”,韩少功说,“好的文学一定是关怀社会的文学”。
  针对当时流行的拒绝崇高、嘲笑神圣的风气,他以笔为旗,写下《完美的假定》,讴歌“命中注定的国际公民”、被哲学家萨特称为“我们时代完美的人”切·格瓦拉,向世俗化物欲化的现实开火,对时代的精神危机进行深刻批判。
  “他流在陌生异乡的鲜血,无疑是照亮那个年代的理想主义闪电……
  “我讨厌无聊的同道,敬仰优美的敌手,蔑视贫乏的正确,同情天真而热情的错误。我希望能够以此保护自己的敏感和宽容……很长时间内,我也在实利中挣扎和追逐,渐入美的忘却……我庆幸自己还有感动的能力,还能发现感动的亮点。
  “都林的一条大街上,一个马夫用鞭子猛抽一匹瘦马,哲学家尼采突然冲上去,忘情地抱住马头,抚着一条条鞭痕失声痛哭,让街上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从这一天起,他疯了。理想者最可能疯狂。尼采毫不缺少泪水,毫不缺少温柔和仁厚,但他从不把泪水抛向人间,宁可让一匹陌生的马来倾听自己的嚎啕。我也许很难知道,他对人民的绝望,出自怎样的人生体验。以他高拔而陡峭的精神历险,他得到的理解断不会多,得到的冷落、叛卖、讥嘲、曲解、陷害,也许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最后只能把全部泪水顿洒一匹街头瘦马,也许有我们难以了解的酸楚。我忘不了尼采遥远的哭泣。”
  我掩卷而泣,不知道是为尼采,还是为韩少功。
  40岁出头的韩少功被省委点将,他被动成为海南文坛主帅。对于省作协旗下的《天涯》,他提出“立心立人立国”的办刊宗旨,自觉担当思想和文化启蒙的使命。
  为了组来“特别报导”的稿子,韩少功化名炮制首篇样板范文,以亚洲金融风暴为题“抛砖引玉”。不料,发表后竟被数家报纸连载,国家财政部官员还打来电话要找作者切磋和探讨,吓得他赶紧躲闪。他还曾“顺手”写过一些有关社会经济事务的文章,其中一篇(在乡镇干部座谈会上)关于全球化的文章,也反响不小,引起经济学家的讨论。
  “心中想大事,手上做小事”,是韩少功对青年的寄语,他自己也身体力行。
  《天涯》改版,被《新民晚报》评为当年国内文坛十件大事之一,“上海在线”发布的“东方书林之旅”图书排行榜,《天涯》是上榜图书中惟一的杂志。一时间,“北有《读书》,南有《天涯》”在读书界广为流传。
  我是在这个时候“久仰”到韩少功的。他身上丝毫不见学问之蔽,面容圆润、说话圆融、行事圆通,但骨子里并不那么温良恭俭让,因为开创海南文坛新政,他以杀伐决断的魄力和手腕,举重若轻地统领驾驭着全局。那天,海南作协有客自远方来,世事洞穿人情练达的他,与来者纵使道不同,也还是以礼相待。我原本不在“座谈”之列,承蒙海南著名本土作家崽崽兄好心美意暗通消息,刚开始在文学界亮相的我,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傻头愣脑地领着三个文学女青年不请自来登堂入室,成包抄式坐在韩主席身边和脑后(别无空位),引起会场一片骚动。主席大人可能顿觉如芒刺在背,又有被逆龙鳞之感,很是不快,且溢于言表,让我们几个很是难堪,也让大家颇感意外。会后,他率一众人马扬长而去午宴,我只好请三个姐妹吃饭以“压惊”,席间,我们大骂他“方丈”,闺密还因“对他失望透顶”哭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安抚,随后的“万泉河笔会”上,他突然君临我身边,说,“杨海蒂,读了你的《闲话戒指》”,话只半句,再无下文。我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确定他是表扬、鼓励后,激动了好几天。
  那时他利用挂职琼海市委副书记之便,时不时弄点“笔会”“读书班”之类,为好学的夫子创造充电的条件,也为清贫的文人们解馋解闷。
  十多年过去了,我仍记得他在会上的慷慨陈词,“海南花瓶够多了,还要我这花瓶干什么?”也记得他与市委书记探讨黄、赌对经济的润滑和对世风的败坏。还有一片场外花絮,相信与会者都忘不了。夜里,有两个喜欢恶搞的青年女作者,为试探男作家们的定力,装娇发嗲给一些房间去“粉色电话”,结果他们前仆后继地上当,只有韩少功岿然不动。
  不久,韩少功果然去职,不当花瓶当寓公,潜心创作。正值盛年,不乏韬略和权谋的他,想必不会没有过内心矛盾吧?只是,佳作难求于庙堂——文章之道,在草野则理,在官府则衰;何况,“文章千古事,官宦一时荣”。
  能闲人之所忙,才能忙人之所闲。他拾译家之遗漏,精选、翻译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阿索晚期散文佳作,译著《惶然录》文笔优美,读来赏心悦目,再次引起读者广泛关注。
  之后,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横空出世。
  这是一部奇特之书,以词典的形式,集录湖南汨罗县“马桥”人的日常用词,以它们为引子,巧妙地糅合文化人类学、语言社会学、思想随笔、经典小说等诸种写作方式,用最土气最通俗的语言,书录他插队农村六年的所见所闻,讲述了一个个丰富生动的故事,描绘出一幅幅奇异瑰丽的南国风俗画,以丰富的社会文化内涵,为底层“草根”存史立传。
  有评论家说:如果你对西方小说产生了厌倦的话,那么就应该读一读《马桥词典》。
  而西方(美国)批评家这样评论《马桥词典》:“初读时你会被它新颖的形式吸引,读后方知其深邃的内涵非同寻常。”
  所谓大俗大雅,所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
  《马桥词典》曾获“上海市第四届中长篇小说优秀大奖”长篇小说一等奖,被《亚洲周刊》评为“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之一,被海内外专家选入“二十世纪华文文学百部经典”,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英译本,由澳大利亚再出版英译本,再由美国另一家出版社出版英译本……
  韩少功对小说形式颇具野心,不循规蹈矩,随破随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马桥词典》之后,他依然是背离常规的写作尝试,在小说化叙事中加入很多思想随笔的因素。新作《暗示》在文体创新上,甚至比《马桥词典》走得更远。大概受“把小说写得又像散文又像理论随笔”的昆德拉影响至深,《暗示》采用文史哲不分、小说与理论合一的跨文体写作,借用他自己评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话:(《暗示》)“显然是一种很难严格类分的读物,第三人物叙事中介入第一人称‘我’的肆无忌惮的大篇议论,使它成为理论与文学的结合,杂谈与故事的结合;而且还是虚构与纪实的结合,梦幻与现实的结合,通俗与高深的结合,先锋技巧与传统手法的结合。”
  须知从来大手笔,不以规矩成方圆。
  也许胸存块垒,也许由于心灵的忧伤(康德说:有思想的人感到忧伤),《暗示》的篇章中时有伤感流露:“你流泪了,抬起头来眺望群山”,“我不会要求太多,不敢要求太多。因为我是一个非常容易打发的乞丐,哪怕是黑夜里一颗流星也是永远的太阳,足以让我热泪奔涌。”让人隐约感受到韩少功难为人知的另一面。
  《马桥词典》与《暗示》,是一套小说形式创新的组合拳连环腿,对中国当代文体变革和精神探索具有重要意义。
  引发热烈争议的《暗示》,获得2002年度华语传媒大奖。
  同年,韩少功获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奖章”。其实,作为中国一代思想者、名作家的他,两年前在法国出版的小说集《山上的声音》,就被法国读者推选为“2000年法国文学十大好书”。
  西方媒体对他好评如潮:
  韩少功的作品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他一方面坚实地立足中国传统,另一方面有意识地使用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方法。——Douwe Fokkema(国际比较文学协会前主席、现名誉主席)
  在创作技巧上,给我影响最大的是中国当代作家韩少功。——Briton Castro(澳大利亚国家奖获奖作家)
  韩少功令人晕眩的想象和饶有趣味的虚构,对压制语言与思想的力量给予了精巧而猛烈的挑战。——Kirkus Reviews(美国书评杂志)
  韩少功写下了宏伟的著作,具有史诗的雄心,一般流派所依赖的伤感缠绵与之毫无关系。——The village Voice(美国书评杂志)
  而接受国内媒体采访时,他说:获得奖章,表明一部分法国读者喜欢我的作品,当然让我高兴。我有法文版的六本书,但大多出现在巴黎偏僻的书架,我对这一点很清楚,因此没有什么可牛的。即使得奖也不见得就是名副其实。
  对荣誉,韩少功总是保持高度警觉。对于“寻根文学倡导者”的身份,他不沾沾自喜不占山为王,声明“文化寻根不过与自己有些关系”;至于上世纪80年代两获小说大奖,他说,“我撞上了一个作品稀缺的时代,一个较为空旷的文坛,所以起步比较容易”;对于“思想型作家”的美誉,他自谦,“我在伏尔泰、维吉尔、尼采、鲁迅等思想巨人面前是小矮人,但在矮人圈里可能误戴一顶‘思想者’的帽子。”
  他沉静、内敛、疑虑,几乎对所有事物都辩证和逆向思维。他怀疑别人,比如,他说,“我读辜鸿铭的时候,总是猜想他在国外肯定受了不少闲气”;他也质疑自己,比如,他怀疑自己在80年代追捧个人主义失之于轻率。他自称“对写作从无自信心”……
  智者多疑虑,愚人多自信。
  疑虑和自省,并没有妨碍韩少功行动的勇猛。针对作家们潮流化的趋同现象,他又按捺不住,炮轰文坛虚浮之气,言人所不敢言,其心之烈其词之厉,导致又一场争论。之后,向来出手谨慎的他,一连发表《是吗?》《801室故事》《山歌天上来》《月光两题》四篇小说,既保持凌厉而温厚的风格,又分别从不同的艺术路径开拓创新,让喜爱他的读者们一次次惊喜。他的中短篇小说集《报告政府》,被评论家视为“锋芒锐利的新动向”。《第四十三页》等,依然是颠覆常识的小说写作。
  正如他所说,“文无定法,小说会有很多方式,各有发展空间,各有巅峰性作品”。
  他的写作也有诸多回避,比如都市男女、两性情爱等题材。写什么、怎么写,由作家的精神境界、道德水准、文学修养、生活积累等所决定。想要成为杰出作家,就应该像白银时代的俄罗斯伟大作家那样:超越个人世俗生活,关注广阔的社会生活领域。
  韩少功认为,作家、尤其男性作家,缺乏思想能力很丢人。媒体称他为“知识分子写作”,他宣称自己是“公民写作”,因为公民都有参与公共事务的权利。
  他对国内外政治态势、社会现实、经济问题、文化现象、世风人心的严肃思考,只是制度式思考而非权力式思考。他的反抗也只限于文化立场,没有走向政治,更没有遁入宗教。在我看来,他站得比政治更高,人生思考超越政治而达于哲学层面;他一些闪烁着思想光芒的篇章,与其说是文学,不如说是哲学。
  政治思想和政治理想是有区别的,与政治生活更不是一回事。
  上山下乡时期的韩少功,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拼命要逃离农村;而今,他急切地要走向被社会和时代遗弃的乡村。他坚辞省作协主席之职,无奈又履新职——“被迫”当上他自嘲为“很边缘的僚”的省文联主席。作为条件,他可以半年湖南半年海aLpZlx0MW3MZLeS4QtZNITIFd2qyeGJUrOGlRR43Lec=南、半写作半政务。自此,他穿行于海岛和山乡之间。
  有人漏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人各有志。
  “我喜爱远方,喜欢天空和土地……我讨厌太多所谓上等人的没心没肺或多愁善感,受不了频繁交往中越来越常见的无话可说……我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连自己有时也不喜欢。我还知道,如果我斗胆说出心中的一切,我更会被你们讨厌甚至仇视——我愿意心疼、尊敬以及热爱你们。这样,我现在只能闭嘴,只能去一个人们都已经走光了的地方,在一个演员已经散尽的空空剧场,当一个布景和道具的守护人。我愿意在那里行走如一个影子,把一个石块踢出空落落的声音。在葬别父母和带大孩子以后,也许是时候了。我与妻子带着一条狗,走上了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走过的路。”(《山南水北》之《回到从前》)
  时常龙吟的韩少功,竟这般悲凉、悲伤甚至悲怆,让人惊诧;“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尤其让人心酸。也许,没有人能理解他,即使理解,也只是他理解中的韩少功。
  他寻觅到了栖身之地——八景峒。离长沙不算太远,交通便利;更重要的,离他当年插队的地方近,他可以讲一口当地话;尤其重要的,这儿有山有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何况他是泅水好手游泳高手);最重要的是,“山可镇俗,水能涤妄”。(见《马桥词典》)这是他心灵的乐土,精神的家园。
  湖南,乡村,似乎是他永远的地域文化背景。
  韩少功归隐乡野的生活和写作,引得猜疑四起众说纷纭,有境外媒体还诬之为“心灵异化、人格分裂”,真是夏虫不可言冰。“他们扔给隐士的是不义和秽物,但是,我的兄弟,如果你想做一颗星星,你还得不念旧恶地照耀他们。”他曾引用过的尼采之语,此时正成为他的自我写照。
  他对我解释下乡的原因:找我的人太多,我必须躲避,不然什么也干不了。
  我想:也许这就是大实话,因为以他的道德自律,他不愿说谎话;也许他是在抵制媚俗,因为媒体把他“下乡”的立意越拔越高,也成了他的“不能承受”;也许更是缘于他思想的变化,他的返璞归真。晚年的托尔斯泰彻底当起了农民——有着博大、丰富、深邃、悲悯的心灵,就会着眼被世俗目光忽略和蔑视的事物,同情社会底层人物和弱势群体,厌弃奢华享乐道貌岸然的生活。
  他刚到八景峒时,村里以为他犯了错误而被城里开除了,但善良淳朴的村民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对他表示友好:到处传说他很有学问,曾在《人民日报》上出过一个上联,全国人民都对不出下联来;出于对“大秀才”的敬意,有个老头拍着胸脯对他大表慷慨,“你以后死了就埋在这里,这山上的地,你想要哪一块就是哪一块,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多么可爱的老百姓啊!尽管也有附近村民把他买来的青砖“偷偷搬了些去修补猪圈或者砌阶基。后来我在那里看得眼熟,只是不好说什么”,但是,“下乡的一大特点,是看到很多特别的笑脸,天然而且多样”,他热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真实、淳朴、善良、勤劳的人民。
  韩少功去田间调查,了解“三农”现状。不只是放下身段,而是芒鞋布衣躬耕田垄,把自己彻底融入乡村。“阳光如此温暖,土地如此洁净,一口潮湿清冽的空气足以洗净我体内的每一颗细胞”,他热爱这片土地。他说: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作的生活,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是一种最可靠最本真的生活。他认为劳心与劳力相结合,才是比较理想的生活方式。
  劳动使他身心健壮。身体的病残,可以造就心灵的丰富,而健全的意志和人格,必寓于健全的身体。
  他“愿意结交人,不愿意结交身份”,与邻里乡亲友好交往,教他们做原生态家具赚钱,帮他们上网搜集生意信息,给当地学生赠送电脑、开设阅览室,并给孩子们当免费英语老师、计算机老师、课外辅导员。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村民筹集资金修路架桥,当最长的道路建成时,老百姓执意要立碑刻上他的名字,他拒绝。他愿意做的事情是:充分发挥“酸臭文人”的特长,为石碑撰写了一篇半文半白的碑文。
  他冷眼看世相百态,内心依然有挚情。“我总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农民办的实事很少”,他叹道。这个时候,他是否感到“权到用时方恨少”?
  乡村的新鲜事物,浓烈的民俗风情,别具风格的人物形象,山民的微言大义……都引起他的强烈兴趣。认为中国最大的文体遗产是散文、“越来越不爱写小说”的他,以散文手法直接记录山野自然,记录他对民间底层的深入体察,记录他“晴耕雨读”的惬意乡村生活,记录淳朴山民的言行举止、理想愿望、价值追求,记录文化和贫富差距带来的现实碰撞;以生花妙笔写出亲身感受,描绘出农民心地的善良、生存的窘迫、人性的真实,总结对农村政策、农业制度、农民生活的思考,反映乡村对于中国现代化的积极意义。
  他说,“中国69%的人口和90%以上的土地还在农村,这是更严峻的现实,更值得作家们关心的现实。”
  韩少功不是写一般文人借题发挥的山水小品,而是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大愿,来写一部21世纪的《湖南农民考察报告》;他以跨文体长卷散文形式,将一篇篇美文结集为《山南水北》。
  翻阅《山南水北》目录,小标题直白、质朴、喜气,一反他以前标题的奇崛、幽深、凄美。他于实中写虚、常中写异,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在他笔下绽放光华。《卫星佬》《意见领袖》等篇,人物传神故事有趣,处处是不动声色的韩氏幽默;《养鸡》《诗猫》《猫狗之缘》,把“农家三宝”鸡、狗、猫写得活灵活现、妙趣横生;《口碑之疑》中,满纸大象无形的韩氏智慧;《相遇》《老公路》《开荒第一天》中的忧伤,《另一片太空》《秋夜梦醒》中的隐痛……时而让我哈哈大笑,时而让我泪水盈盈。
  从《山南水北》中,我也读到了韩少功的心灵史、成长史、生命史。
  2006年,理性和诗意并重,艺术进入大化之境的《山南水北》,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评论家谢有顺在授奖词中称,“韩少功的写作和返乡,既是当代中国的文化事件,也是文人理想的个体实践。”
  次年,《山南水北》获全国“鲁迅文学奖”。
  自古雄才多磨难。回望韩少功的人生历程,是一条“光荣的荆棘路”,他生命的辉煌中,有着数不清的坎坷与遭遇:
  他本家境优裕,小时候是个淘气顽皮但品学兼优的孩子王,然而,历史风云突变,使他从儿时起就遭遇政治打击——少先队大队长肩章被摘;“文革”中,少年的他经历丧父、中弹的精神和肉体双重痛苦;为了有口饭吃,他不到16岁就主动上山下乡……这一切,都给他的心灵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直到多年以后,他仍然意难平,并严厉地自我逼视,“因为父母的政治问题,我被众多的亲人和熟人疏远。我后来也同样对很多有政治问题的人、或者父母有政治问题的人,小心地保持疏远,甚至积极参与对他们的监视和批斗……无论他们怎样帮助过我,善待过我。正是那一段段经历,留下了我对人性最初的痛感。”
  少年时期的苦难,是永远难以复合的心灵创伤。
  在知青插队期间,他接触到一些地下思想圈子和文学圈子,开始努力汲取各种思想资源,满腔明道救世之情。少年老成的他,关心民生国运,创办农民夜校,却被出卖、隔离审查;在大学里,他被推举为学潮领袖,却又遭背叛、受斥责,毕业分配受牵连;甫入文坛,短篇小说《月兰》因揭露农村阴暗面引来诸多争议和批评,不料被苏联、台湾广播转载,被“帝修反”当作中国革命失败的证据,他受到各种会议和文章的批判,被取消评奖资格,一反“自由化”就成为敏感人物;提出“寻根”,被在朝“老革命”和在野“新青年”两面夹攻;《海南纪实》因政治厄尔尼诺遭到严厉整肃,身为负责人的他又一次接受政治审查;以理想主义激情办《天涯》,也引来批评甚至攻击,被戴上“红卫兵”“新左派作家”“法西斯”“奥姆真理教”一串大帽子;呕心沥血写就《马桥词典》,却身不由己地被“马桥风波”拖入是非纷争,“马桥风波”被上百家媒体热炒,成为第五届作代会的爆炸事件和头号新闻……
  城市、农村,内陆、沿海,文坛、商海、官场……的不断循环中,韩少功经历了少年的劫难、大学的动荡、文场的纠纷、商海的磨练、友人的反目、政坛的沉浮,他一次次腹背受敌,也一次次左右开弓;他一次次陷入激流漩涡,也一次次从横逆中跃上新潮头。
  对于心灵强大者来说,人生忧患惊险皆可以成德。失望、孤单、挫折、苦难甚至凌辱,不仅没有让韩少功倒下,反而造就了他宽广的心量、辽阔的视野、独特的观照、思想的丰富,磨砺出他成熟的人格、坚强的意志、强盛的生命,造就了他游于虚实、“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道中庸”的人生智慧,成全了他“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的艺术成就。
  大喜大悲大哀大痛,才能铸就生命的大格局,作品才能成其大有其美。
  “一个人的道德要经过千锤百炼,是用委屈、失望、痛心、麻烦等磨出来的”,他说,“人一辈子不能光做聪明的事,有时也要做些傻事。如果我们以后回想这一辈子,这个风险也躲过了,那个苦头我也躲过了,这个人我没有得罪,那个人我也一直拉拉扯扯,我们的这一辈子就十分令人满意吗?人生要有意思,恐怕还需要做点儿傻事。”
  这是一种西天取经历尽磨难后的平静,是一种孤独求道沧桑阅尽后的超然。
  从文化批判到国民性批判,从人性揭露到人文关怀,从愤世嫉俗到悲天悯人,从精英意识到公民立场,从一脸聪明到满脸温厚,从悲愤孤高到平和朴厚,从入世到出世,从反思启蒙到身体力行,从锋芒毕露到敬畏天命,从金刚怒目到菩萨低眉,从文坛盟主“韩公”到八景峒村“韩爹”……韩少功的生命越来越开阔旷达,内心越来越通透温暖,笔下越来越呈现出对底层人民的深情、敬意和赞美,文字也比以前更加洗练、质朴、平实、温润。
  韩少功,走过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心灵轮回。
  日前,登上海南岛23年、被现任海南作协主席孔见戏称“23年红旗不倒”的韩少功,“不管那么多了,强行交了辞职报告,彻底解脱出来”。他并非没有从政济世的壮志,“我本来可以金戈铁马的百年,本来可以移山倒海的千岁,本来可以巡游天河的万载……”何等的雄心!他并非有命运没官运,不到而立之年就是湖南省青联副主席、省政协常委、州团委副书记、“第三梯队”人选的他,如果愿意在仕途上“锐意进取”,以他的资历和智慧,不是难事。只是,他审得失明取舍,“人只有把大局和终极的事儿想明白了,把人类社会的可能和边界想明白了,才会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哪些事情很重要,哪些事情不重要”,所以,他放弃现世浮华,追求万世尊荣。
  因为,古往今来,众目仰望的不是统治者,而是思想家;文化的影响力,要远远大于权力。我相信,有着信念定力和思想活力的韩少功,已经著作等身功成名就的韩少功,无论怎样在文体上孜孜探索,无论怎样通变求新,都会“坚持建筑自己的哲学世界和艺术世界,成为审美文学的大手笔”。(韩少功语)都将行之高远文章不群,都能独树一帜自成一家,“因为有那么多真诚的读者存在,因为有今后几代乃至几十代读者们苛刻的目光投来,我们不能放弃。这种坚持也许意义不在于曾经喧嚣一时的‘中国文学走向世界’,而在于文学重新走向内心……”(韩少功获奖演说辞)
  假如,韩少功的思想和理性光芒不这般炽烈,或许他艺术的唯美之境会更深更远,他和他的作品也更能走向大众走向世界。
  然而,那也就不会有当今文坛上苏东坡式独一无二的韩少功。
  韩少功访谈录
  杨海蒂(以下简称杨):绝大多数作家都是性情中人,而您的作品以及您自身,给我的感觉是:道德力量、心灵力量、思想力量、文字力量都很强劲。我想,您当然也会有脆弱的时候,请问,什么才能使您脆弱?
  韩少功(以下简称韩):一个小孩子受委屈,也能让我脆弱。余华在小说中,雷平阳诗歌中,都写到主人杀自己的狗,而临死的狗既无助又顺从,这样的描写总是让我久久地难受。我其实比较容易流泪,而且怀疑其他男人也是如此,只是大家都喜欢在外人面前装硬汉。
  杨:您的作品,无论小说、随笔,都深受读者喜爱、追捧,受国内外文学界、学术界关注,但有人喜欢您的小说,有人偏爱您的随笔(比如我),请问您对自己的小说还是随笔更为满意?
  韩:我曾经赞成这样的说法:想不清楚的写成小说,想得清楚的写成随笔。这是乐趣和功能都不同的两件事,对于我来说二者都很重要,就像人有左右两条腿。我只是后悔没有用不同的笔名来写这两类东西,也许那样人们就不会向我提出你这种问题了。
  杨:您自认的代表作是?如果要给新读者一个选择(请您自荐作品),您会自荐哪一(几)本书?
  韩:《马桥词典》与《山南水北》可以翻一翻。
  杨:窃以为,凭您的高智商和经世能力,您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政治家,曾有人对我说过“韩少功当作家是屈才了”,您自己觉得呢?政治家和文学家两种角色(特指您,不涉他人),您觉得哪一种更能改造世界、影响社会、开启民智、教化人心?哪一种更能让您有成就感价值感?
  韩:我做过一点儿社会工作,与政治家的角色几无关系,不知道你说的那种评价从何而来。我没做过的事,人家怎么知道我能做好或者不能做好呢?北京的很多出租车司机,乡下的很多农民,沙龙里的很多读书人,一开口也都有政治局委员的口气,但他们到底有几把刷子,恐怕得让他们真练上几把再看。读书写作,可以面对理想,在对与错之间选择;但治国理政,只能面对现实,常常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用古人的话来说,前者可以“识圆”,后者只能“行方”。这是两种不同的工作对象和行为方式,做好了都有价值。在这个意义上,我会比较同情古今中外的各类政治家——假如这些人还怀有理想的话,他们就会有很多苦恼与风险,比单纯的写作者多得多。
  杨:30多年的时间里,您的创作势头一直旺盛不衰,请问您希望通过文学表达和实现什么?您个人赋予文学什么样的含义?在文学上,您希望达到的最大愿望是——
  韩:寻找真理——这个真理在文学中经常表现为真情实感。
  杨:您思想的广度、力度、深度令人折服,我甚至觉得您是优秀哲学家,诚然,您拥有思想者的快乐,但,“一个人思虑过多,就会失去做人的乐趣”,您同意这个说法吗?
  韩:古人已经说过:君子多忧,小人多患。有些人会把占小便宜当作乐趣,有些人会把解数学题或当社会义工当作乐趣,因此乐趣到处有,忧患也到处有,只看你选择哪一些,比方说是多丢掉一些“患”还是多避开一些“忧”?从我的观察来看,很多人晚年黯淡,愁眉苦脸,大多是因为他们的关怀半径太小。大概人一老,就成了名利场上的弱者,如果患得患失,日子就真没法过了。相比之下,关怀半径大的人倒有可能享受到更多开心的源泉,有更多爽朗的笑声。
  杨:您推崇格瓦纳等悲剧英雄,从您的随笔中,我感知您曾是英雄主义、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者(不知我的认知对不对),请问您自认现在还是吗?
  韩:在当今这个庸俗的世界,梦想已经成了稀有物品,唯其稀有,才更为可贵。梦想并不意味着许诺一个完美的世界,但它能引导各种有意义的过程。对于个人来说,这个过程不会通向完美人生,但能使人生不那么恶俗。对于群体来说,这个过程不会通向完美社会,但能使社会不那么败坏。我们不必相信圣人和天国,但生活中的好与坏,对与错,还是有区别的。这是因为人们内心中还是有一个顽强的价值标尺。至于是不是经常把这个价值标尺高声说出来,则是另外一回事。现在的社会风气是羞谈正义、正直、正派,大概也很不正常吧?
  杨:对于新时期文学,当下有“唱好”“唱衰”两种基调,请谈谈您的观点。
  韩:我不愿意对以后的事算命,至于就已经发生的情况来说,我个人总的感觉是及格。这就是说,新时期的很多作家和作品值得肯定,特别是产量高、品种多、技法创新等方面,中国似乎丝毫不弱于其它国家或地区,也不弱于自己的以往。但不够理想的是,我们似乎还缺乏引领人类精神的经典性作品,不足以形成人类文学领域又一个明显的历史高峰。
  杨:请您以文化学者的身份,谈谈对建设海南国际旅游岛的看法。
  韩:这个话题也许应该让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来谈。旅游对文化的作用,我还要看一看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