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水谣

2011-12-31 00:00:00侯敏先
阳光 2011年8期


  一
  
  咱那村在那一带极普通,无水可傍,无山可依,名字也简单,因为人皆姓卢,所以唤作卢家庄。不过村里倒有一样东西多,就是土,用老辈人的話讲,除了土还是土。男人下地干完活回来,自然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土,解下头上缠着的手巾往衣服上使劲拍打,却是越打越多,尘土在屋门口乱飞乱舞,一股土腥味儿便钻进人的鼻孔里来,女人皱了眉头喊,快脱下来送井台上我给你洗,顺便叫老队长把你的头发剃了,唉,脏死了!男人并不恼,嘻嘻地说,换什么换,明天照样一身土。说归说,却很快换了干净的衣服,脏衣服扔进水盆里,挑起水桶朝女人说,生下这劳碌的命,走吧。
  于是,男人在前女人在后,一起朝村中心走去。
  井台在村中心。三十年前,卢家庄的样子很像树桩上的年轮,当中一口老井,人家的房屋院落围着老井一层层散开去,看似不经意却很有规律,里层的旧外层的新,逐年有新逐年添人,村落便渐渐有了现时的规模。只是人们的生活却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男人每天从地里赚了一身土回来即去挑水,女人负责做好饭并把男人的脏衣服端到井台上洗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淡无奇恰如老井里面汲上来的水。倒是男人几近光头的头发不断有变化,隔两三天总会冒出来一点儿,女人见了心烦,喊,长了长了,赶快剃了吧。
  给人剃头的老队长早早地就候在井台上了。
  一般的情况,井台上总是排着两行队伍,一行是让老队长剃头的,一行是从老井里面打水的。剃头的一行队伍不长,也很松散,大家知道个先来后到即可。打水的这一行则长而有序,水桶挨着水桶,一长溜摆到井台外面的巷子里很远却整齐有加,前面站着几个人准备摇井辘轳汲水,后面的看看时间还长,只须以桶代人占住位置,自己却跑到旁边看老队长剃头去了。老队长剃头比别人并无甚稀奇,不过备一盆刚从井里面汲上来的冷水,外加一把黑亮黑亮的剃刀而已,然后从来人的头上解下手巾,蘸了冷水把头发淋湿,嗖嗖嗖几下便剃个干干净净,缓口气,再把拧干的手巾往剃光的头上一摁,说,好了,洗洗。光头嘻嘻地说,你给我洗。老队长说,哪有工夫,自己洗。又喊一声,下一个。下一个马上应一声,刚要落座,后面有年轻人喊,老队长,我家里有事,先剃我吧。老队长看也不看,说,慢慢等着吧,你家里有事,什么事,你娘掉灶坑里了。
  大家一阵哄笑。
  原来那年轻人的娘就在旁边的女人堆里洗衣服,听见老队长这样挤兑自己,从晾晒的衣服摊里钻出来回敬道,好啊老队长,敢背地里编骂我,不怕我揭你的老底!老队长停了手中的剃刀,咦了声,说,大妹子,我可是真不知道你在这儿,饶罪啊,只是你说我有老底,我怎么没听说过,真的有,我也不怕,说出来大伙乐乐!年轻人的娘见老队长的兴致来了,有意要吊吊他的胃口,便叹口气说,唉!算了吧,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你不怕年轻人笑話,我还懒得说出口。老队长不依不饶,也是存心激她,扭转头吆喝道,大伙儿想不想听啊!
  想!大家纷纷起哄道,快点儿讲啊!
  年轻人的娘有些脸红,说話也不利索了,努半天,进出一句話来,说就说,谁怕谁,听好了,你给大伙儿说说,你刚结婚那阵子,新媳妇在洞房里是怎么尿到裤子上的!
  老队长的脸刷一下红到脖子上了,真没想到年轻人的娘会提起这档子事来。老队长吧,平时有事没事爱哼哼几句小曲,遇上心情舒畅的时候便哼哼个没完没了,年轻人的娘说到的那档子事,就是老队长娶了媳妇的第二天早上,那个高兴啊,不用提了,小曲从被窝里哼到茅厕里去了。乡间的茅厕,个把高的土墙围起来男女混用,进出亦无门,里面有人无人全凭解手的人搭了裤腰带在土墙上作标记。那一次,老队长蹲在茅厕里净想着头天晚上的美事,小曲哼哼了些啥没人知道,哼哼了多久也没人知道,人们只知道屋子里的新媳妇一上午都在透过窗户望茅厕土墙上的红红的裤腰带,望得眼睛里只剩下了红,干着急却不敢去茅厕里看个究竟催促一下,最后生生是给尿到裤子里了。
  年轻人的娘见老队长有些尴尬,自觉有些过分,却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好。正在为难,周围又有人起哄道,重揭一个啊,这个底全村人都知道,不算老底。
  揭你娘的脚,老队长一急,骂人的話进出来了。
  挨骂的人似乎已经习惯,并不计较,慢悠悠点燃一棵旱烟卷,猛吸一口,长长地喷出来,呛得人躲闪不及,纷纷咳嗽,他却哩哩啦啦地唱开了,
  老汉我今年喂七十哩三,
  没见过伢那媳妇子面。
  春暖花开今三月哩三,
  赶集上庙我是光杆。
  樱桃好吃喂树难栽,
  小曲子好听我口难开。
  酸枣枣一把把崖上哩摘,
  东村喂妹子伢不来。
  唱词颇多伤感,夹杂着几分苍凉。仔细看了,是“三无”(无子无家无老伴)的“五保户”,众人皆沉默不语。
  老队长生怕“五保户”难受,接了唱:
  咱本是一喂祖先哩后,
  后社前巷哩都姓卢。
  锅里满了碗里有,
  养老送终喂你莫愁。
  赤不溜来喂赤不溜去,
  带不走喂世上一枝枝。
  虱子跳来喂圪蚤挤,
  赶不走来也打不离。
  
  众人叫好。老队长又唱:
  
  门墩方来井辘轳圆,
  穷穷富富喂几十年。
  寸有长来尺有短,
  高低胖瘦喂盼安然。
  井掉到桶里来树缠藤,
  人咬狗来喂黄河清。
  天不下雨来墒不行,
  人懒地勤喂不可能。
  
  众人又叫好。老队长再唱:
  
  做豆腐打铁来撑船哩汉,
  苦不过喂晌午天把麦碾。
  东南西北喂天下哩转,
  哪有咱村这井水哩甜。
  淘井本是喂拿命来换,
  吃水要把喂先人念。
  没有村来喂哪有园,
  没有井来喂哪有咱。
  唱到此,老队长已是手舞足蹈,声情并茂。大伙不禁鼓掌。还欲唱,有人说了句,麦秀来了,老队长表情倏一收敛,哑在那里。
  麦秀说,爸,别唱了,支书叔来家了,找你说事。
  老队长心里嘀咕一阵,他找我能有什么好事!嘴上却连声说,好好好,跟了麦秀就往家里走。后面有人喊,老队长,我这头剃一半留一半的,你好歹剃完了再走啊。
  老队长心思已不在这里,头也不回,胡乱说,你小子不是能嘛,自个儿照镜子剃吧。
  
  二
  
  老队长的小曲,逢两个人在场不唱,一个是麦秀,一个是村支书。
  麦秀娘生麦秀时,正是麦子抽穗开花的季节,老队长在生产队里忙得顾不上回家,麦秀生下来了,麦秀的娘却因难产死了。接生的是本村的一个婆婆,问,孩子起啥名?老队长说,叫麦秀吧。可怜麦秀一生下来便成了没娘的孩子,老队长怕她受委屈,硬是咬了牙没有续娶,自己在家里又当爹来又当娘,好不容易把麦秀拉扯到十八九岁谈婚论嫁的年龄,女子却越发不爱说話光长了心思。村里人都说,这女子也待她爹好,可她爹就是怵她。
  村支书本来和老队长亲哥儿俩似的,俩人年龄不相上下,解放前同给一家地主扛活,活儿做得一样漂亮,解放后一个表现好当了支书,一个会种庄稼当了队长,伙计搭得还算顺当。只是后来有一次,学校里开“忆苦思甜”大会,支书决定让老队长在会上给学生娃诉苦,老队长问,你让我诉哪门子苦?支书说,就讲地主怎么欺负你。老队长不干,说,人家待咱那好,我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話!
  支书说,怎么是说瞎話,他那是团哄人剥削咱!
  老队长说,人家又没让咱白干,也没少给咱工钱,怎么就说人家剥削咱!
  支书有些恼,说,你生来就这死脑筋,跟你这号人讲不明白!
  老队长戗了句,你明白?那你怎么不自己去诉苦?
  支书急了,说,让你上你就上,这是支部定的,不是我一个人定的。
  老队长这才想起,自己原来也是党员,每天只知道埋头种地,怎么把这个都忘了。
  第二天,老队长按时来到会场。支书长长松了口气,又见他穿戴整齐,脸上便多云转晴。不料很快又晴转多云。老队长一上台,清了清嗓子,朗朗说,娃们,知道吗,人家东家待我们啊,比自己孩子都要亲,我们每天干活回来,坐的是热炕,吃的是白面馍,不信,问问咱支书……支书连声喊停,冲上台唬了脸吼道,你这个老顽固!
  老队长说,我讲的都是实情,你也不要说假話,就连咱俩的庄稼把式,还不是人家东家手把手带出来的?
  支书说,你这样表现,队长别干了!
  老队长脖子一梗,说,谁爱干谁干!我还就不想干了?
  支书气得脸色铁青,却再也讲不出一句話来。这时候,台下有学生站起来,举了拳头振臂高呼,打倒老顽固!打倒老走狗!会场遂打倒声一片,震耳欲聋。
  老队长才不理会这个,骂一句,打倒你娘个脚!甩把袖子自顾自走了。
  此后好长时间,老队长和支书俩人见面无話。
  再过些日子,支书有些捺不住了,先是派人试探老队长的口气,说要给他恢复队长的职务,只要能给支书回話认个错就行。老队长说,别来回折腾了,就让别人干吧,我当不当一个样,当,我和社员一块干活,不当,我还操技术上的心。支书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但终究过意不去,说,那就让他当“老队长”吧,队长也听他的。封了个空衔算是名誉。过不久,“老队长”就在村里叫开了。
  老队长说,随你安排,我就干我的活。老队长本来连这个也要拒绝,转念想支书老婆待麦秀亲闺女一样,支书的儿子宝驹又时时处处护着麦秀,不想把局面弄得太僵让孩子为难,便就坡滚驴给了支书一个台阶下,一句“随你安排”算是答应下来,但日后还是躲着支书走。
  有一天下地回来,远远看见支书在自家门口蹲着,老队长左看右看想找个胡同绕过去。支书站起来喊,看你歪样样,我还能把你吃了。老队长只好低了头继续往前走,虽然慢了些,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支书说,别回去了,晌午跟我这儿吃吧。老队长还是低头,压低了声音说,不了,麦秀在家都做好了。支书说,净说鬼話,麦秀也在我这儿,正帮她婶做饭呢,今天改善,吃油饼和猫耳朵,另外让宝驹娘备了点儿下酒的菜,咱哥儿俩喝两盅。老队长仍是低头,声音越发小了,不了,你们吃吧,我一个人吃饭习惯了。支书干笑两声,说,那不勉强你了,一会儿让麦秀回去给你带几张油饼尝尝。老队长三步并作两步躲瘟神般急急离去。支书咬了牙恨恨道,老东西!老顽固!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麦秀还不见回来,老队长叹口气,心里想,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正待烧水做饭,门推开了,进来的不是麦秀,也不是别个人,而是自己躲着走却怎么也躲不掉的支书。
  趁热吃了吧,香着呢!支书把几张油饼往桌上一放,不等老队长招呼,其实心里明白也等不到,往炕沿上一坐,说,麦秀在那边陪她婶说話呢,你说这娘儿俩,总是有说不完的話,我看再过几年,等麦秀长大了,干脆嫁给宝驹得了!話里不无得意,还没说完,自己便笑得前仰后合。
  老队长翻一眼,说,那我高攀了。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支书听出味儿来,却不介意,依旧笑着说,看你这話说的,咱本来就亲如一家嘛!老队长一下子觉得不舒服,怕说下去会更不舒服,便不再吭气,心里想,黄鼠狼给鸡拜年,安不了好心,今天这热络劲,不知又打上什么主意了。
  支书不动声色,从兜里摸出一包东西,往老队长眼前一晃,说,给你,藏家里好久了,一直舍不得抽。老队长看也不看,知道那东西是“白面面”,也知道“白面面”是“小趿子”送支书的,小趿子不会做也不愿意做地里的活,每天净干些投机倒把歪门邪道的事,偷贩“白面面”便是主要一项,隔一段时间,“孝敬”几包给支书抽,支书逢人便说,小趿子在外面搞副业呢!一直到分粮的时候还要说,小趿子便总能分到与出全勤的人一样多。支书的話老队长本来就听着腻,想到小趿子越发腻得难受,便没了好气,说,我不抽那东西,也不稀,你留着自己抽吧!
  支书讨了没趣,把包掖进兜里,自语道,那我替你抽好了,真是不会享福。看看老队长还是没反应,没話找話道,你家的旱烟呢,给我卷一棵。
  老队长朝窗台上一努嘴,说,那不是,自己卷吧。一边说,一边想,不是早就抽上纸烟了吗。
  支书说,算了,那东西太呛,我还是抽我的纸烟吧。说着便从兜里摸出一棵来,也不让让老队长,自己划了火柴点着,美美吸一口,慢慢吐出几个烟圈,装作不经意地说,咱哥儿俩商量个事吧。
  老队长说,商量什么,你直接说好了。
  支书清了清嗓子,说,那我直接说了,是这样,队里不是分地嘛,分着分着分不下去了。
  老队长说,那有什么分不下去的。
  支书说,分地当然是好事,可就是有个麻烦,分到小趿子时,没人愿意跟他挨畔种地。
  老队长说,他不是不愿意种地嘛,怎么也要分地呢。刚说完马上警觉起来,抬了头看支书,问,你今天来,不会是让我和他挨畔种地吧?
  支书一笑,说,猜对了。
  老队长说,我不干!
  支书继续笑,说,知道你不干,所以来和你商量。
  老队长说,用不着商量,我就是不干!
  支书还是笑,说,你得干,你种地是把式,又是党员!得带这个头!得帮落后分子!
  老队长说,全村又不是我一个党员,种地的哪个不是把式,怎么就瞄准我了,再说你种地也是把式,还当着支书,你怎么不去帮他!由于激动,老队长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
  支书一下子不笑了,站起来,双手叉腰,一脸乌云,不容分辩道,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支部已经决定了!就这样!说完悻悻而去,临出门还不忘把门扇狠狠一摔。
  老队长骂道,决定你娘个脚!决定了还找我商量!什么狗屁支部!还不是你一个人定的!
  
  三
  
  常言道,惊处有鬼,怕处有狼。
  麦秀在前,刚进屋,马上又踅出来,和后面埋头想心事的老队长撞了个满怀。老队长吃一惊,嗔怪道,到咱家了,慌什么!麦秀埋怨说,满屋里都是烟,熏死人!一边说,一边把门帘搭起来。支书在屋里喊,熏死人?我看是香死人!麦秀啊,上咱家陪你婶子说話去,我和你爹说个事。麦秀应一声走了。支书看老队长拉着个脸,堆了笑搭讪道,来一口,刚熬的白面面,新鲜着呢。老队长说,我不会,你自己抽吧。支书没说話,脸上做了个怪表情,像是替老队长遗憾。老队长见状泛起了反感,挖苦他道,又是小趿子孝敬你的吧?支书没想到老队长主动开腔,有些兴奋,说,他娘的,不怕小趿子再送我了!人家现在什么身份,化工厂的什么老总,结交的都是县里的头头,乡里的头头怕是也不拿正眼瞧一瞧了。说两句,看见老队长的眉头皱起疙瘩,赶紧改口说,不提他,不提他,说我熬的白面面吧,你看,成色多好。说着便把装白面面的包裹打开让老队长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足足用了我十来个葫芦呢!老队长知道他说的“葫芦”指的是罂粟壳,可笑他又装模作样,成心逗道,我知道,是小趿子娘送你的。支书真惊讶了,呆半天,还是有些不相信,说,你成天见了我闷葫芦一样,连这都晓得!老队长淡淡地说,这村里除了小趿子娘,谁家还会有那东西,再说了,像你这样只想把钱穿到肋骨上的主,舍得花那个浪钱吗!
  支书讪讪地,说,那倒是,那倒是。嘴上这样说,脸上的疑云却越来越重,眼睛盯着老队长的眼睛,恨不得剜出答案来,半天,却只看出许多不屑,只好问,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老队长被他的样子弄得可笑又可气,知道他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由“扑哧”笑一声,说,挨畔种地多少年,她哪一年不在麦地里偷偷种罂粟,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
  支书吁口气,说,是这样啊,吓我一跳。
  老队长说,你没事了吧,我要去井台,那边还有人等我剃头。
  支书双手一拦,说,别,听我说完了,你刚才说到小趿子娘,说巧了,我今天来,还正是因为她。
  因为她?老队长一头雾水。
  对了。支书把两个食指并拢,朝老队长眼前一戳,表情不无夸张。
  我和她?老队长有些错愕,自己指着自己,半天方缓过神来,半是迷惑半是不屑,摇头道,我和她,不可能的。
  怎么就不可能!支书有些急。
  她是城里人,我一个打牛后半截的,怎么配得上人家。老队长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十分地厌恶,哼,她什么人!当我不知道。
  是城里人怎么了!还不一样让“老趿子”那货给收拾回咱乡下了,还不一样吃谷屙屎,还不一样……支书说得振振有词,唾沫星子乱溅,最后一句没说完却戛然而止。
  还不一样怎么呢?老队长紧问道。
  哦,没什么没什么,我就那么随口一说,支书支吾道,来,你抽一棵我的纸烟,尝尝味道怎么样。连说几遍,纸烟就是从兜里掏不出来。老队长心里好笑,知道支书被自己点中了死穴,却没想他会这般紧张,便有些不忍,打岔道,你说怪不怪,就凭他老趿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成天趿拉着双鞋子,游手好闲的,怎么就把城里女人娶回咱乡下来了,一定有独到的本事,啧啧!
  有他娘的屁本事!支书松口气,意识到自己刚才失态,差点儿要在这个闷葫芦面前落了下风,便定定神,清清嗓子,声色俱厉地说,老趿子解放前在城里帮人卖烟土,和日本人的翻译官厮混熟了,这婆娘便是那翻译官的小老婆,后来日本人投降,翻译官也让人当汉奸给锄了,老趿子便领了这婆娘跑回乡下避风头,刚进村便挺着个大肚子,小趿子是不是老趿子的种还说不定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老队长装作恍然大悟,慢悠悠点燃一棵旱烟卷,吧吧地抽着。
  支书从老队长里手里夺过旱烟卷抽了两口,由于急,呛了一下,眼泪流出来,急忙拿袖子去揩,不想又硌了眼睑,疼得脸一阵抽搐,禁不住骂道,他娘的老趿子,正想收拾他,却给得怪病死了,真是便宜了这货!
  老队长心里骂道,乌鸦笑老鸹,还不一样的货,真是讨了便宜还卖乖!
  卢家庄刚解放那阵子,支书和老队长俩人被拔出来配合工作组搞土改,理由很自然,多年在地主家里扛活,他们对村里的土地情况最熟悉。可是没过多久,便分出薄厚来,老队长为人本分,只知道侍弄庄稼,人情世故上迟钝些,搞运动就更勉为其难了。支书则大不一样,他有热情,遇事爱动脑筋,更会揣摩领导的意图,于是很快便凸显出来,自然就成了积极分子,自然就入了党,自然就当了村支书。人一阔脸就变,支书也不例外,一上台,便要发展老队长入党。老队长推辞说,我种地还行,干这个不行,你还是先尽别人吧。支书眼一瞪,正色道,什么話!知道吗,你现在是队长,队长就是干革命,哪有干革命不是党员的道理!入!老队长没想到支书变化这么快,一下子不知如何反应才好,便稀里糊涂入了党。入了党就得跟着支书搞斗争,而且第一个对象竟是老东家。支书领着民兵将老东家斗得死去活来,末了还戴上纸帽子满巷里游街。老队长一时想不通,便装病在家,横竖说出不了门。支书也不说啥,只派人通知他第二天斗老趿子,要他这次无论如何都得到场。老队长答应了,也知道不答应不行,可谁知第二天批斗会却临时取消了。为什么取消,说是老趿子快不行了,出不了门,而且真的没过多久老趿子就死了。于是支书就说,真是便宜了这货!似乎英雄没了用武之地。可是很快村人就在背地里议论开了,说临斗老趿子的头天晚上,有人看见老趿子的城里女人偷偷钻进支书在大队部的房子里……
  脏死了!乱死了!这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麦秀也是,挺大的人了,成天光知道玩儿,也不说把家里收拾收拾。支书自己从缸里舀了水,皱着眉头把老队长的毛巾洗干净,然后小心地擦了眼睛,回头看见老队长木在那里想什么,便喊道,喂喂喂!我今天说的事成不成,你还没答应呢!
  老队长被他这么一喊,回过神来,又听他说麦秀,便灵机一动,说,这事我得问麦秀同意不同意。
  支书说,她一个女孩子家,马上就要嫁人了,她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
  老队长说,麦秀和小趿子的娘吵过架。
  支书说,不就为小趿子娘把她家地里的砖头瓦块都扔到你家地里的事嘛,我晓得的,可这都哪一年的事了,孩子早都忘了,你还提它干什么,再说了,你那次不是还老大度的嘛,你不是劝麦秀说,算了,咱拾了扔外面得了,她又不是天天往地里扔这些。
  老队长说,我那也是无奈。心里却想,晓得你娘个脚,那城里女人后来在地头拦住我,说,老队长,你帮我把这地种了,我这身子就是你的了,吓得我掉头就走,这个你不晓得吧?
  支书接过老队长的話说,天下无奈的事多了,咱还别活人了?这样吧,回头我让宝驹娘劝劝麦秀,她嫁出去了,给她爹找个老伴,省了后顾之忧,怎么也是好事一桩。
  好你娘个脚!老队长心里骂一句,低了头嘀咕道,看阵势这货这回当真了,应付他倒不难,难的是指不定这货接下来还要出什么馊主意,得多长几个心眼提防才是。
  正在纳闷,屋外闯进一个人,招呼也不打,对了支书气喘吁吁说,乡里的通讯员刚才打来电話,要你马上去一趟,书记叫你有事!
  老队长抬头,见是村里的通讯员,可能跑着过来,一脸汗,便急忙对支书说,赶紧去忙你的吧,书记叫你一定有重要的事。
  支书不满,嘴里嘟囔说,能有鸟事,还不是……后面的話又咽回去,转了脸问通讯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通讯员说,我接了电話就跑到家里,麦秀说你在这儿,我就又跑来了。
  支书说,那赶紧走。出门没走两步,又转过头来喊老队长,我刚才说的事,你再仔细想想。说完叹口气,唉,烦死了!
  
  四
  
  支书是真的烦。
  支书的烦从村里分地开始就有了,用他的話说,自打分完地,一切全变了。先是小趿子,不再给他孝敬“白面面”不说,很快连人影也不见了,几次三番向小趿子的娘打听,只说是去外地做生意,具体去哪儿也不知道。支书有些失落,好像一拳打出去什么也打不着一样难受,便要朝这城里女人身上使劲。不料城里女人竟推托起来,借口说身体不爽,等过几天爽了,人又一本正经起来,说是怕邻居发现了起闲話。支书恼了,骂道,扯你娘的淡,早前就不怕闲話!城里女人任由他骂,仍是说什么也不从。支书扫兴,只好退出屋子,在院门口向外探头探脑半天,才发现巷子里连个鬼影也没有,越发恨起城里女人的虚假来,却再没了力气骂人,只是叹息,唉!完了!全变了!
  真的全变了。
  以前吧,村里好多人见了支书,那个巴结啊,恨不得把支书的裤子脱下来亲几口,现在可好,都懒得理会了。好像人人都忙,走在路上都小跑步,像要从那一亩三分地里抢着去拾金子一样。就连村里几个有名的二流子也人模狗样种起了庄稼。支书困惑了,集体的时候,这些人成天只知道在巷子里踅摸转悠,偷鸡摸狗掐人家年轻妇女屁股的事,可是没少干,即便偶尔做工,也是磨洋工,以致分地的时候,自己还替人家担心不已,农合社里,可以夹在人堆里混工分,以后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你们可怎么活啊!说得悲天悯人,似乎分地成了这几个二流子的死期,没想到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人家不但脱胎换骨种起地来,还居然无师自通般种得像那么回事。真是奇了怪了!支书活了五十来岁,当支书也三十多年,经见的事多了去,像这般新鲜的还是头一遭,能不感慨吗?感慨到最后,支书忽然发现,偌大的卢家庄,几千来号人,现在却只剩下自己这当支书的一个人成天在巷子里转悠了。
  好好的分什么地嘛!转悠半天,又不得不到自家的地里做活去,几十年都没握锄头把了,两只手不几下便打起泡来,支书疼得受不了,停下来,天空太阳毒辣辣的,晒得人脸上直冒油,嘴里便不住地埋怨。声音很小,自然不会有人听见,支书心里想,再也指望不上有人给自己干活了。
  宝驹倒是回来了,支书却更烦了。宝驹在城里上高中,支书原来指望他能考上大学,没想他不是那块料。支书劝宝驹,回来就回来,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人要有本事,到哪里都滋润。宝驹却不屑,土里还能刨出金疙瘩来!支书知道宝驹在城里书没念下多少,心却念野了,问,那你想干啥?宝驹说,城里上班最好,不行就去国营厂子,再不济,给私人老板开个小车什么的也不错。支书嘴上不说,心里骂,日你娘,说得轻巧。宝驹见支书不说話,又埋怨了一句,说,你把我早生几年多好!支书不解,问,为啥要早生几年?宝驹说,早生几年,不是能赶上“工农兵大学生”嘛!那多好。一下戳到了支书的痛处,支书恼火,呵斥道,别提了!
  别看卢家庄这支书官小,想当年那可是一顶一的威风,比如说不管走到哪个人堆里,那里的人们都会站起来点头哈腰。再比如说见哪一个不顺眼,喊一声捆起来,那人便吓得魂不附体。还有就是村里推荐“工农兵大学生”,上面要求德才兼备,支书哪管你这一套,我想让谁去谁就德才兼备,多牛!可是轮到自己最想让上大学的人了,国家恢复高考,“工农兵大学生”,没门儿了。
  都是这该死的分地!支书诅咒道。
  支书把所有的不顺心都归咎到分地上了,事实也的确如此,而且更不顺心的还在后面。大概在分地两年以后吧,有一天,“去外地做生意”的小趿子突然回来了!回来得衣锦还乡,踌躇满志!一连几天,天天在巷子里给过往的村人撒烟打招呼。支书一开始还想,你小子怎么着也该上我这儿一趟吧。可是好几天过去后,小趿子还是不见来,支书便有了遭人冷落的感觉,心里说不出的酸。派出去打探情况的通讯员回来说,小趿子在外面发大了,回来打算建座化工厂,要占好多地,占谁的地给谁钱,好多人都同意了。
  支书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道,日他小趿子娘,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支书!
  宝驹在旁边提醒说,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
  支书一下泄了气,仿佛被人抽掉筋一样浑身绵软,幽幽地说,完了,这小子用不着我了。说完便喊头晕目眩,直觉天旋地转。通讯员和宝驹赶紧上前扶住,挪他到炕上躺下。看他半天只顾瞪眼看天花板长长地出气发呆,俩娃和宝驹娘一时俱六神无主,支书从来英雄豪杰,怎么说蔫就蔫了呢!
  支书其实心里仍不服气,支书想,等老子缓几天有精神头了,到公社去一趟,搬些辙回来再治你小子不迟。这样想半天,支书又有了希望,坐起来又要吃又要喝,待两碗面条下肚,一阵白面面抽过,支书脸上复又红光,眸子里复又晶亮,对着身边的仨人打气说,我这就去公社见领导,我就不信,共产党的天下,能由了小趿子这号人胡来!
  通讯员说,就是哩,党管一切呢。
  宝驹却有些不知趣,嘴里咕哝说,现在都时兴叫乡镇了,你还公社公社地叫,也太落后了。
  支书有些反感,皱了眉头说,换汤不换药,叫啥不都一样!
  但支书到乡政府后就知道不一样了。乡党委书记见了他比以前更热情了,不待他开口,一边隔了桌子扔棵纸烟给他,一边高兴地说,正计划说去你们村,你倒来了,怎么样,你们村那个年轻人说要建化工厂,开始了吧。支书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苦说,我的娘,真是要变天了!这书记每次来卢家庄,到田间地头不是绾袖子劳动,就是和老队长探讨生产技术,说来说去说的都是怎么样多打粮食的事情,这一次倒好,关心起小趿子的化工厂来了,看来今天算是白跑了。但毕竟抱了一丝希望打老远来,怎么也得试探一下,于是支书小心翼翼地问,这不是回头走老路吗?书记听了哈哈大笑,指指支书,又敲敲自己的脑袋说,同志啊,看来你这思想还解放得不够啊,现在中央鼓励农民发家致富,允许少数人先富起来,然后带动大多数人富起来,实现共同富裕。
  支书有些绝望,怔怔地看着书记,没头没脑地回答了一句,那我这支书没用了。
  书记脸陡然一变,手指用力敲击着桌子面,抬高了声音说,你这是什么話?怎么说没用?连着吼了几句,见支书已经张大嘴巴凝固在沙发上,马上又温和了语气,开导说,同志啊,咱当这个支书,就得转变想法,就得搞好服务,识大体顾大局,讲政治,求发展,具体讲,就是要大力支持那些有能力有想法的年轻人办实体,发展当地经济,不也一样起作用吗?
  支书终于明白了,越发晦气,但不敢表露出来,心里想,日他娘的!你倒是转变得快!
  书记面露倦意,随口说,你还有别的事吗?
  支书作最后一搏,凑近书记说,我听人说小趿子的钱来路不正。
  书记不耐烦了,拧了头朝支书挥手作驱赶状,走走走!我可警告你啊,没影的事别乱说,知道嘛,说小了,你这是诋毁你这是诽谤,说大了,你这是抵触你这是反动,人家辛辛苦苦在外面赚了钱回报家乡兴办企业,你却时时处处掣肘,再这样,小心我摘了你头上的这顶帽子啊。
  支书唯诺半天,从书记房里退出来,低头穿过大院的甬道,出了乡政府大门,回头看看无人,拍拍脑门,小声恨恨地骂道,日你娘!什么狗屁破帽子!老子早就不想要了!骂完又索然无味,不知怎么就想起三十几年前土改时的一些事来,叹口气,说,唉!世道真是变了!猫竟护起耗子来了。
  
  五
  
  支书赶到乡政府时,天已晌午。
  书记居然在大门口候着,老远就喊,老伙计,你可是在烟囱上猴着呢,知道我饭做好了等你啊。支书没听出他在开玩笑,认真地说,那我先回去,等你吃过午饭再来。书记说,跟你说句笑,你还当真了。说着走上前一只手用力握住支书的手,一只手搭在支书肩膀上,说,走,专门请你吃饭呢,就在咱乡政府机关食堂,另外还约了一位贵客,我让大师傅烧了几样菜,咱们仨好好喝几盅。
  支书有些受宠若惊,又听说还有贵客,慌忙摆手道,不用麻烦了,我还是到街上随便吃点儿吧,喝酒我真不行的。说着就要抽被书记握住的另一只手出来,却被攥死了抽不出。书记说,怎么了,难道我的饭还下毒药了。支书窘得汗都冒出来,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半天努一句,我不是那意思。书记鼻孔哼一声,逼问道,嗯——那是什么意思,嫌我面子小?
  支书头脑进裂,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遁了。正在活受,从书记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大大咧咧道,好我的大书记,快别折磨我支书叔了。支书听着好生耳熟,抬头一看,说話的竟是小趿子!好家伙,几年不见,这小子气派十足了,穿的西装,蹬的皮鞋,打的领带,架的眼镜,油头粉面,香气扑人。俩人对视了足有两三分钟还多,小趿子始终笑微微的让人琢磨不透。支书看得糊涂了,扭头再去看书记,也在微笑,也是琢磨不透,便语无伦次道,贵客……小趿子?!
  书记脸上的笑突然僵住,鼻孔里又哼出一股气来,嗯——叫卢总!
  卢总?支书一时反应不过来。小趿子打圆场说,叫什么还不都一样,支书叔看着我长大,就叫小名,叫小名听着亲切。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灰色轿车上取出一条烟扔给书记,又拎出两瓶酒,朝书记晃了晃,说,正宗的陈年汾酒。说完便径直朝食堂走去。书记在后面跟了,将要进门,回头看看支书还站在原地,招手说,快进来啊,愣那儿干啥呀!
  能不愣吗!几十年了,卢家庄能够常来这个大院的就支书一人,不想现在竟换成了小趿子,哦,是卢总,书记亲口说的,还走在书记的前面径直进了机关的食堂,俨然就是这里的主人,而且就连坐的轿车也比书记的吉普车阔气,书记多厉害,管着全乡好几万人呢,见了他也这般恭敬,那说明卢总更厉害,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让推磨的可是书记哪!
  支书怯怯地进了食堂。正是午饭时间,机关里七站八所的工作人员大都与支书熟悉,纷纷打着招呼,有的还朝支书竖大拇指,打趣说,今天要进雅间了,恭喜啊。支书却只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说不出是哭还是笑,心里想,以前还想跟小趿子在村里争风头,不想今日进一下书记的雅间还是沾他的光,唉,自己是彻底完蛋了!
  通讯员把支书让进雅间,朝坐在里面的小趿子问,上菜?小趿子点点头,说,出去把门带上。然后摘下眼镜,掏出布拭了拭,又戴上,这才笑着问,支书叔坐里面?支书见他并未站起,知道只是意思意思,慌忙找了个靠门的座位坐下,脸上挤出一点儿笑容,语气里明显有了巴结,说,这儿方便,我就坐这儿。
  书记说,趁菜还没上来,咱把那件事说说。
  小趿子说,今天只是喝酒,闲話不提。
  书记说,好。
  支书不吭气,但味儿听出来了,书记和小趿子说的那件事,一定是前几天书记交待给支书的那件事,今天这顿酒,一定是冲了那件事准备的,不好喝哪!
  哪件事?
  那天上午,书记把支书叫到办公室,说,全乡就你们卢家庄还没用上自来水,是吧。支书点头说是。书记说,事关新农村建设的大事,你们村可拖了全乡的后腿。支书点点头没说話。书记说,知道你想说村里没钱,一提装自来水就朝乡里要钱,乡里也紧张,这都是实情,我不哄你也不怪你,今天叫你来,是要告诉你,卢家庄村安装自来水的钱,有眼了。
  支书眸子一亮,有钱了,在哪儿?
  书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支书不解,摇头道,天边有没有咱不知道,眼前却实打实看不见。
  书记说,就你们村的。
  支书还是摇头。
  书记说,化工厂的卢总。
  支书脱口而出,是小趿子啊!
  书记说,叫卢总。
  支书说,别说叫卢总,只要他肯出钱,就是叫他爷爷我也愿意。
  书记说,人家也有条件。
  支书问,什么条件?
  书记说,就你们村那口老井。
  支书说,那不成,那口老井写有契约,讲明了由老队长保管的,我说了不算。
  书记顿了顿,说,这情况我知道,听说还有个古会,每年农历三月二十八,你们村还要请大戏设香坛祭祀井神。
  支书答,那天老队长要淘井。答完又问,卢总他要老井做什么?
  书记说,那井水不是甜嘛,卢总要建个矿泉水厂,就装那老井里面的水。说完见支书又要张嘴,伸手制止道,你管他做什么,反正安上自来水老井就废弃不用了,这样吧,你回去协调一下,先把老队长的工作做通,今年的祭祀和淘井就别搞了,工程队过两天便入驻卢家庄,回去给村民说,很快就能用上自来水了。
  支书想说此事有些麻缠,又怕挨训,只好点头说,那我试试看吧。
  这就是书记说的“那件事”。
  支书叔,想什么呢,酒菜上齐了,咱们开始吧,今天非喝他个一醉方休不可,来,我先敬你几杯。支书正低头烦心,猛被小趿子打断,情知自己刚才走神,乍抬头掩饰不住尴尬,忙不迭说好好好。
  说是酒杯,递过来的却是碗,支书喊叫这个不成。小趿子说,叔,我从小就服你英武果断,喝点儿酒算什么!记得有一次,村里那个泼妇阻挠计划生育,连天喊叫说自己喝了老鼠药要挟工作人员,你赶来大喝一声鬼才信,命令民兵道,给她灌一勺茅粪试试!唬得那泼妇又连天喊我没喝我没喝。
  支书双手接过酒碗,仰了脖子咕嘟一下,饮了个底朝天。
  书记听小趿子说起茅粪,眉头蹙了一下,却立即又笑道,支书不愧是咱们农村战线的一面红旗,那一年青黄不接,县里要咱们公社捐粮食,卢家庄村人人勒紧裤腰带断粮三天,硬是带头捐了一万斤,村虽小,魄力大啊,来,我敬你!
  支书犹豫。小趿子撺掇说,书记的酒可是非喝不可啊!支书心里骂,日你娘!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于是满脸豪情,又双手接过酒碗,仰了脖子咕嘟一下,饮了个底朝天。
  书记和小趿子齐声叫好,又要敬。支书说,不敢喝了,一会儿还要骑自行车回去。说着站起来欲走。书记说,没事,喝多了坐卢总的车回去。支书说,那我的自行车怎么办。书记说,一辆破车子,回头叫通讯员给你送回去。支书转向小趿子,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卢总啊,你那车叫什么名啊?小趿子听他称呼卢总,笑着说,BLUEBIRD。支书听不懂,大了声问,啥?书记说,你听不懂的,他说的是英国話,蓝鸟。
  支书打个酒嗝,脚下滑了几滑,努力站稳了,眼睛却迷离了,胡乱说,喝,今天喝不倒我是孙子,他娘的刺角也上席,老子我要坐烂鸟了。
  
  六
  
  支书酒醒后发现躺在自己家里的炕上,灯泡刺眼,屋外漆黑。地板上吐得一塌糊涂,宝驹娘一边打扫秽物,一边嘟囔道,成天就知道喝,喝,喝死算了!支书本来头疼欲裂,听她这般骂,越发心烦,吼道,一边去!你妇道人家知道个屁!我们喝酒是为谈正经事儿!宝驹娘听他骂,也凶起来,回骂道,正经事儿?和不要脸生出的儿子在一起能有正经事儿!支书心虚,朝了另一间屋子喊,宝驹,你过来,我问你話。
  宝驹应一声跑过来,脸上喜喜的,问,啥事?支书小声说,我怎么回来的?
  宝驹说,小趿子哥送你回来的,开的蓝鸟。
  支书哦一声,情知宝驹娘见了小趿子娘儿俩就来气,却不解宝驹喜从何来,又小声问,他说啥没?
  宝驹喜不自禁,说,小趿子哥说了,过些日子送我出去学开车,等学会了,回来给他开小车,就他的蓝鸟啊!
  支书见他说得眉飞色舞,叫小趿子哥又这般亲切,怕宝驹娘听见又要招骂,慌忙摆手制止,煞有介事地高声问道,那咱的自行车呢。
  宝驹说,小趿子哥说了,明天乡里的通讯员送家里来……
  話没说完,宝驹娘已经走近前,挥舞手中的笤帚斥骂道,看我打死你这不长心的东西,那不要脸生出的儿子也配你叫哥吗?
  宝驹一边躲闪,一边争辩道,人家让我给他开小车,我不叫他哥又叫什么。
  宝驹娘气不打一处来,笤帚竟抓不住,掉在地上,嘴里却仍在骂,看我打死你这不长心的东西,你要气死我啊,我每天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你们就这样报答我啊。骂着骂着索性又哭开了,泪涕俱下,瘫软地上。
  宝驹也不理会,吐了一下舌头说,你就好好哭你的吧,我找麦秀去了。说着便径自往外走。
  支书知道宝驹急着要给麦秀报告自己将要给小趿子开车的消息去,随口道,见了麦秀她爹吱一声,就说你爹我明天一早找他商量个事。说完只听见院大门“咣”一声响,宝驹并无回音,笑骂道,这烂娃真是,见个麦秀就火烧火燎,丢了魂一样,将来结了婚有你娃好受。回头看见宝驹娘依然瘫坐地上,虽哭声渐弱,却游丝不断,支书骂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好用被子捂了头,辗转半天怎么也睡不着,心里竟生起恨来,莫名其妙地骂道,这该死的老东西!这该死的老顽固!
  支书又骂上老队长了。
  支书刚才问宝驹小趿子来了说啥没,其实想知道小趿子问没问老井的事,谁知这酒也喝了,车也坐了,人家愣是只字未提,不但不提,饭桌上书记要提也给拦住了,小子玩得好,有点儿城府。支书酒醒了,人也明白了,竟开始佩服起小趿子来,人家越是不提,越是逼着你给他办,怎么逼?他和书记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不说,还把自己儿子宝驹也拉进来,你支书再日能,书记和儿子总惹不起吧?
  有人问了,那关老队长甚事?关,关大了。支书那天答应书记做老队长的工作时虽有些勉强,但回来的路上就寻思开了,这事再麻缠也得做,说不想干支书那只是气話,真要不干了,那自己不成傻子了,所以支书还得接着干,书记的支使还得乖乖听。支书本来想好了,若是把老队长和小趿子的娘撮合到一处,井的事不就好说了嘛!而且,这一来,小趿子就管老队长叫继父了,那麦秀不就成了小趿子的妹妹,麦秀成了小趿子的妹妹,那宝驹很快不就成了小趿子的妹夫,那我这支书有了这层关系,在卢家庄村还不成了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角色,到时候……
  没想到老东西老顽固想也没想便给拒绝了,拒绝得还有些委婉,推到麦秀身上了,哼,跟我玩儿狡猾。支书恨得咬牙切齿,他想不通,原以为这事跟小趿子娘那里不好说的,谁知那边还没去说,这边先吃了闭门羹,支书的如意算盘打了个空,怎能不生气,又怎能不咒骂。不过再生气也只能关起门来背地里骂,无论如何不能再在大庭广众之下随心所欲地骂任何一个人了,毕竟时代不同了,世事也不一样了,在卢家庄村,这个支书曾经叱咤风云无限风光了几十年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再会看着支书的脸色行事了,所以遇事不但不能骂,还得赔着笑脸说些好話,累啊,真他娘的累!
  比如说小趿子,这个以前几乎是被支书踩在脚底下的癞蛤蟆,现在竟然一个跟头翻到支书的“支书”头上大鹏展翅了,想不通,怎么解释都想不通,真他娘的太神奇了。可现实明明就摆在那里,人家发狠了太阔了也玩儿大了,就连乡党委书记都听他的了,自己一个小小村支书又算老几!想到这里,支书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以前自己对小趿子娘儿俩的种种不好立马浮现脑海,人家会轻易忘掉吗?忘不掉人家又会怎么样呢?烦,真他娘的烦死了!
  支书突然觉得肚子饿,中午光顾了喝酒,别说主食一口没吃,满桌下酒的菜也没来得及夹上两口,刚才又吐了个净光,已是饥肠辘辘。支书本能地朝炕下看宝驹娘,半天找不着,再往炕上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另一头悄悄睡着了。支书叹口气,原来也经常醉酒,每次都吐得一塌糊涂,宝驹娘都一声不吭地打扫收拾,待他醒转,又一声不吭把做好的他爱吃的面条端到跟前,可是今天居然骂上了,刚才又这么一通哭闹,面条显然指望不上了。
  支书一下子就有了沦落的感觉,支书心里清楚,自己是彻底失势了。支书摇摇头,又叹口气,马上又觉得无益,便强撑着坐起来,感觉好吃力,明白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了,越发沮丧起来。待下得炕来,挪至灶台,支书已是喘了几喘,掀开笼盖,馍是凉的,摇摇暖壶,壶是空的,支书想,我不会就这样完蛋了吧。
  好歹咬了几口凉馍,就噎住了,从缸里舀了瓢凉水咕噜咕噜猛灌几口,支书有些清醒了,原来这井水竟这么甜,自己喝了几十年,愣是没喝出味儿来,现在喝出来了,却喝不成几天了,过了这农历三月二十八,再想喝这水,得自己掏腰包了。
  原来这小子这般贼精,支书心里又开始佩服小趿子了,自己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老以为他不过是个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货,现在却是满世界都能看到钱了,就连这井水,卢家庄自古以来祖祖辈辈多少人吃了几百年,怎么偏偏独小趿子一个人想到用它卖钱了呢!
  分地后的几年里,小趿子在卢家庄的风头盖过支书这事,支书已经渐渐接受了,支书经常安慰自己想,不是有句話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小趿子今日取代了我,我是没想到,就好比当年我给地主扛活时,哪里又想到有朝一日会当了这一村之主呢。支书这样想,实出无奈,倒也有几分道理。但想来想去,支书总有一个结解不开,这回的河东河西,变化也太没边际了吧?
  支书想起小趿子那天在酒桌上说的英国話来,心里嘀咕道,八成这小子又结交上了外国人,他老子当年可是投靠的日本人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小子今日竟比他老子当年还要威风,他老子后来得怪病死去,这小子也不会得什么善终吧。
  这样想,支书竟来了精神,哼,老子权且忍耐一时,由你小子张狂,总有一天,你还会栽在老子手里。想了再想,支书成阿Q了,谁说我这支书没用了,再不济,堂堂化工厂的卢总和乡里的书记也求我办事,老队长个死样还不听我的話,还不愿意和小趿子娘一起过,那么白的身子,真是不会享福的货,啧啧,有些可惜,宝驹还不一样马上就给老板开小车了嘛,村里安装自来水的事还不得我出面打理嘛,能白打理嘛,非要从里面捞他几把来!
  支书算了一笔账,工程由他管理,小趿子把安装自来水的钱全出了,他只负责把巷道里的管子铺到各家各户门口,进户的费用则由个人出钱了,这样省出的部分不就落进支书我的口袋里了吗?
  支书有些得意,仿佛那钱像水一样源源不断流进他的家里,流进他的身体里,流进他的脑海里。
  支书恍惚了。
  
  七
  
  支书没想到老队长会主动和他谈起麦秀和宝驹的婚事。
  第二天,支书起了个大早,头天晚上睡得虽迟些,但做了好梦,支书的精神头很不错,刮洗整洁,换了干净衣裳,抽足了白面面后,支书出门了。支书出门前如此郑重其事,多是在去乡里(过去叫公社)开会或是见领导时才有,今天之所以也如此,是因为支书觉得他将要和老队长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不对,是非常神圣的大事情,安装自来水取代老井水,这是卢家庄村有史以来破天荒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情,而且这件大事情关系到卢家庄村各家各户的切身利益,由他这一村之主和族里颇有威望的老队长来谈,不庄重不行。不仅如此,就连走在从他家到老队长家短短几分钟的路上,他还想好了与老队长面谈时如何开场如何争论如何结果的話语,必须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要一改过去简单粗暴的做派,要让老队长心服口服地答应他,只要老队长对他心服口服了,他在卢家庄的威信会很快恢复如初甚至超过以前。想到这里,支书的脚步越发轻盈,心情有如杨柳拂堤般惬意,嘴里不由便哼起了小曲子。
  但这一切在支书走进老队长的院门后都逃得无影无踪了。老队长的院门虚掩着。支书双手用力一推,门“吱纽”一声开圆了。支书顿了顿身子,然后昂首挺胸脚尖外撇慢步走进去,朝了堂屋喊道,屋里有人吗?
  在这儿呢。是老队长的声音,懒懒的,怪不情愿的。支书打个激灵,因为这声音并非从堂屋里传出来,循声觅去,墙角旮旯处,老队长坐在一棵落了一地白色花的杏树下,自顾自地在忙碌着什么,背也不转,头也不抬。支书受了冷落,很是不自然,临来时准备要说的話一时没了顺序,但不说話又不行,只好挪过去搭讪道,忙啥呢?老队长说,你不认识啊还是看不见。支书说,哦,在编绳啊,做什么用呢?一大早还没出门吧?老队长说,做井辘轳绳用,明知故问,我在候着你呢。支书说,知道我要来?老队长说,不是昨晚就让宝驹通知我了吗!说时抬头剜了支书一眼,然后又埋头继续干自己的活。支书怔一下,干笑道,看我这脑子,成啥了,喝点酒就不管用了。老队长暗骂一句喝成猪尿泡了,却问道,找我有事?支书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老队长又问,说麦秀和宝驹的事?支书没想到老队长会提到这件事,想了想,说,他俩的婚事是该说了,但今天不是说这个,孩子们的事孩子们自己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老队长听他这样说道不愿吱声,又暗骂一句,你他娘倒乖巧了。
  支书见老队长没吭气,以为被自己说服了,有些得意,摆谱道,喂喂喂,你能不能停下来听我说个正事。老队长说,一概不听,除非说俩娃的婚事。支书无奈,哄小孩一样说,好好好,回头就请媒人下聘书来,这下满意了吧,你也真是,俩娃天天粘在一起,早已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怕谁跑了不成。老队长听得不自在,又抬头狠狠剜他一眼,呵斥道,你说什么?支书从没见过老队长有这样的大火,慌忙满脸堆笑说,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支书知道老队长最在乎麦秀,最近宝驹和麦秀形影不离,老东西一定是担心出事,难怪这般着急主动提起此事。可他并不知道老队长起初并不乐意和他这个支书结亲,只是后来见宝驹时时处处让着麦秀,俩娃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老队长想,只要孩子中意,当老人的受点儿委屈也没啥,何况麦秀嫁了人又不出村,自己岁数大了也有个依靠,两全其美,何苦做那为难孩子的事让别人笑話。
  过了一会儿,支书见老队长的脸色有所缓和,套近乎说,咱俩这对兄弟,以后见面可就得称呼亲家了。老队长淡淡地说,你随便。支书凑上来说,亲家啊,咱卢家庄有好事了。老队长说,从分地开始,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大家伙儿吃穿不愁,这就是好事。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能有什么好事,真有好事,你小子还不早就独吞了,会舍得告诉我。
  支书“嘁”一声,满脸不屑道,就知道个吃和穿,告诉你,咱们村要安装自来水了,信不信!
  还别说,老队长猛一听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声啥,村里要安装自来水?便停了手中的活计抬头看支书,见他脸上渐渐显出笃定来,估计这回八成说了真話,点点头说,嗯,是好事。接着又问,你弄下钱了?
  支书受了鼓舞,不无神气说,弄下了!
  老队长问,从哪儿弄来的?
  支书说,卢总赞助的。
  老队长没听准,说,啥?
  支书说,小趿子给的。
  老队长说,他!想不到。
  支书说,你别“门缝里瞧太君把人看扁了”,人家这次可是主动掏钱要给村里安装自来水的。
  老队长说,我喝我的老井水就老美,至于他小趿子,化工厂少放些毒气就谢天谢地了。
  支书说,这个你不懂,经济发展总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包括污染环境。
  老队长一听又不吱声了,心里骂道,就你懂,懂你娘个脚,眼看都熏死人了,还谈什么经济发展,真是不要脸!
  支书以为老队长又服气了,心里想,这下提老井的事有希望了,看来这几年跟着书记没白学,口才有了,策略对头,老顽固三下两下也让我说服了。这样想着便信心百倍了,干咳几声,缓了语速慢条斯理道,当然了,人家卢总出这么大的力,也是有条件的。
  老队长这回听准了,说,他卢总有什么条件?
  支书说,他要咱村那口老井。
  老队长说,啥!你说啥?分明吃了一惊,却好像又在意料之中,连声说,怪不得,怪不得,这小子果然贪果然不择手段啊!
  支书皱了眉头说,什么不择手段,什么贪不贪的,你都说些什么呀。
  老队长说,人常说“三岁看老”,这小子别说长大了贩白面面放毒气祸害人,打小我就看他不是好东西,就连做作业考试都贪大求全,又什么不贪。
  是这么一回事:小趿子上小学五年级时,学校放麦假,老师布置每生得写够二十篇日记,小趿子居然写了四十篇还多,老师不信,再三翻看,终于看出破绽,原来,他从六月一日一直记到了六月四十几日。老师气不过,狠狠打,小趿子交待说全是抄别人的。还有一次,在操场考试,小趿子威胁邻近的同学给他递答案,而且命令必须要一字不漏,那同学纸用完了内容却没抄完,只好随手拾起一块瓦片把剩下的抄在上面扔过去,并在纸片的最后括号注明,“其余的在瓦片上”,这时考试将要结束,小趿子惶急如丧家之犬,哪里还顾得上仔细分辨,于是,就将括号连带“其余的在瓦片上”也抄了上去。支书见老队长开始数落小趿子,怕耽搁下去于事无补,遂决定速战速决,说,真是扯淡,说这些干啥。
  老队长也不示弱,回敬道,什么东西,你以为我稀罕说他。
  支书说,稀罕不稀罕是你的事,反正明天安装自来水的工程队就来咱们村,我这就去大队部喇叭广播,全村人都要义务挖土壕,铺埋管道,至于你,安不安的随便,先把老井的契约交出来,这井辘轳绳别编了,三月二十八的淘井祭祀也别搞了。
  老队长急了,质问道,小趿子要老井做什么?
  支书说,人家搞开发,把井水当矿泉水卖。老队长说,怪不得前些天有陌生的人来井台几次,说是取样化验,原来是为这个。
  支书说,把契约交出来吧,反正有了自来水老井也废弃不用了。
  老队长说,他做假日哄人我管不着,但是我淘井我知道,那井吃水用还将就够用,当矿泉水卖哪里够用,依小趿子的路数,照我看出不了半年,老井就会汲枯的,咱庄户人,离了井,可咋活,那可是老辈人留下来的宝啊。
  支书不耐烦了,厉声道,少说废話,你给是不给!
  老队长起了无名业火,大声骂道,老子就是不给!
  支书目瞪口呆,半天,缓过神来,说,好,算你有种,不就一张纸嘛,还能奈何了老子,老子有的是法子治你,你就等着好果子吃吧,咱这亲家不做了。
  老队长说,滚!
  
  八
  
  老队长很快就尝到了支书的好果子是什么味道。
  这边支书的狠話还在老队长的脑子里徘徊,那边大队部的高音喇叭里就传出了支书高亢却略带嘶哑的讲話声。老队长一开始没太在意,支书无非讲些安装自来水是卢家庄村有史以来的头等大事,是企业家致富不忘建设家乡慷慨解囊回报社会的重大善举云云。但听着听着就不对味儿了。支书说,各位社员(支书习惯称村民为社员)要积极配合,出工出力,谁家不出工出力,水管就不进户,要是有人胆敢阻挠施工,破坏设备,影响了工程进度,一律严惩不贷。最后几句,书记讲得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也许分地以来很少有这样表现的机会,支书憋得太久,也许支书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借机要把对立分子震慑一番,也许……老队长嫌聒噪了,破口骂,日你娘,谁还怕你不成!
  骂归骂,骂过后老队长就感到隐约有了压力。活了五十来岁,老队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压力,日本人打来了,老队长跟着大人们跑乱狼奔豕突朝不保夕时没有过,麦秀娘刚生下麦秀就咽了气,老队长一个人抱着襁褓艰难度日时没有过,再后来,吃食堂三年困难时期,饿得天旋地转还要抡锄头干活时也没有过,没承想到了现在,吃饱穿暖了,心情舒畅了,却因为一口老井的事,老队长犯愁了。
  老队长扔下手中快要编好的井绳,进了堂屋,一头躺倒在炕上仰脸看天花板闷声不响。麦秀在一边洗漱完毕又收拾整齐,要出门了,说,馍在锅里热着,我出去了。老队长知道她要去找宝驹,想拦却没吭气,只是说知道了,两行热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老队长哭了。老队长心里有苦?不是。老队长想起了自己的老东家。那是一个精明能干勤劳善良的庄稼汉,做活时总是领在伙计的前面,吃穿时总是拣剩的粗的,一辈子只有一个念头,干活积攒买地再干活再积攒再买地,从不知贪图享受,从不会欺压别人,对自己如此吝啬苛刻,轮到村里需要或是邻里有难,却总是不声不响地捐钱捐物。世上有这么好的人吗?有,但很少。这么好的人会剥削人吗?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就有人治了他剥削人欺压人的罪名,把他打倒了。支书领着一伙民兵揪斗老东家时,和现在一样,老队长也是躺在炕上,也是浑身乏力,不过现在是流泪,那时候却是在滴血,那可是咱们的恩人哪,至少是师傅吧,再说了,买地有啥罪过吗?当农民不买地那要买啥呢!那时候老队长就想,如果不是土改,他也会走老东家的老路,干活积攒买地再干活再积攒再买地,老队长甚至还想了,他也许会比老东家干得更好,等他娶妻生子发达了,他还要把儿女们送到外面去读书识字。
  可是这一切都成了泡影,老队长开始变得沉默不语,原先那么能说能笑的一个人,人多的场合特别是支书在场时,懒懒得竟至有气无力了。支书说,你少给我装!老队长还是不说話,心里却骂,你他娘的才装!
  俩人给老东家扛活时,支书总是耍奸,东家不在,支书磨磨洋工,东家一来,支书表现得很是卖力气,东家一开始很喜欢,后来无意中发现真相,对支书便要多厌恶就多厌恶,转过来对吃亏不吭气的老队长越发亲切,这是一装。支书暗地里和小趿子娘做起了狗男女的勾当,明着还大骂人家地富反右坏残渣余孽,这是二装。支书开大会时总是高呼口号“共产党员要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终生为人民服务”,自己却像个老爷一样背抄手四处转悠,游手好闲不劳而获寄生虫一个,这是三装。有此三装,已足以令老队长深恶痛绝,可是架不住支书时时处处要拉他这“亲兄弟”一把,老队长更痛苦了,痛苦却不敢表现出来,老队长就想,我不吭气,我就埋头种我的地,看你能把我咋地,种地总不犯法吧。
  老队长想对了。一个人,做自己该做的事,应该不会有多大的压力吧。牛马驴骡相伴可以解闷,犁耱耧锄处久亦能生情。从那时到现在,不管是土改还是大跃进,不管合作社还是承包到户,热热闹闹也好,轰轰烈烈也罢,老队长总是安分守己相安无事,时间长了,老队长竟然也会说,我这一辈子,光会守护这一亩三分地了。
  当然老队长还有一护,就是麦秀。生产队时,临下种前,社员们等着老队长发話。老队长一手抱着麦秀,一手抓一把平整好的泥土,慢慢细细揉搓,面粉一样的泥土从老队长的手缝隙滑出来,又落到地里去,在阳光照射下,闪着光散着香。老队长满脸深情,说,可以下种了!
  老队长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守护麦秀而守护土地,还是因守护土地而守护麦秀,但不管怎样,老队长清楚自己良心上很安生,没有对不起谁,也没有对不起自己。这样想,老队长竟越来越瞧不起支书了。
  可就是这个自己越来越瞧不起的支书又上门送麻烦来了,老队长叹口气,说,都是命啊,多少年摆不脱,一辈子也摆不脱了。老队长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地可以分,牲口工具可以分,老井不可以分啊,又怎么就能卖掉呢!可偏偏就有人敢卖掉啊,买井的人居然是小趿子,这小子什么缺德事做不出来!想起小趿子,老队长气愤之外不免又生出几分困惑,这老井可是解放前由老东家出资自己下井淘修的呀,现在小趿子想据为己有,老东家什么人!小趿子又是什么人!莫非老天爷在捉弄人不成?
  这样想,老队长不由坐了起来,吁口气,下了炕,从后屋的角落里搬出一样东西来,平放地上,又仔细用湿布擦净了,露出几行字来,原来是一块石碑,其上镌有:
  
  井约
  
  一、此井居于村中,为卢姓先人所凿,后人逐年淘修,族人共有,任何人不得据为己有;
  二、井四周十丈内不得筑茅厕、猪圈、鸡埘、牛栏等,不得往井中投放脏物亵具,违者族人诛之讨之;
  三、每年定期淘井,并举行祭祀井神之礼,费用由乡绅捐助或族人集资;
  四、井台为公用场所,男人剃发女人涤衣为便利计,均可在此,贩夫走卒不得在此设摊置市;
  五、汲水应先后有序,男帮妇,长助幼,青壮者扶携老弱病残;
  六、此约碑本应勒石井台,为防人破坏,亦为权威计,特择族里品行良好吃苦耐劳之青年卢某某(老队长名)保存,持约如持律,望全族男女老少尊之敬之。
  出资人卢某某(老东家名)
  民国三十五年农历三月二十八日
  老队长看得泪眼婆娑,浑身热血沸腾,竟生出些悲壮来,发毒誓道,我要交了这碑不得好死!
  老队长要守护老井了。可是老队长还是想不明白,这老井,竟需要人来守护,难道老东家或者说族里的先人那时候就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临近晌午时,麦秀跑了回来。麦秀掩面进屋,一进屋便躺在炕上侧了身面墙小声啜泣。老队长心里“咯噔”一下,走过去扳了麦秀的肩膀轻声问,好女子,跟爸说怎么回事,谁欺负我娃了,没有在那边吃饭吗?麦秀也不转脸,只是把肩膀使劲一拧,没好气道,支书叔说了,你要是不把井约交出来,我和宝驹的婚事就没戏!说完便放声大哭。
  老队长没想到会这样,愣半天,气不过,骂一声,日你支书娘,世上三条腿的兔子没见过,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老子还求你了?!
  
  九
  
  三月二十八很快就到了。
  像往常一样,老队长早早就来到井台上。只不过来之前先叫了几个年轻人把石碑抬了过来,靠了墙壁竖立而放。人们陆续三三两两朝井台走拢来,井台开始有点儿热闹了。有人说,以后用上自来水,这老井就废弃了。马上有人反驳道,那不一定,自来水哪有咱这井水甜,洗个衣服浇个菜园自来水是方便,可烧水做饭还是离不了井水哪。又有人说,汲个水要排队等候老半天,年轻人可是没有那耐性。还有人说,这回安装自来水管,胡同巷道挖得到处沟壕,进进出出还得架个木板,可惜今年庙会只有淘井祭祀,没戏可看了。
  老队长默不作声,任由大家七嘴八舌,只管缠好了新的井辘轳绳,又把供案上的香火点燃,心里想,等来的人差不多了,就开始祭祀,然后再下井去淘修。这时候,老队长闻到了村子里四处弥漫的洋槐花香味,每年的这一天都能闻到这样的香味,老队长很惬意,能为村里或是族里做点儿事,他觉得脸上荣光。
  忽然人群里一阵躁动,有人说,不好,小趿子来了!
  大家转脸看去,果然是,而且不止小趿子一个人,村支书也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派头很大,被一群穿着公安衣服的年轻人簇拥着。那人来了便喊,老队长,我看你来了,多日不见,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啊。老队长闻声看去,啊!公社书记来了!
  他来干什么?老队长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他死活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惊呆了,书记双手握着他的右手时,他感到自己的手凉透了,他的鼻子闻到的已经不再是洋槐花的香味,而是村西北小趿子化工厂里排放的浓烈的毒气味了。
  书记说,老队长啊,今天淘完井,你就可以歇一歇了,这井以后就交给年轻人打理吧。
  年轻人?老队长朝小趿子看去,看见那货鼻子孔朝天,墨镜片反射着太阳光越发黑亮,心里一阵发毛,机械地摇头说,不行不行。
  支书抢前一步说,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这事支部决定了!
  老队长听闻“支部决定”几个字,不由火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横下心来,指着石碑说,你问它答应不答应!
  小趿子急欲前扑,被书记一把拦住,嘴里仍凶道,看我不砸了你这破碑!
  大家看不过,却没人敢言语,只是本能地把身体向老队长移过去。
  支书见状感到不妙,急忙喊道,谁跟着老队长说不同意,谁家的管子费用自己负担!
  大家面面相觑,半天,纷纷退了过来。
  老队长苦笑一声,叫一句乡亲们听我说,咿咿呀呀唱开了:
  三月二十八好时辰,
  我在这垯祭井神。
  井神本是喂尧王哩臣,
  凿下这井来为人民。
  尧王爷稳坐在金銮殿,
  沐浴焚香你受供献。
  日头出来照亮了天,
  井水汲上养活了咱。
  众人无语。书记说,什么陈词滥调!一脸不屑转身走了。
  老队长接着唱:
  老汉我今天来淘井,
  头上三尺喂有神明。
  天敬地敬喂牺牲敬,
  有没有功劳后人评。
  井神井神你显灵光,
  保佑我淘井没灾殃。
  观音菩萨你好心肠,
  祥云降到我卢家庄。
  支书眉头一皱,说,别唱了!你这是大搞封建迷信活动!
  老队长不管不顾,继续唱:
  我这井水有灵验,
  喝了能把喂瘟神撵。
  婆婆子喝了不瞎眼,
  月娃子喝了把病免。
  我这井神最灵验,
  前生今世喂能判断。
  判得喂好人永安然,
  断得喂坏人没屁眼。
  小趿子已是七窍生烟,怒不可遏,回头朝“公安衣服”喝道,弟兄们,这老汉阻碍我们发展经济,还不抓了!
  说时迟,那是快,后面扑上去几个小伙子,狼虎一般,不由分说,扭了老队长就往外走。
  支书慌了,在后面紧跑几步,连声喊道,大家轻点儿啊,手脚轻点儿啊,这是我们家宝驹他老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