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人物

2011-12-31 00:00:00琚静斋
阳光 2011年8期


  白老师
  
  顶着惨淡的日头,白老师先后奔赴哭得稀里哗啦的两个葬礼,一回到家,她就一头栽到床上,再也不想爬起来。
  老伴摸摸她有点儿发烫的额头,说不舒服吗?她闭着眼,有气无力,老齐,将我的桌子理一下。老齐说,去看看大夫吧?她摆摆手。
  其实桌子没什么可理的,上面摆着的不过是一些检举材料。老齐微皱着眉,将这些东西塞进抽屉。老婆子这几年来热衷于搞检举,譬如检举学院财务问题,检举学术虚假问题,检举职评搞猫儿腻,这种检举也不知耗了她多少心力。他曾经劝过她,别折腾了,有些事不是你能撼动了的。她偏不信。
  在老齐的暗自叹息中,疲惫至极的白老师感觉身子在渐渐下沉……
  恍惚中,她见到她的至交。她们一起读书,插队,回城。那一个又一个场景交互闪现,放电影一般。印象至深的是在安徽农村插队的那段岁月。那时一天到晚牵肠挂肚的就是吃。为了可怜的肚皮,她们趁着月黑偷过树上的桃李,顶着风雨扒过地里的山芋,甚至冒险溜进集体食堂洗劫了残存的锅巴。……岁月的拂尘不经意地拂来拂去,把当年的小姑娘全给拂成了老太太。她的至交,也就那么三五个,这一下子就丢了两个!一个患肝癌,折腾了三个月,走了!另一个,脑出血,没见折腾,也走掉了!下一个,是不是该轮到自己?
  一梦醒来是早晨。空气中弥漫着桂圆莲子粥的味道。老齐扎着围裙,来到床前,端详着憔悴的老伴,说你要不要喝点儿粥?白老师一叹气,说了一句从未说过的话:老齐呀,我想退休。
  老齐盯着老婆子,退休?白老师闭了眼,说你替我写申请。老齐站着没动,开玩笑呢?
  白老师抬抬眼皮,有点儿不满,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老齐也就顺了白老师的眉眼,替她写了个退休申请。
  交申请的那天下午,白老师在办公楼的过道碰见稀眉细眼的曹正仁。
  曹正仁朝她颔首,笑笑,嘴里露出几颗黄玉米,说老白,下午好!
  白老师的头歪了歪,鼻子里哼哼,笑面虎!这个笑面虎几天前还是黑脸虎呢,是什么触动了他的笑神经?
  白老师素来白眼瞧曹正仁。正规的学术专著他拿不出手,有自己创见的论文他没有,就靠着几篇乌七八糟的文章以及主编的几本书,他也成了教授,也当上了院长,也混上博导!哼,不客气地说,一个校园老混混!
  第二天,高俊星打来电话,盛情邀请白老师上他那里坐坐。
  白老师对高俊星也没一点儿好感。曹正仁凭什么青云直上?还不是高俊星从中运作,将曹给拽上去的!要说高俊星那小子,跟曹正仁似乎还有点儿不同,长得眉周眼正的,满肚子小九九,也曾写过一两篇像样的文章。只是他一门心思扑在当官上。这几年当上副校长,没见他有什么学术成果,他还想当博导,给自家再装点门面。那小子鬼主意多,他讨好他以前的同事郝某。郝本是那种埋头做学问的“老实人”,出了不少专著。高俊星呢,将人家拉为学校的学术委员会委员,还跟郝表达他的现实愿望及困境,比如想搞点儿老本行啦,没时间搞学术啦。郝到底不是傻子,他明白高俊星的良苦用心,就在自己即将出版的专著上署了高俊星的名字,还有意将自己的名字挂在高的后面。高俊星当博导不就有资格了?郝一当学术委员,就会向着高说话的。你看看,偌大一个学校,都这么弄!当时白老师了解这个内幕,忿忿不已,哼!成什么了?做狗皮膏药买卖呢!老齐却说她少见多怪。
  白老师想这个姓高的从来没有主动找过自己,这回犯了哪门子的邪?他脖子上顶着的那个圆葫芦瓢——装的什么瓤?她倒要细细瞧瞧!
  白老师一进副校长办公室,高俊星笑漾漾地请白老师坐,给她泡了一杯西湖龙井,说白老师呀,你的退休申请一转到我这儿,我就第一时间看了。学校非常需要你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师,既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又有很强的科研能力。尤其是眼下,学校正紧锣密鼓地为“二一一”工程评估验收做准备,真的需要你这样优秀的老杆子来支撑门面喽。
  只要对M大学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二00七年的评估之于M大学,如同二00八年的奥运之于中国,只允许成功,不允许失败。为了强调其重要性,M大学还特意在学校大门旁竖立一块高大的“评估倒计时”的牌子。
  白老师曾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扬言,等教育部验收组一进校园,她就将所有问题捅出去!面对高俊星的胁肩谄笑,白老师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沙发上靠了靠,没吭气。
  高俊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叩了叩,语调极其温和,白老师呀!说说你的想法吧。
  白老师一脸正色,说除了退休,我没想法。
  高俊星看了桌子一眼,说不会吧?白老师!以前学校也确实对你关心不够。现在我们领导班子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你放心,我们会对你有所补偿的。比如房子、工资什么的,在政策许可的范围里,能考虑的,学校肯定会考虑的。
  白老师眯缝着眼说,你们的好意我哪领受得起?我该退休啦!
  不识相。高俊星心下嘀咕,面上笑容依旧,说白老师呀,不管怎么说嘛,学校是不同意你退休的。
  早在两周前的校行政班子的内部会议上,高俊星就将白玉问题作为一个重要的议题提出来,他极其严肃地说白玉是个危险分子,她跳蚤般地四处叮人,检举这个检举那个,会严重干扰学校评估的。包括校长、党委书记在内的学校高层都一致认可高俊星同志的看法,评估前,千万不能让一个白玉坏了学校的大事。白玉吃软不吃硬,强压不是办法,怀柔才是要领。
  从高俊星那里出来,白老师有点儿扬眉吐气。
  一进家门,白老师就跟老齐说起高俊星找自己谈话的经过。老齐垂了垂嘴角,说黄鼠狼对鸡,也会装样子呢,何况是高俊星他们?别理他们那一套假模样!他们越是挽留,就越表明他们巴不得你走。老白呀,我真想你跟我一样,早点儿过清闲日子,都这么大岁数了,在那地方待着受气,何苦呢?
  老伴说得也很有道理,白老师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两个至交,他们别了这个尘世,一了百了。他们走的那条路,自己注定也是要走的。人生的这个终极问题可以让“有”化为“无”,让“实”归于“虚”。这么一想,高俊星的邀见与谈话对于白老师来说,也就没有多大意义。白老师三天两头去校办,要求退休。
  高俊星竭力忍住烦躁,朝办公桌一摊手,说白老师,你不看看,我们现在为评估忙得焦头烂额,真的没时间,也没心思过问你的事哟!你就顾全点儿大局,好不好嘛!还有啊,白老师,你放一百个心,学校不会亏待你的。
  白老师暗自冷笑,忙得焦头烂额?忙你的官帽子还差不多!
  让白老师没想到的是,她那个月的工资竟然翻了倍。白老师将工资条递给老齐,嘴里嘬着酸酸甜甜的草莓汁,声调清亮:你看,西山顶上出来个红太阳。这么爽快地给我加钱了!
  老齐推推老花镜,拿着那工资条看了又看,两眼放光:呵,有意思!
  曹正仁在白老师的面前也一反常态地谦恭起来。新学年伊始,他在全院大会上,特意褒扬白老师,说白老师是我们学院的一大楷模。凡是院里的课题,他都将白老师拉上,亲切而又豪气地说,老白,你需要什么,钱也好,人也好,尽管提!他私下对白老师透露:老白,要是弄得好的话,学校要考虑让你当博导呢。
  好事似乎都赶着往白老师这里跑,这一届院里的教代会代表也轮到她了。白老师俨然成了整个学院最出风头的人物。老齐打趣说,你这叫老来俏,夕阳红喽。
  白老师说,谁都知道,他们那是想拉拢我!我一不胡,二不混,教学也好,科研也好,哪一样我落在人后?论资质,论能力,这些好处早该轮到我了!你以为我稀罕呢!
  老齐摇头笑笑,嘴上说不稀罕,心窝子里稀罕得很哩。老婆子这些天干什么都拧着一股子劲,心情也前所未有的开朗。她还说给他这个老头子过过生日。——结婚三十多年,这还是头一遭哟。老齐想她不过兴头上说说而已。
  到老齐生日这天,白老师还真是郑重其事,不顾老齐劝阻,将原本设在家里的生日宴拉到星级大饭店,菜净挑好的点,酒水要上了茅台。吃喝带卡拉OK,消费了两千一百块。
  老齐有些心疼了,不知老婆子是发神经,还是从哪个宝贝窟里捡了能吐钱的金蛤蟆,也学着烧起包来!他正冲老婆子直着眼,老婆子从容地要服务生开张发票。
  老齐恍然大悟,有地方报销?老婆子似乎赌着气,说课题费,曹正仁现在格外大方,给我拨了十五万,我干嘛不报一报?我刚才就故意不告诉你,看你那小气劲儿!
  满桌子的至亲都笑。
  老齐冲老伴挤挤眉,说你越老脑子倒是越灵动啦。
  白老师不以为然,说曹正仁那帮人不止是出去吃喝报销,就是他们家里购买什么东西,一律开“办公用品”发票。我这算什么?
  白老师到底是白老师,她并没有将课题费全耗在自家吃喝上。好事大家都应该有份儿,这样相处起来才和谐,大家工作才有积极性。在课题组的第一次“碰头会”上,白老师公布了十五万经费的具体预算,其中劳务费开了四万,平均起来,五个成员每人可以报销八千。
  大家都很兴奋,白老师够爽快,跟着白老师做课题,沾光。有老师当场就感叹:要是白老师能当院长,就好啦!
  白老师马上严肃地说,可不能这么咋呼!要是被曹正仁听见,疑心我在收买人心呢。下回再跟他要钱,容易吗?
  那四位老师报起销来,都不含糊,不到一个季度,每人都给白老师送上厚厚的一沓发票。白老师将所有发票拿给曹正仁签字。
  曹正仁瞧也不瞧,就挥笔刷刷地签上大名,签完之后,爽朗地一笑,老白,还有没有?尽管拿来!见白老师不太上心的样子,曹正仁搔搔头说,老白啊,咱都是实在人,说话就说实在的,课题费该花的就花,过期就作废了。他推推眼镜,样子有些无奈,一些老师对我这个院长有意见,质疑院里的钱都是怎么花的。你说,钱还能怎么花?还不花在该花的地方啊!由衷地一声叹息,老白,不瞒你说呀,无官一身轻啦。方方面面的事都得要去操心!我老伴劝我早点儿退休,我能退得下来吗?要是“二一一”工程验收不通过,我们这批家伙就甭想安生!高校和黄校他们老这么说。
  曹正仁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名叫《菊花与剑》的书,递给白老师,说这本书剖析日本人的民族心理和民族性格的复杂性,很有意思的。你要是有兴趣,就拿去翻翻吧。
  曹正仁推荐自己看这类书,什么意思?白老师目光在书上停留片刻,有点儿狐疑地瞧瞧曹正仁。曹正仁说,唉,我也算想通了,人生也就那么回事。我要多多栽花。还希望你老白将我栽的花——当作花来欣赏喽。以前我有做得不妥的地方,还望你老白多担待着点儿。
  好歹是明白人,白老师算是听懂他的话意。为表示同情,她点点头,样子有点儿由衷。连她自己都有点儿搞不清楚,以前她视曹正仁如敌,她对曹总是看不惯,连曹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她都嗤之以鼻。现在她好像并不怎么讨厌曹正仁。
  那天白老师跟曹正仁谈的时间不短,不止谈院里一些敏感的话题,也谈你儿子我女儿之类的家事。曹正仁还透露他身体不大好,干完这一届,他就打算回家休养去了。
  以前除了冷眼相对,除了拍桌子吵架,两个人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交谈过。白老师不免觉得,眼前的这个头发稀拉,满脸褶子的糟老头子,才是真实的曹正仁。
  白老师跟曹正仁一同回家属院,在路口客气地分手。那一幕,被站在阳台上戏鸽子的老齐瞧见。白老师一进屋,老齐就说,看样子,你现在跟曹正仁处得还不错嘛。
  白老师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我这人活着,就是为了争张脸皮。这老脸皮要回来了,还跟人家再争死争活的,又有什么意思?
  转眼黄叶扫地,教育部验收组进校园。一周时间,学校气象一新,可圈可点的佳景实在不少哇,别的且不说,单说早晨那大操场上学生们早操,伴随着雄壮的乐曲,齐刷刷的“一二三四”,其壮观不亚于国庆天安门集体舞表演呢。要知道,以前,M大学的学生是从不做早操的。有一点须作说明,验收组从学校一撤,壮观的早操表演也就结束了。
  不久,校广播台播送“特大喜讯”:我们学校的“二一一”工程评估验收顺利通过!
  时光一晃便是四年多。白老师始终没再提退休的事。倒是老齐看到老婆子一天到晚急风急雨的,有些不忍,劝她别把自己当小姑娘使劲,日子怎么越过越回去了?该退下来啦。
  白老师大不以为然,退与不退,不是问题的关键,舒心才是界线。现在自己不像以前那样窝囊,干得好好的,身体又还许可,干嘛要退下来?老头子一辈子没追求,总愿意日子过得跟水一样淡,她骨子里不乐意。
  有时候,躺在床上,想起另一个世界的那两个至交,白老师会觉得自己的日子苍白苍白的,只是这样的感觉很快被如潮般袭上来的倦意卷走。
  有时候,白老师在家属院碰见高俊星,会主动跟高俊星打招呼。高俊星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白老师,干得累不累呀?累了,学校准许你退休的。
  要是在以前,白老师会警惕高俊星的每一句话,如今在她听来,高俊星说什么似乎都无恶意。她也就颜色如常地笑笑,难得学校这么器重我,我要是就这么退下来,总有点儿不好意思吧?
  
  小费
  
  早上七点五十分,小费才睡醒,蓦然想起上周朱老师跟自己换课的事,不由得心里一惊,头两节课该自己上的!
  小费搔搔头,赶紧给班长发了一个短信,让班长先组织大家看碟,她马上过去。班长很快回复:老师没问题。平素小费让班长帮她保存几张影碟,以备必要时应急。她这一招是跟别的同事学的。大学的文学课堂上,偶而放一两场根据文学名著改编的电影,也在情理之中。不论是院里管教学的还是教务处的人,就算知道,大概也不会对此横加指责的。
  大约八点一刻,小费气喘吁吁地进教室。
  教室里窗帘一律没拉开,光线幽暗,影片《红与黑》正在精彩播放。学生们看得津津有味。班长瞅见老师,猫着腰过来,低声汇报:费老师,刚上课时,刑老师来过,问不是写作课吗?看什么电影?我说写作课换成文学课了。刑老师问您哪儿去了。我说费老师马上就到。
  小费问,刑老师还说什么了没有?
  班长说,刑老师没说什么,在教室里转了一下,就走了。小费点头,说有劳你了。班长粲然一笑,老师,这是我应该做的。又猫着腰回原位,继续看电影。
  小费有点儿沮丧,教学秘书刑米兰也不常来教室查岗,这回她查到自己私自调课,还缺岗,八成要跟院长他们汇报的。院里对这种事的处理一般止于口头警告:在全院的例会上点名批评。对好面子的小费来说,那也够让她难堪的。小费自然有点儿后悔,昨晚不该去同学聚会上凑热闹,不该受同学怂恿喝那么多啤酒,不该回来得那么晚,不该太兴奋跟男朋友黏糊。唉,最不应该的是自己忘记调闹钟了!人家朱老师那天还特意提醒,小费呀,我周三上午头两节的课,你可要记着呀。要是朱老师知道自己这么稀里糊涂,还不将自己给骂晕呢。
  小费在座位间转了一圈,坐到教室的最后排。她头重脚轻,两眼酸涩。这人疲惫至极,哪里都能眯瞪的。实在熬不住,小费索性伏在桌上小睡片刻。
  在有声有色的视频里,两节连堂的课很快就耗掉了。临下课时,小费给学生留了一个作业,要求大家谈谈观后感,课后先分组讨论,然后由组长将讨论的结果汇总一下,下次课堂上发言。小费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给学生一种感觉:看电影也是上课的一种形式。
  小费深知,现在这帮大学生,一个个跟人精似的,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这个老师到底什么样,他们心中有一杆秤呢。如果你让他们太失望,他们会到院里反映,甚至要求调换老师。就算不严重至此,他们表面上对你恭敬,骨子里一定是藐视你的,学期期末给你的教学评估打个低分,那也够你受的。尽管小费不认为教师这个职业有多神圣,她也不期望做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是为了生存,这个饭碗必须要保住的。记得管教学的副校长高俊星曾在开学初全校的教职大会上说过,当老师的,应该将学生当成自己的衣食父母,当成自己的上帝,那样才不枉为老师。小费觉得高俊星讲的也是实际。至少在她看来,学生得罪不得,教学方面不能太糊弄差事,起码大面上能过得去。
  离开教室时,小费习惯性地朝教室里扬扬手,算是跟学生再见。她出了北主楼,往文科教学楼赶,她要去听导师陈华茂的课。
  小费目前读本校文学院的在职博士。小费没来M大学之前,就听说在高校里混饭吃,博士那玩意儿异常管用,不止名声好听一些,还跟职称挂钩,跟待遇挂钩。小费一到M大学任教,课余时间就备考本校的文艺学博士,瞄中的导师是文学院颇有名气的教授院长陈华茂。第二年小费就考上了。
  扯起小费考博士,也有点儿嚼头。现在咱们国内考博士,照坊间流传的说法:专业课是小头,大头是英语。考前跟导师套套近乎,专业课必定无大忧。说白了,在某种程度上,考博士就是比拼英语。小费英语不赖,她本科念的就是英语专业。小费考博,关键在专业课上。说起来也有点儿意思,考前她并没有跟导师套近乎,而是找上一届的学姐卫鸾套了很多近乎。卫鸾考博期间,租居小费隔壁的宿舍。俩人见面笑着招呼,你来我往,彼此混熟了。轮到小费考博,卫鸾就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给她透了不少专业课的考题。小费原先担心的专业课考分不低,都达八十五分以上。她的英语八十九分,是所有考生中考分最高的,据说这点让陈华茂很欣赏。陈华茂说,搞文艺学,英语好,很重要。
  小费挺直腰身走进文科楼。为了保持头脑清醒,她去一层楼道的开水间冲了一杯浓咖啡,乘电梯到第四层的教室,坐在第一排。按照小费的习惯,当陈华茂一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上讲台擦擦黑板,打开多媒体,接下来就是转身向导师问好。
  要说陈华茂给博士生上课的最大特点,那就是讨论加闲扯。他提前给学生布置跟他研究的课题有关的讨论题,要求学生自己看书,写讨论提纲。
  小费对于导师指定的每个讨论题,都要预先准备一番:钻研陈华茂的相关文章,吸纳他的重要观点。尽管有不少人说陈华茂的文章深奥难懂,但悟性不低的小费还是能把握住陈文的一些特点,比如引经据典,所谓文艺学的大智慧就融在这些经典当中。她认真学习导师的这种研究思路与方法,每逢讨论,引用一些西方文艺学理论的经典语句,来佐证自己的观点,绝对差不到哪里去的。
  上课铃一响,坐在讲台上的陈华茂直直腰身,朝教室环顾一下,慢条斯理地开了腔:老规矩,今天解决上一次我留给大家的论题,说说张爱玲小说的叙事话语。由于受时间的限制,大家就择谈自己对这个论题的关键见解。说到这里,陈华茂打住了,又朝教室环顾一周。
  这个时候,小费就知道,讨论正式开始了。她冲导师抿嘴笑笑,举了举手,跟往常一样,她照例第一个站起来发言。
  为了表明自己对这个论题有过深入的研究分析,在发言中,小费不时引用美国学者华莱士·马丁的《当代叙事学》及保加利亚学者托多洛夫《叙述的结构分析》等一些著作中的经典原文。她从容自如,侃侃而谈。她的那些同学却听得有点儿晕乎乎的,费丽雯说的很多话他们并不怎么明白。然而,观察导师对费丽雯的发言时不时地点头,他们又觉得,费丽雯对张爱玲小说的叙事话语的分析不是胡说八道,而是头头是道。看来这个费丽雯又要占他们的上风了。
  小费之后,其他博士相继发言。不知不觉中,一节课结束了。
  休息十分钟。
  第二节课讨论接着进行。
  像往常一样,等所有学生发言完毕,陈华茂就作简要总结:今天讨论进行得很不错,大家准备都比较充分,观点也都比较明晰。尤其是费丽雯同学的阐述,有理有据,很有自己的见解。接下来,他又给大家提出要求:你们呢,回去将这个论题进一步深入展开,写成具体的论文。
  至此,所谓讨论课算是正式OK。在余下的课时里,陈华茂就开始扯白。他的扯白声情并茂,引起大家不小的兴趣。
  小费至今还记得那天陈华茂扯的两个段子。
  一个段子是关于婚姻恋爱中道德与不道德的问题。婚外情在某些人看来是不道德的,但有人反驳说,伟大导师恩格斯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以前爱你,可现在不爱你了,这就不能叫喜新厌旧。我已经不爱你了,如果再维持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那才是不道德的呢。陈华茂进一步发挥说,表面上看,这种论调似有诡辩之嫌。但从文艺学角度来说,这是对恩格斯婚姻论的一种解构。
  另一个段子是关于老鼠和猫恋爱的奇闻。一只另类的老鼠小姐爱上一只年轻英俊的猫先生,但苦于找不到机会向猫先生表白。有一天,她背地里在猫先生主人家的厨房里吃油时,猫先生来了。鼠小姐很激动,羞羞答答地对慢慢靠近自己的猫先生说,看见你,我心跳得无比厉害,不知道该不该悄悄地走开。猫先生笑了笑说,你怎么能走开呢?鼠小姐有些兴奋,娇滴滴地说,我为什么不能走开呢?猫先生从容上前,将鼠小姐往自己的怀里一拢说,因为牵挂你的人是我。
  讲完这个段子,陈华茂身子往后仰了仰说,不要以为我无聊,才给你们讲猫鼠恋爱。其实这故事是意味深长的,它完全可以作为我们研究时的一个短小文本。至于怎么利用这个文本,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归根到底一句话,也是我经常跟你们讲的,搞文艺学研究,脑子必须灵活,要善于活用文本,还要善于由彼及此……
  在陈华茂抑扬顿挫的点拨中,时光自然很容易消磨,很快就到十二点。下课。
  别的同学陆续跟导师打着招呼,离开教室。小费没能走。陈华茂将她单独留下。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英文打印稿,问小费有没有时间,帮他将这份文稿翻译一下,他急用。
  小费心里不免咯噔一下,我的乖,又来了!但她还是爽快地应承下来,笑吟吟地接过那份文稿,免不了自贱一番:陈老师,就怕我水平不行,翻译得不好,让您失望呢。
  陈华茂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说你就别谦虚啦,要相信自己。上几次那些材料,你就翻译得很不错,而且翻译得也很快嘛。又对小费叮嘱再三,要小费抓紧时间将东西译出来,星期六给他。末了,陈华茂对小费慰问一句:辛苦你了。有时间上我家吃饭。我让阿姨给你做好吃的!每次陈华茂给小费稿子时,差不多都要这么说,只是小费从来没在他家吃过饭。他家那个罗老师(陈华茂夫人)对人总是冷冰冰的。小费在他家多坐几分钟都不自在,浑身犹如爬满小毛虫,要是再在他家吃饭,那还不让人别扭死!
  不过,对于导师的客套,小费还是表现得很喜悦,说谢谢陈老师啊!
  谈笑间,师生坐电梯下楼,在教学楼前的小广场上道别分手。
  目送陈华茂有点儿发福的身影,小费不由自主地唉声叹气。陈华茂只要有翻译材料,就找自己,自己差不多被他当成翻译机器了。说实话,她对这种没完没了的翻译活儿烦透了!毕竟自己不是专职搞翻译的,译起东西来总有些费劲,这是其一。其二,自己是个在职博士,身兼学生与教师双重身份,脚踏两条船呢,乱七八糟的事一大堆。可是,这又怎么说呢?小费不由得对自己懊恼起来,每次陈华茂问她有没有时间,明明自己很忙,可偏偏在他跟前说不忙。这能怪谁呢!现在陈华茂又拿东西让自己弄,还要求两三天就交给他,小费感觉身子软得像酵面。
  小费还懊恼自己“认真得发馊”。每次给导师翻译材料,她煞费苦心地译一遍,又生怕自己的翻译不到家,让导师对自己看法不好,她还要找阎博文帮着再修改一遍。人家阎博文目前在w大学高级翻译学院念博士,也忙得不可开交,能偷闲帮她看译稿,那是他讲同学之谊。同学归同学,人情总不能老欠着;所以小费每次去阎博文那里拿修改稿,都要答谢阎博文,不是送点儿小东西就是请他下馆子。
  阳光太过艳丽,照得人两眼发花。小费揉揉额头,戴上墨镜,顷刻间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反正都是要找阎博文的,不如找他直接帮自己翻译好了。他水平高,翻译起来,也不费劲。这样一想,她居然感觉心头的包袱轻了一点儿,去教工食堂吃自助餐。
  这钟点儿吃饭,人不少,一溜儿排着队取食。小费刷卡时,卡机显示金额不足。她只好去“一卡通”处排队充值。
  小费回到食堂,人稀了一些。她端着饭菜找座时,不巧碰上刑米兰。
  没等小费开口打招呼,刑米兰一脸严肃,说小费,私自调课学校不允许,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费歉意地笑笑,那天准备跟您说调课的事,唉,瞎忙,就给忘了。真对不起啊,刑老师!
  刑米兰略作沉吟状,说这事就不提了。那你今早怎么回事?我上教学楼巡查时,你那个班在放片子,怎么没见你的人影?
  小费咬咬嘴唇,正想找借口解释呢,却又被刑米兰抢了话头:小费呀,我跟你说这些,没别的用意,就是想给你提个醒。你以后一定要当点儿心喽。她拿筷子朝小费点了点,说今天这事幸亏落在我这儿,什么话都好说。要是被学校教务处的人抓住,你这可是严重的教学事故哟!全校通报是必定的哟!稍作停顿,她夹了一片炸鳗鱼,说院长他们那里,我也没有声张。
  小费忙不迭地道谢:难得刑老师对我这么关照,真不知该怎么谢谢您!刑米兰咬一口鱼片,边嚼边说,小费,这没什么的。人跟人之间,都是你帮我,我帮你的嘛。
  小费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马上接话:刑老师,您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只要能帮得上的,我一定会帮的。
  刑米兰顺势提起她侄子考博的事,说这孩子想考陈华茂的博士,下周就来京,请小费一定帮帮忙,帮着引荐引荐导师,给他传授点儿考试经验。小费说没问题。刑米兰问陈教授有什么爱好,到时候,人情必是要感谢的。小费若有所思地说,第一次见面,最好不要带东西吧。刑米兰哦了一声,说你跟他熟,我们就全听你的。反正这事就麻烦你了。
  小费笑笑,刑老师,咱们是什么关系?还用得着这么客气?小费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擂着小皮鼓。陈华茂总表现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那些跟他不沾不搭的人上门来拉关系,他并不见得高兴。可刑老师要求托办的事,似乎也不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小费是不好拒绝的。那时刻,她低头嚼着饭菜,没再说话。
  刑米兰话篓子封不住,说陈华茂是不是有个女博士,叫卫鸾的?她见小费点头,就凑到小费耳边,压低声音:听人私下里传,陈华茂跟那个卫鸾有暧昧关系,真的还是假的?
  小费看了看刑米兰,笑着反问:可能吗?其实她早知道,导师陈华茂跟学姐卫鸾之间的师生关系绝对非同一般。她曾经在晚上无意中瞅见学姐孤身出入陈华茂的办公室,那办公室老半天都黑着灯呢。她喉管深,没跟任何人说这事。
  刑米兰浅笑,无风不起浪呢,要是真没事,人家会平白无故地造这种谣?
  小费一脸茫然的样子,说那就不知道了。
  往常的午餐半个小时就能结束,今天因为陪着刑米兰边吃边闲扯,小费的午餐一直吃到饭堂关门。
  回到宿舍,将近下午两点。小费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打电话给阎博文,说翻译稿子的事。
  那边阎博文有点儿为难,这些天他累得不行。译文出版社催命鬼一样催着他交稿子,他刚将那些稿子糊弄完,导师的差事又来了,导师月底要去开一个国际会议,要他帮着拟一个英文发言提纲。那提纲刚刚写好。现在好不容易松了点儿,他想好好休息两天。阎博文要小费自己先翻译,他可以帮她将稿子过一遍。
  小费扯了个谎,说自己这几天老头疼,根本干不了翻译。你知道,导师给的活儿,我能不接吗?他又要得这么急,让星期六就给他。我就是哭,也哭不出来啊。阎博文一叹气,问,稿子多不多?
  小费说跟上次差不多。阎博文有点儿无奈,说那你送过来吧。小费觉得这样有点儿亏欠师兄了,就编话说,我导师是要给稿费的。阎博文说,你下午送过来吧。
  小费搁了话筒,出去坐车,将文稿送给阎博文,接了师兄最近出版的一本译著。她内心比较佩服师兄阎博文。阎博文其貌不扬,说话木讷,但忠厚实在,肚子里有货,迄今为止,他已出版了五六本译著。小费再检视自己,毕业三年来,居然没写过一篇像样的文章,更不要奢谈出书了。其实她原来是喜欢涂鸦的,在报刊上也发过几个豆腐块,有段时间也就信心十足,想在写作这条道上走出点儿名堂,耗了不少时间写散文小说,稿件投给一些名刊名报,都如泥牛入海。没见辛苦的写作有任何收益,慢慢地,她的心也就冷了。周围的人都在忙于名利,刺激着她也将目标转到最现实的追求上来,比如积极参加学校各种教学大赛,拿学位啦,弄职称啦。现在小费的心总静不下来。跟人家阎博文比,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太浮躁,一天到晚都在忙,实质上在混,只是混得不轻松。
  回来的路上,小费想得最多的,还是该给阎博文多少酬劳的问题,钱给少了,不合适;给多了呢,自己又亏大了。
  街灯不知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都市的一切在灯光的笼罩下,给人一种华艳而又虚浮的感觉。
  小费下了公交车,刚走进M大学的大门,就接到男朋友的电话,说他今天加班,可能不过来了。小费淡淡地说,不过来才好!便断掉电话。旋即男朋友的电话又来了,他的声音略带吃惊,你怎么了?小费说我心情不好!
  那男孩大概想起早上的事,忙解释:董事长给我打电话,叫我尽快过去。我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没敢打扰你。唉,真是没办法!
  小费没好气,行了行了!谁又有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