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一大早,柳东准备回乡下看望老父亲去。自从贷款买下新房后,父亲只住了几天就嚷着住不惯,非要回乡下老家。柳东明白父亲这是心疼他生活压力大,一方面要还贷,另一方面还要供应女儿上大学,妻子又没有工作,父亲回乡下是想种点田,顺便养些猪啊鸡的,好贴补他。父亲临回乡前欲言又止,柳东问怎么了,父亲终于开了口:“瞧瞧你这工作环境,三教九流的,我放心不下啊。柳东,你一定要把好舵,不能歪了!”
柳东刚下楼,手机响了,是同事打来的,同事让他赶快去局长家,局长的父亲刚刚去世了。
柳东是刚刚提升的单位副主任,而正主任才调离不久,现在接到这个电话不由得精神一振:这样的事正应由他这个办公室副主任义不容辞地操办,表现出色的话,还可以在升职的天平上加上一个重重的砝码。
可是,自己的老父亲那头怎么办?
柳东正犯愁,迎面撞见一人——李大爷。这李大爷正是老家的邻居,现在跟儿子在城里住,令柳东喜出望外的是,李大爷正要回乡下老家。
柳东忙把情况讲了,最后说:“大爷,麻烦您跟我爸说一声,下个星期天我一定去看他。”
在去局长家的路上,柳东没忘了到银行取钱,局长父亲死了,份子钱是断断不能少的,可出多少呢?柳东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回得好好表现一下,于是狠狠心取了两千元。
一进局长家的大门柳东就忙开了,设灵堂、请和尚、扯孝布、订酒席……一旦人死总有无数的琐碎事要办,丝毫马虎不得。柳东施展开浑身解数,正忙得不可开交,局长走过来,对他说:“柳主任,麻烦你记下账。”
柳东闻言心中大喜,一是局长破天荒地叫他“柳主任”,而不是以前的“柳副主任”,好兆头;二是,局长亲自委托他记账,要知道只有亲信才可以知晓账目,局长这是没把他当作外人呐。
前来吊唁的人多了起来,令柳东大大地暗吃一惊:那些吊唁的客人个个出手惊人,一千元只能算起步,两千、三千的数不胜数,尤其是几个平素暗地里竞争的同事,全是一掷好几千。柳东吓得脸都白了,幸亏还没有把自己的礼金登上去,否则笑死人了。那该出多少呢?看样子没有六七千过不了这关。唉,上个月上大学的女儿要求增加生活费,被他拒绝了,说什么要养成艰苦朴素的好习惯,实际上还不就是掏不出钱吗?想不到现在却要一掷千金了……真愧对女儿啊!
柳东正要找借口出去好跟哪位朋友借下钱,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叹息,有人随即小声说:“负担太重啊!”叹息声和说话声微微的、幽幽的,若有若无,好似近在耳旁,却又远在天边。
柳东冷不丁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却没有人,可千真万确并没有听错,他顿时毛骨悚然起来,谁在叹息?
这声莫明其妙的叹息使得柳东发烫的大脑一下子冷静下来,这是干什么啊?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却还要下乡种田养猪好挣点钱,女儿的生活费比起同学少得可怜,每月如山一样的房贷使得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妻子更是好长时间没添置一件新衣服了,现在却要充冤大头一花就是好几千,不就是为了讨好局长吗?相信局长能够体谅他,如果不体谅,那他就不是一个好领导,那就更不值得讨好他了。对,就这么办!
柳东当即提起笔,在账本上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下面再写上金额“贰佰元整”,这是最一般的礼金数额,至于有什么后果,管他哩。
午饭时间到了,一家饭店楼上楼下全给包了下来,看着眼前谈笑风生纷纷就座的宾客,柳东悲哀地想中午又得为领导陪客了,看样子不醉不行,可是前两天胃部还疼着哩,医生说他有轻微脂肪肝……
佳肴上齐了,美酒倒满了,柳东举起满满一杯酒强作笑脸正要敬客,就在这时耳边再次响起一声叹息:“娃要保重身体啊,一大家子全指着你哩。”
可身边依旧没人,柳东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起来了,当即一咬牙悄悄退了出去,大伙乱哄哄地喝酒吃菜,也没有人注意他。
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接着令柳东最吃惊的一幕出现了:本单位以及其他单位的一些官职没有局长大的人员,包括一些业务单位的人员纷纷挤到局长面前,竟满脸泪水、声调悲怆地抢着要求披麻戴孝!柳东大吃一惊,因为披麻戴孝向来只有死者的直系晚辈亲属才可以,他们这是干什么?他们都要做死者的孝子贤孙吗?
局长同意了,眼看着他们欢天喜地地披上麻戴上孝,并抢着在死人面前叩头、大哭,柳东知道不能迟疑了,正要上前,耳边有人忽然轻叹一声:“唉,莫忘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这回的叹息声比先前两次更清楚、更悠长,像是从心底深处发出的。他是谁?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耳边叹息,却又见不着他人?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正是先前回老家的李大爷打来的,李大爷的声音里含着惊慌,说:“柳东,你快回来,你父亲不行了!”
当柳东紧赶慢赶地回到家时,父亲已走了,原来一向体弱的父亲心脏病突然发作。李大爷抹着眼泪说:“我来到你家时你父亲正躺在床上,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点累,躺一会儿就好了,我也没多想,就坐在床边和他闲谈,谁知正谈着,他这病就发作了……”
柳东欲哭无泪,心里只有揪心地疼、揪心地悔,要是一大早赶回来陪父亲,父亲或许就不会走了……这时李大爷又开口了:“柳东,你父亲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一边叹气一边说你‘负担太重啊’!”
柳东闻言一惊,这不正是先前听到的第一声叹息吗?
柳东一把抓住李大爷的手,急促地说:“我爸他还说了什么?”
李大爷想了想,又说:“接下来我们老哥俩又闲聊,当我说到你今天要为领导操办丧事,肯定又要陪客喝酒时,你父亲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娃要保重身体啊,一大家子全指着你哩’!”
柳东嘴唇都抖起来了,说:“我父亲是不是一连叹了三次?最后一次是不是说‘唉,莫忘了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李大爷大惊:“是的是的,你父亲就是这么说的,当时我说你可能要给死者下跪时,你父亲就说了这么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的?”
柳东至此肝肠寸断,原来听到的三次叹息全是父亲发出的,是父亲的爱子之心才使得这三声叹息穿越时空,在他的耳边悠然回响。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回到城里后,柳东本以为领导一定会给自己小鞋穿的,毕竟礼金出得太少、没有为领导一醉方休,更没有披麻戴孝做死者的孝子贤孙,谁知根本不是这样的,单位已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原来那天丧事现场潜伏着好几个纪委人员,他们早就对局长的所作所为有所耳闻,于是把丧事的全过程悄悄地录了个清清楚楚,包括那数字惊人的账本、在饭店大吃大喝的醉态,以及众人争着披麻戴孝的丑态。独独柳东洁身自好。
柳东不由得大出一身冷汗,当即双手合十向天祷告:爸,多谢您的三声叹息,以后的路我会走了,可是,子欲养而亲不在,现在您又在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