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姚医生接替兔子那年,我十五、六岁,姚医生不过三十来岁。父亲在县林业局当党委书记,比姚医生大十五、六岁,却一直叫他老姚。父亲是山东南下干部,打过小日本,后来转业到福建地方,资格在县里数一数二。我的印象里,父亲只对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同事叫老什么。早先林业局有过一个姓薛的医生,也是三十多岁,外号叫兔子,父亲就叫他小薛,叫姚医生老姚,我很不理解。
林业局是个大局,下面管着几十个伐木场、储木场、转运站、检查站、汽车站等单位,工人家属好几万,但是局机关只有二三十人。林业局紧靠着县委卫生所,本来没有卫生室,因为父亲身体不好,请示了县委同意后特意配备的。
我的个子在那个时候就和现在这么高了,但是很瘦,1米75的身高只有108斤。姚医生,不,就叫他老姚吧,比我矮半个头,身体很结实,据说学过武术,眼睛很亮,眉毛很浓。他说他是福州人。在闽北地区流通福州官话,福州官话就是本地的普通话,我们几家山东人、江西人、浙江人、湖南人学不会,也不说,我还能凑合听几句。老姚经常很随便就表现出很牛逼、很傲气的样子给我们看,特别是找他看病的时候,那种表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自己开药方,自己取药,然后往我们面前一丢,用福州话说,走吧,没事了。有一次我们几个男生去小溪上游偷南瓜,农民伯伯在小溪上用毛竹搭起一片架子,种了很多冬瓜、南瓜。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溪水上涨,两个男生钻到架子下面,把刀片绑在竹竿头上,南瓜被割断就掉到小溪里,顺流而下。我们在下游拿稻草编的网子捞南瓜,捞了两个,第三个特大南瓜漂下来的时候,稻草网的网结变松了,没有捞到南瓜。我不甘心,追着南瓜跑,不小心跌倒,右腿被石头划伤。我用溪水冲了一下伤口,然后带着所有人去我家灶房煮南瓜吃。母亲发现我腿上的伤痕,为我涂了紫药水。第二天伤口外面结疤,里面却化脓了,痛得我要命。母亲带我去卫生室,老姚用剪刀挑破伤口,擦了几下酒精,撒了一点消炎粉,再用纱布包好,然后用福州话对母亲说,走吧,没事了。平时老姚都说普通话,为什么给人看完病说福州话呢?母亲说,福州是大城市,大城市的人就这样,没什么奇怪。我说,难道福州人就高我们一头吗?他长得还没我高。后来我知道他是福州某郊县的人,他那个县的话和福州官话可以交流,但有区别。我有个同学是正宗福州人,他告诉我,那个县有很多人跑船,跑船的人叫疍民,过去疍民一辈子住在船上,不许上岸居住。同学言外之意很看不起疍民,我不知道老姚家是不是疍民,我就知道我不喜欢他牛逼的样子。
说实话我很喜欢兔子,兔子脾气很好,没有大人的架子。我们几个男生经常和他一起打篮球、打乒乓球,一起游泳,一起抓老蛇。我下象棋还是那个暑假他教的,不过很快他就不是我的对手了(后来知道他故意让人,他的棋艺很高,参加过南平地区的比赛)。兔子是医生,他家里却有很多文学书刊,比如文革之前的《人民文学》、《萌芽》、《收获》和《大学语文》。这些书都藏在他家的阁楼上,开始不给我看,怕我告诉父亲,父亲批评他传播封资修思想。我说,我向毛主席保证,宁死不当叛徒,兔子才相信我。如果说现在我有一点文学修养,那要归功于兔子和他那些书刊。免子的老婆好像是上海人,说话嗲嗲的。除了冬天,一般林业局的孩子都端着碗在外面吃饭。兔子的老婆一定会挨个看看碗里的菜,然后说,我喜爱吃菜心,我喜爱吃笋干炒肉。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学她的口气说,妈,我不喜欢吃豆芽。被母亲臭骂了一大顿,母亲说,你喜爱个屁,吃不吃?不吃拉倒。然后母亲对着兔子家的方向鄙夷地说,有饭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你以为你还是资本家小姐啊。然后冲我说,你以后少去他们家,他们不是劳动人民。我才知道兔子两口子的成分很高,他家的生活水平比我家高出很多,他经常拿上海糖果给我们小孩子吃。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兔子的态度特别好,对谁都是笑嘻嘻的。但不管母亲怎么看兔子,我喜欢和他一起玩,最多不让母亲看见。
兔子为什么离开林业局?离开林业局去了哪里?后来听说兔子跟他老婆回了上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我挺怀念他。
二
父亲很满意老姚的医术,虽然老姚是工农兵大学生,但是他家祖传行医,(看来不是疍民了)这个对个人的影响很大。父亲的胃溃疡基本是老姚治好的,为什么说基本呢?老姚对父亲说,谈书记,你的胃病国内没有好药,我有个亲戚也是胃溃疡,后来吃了荷兰出的乐得胃给治好了,乐得胃在香港有卖的,你试试看。福建人下南洋的很多,找个有香港亲戚的同事或者朋友非常容易。林业局计划股的老蔡有三个姑姑在香港,父亲和老蔡说了,老蔡痛快答应下来,两个月以后药从香港寄来。父亲吃了几个疗程,胃溃疡就差不多好了。不知道父亲叫姚医生老姚和这些事情有没有关系?母亲很感激老姚,给他两个孩子织了线裤,还把后山开荒开出来的菜地让了三畦给老姚的老婆伊妹,让她种些蔬菜、地瓜。
伊妹比老姚高半个头,胖到刚好丰满的标准,皮肤很白,两个酒窝,长得不难看。伊妹的奶子很大,她有个特点,夏天不戴胸罩,走路的时候两只大奶子在人造棉汗衫里晃来晃去。听母亲说,有的男人趁着和她说话的机会,眼睛偷看她的前胸,很容易看见她那白花花的奶子。有好几个男生也说看见伊妹的奶子,看完裤裆很难受,要蹲在地上半天才能起来。我怀疑伊妹是故意让别人看,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做?有段时间伊妹和母亲的关系很好,有事没事都来我们家玩,一口一个刘姨叫着亲得很。伊妹每次来不空手,不是送鱼干、鱼丸,就是虾酱什么给我们。母亲也会回送她一两包大前门香烟。那时候买香烟要烟票,糖烟酒公司一个月供应给父亲一条大前门或者牡丹这样的好烟,一般人买不到。老姚也抽烟,抽的比父亲还凶,但他抽的烟肯定是低档的。母亲给伊妹好烟,老姚当然很高兴。
一开始伊妹是个家庭妇女,她来我们家的目的很明显,食堂缺一个打杂的临时工,想让母亲为她在父亲面前说话,给她安排个工作。母亲是个投桃必须报李的人,从不占别人的便宜。很快,伊妹的工作就有了着落,一忙起来,她来我们家的次数少了,母亲没有怪她。
真正让母亲不和伊妹来往,是因为下面一个事情。
平时伊妹对老姚看得很紧,职工家属或者女职工找老姚看病,只要伊妹遇到,必定在医务室等到病号看完病她才走人,搞得大家很不愉快。自从伊妹去食堂工作以后,忙起来就不怎么管老姚了。那个时候林业局下属单位的领导开完会经常在食堂吃饭,伊妹和这些领导很快就熟识了。不过半年,传出伊妹和第三伐木场耿场长乱搞的消息。在没有娱乐的年代,男女生活作风问题就是最大的娱乐。我十三岁开始遗精,偷看过手抄本《少女日记》,虽然知道男女床笫之欢,可本质上还是童子鸡。吃饭的时候大人们会扯出些单位的事情,有时说漏了嘴,我们这帮大孩子自然互相交流,好像亲眼看见他们在柴火间乱搞,把整个过程说得有鼻子有眼。现在想起来很无聊,当时却很有趣。
母亲最看不起乱搞男女关系的女人,说早就看出来伊妹不是好东西,她不管和谁搞破鞋一定是她主动招引男人,根本就是公共汽车,不要死脸,赶快跳闽江死了算了。我故意问母亲,她怎么是公共汽车?她又不会开车。母亲说,公共汽车谁都可以上去。母亲觉得和我说不清楚,又说,小孩子懂什么?明天去砍柴火。
扯远了,扯远了。还是说说老姚。
三
老姚一直申请入党,也一直没有入上党,搞得他很恼火。他找到父亲,父亲说,局党委最近开会研究发展新党员的问题,我在会上给你提提。
到了开会那天,大家给老姚提了三条意见,第一条,工作态度不好,经常板着脸给职工看病,因此群众关系不好;第二条,有人怀疑他贪污药品,因为他自己买药,自己开药,自己发药,有必要检查一下卫生室的财务情况,这是经济问题;第三条,据群众揭发,他老婆利用和耿场长的特殊关系,偷运了一车木材到福州农村老家,据说是盖房子用。这三条意见的分量都很大,哪一条都够老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还是入不了党。特别是第三条,有老婆的作风问题,也有经济问题。父亲斟酌了很长时间,才考虑好和老姚谈话的内容。
父亲在处理这样的事情上很有一套办法,他先递给老姚一支大前门,又给他点烟。我想如果我是老姚,该知道事情的八九了。可是老姚很自信,他以为自己通过党员大会没问题。父亲刚说完第一条,老姚就坐不住了,站起来大声说,我辛辛苦苦为人民服务,半夜叫我也要去,我态度有什么问题?父亲笑着说,你不要一听到意见就着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我再说第二条。老姚听完第二条火气更大了,喊道,好,好,你们去查,查不出来怎么办?父亲笑眯眯地说,没有当然最好,是吧?身正不怕影子歪,对吧?父亲的水平体现在第三条意见的处理上,父亲没有说出伊妹,只说木材。老姚说,我不知道,我福州老家有房子,根本不需要那些烂木头,谁造谣让他从脚板底烂到头发根。父亲说,老姚,你对待同志们的批评态度有问题,大家为了帮助你进步才给你提意见。老姚问父亲,谈书记,你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提的这些意见?父亲说,共产党开会有纪律,党内民主生活就是让大家发表意见的,你不要问谁提意见。我们欢迎你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一个同志家庭出身没有问题,还要有良好的政治表现,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党没有入成,反而招来一大堆批评,老姚很窝火,他认为父亲不够意思,帮你治好了胃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党委书记发话,谁敢提这么多意见。从此,老姚给父亲制造麻烦了。
有一天晚上父亲发烧,母亲请姚医生到家里看病,老姚正在打麻将,看见母亲头也不抬,说,等一下,我马上就去。母亲没有走,在他家门口足足等了二十分钟,老姚才慢腾腾地出来。那天我也在家,亲眼看见老姚对父亲的态度,本来医生应该主动问病人身体哪里难受,他却一声不吭,母亲说一句,他跟着哼哼一句。要不是为了给父亲治病,我一定会一巴掌盖过去,管他会不会武术。
母亲从此不再信任姚医生,也不让父亲找他看病。母亲联系到两个可靠的医生,一个是县委卫生所的田医生,母亲送给田医生一条牡丹香烟。另外一个是县人民医院内科倪主任,母亲打听到倪主任老婆有寒腿的毛病,给她织了一条线裤,一条毛裤。关系建立起来了,要经常走动,除了操心家里吃喝洗刷,母亲很大一部分精力用在医院熟人方面。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母亲照顾父亲身体非常细致耐心,家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先给父亲,因为父亲的健康对我们家特别重要。
不过父亲没有计较老姚的态度,还安排他参加全省林业系统在第五伐木场召开的现场交流会,为大会服务。一般县局工作人员很少有这样的机会,所以,让老姚去开会,林业局很多人对父亲有意见。
要说老姚这个人真是不知道好歹,开完现场交流会回来,他居然和父亲大吵了一架,说被山里的蚊子咬死了,皮肤过敏,还让他去伺候官老爷。父亲说,那以后你哪里也别去了。他说,你放屁。父亲说,你放屁。就这样越吵越凶,最后要不是有人拦住,他差一点和父亲动手。真的打起来,无论从年龄还是身体,父亲明显不是他的对手。母亲知道以后要去找他算账,父亲说,算了,算了,谁脾气上来都很难控制自己,他向我保证以后不敢了。
父亲肚量确实很大,发生这样的事情还叫他老姚,又给卫生室加订了一份《参考消息》。我气不过,叫了两个社会朋友来,一个船仔,一个板车仔,这两个人打架没问题。我知道老姚晚上经常在卫生室看书,看报纸,就让船仔、板车仔和我一起堵他。老姚看见我们三个人没有表现出害怕,我也不怕。会武术有什么了不起,板车仔也会南拳,船仔手里还有一根自行车链条,打起来老姚就知道谁吃亏谁占便宜。
那天晚上我们三人和老姚都没有说话,就是互相看了看,老姚一定清楚我们看他的意思。
父亲知道以后警告我不要参与大人的事情,特别不要和社会闲杂人员来往,然后打了我一小顿。打就打了,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老姚,你也该知道我不会白白被父亲打。
四
林业局革委会有个副主任叫汤文彪,江西人,是从工人提拔起来的干部。林业局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一直空着,汤文彪盯了很长时间。父亲不喜欢汤文彪这个人,他前几年还是造反派的头头,喜欢说大话,喝大酒,吹大牛。因为父亲的反对,他没有当成革委会主任,因此记恨在心。老姚知道父亲和汤文彪的关系不合,就跑到汤文彪家里,说是喝酒,其实在搞阴谋。
一天下午,县委来了三个同志到父亲办公室,说,谈书记,群众检举你有两个问题,希望你配合我们调查。
一个问题是父亲违反政策,两年前县林业局拿五个车皮的木材到江西上饶换冻猪头、冻猪肉、冻鸡,搞资本主义。又把这些冻猪头、冻猪肉、冻鸡,分给职工,利用小恩小惠,搞个人崇拜。
经过调查,这批木材是伐木场年度计划内结余的指标,报请上级主管部门领导同意后交换的,这些上级主管部门分别是地区林业局、省林业厅。所以,不存在违反政策的问题。这些冷冻猪和冷冻鸡按照食品公司供应价格全部卖给林业局的职工,用于改善职工生活,平均每家半个猪头,半只鸡,两斤肉。如果和木材有差价,多出来的钱打到各单位职工食堂,补贴职工福利开支,不够的钱挂在账上,下年度想办法补齐。也不存在小恩小惠,个人崇拜的问题。
对这个事情母亲意见很大,我们家六口人也分到半个猪头,不知道谁砍的,我们家分的猪头只有整个猪头的三分之一。母亲去食堂找人理论,食堂主任说早先已经砍好,是抓阄抓的。母亲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没有抓。主任说,是谈书记抓的,你回家问问谈书记。母亲没问父亲,她知道问了也白问,什么抓阄?搞不好是父亲特意要那么小的猪头。在生活方面父亲大咧咧的,不如母亲精打细算。母亲知道有人检举这个事情,气得和父亲说,要是吃到大猪头被人家举报也值得了,这些人没良心,吃了大猪头还反咬一口。
第二个问题和我有关,说我逃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父亲是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按照国家政策,我高中毕业必须上山下乡。父亲想让我回山东老家插队,就和县知青办联系,由组织出面,致函山东方面的知青办,所以,有一段等待的时间。没想到这个时间很长,大概半年多没音讯。父亲最后一次去找知青办,知青办的同志说,我们发了三次公函,怎么没有回复?父亲说,地址没写错吧?知青办的同志拿出发函记录说,你看看有没有错?父亲一看就笑了,说,我老家是山东省郯城县,你们写成郑城县了,难怪人家不回信。又过了不到二十天,县知青办打电话让我们去拿通知。接到通知,家里开始给我准备行李,没多久,我就踏上去山东的火车,一走就是三十多年。所以,当时我的问题也不是问题。
父亲让我回山东老家有两方面的考虑,第一,父母没有多少时间管我,怕我学坏了,跟着船仔、板车仔这样的朋友到处去打架斗殴。说真的,如果我留在家里闲逛,不是没有这种可能。第二,福建本地有大量的知识青年,包括上海、福州等大城市来的,招工进厂的机会很少,所以,下乡五、六年还没有上来的知识青年还有很多。山东的情况好些,事实证明父亲的决定非常英明。检举这个事情实在没必要也没水平,我一个大活人藏不起来,就算他们不举报,那些已经下乡的知识青年家庭也会举报我们,干违反政策的事情什么时候都不会有好结果。
五
处理完县委来人调查的事情,父亲着手处理汤文彪和老姚了,后来发生的事情当然是我听说的。
本来调查组在职工大会上宣布了调查结果之后,汤文彪就已经灰溜溜的了。父亲决定趁热打铁,召开局领导班子会议,首先研究讨论的却是怎么处理老姚的问题。
会议开得很顺利,大家意见完全统一。会后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党委会针对上次会议对老姚的三条意见逐一调查。第一条工作态度摸不着,抓不住,暂且不计。第二条,审查卫生室近两年来所有的单据,不到一周时间结果就出来了,老姚利用少开或者不开多计的方法,贪污药费总计978.36元。最后一条更为严重,第三伐木场耿场长为伊妹偷运木材确有其事,而且是一部拖挂汽车,大概十四立方杉树原木,参与的也不止耿场长一个人,还有汽车三队副队长陈大,调度王小民,木材检查站站长李建生。这些木头运到伊妹的娘家,所以老姚原来并不知道,如果知道,老姚的态度才不敢那么硬,还诅咒人家从脚板底烂到头发根。
处理意见很快下达到局机关和每个下属单位。
一、给姚金水同志行政记大过一次,退赔贪污的款项,并听候下一步处理;
二、伊妹同志离开食堂;
三、耿平凡同志党内严重警告一次,行政撤职,回第三伐木场作业区工作,按国家调拨价格退赔十四立方木材款共计:1610元整;
四、陈大同志党内警告一次,行政记大过一次,退赔运费、装卸费及放空费共计:882元;
五、王小民同志行政记过一次,到修理车间工作一年;
六、李建生同志党内严重警告一次,行政撤职。
母亲知道是老姚在背后捣父亲的鬼很生气,把借给伊妹的地收回来,坚决不让她种了。
没几天,林业局卫生室调进来一个女护士,负责打针、拿药,明眼人不难看出这是给老姚掺沙子。据说老姚的态度变得很客气,和当年的兔子有得一比,职工对他的印象也好多了。母亲很尊重姚医生,一直称呼他姚医生,包括他犯了错误,但还是不和伊妹说话。
父亲对怎么处理汤文彪考虑良久,虽然之前见到了那封检举信,从笔迹上看是汤文彪无疑,也做好了他抵赖的准备。没想到汤文彪是条汉子,在局领导班子会议上痛快承认了检举信的事情。汤文彪说,由于自己政治觉悟不高,听信了谣言,所以才给组织添了这些麻烦,没说的,完全接受组织处理。父亲给他一个台阶,党内警告一次,下派到第三伐木场接替耿平凡的工作两年,以观后效,家属和孩子不动。几个领导觉得这样处理太轻了,父亲用一句话说服了大家,父亲说,老汤的档案里有组织处理决定那张纸,他就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后来又发生一个事情,和汤文彪无关,和老姚的关系大得很。
耿平凡的老婆玉珠到林业局食堂找伊妹,伊妹已经不干了,所以没见到人,就算见到,她也不认识伊妹。玉珠的脾气很大,那天刚好中午下班,玉珠堵在通往家属区的小桥头骂伊妹,大体意思是伊妹不要脸,偷人老公,还让自己老公撤职、赔钱双倒霉。老姚经过小桥头被玉珠揪住,玉珠说,木头给你老婆家,害得我们家老耿倒霉也就算了,不能再让我们出钱。如果姚医生你不赔钱,我就把大字报贴到局里来,贴到县委,贴到大街上。老姚答应把钱还给玉珠,玉珠说现在去,老姚真的从银行里提出1610元交给玉珠。
老姚是从玉珠的嘴巴里知道老婆的骚事,这样事情经常是瞒不住天下人,却瞒得住当事人的配偶。世界上能够让男人颜面扫地,同时信心崩溃,又羞于见人的事情,除了老婆偷人和被人偷,恐怕没有第二件。从老姚精、气、神的变化我知道了什么是灰头土脸,我以为他会立刻和伊妹离婚,但是没有。老姚啊老姚,你还是个男人吗?你甘心戴好几顶绿帽子吗?我靠,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居然为他抱不平。
六
两年后我招工进了拖拉机厂当工人,又过了一年回福建探亲。那天我去父亲办公室看报纸遇到了老姚,老姚很客气地说,小弟,你现在又高又壮,真是山东大汉。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话,却发现老姚的眼睛不那么亮了,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如果是兔子,我一定会说,走,咱们再去杀两盘,谁输谁请客。
下一年探亲,母亲告诉我说伊妹和姚医生离婚了,离婚是伊妹提出来的,她带着一儿一女嫁给了菲律宾老华侨,出国定居了。我问,老姚怎么不要孩子?母亲说,姚医生精神有些不正常,谁敢让他带孩子。我又问,精神不正常怎么给人看病?母亲说,现在很少人找他看病,听说你爸爸这几天在联系他的战友,想把姚医生调到自来水公司。
到我返回山东,老姚的工作调动也没有办好。母亲在以后的信中告诉我,姚医生的档案里有污点,人家自来水公司不要。听说你爸爸又给他联系几家单位,结果都一样。姚医生找你爸爸多次,要求把档案里的记过处理记录抽出来。你爸爸说,老姚你开玩笑,组织决定怎么能随便抽出来?你爸爸劝姚医生临时离职休息几年,等以后身体好了再回来上班。你爸爸对姚医生说,你有看病的手艺,到哪也饿不死。唉,姚医生到这一步孤家寡人的也怪可怜。
后来老姚真的离职回了福州郊县老家,他走后林业局卫生室也撤销了。过了两年,林业局让老姚退职,他回来办理手续的时候,政工股的同志准备清理他的档案,老姚说不用了。以后再也没有老姚的消息。也许有,但是没有人在意,和没有一样。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