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一晃,孟繁荣就到了该为女儿的婚事操心的年纪了。女儿小萌在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男友,孟繁荣见过小萌拿回来的照片,一面看一面询问人品咋样,家是哪儿的,可是临近毕业却分了手。孟繁荣很是不解,凭女儿的才貌,不说百里挑一也差不多,男友怎么会跟她分手呢?那一阵子,女儿小萌情绪低落,孟繁荣的情绪就也跟着低落,问为什么分的手,小萌说还能为什么。小萌不说,孟繁荣也不再问,反正是分手了。现在的年轻人拿感情的事忒不当回事。小萌大学毕业之后没有找到工作。毕业了找不到工作当家长的比孩子还着急。那段时间,孟繁荣急得嘴上起了泡,却还要装着不着急的样子,发短信安慰女儿慢慢找。后来曾经资助过小萌上学的那家企业不知怎么知道了,就主动让小萌上他们公司先干着。小萌知道那家企业很小,网上都查不到,犹犹豫豫的。那家企业的老板又说,一面干一面再找嘛,也算先帮帮公司的忙。
还在小萌刚上大二的时候,孟繁荣的丈夫就突发心梗去世了,生活一下陷入了窘境,那家公司就是这时候开始资助女儿继续完成学业的。那家公司总是在节骨眼上伸出援手,好像他们有一双眼睛时刻都在注视着孟繁荣家的一举一动似的。可是那家公司在城里,她家在乡下,人家怎么会知道她家的情况呢。肯定是通过学校了解的。孟繁荣暗想,看起来,有钱人跟有钱人还真有不一样的。真有好心肠的。就嘱咐女儿好好努力,不管公司咋样,现在毕竟是人家收留了你,让你有个地方在城里落脚,你要为公司多付出一些,对自己也是一个锻炼的过程,对公司呢也算是一种报答。孟繁荣的意思是让女儿小萌先上那家公司干着,不行以后再跳槽嘛。女儿小萌开始的时候好些天都没什么信息给她。孟繁荣就感觉到女儿的情绪不是太好。一问,果然。那家公司的情况比小萌事先想象的还要糟。小萌甚至有一种被骗的感觉。公司是做土豆加工生意的,生产粉条,粉丝,粉带,粉面子,是个只有十几人的小企业。小萌管她们公司干脆就叫土豆公司。小萌说,不过有一样,我们土豆公司生产的粉条粉丝粉带粉面子等等土豆制品,绝对是土豆原料,货真价实,一点不掺假的。孟繁荣说,来不来就向着你们公司说话了,为你们公司做起广告来了。小萌说别忘了我是搞市场营销的。孟繁荣说先锻炼锻炼,有了一定的工作经验了,再找也好找。小萌说知道了。又过了一阵子,小萌的心情逐渐好起来,给孟繁荣发的短信也逐渐多起来,孟繁荣自然又开始关心起女儿的婚姻问题,说你们公司有没有好小伙呀?小萌说好小伙有的是,我们公司十几名员工,个个都是帅哥猛男。孟繁荣不相信,说我跟你说正经的呢。终身大事岂能儿戏!盂繁荣认为女儿是在跟她开玩笑,那么大个大学里都没有几个女儿能看得上的,那么小个公司,还个个都是帅哥猛男?瞎扯。不过孟繁荣还是试探着说,那你就长住眼神,选一个好的。小萌说就怕人家看不上我。孟繁荣就惊讶了,问你是不是已经看上谁了?小萌说没有。孟繁荣说有了目标得先让妈看看,妈给你把关。别忘了你可是地地道道的大学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后来孟繁荣慢慢发现了一个问题,在女儿的短信里,提到最多的是他们的老板。说我们老板长得精神,一米八大个,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要头脑有头脑,要口才有口才,要品格有品格,要能力有能力……小萌把他们的老板夸成了一朵花。可小萌越夸她们的老板,孟繁荣的心里就越是不舒服。孟繁荣给女儿小萌回短信,说你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就知道盲目崇拜。不要被人的外表所迷惑。小萌说才不是呢。我们老板不但外表好,心也好。对待职工跟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员工家有什么事他都跑在前头。而且,年轻的时候,我们老板还是个多情的种子呢。小萌说要不要我给你讲个故事?孟繁荣回了一条说你爱讲就讲,反正我现在一个人搁甸子上放牛呢。小萌不一会儿就发过来几大段。
念书的时候,我们老板偷偷喜欢上一个女同学,喜欢得不得了,只要是一上学,眼睛便须臾不离人家。那女同学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他都看在眼里,爱在心里。我们老板个子大坐在班级的后面,上课的时候同学们都聚精会神地往前看黑板,看老师,我们老板也聚精会神地往前看,可他看的是那个坐在他前面的女同学,看人家的后背,看人家的头发,看人家的耳朵,看不够。有一回可能是被老师发现了苗头,讲课的老师讲着讲着冷不丁对他搞了个突然袭击,单单把他叫起来,问他刚才老师都讲什么了,他挠着脑袋回答不上来。老师说那你眼睛瞪那么大往前看,你看什么呢?同学就笑。可是一下课,他又禁不住凑到那女同学前面的座位上,借回头跟别人说话的引子一眼一眼看人家的脸蛋,看人家的眼睛。那女同学若是离开座位,我们老板的眼睛马上像一根线儿似的被人家牵着,人家走到哪儿,他的这根线儿就被牵到哪儿,人家到窗外,他的眼睛就跟到窗外,人家经过操场上厕所,他的眼睛也跟着,远远地把人家送到厕所。若是稍有一会儿工夫人家的身影离开了他的视线,我们老板的一双眼睛就会屋里屋外到处寻找。我们老板说那时候是中了邪啦,自己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心里整天想着人家。我们老板说你知道什么叫鬼迷心窍?这就是鬼迷心窍。可是那女同学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他。无论他怎样表现,她都无动于衷。好比一潭死水,无论你怎么往里扔石子,都激不起一星半点的波澜。那时候我们老板的家庭条件在同学当中算最好的,父亲在乡政府当干部,他经常把他父亲的摩托骑出来兜风,经常拎着家里的录音机,听当时流行的《牡丹之歌》、《我的中国心》。且把声音弄得挺大,一路招摇。别人都羡慕得很,可他喜欢的那女同学却连看也不看,连听也不听,好像是故意让他枉费心机。他甚至将未来都设计好了,如果那女同学能跟他好,将来就是她考不上什么学校的话,他父亲也一定能帮她安排个工作,比如上学校当个代课老师,上卫生院当个护士,上乡政府当个广播员什么的,都不成问题,任她选。可是那女同学似乎一点也没把这些放在眼里,一点也不被他那么优越的家庭条件所诱惑,相反却跟一个家庭条件不好,也不怎么爱说话的男同学来往较多,比如学校栽树啦,铲操场啦,打扫卫生啦,都是那男生默默地帮她扛铁锨锄头什么的,好像是故意气我们老板呢。而我们老板多么想在那女同学身上发扬一点雷锋精神啊,人家却始终不给他机会。我们老板就对那个男同学心生嫉妒,嫉妒得要死,瞅那男同学也没好眼神,不跟那男同学说话,甚至联合一帮同学孤立那个男同学。我们老板遭受的最沉痛的一次打击你猜是什么?孟繁荣想了想说能是什么,无非是偷着往人家女生书包里塞字条塞相片什么的被人家给撕了,或者上交给老师了;要不就是等在半道堵人家叫人家告诉老师了。小萌惊讶了,说你怎么知道?孟繁荣说那时候很多男生都这么干过。小萌说还真让你猜对了。有一回,我们老板买了个非常漂亮的红皮日记本,还有一管钢笔,日记本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上那女同学的名字,意思是赠给人家,可又不敢当面给,只好趁中午放学的时间偷偷搁在人家的书包里,然后就忐忑不安地观察着那女同学的反应。没承想那女同学发现之后,竟然很生气地把那日记本和钢笔放在了前面老师的讲桌上,这等于是交给了老师,等于将我们老板的心思大白于天下。这让我们老板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简直无地自容。按理他应该恨死了她,从此再不搭理她。可是他说,他可能是上辈子欠她的,他就是恨不起来,依然那么喜欢她。几天见不着心里便长了草,心烦意乱的。我们老板说,念书的时候,别的同学天天盼着放假,而他最讨厌放假,因为一放假他就看不到她了。他希望学校一天假也不放才好,一天假也不放他就可以天天看见她,连礼拜天他都讨厌得不行,觉得是那么漫长难捱,就更别说寒暑假了。放寒暑假的时候,他几乎天天骑上自行车,上那女同学家所在的屯子去,去是去,去了也不敢上人家家里,而是围着她家那个屯子转悠,远远地对着人家的窗户张望。那女同学一天当中总有出屋的时候,比如上柴火垛给她妈抱抱柴火,比如往院子里的铁丝上晾晾衣裳,比如拎着小筐上园子里摘摘茄子豆角……反正不管做什么,一天当中她总是要出来几次的。虽然每次都只是那么匆匆的一小会儿,就是这一小会儿,就让他急切等待的心咚咚直跳,忙把自己的身影隐藏起来。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是那么的想看见她,看见了却又那么的害怕她。为了看上那么一眼,有时候他要等上一天,从早晨一直等到天黑。有时等了一天能看见她一两次,有时等了一天也白等。如果这一天看见她了,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会儿,他就觉得这一天大有收获,心情舒畅,一路唱着歌回家。如果等了一天连她的影子也没看见,就别提有多懊恼啦,回来的路上拿自行车撒气,故意把自行车往沟里骑,故意让自己摔跟头,以此发泄他心中的苦闷。最让我们老板高兴的一回是,那天他足足看了她一两个钟头,真解渴啊。那是他有生以来最最幸福的一天。那是个烈日炎炎的夏日,那女同学在她家房后的一棵老榆树下乘凉,地上铺了一条麻袋,她就躺在麻袋上看书,而他则躲在不远的一块玉米地里,眼巴巴地看着她,把眼睛都看酸了。后来他一连上那玉米地去了好几天。
孟繁荣说你们老板连这些也好意思跟下属说。不是编故事吧?小萌说,不会吧。为了那个女同学,他可是至今未娶呢。四十多岁了还一个人,连个女朋友也没有过呢!世上这样的男人还真是少见呢。孟繁荣不大相信,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暗想没结婚不等于没女人。
过了一段时间,小萌又跟母亲说起他们老板,小萌说我们老板最大的爱好,就是喜欢唱歌。不过都是老歌。最拿手的就是《敖包相会》什么的。上歌厅的时候我们都笑话他点的那些歌老掉牙了,可我们老板一听到那些老歌就激动,唱着唱着,眼泪就唱下来了。我们老板也喜欢跳舞,却从来没上过舞厅,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回你绝对猜不着的……你们老板你们老板,你能不能说点别的?孟繁荣见女儿小萌一说起他们老板就没完没了,便不理女儿。小萌发过来好几条短信她也不回。这孩子一定是对那个四五十岁的老板有意思了吧。孟繁荣一这么想,心中不由得紧张,就不厌其烦地嘱咐女儿凡事要多加小心。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千万别上了别人的当。小萌说我不是小孩子啦。小萌的固执更令孟繁荣忐忑不安,心说这孩子,越大越不听话了。一定是让人给灌了迷魂汤啦。她是被那个老板的人给迷住的,还是被人家的钱给迷住的呀?这可如何是好。孟繁荣在家里这边急得不得了,整天都在替女儿担着心,神思恍惚拿东忘西,放牛的时候,老牛上地吃了人家的庄稼她瞪眼看不见。这一回,孟繁荣一改以前的态度,不是劝女儿小萌在那家公司先锻炼锻炼了,而是劝小萌趁早离开,把那家公司说得一无是处,说那家土豆公司那么小,职工那么少,充其量也就是个作坊,一点科技含量也没有,一点发展前途也没有。可是小萌说她暂时还不想离开那家公司。她已经喜欢上了那里。孟繁荣就生气了,说你是喜欢上土豆公司了,还是喜欢上土豆公司的老板了?你说。女儿小萌回信说你猜呢?孟繁荣不高兴了,说猜什么猜,你不能喜欢他。
小萌依然时不时地就跟母亲描述一段他们的老板。小萌问孟繁荣,你知道我们老板喜欢什么花吗?你猜都猜不到,就是土豆花。我们公司自己在城外种了大片的土豆,夏天土豆开花的时候,星期天我们老板还领我们上那里游玩,赏花,在大片大片紫莹莹的土豆花地里野餐,照相。你知道我们老板为什么喜欢土豆花吗?我们老板说,还在孩提时代,他曾经跟几个小伙伴,傍晚的时候在开满紫花的土豆地里抓沙虫玩,沙虫沙沙地在头上飞,小伙伴们仰头拍着巴掌,晚霞把他们的一张张小脸映照得跟土豆花一样灿烂,一样美丽,这其中就有那个后来他喜欢的女同学。从此那个土豆花盛开的黄昏,便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
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孟繁荣才知道女儿小萌那个土豆公司的老板叫郭兴旺。孟繁荣觉得郭兴旺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孟繁荣就问小萌你们老板是什么地方人,小萌只回答两个字:老乡。老乡两个字让孟繁荣的脑袋嗡的一下,知道资助女儿的老板肯定就是当年的那个郭兴旺了。
孟繁荣在高中上学的时候正是十八九岁的年龄,窈窕的身材,姣好的容貌,如一枝盛开的花朵,芬芳馥郁绰约多姿,令许多男同学为之倾倒。男同学们背后都叫她冷美人。其中有个叫郭新的,因为一心想追孟繁荣,居然把自己的名字也改了,不叫郭新了,叫郭兴旺。据说是为了跟孟繁荣的名字凑成一个词组“繁荣兴旺”,这样人们一说繁荣兴旺,就必然把他俩的名字连在一起,连在一起似乎就有了某种象征和寓意,告诉人们繁荣跟兴旺是分不开的。孟繁荣对郭兴旺并没什么好印象。当时郭兴旺的父亲是乡上的干部,郭兴旺的家庭条件比一般的家庭要好多了,郭兴旺的穿戴也比别人好,骑车子戴表的,有点纨绔子弟的样子。当时很多干部家庭的子女都有一种优越感,也常常利用他们优越的物质条件做为诱饵,来引诱一般家庭的子女跟他们搞对象。但孟繁荣对那些物质的东西似乎并不大感兴趣。郭兴旺性格张扬外向,班级有什么事他都张罗在前头,比如开运动会,不管跑得快慢他都下场跑;演节目的时候,不管唱得好赖他都上台唱。只要学校有个啥活动他比谁都积极。女同学犯心脏病了他也抢着往医院背。在孟繁荣看来,郭兴旺不是一般的轻浮,用我们东北话说就是忒能“得色”。而孟繁荣则性情温和稳重,所以骨子里也就偏好性情稳重的人。对那种疯疯张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无论男生女生,都不喜欢跟人家交往。孟繁荣看郭兴旺那股张罗劲就蹙眉头,连看郭兴旺都懒得看,也就根本没把郭兴旺当回事,郭兴旺在她身上花费的心思孟繁荣竟然毫无知觉。所以郭兴旺改名孟繁荣开始还觉得奇怪,依然把这归结到郭兴旺轻浮上来,暗骂郭兴旺能“得色”。别人动不动在她面前就说“繁荣兴旺”孟繁荣也不明白是啥意思,觉得这些人有点莫名其妙。那阵子,同学之间说话,不管该不该用繁荣兴旺的地方都使用“繁荣兴旺”这个词,繁荣兴旺成了一句流行语。说农业繁荣兴旺可以,牧业繁荣兴旺可以,说学习也繁荣兴旺,学雷锋做好事也繁荣兴旺,见了面你张口来个“繁荣”,他闭嘴对个“兴旺”,像对口令一样,弄得全校到处一片“繁荣兴旺”。渐渐孟繁荣才知道,原来大家这是在调侃她。而那个郭兴旺呢,不羞不恼,反而自鸣得意。似乎只要“繁荣”跟“兴旺”搭配在一起,他跟孟繁荣就沾了边,好像孟繁荣跟他郭兴旺的关系想不密切都不行。他愿意让人家这么永远地叫下去。孟繁荣则又羞又恼,处处躲避郭兴旺,不给郭兴旺好脸色。郭兴旺越想接近她,她越是躲着他。毕业的时候同学之间相互赠送照片留念,郭兴旺手里每个同学的照片都有了,惟独没有孟繁荣的照片,他不敢张口朝她要,也不敢把自己的标准照赠送给孟繁荣,怕被孟繁荣毫不留情地撕个粉碎。孟繁荣真能干得出来。
高中毕业之后,孟繁荣没有考上大学,补习了一年也没考上,后来是她在中心校当校长的舅舅出面,到县教育局托关系,孟繁荣才当了个代课教师,不久跟一个也是代课的老师结了婚。后来有过几次转正的机会,可孟繁荣都没有考上,她舅舅退休之后,孟繁荣也就理所当然地下来了,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家庭妇女。而对于郭兴旺,是好是坏,毕业之后孟繁荣从没有打听过他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人的下落。
知道女儿小萌公司的老板是当年的郭兴旺之后,孟繁荣心里就更多了几分担心。当年的郭兴旺就没给孟繁荣留下什么好印象,如今郭兴旺发达了,当了老板,更不会好到哪儿去。况且女儿小萌长得比当年的自己漂亮多了,比自己个高,比自己白净,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又是大学生,比当年的自己强百倍。像郭兴旺这样的人,年轻的时候就那么轻浮,追起女人来就那么脸皮厚,如今有钱有势了,谁知道他有多少个金屋藏了多少个娇娥?没准从一开始捐助小萌上学就是在打小萌的主意呢。孟繁荣一这么想,心也惊肉也跳,心说小萌这下是把自己送进虎口狼窝啦。就一遍又一遍地给女儿发短信,小萌说我们老板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孟繁荣说你不了解他。小萌说听这意思你了解我们老板了?孟繁荣没有直接说郭兴旺当年追求过她。但孟繁荣最后还是说出了他们的同学关系。小萌嘻嘻地,说其实我们老板早就跟我说过,他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你若是早就知道了,怕你不肯接受他的资助,也不会让我到他的公司上班。我们老板说你看不上他。孟繁荣说反正你还是离他远一点好。
自从丈夫去世之后,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孟繁荣一个人的身上。家里的活计,地里的活计,里里外外,一切全得靠孟繁荣自己。丈夫在的时候家里养了两头奶牛,每天喂牛,挤奶,打扫牛圈,把牛粪挑出去,把牛睡觉的地板刷干净,这些都是丈夫的活儿,现在这一切都需要孟繁荣自己来料理。早晨起来先是喂牛,挤牛奶,然后再用自行车推着两桶奶,送到四五里地之外的收奶站去,风雨无阻。下雨天也要把奶牛赶到屯外的壕沟边去放,孟繁荣披着丈夫穿过的黄帆布雨衣,站在风雨里。谁也没想到孟繁荣竟然是一个这么要强的女人。人们仔细一想,就想明白了,其实支撑孟繁荣顽强坚持的精神力量,就是她的女儿小萌。孟繁荣的丈夫死了之后,当初很多人都猜测,孟繁荣用不了多久就得嫁人,不为别的,起码这个家庭得需要一个男人来帮她,帮她把女儿的大学供下来。然而人们的猜测都错了。
小萌上班后就不让孟繁荣再种地了,不要再养奶牛了,太辛苦。那些根本就不是你一个女人家干得了的。孟繁荣笑了,傻孩子,这也干不了,那也干不了,咋活呀,喝西北风啊。小萌说,都卖掉,上城里来。孟繁荣说上城里?说得轻巧。你刚上班几天,挣那么两个钱,我可不能现在就让我闺女养活。小萌劝了几次都不成,后来小萌说了实话,说其实这都是我们老板的意思。他看你太辛苦了,要在公司里给你找份工作。孟繁荣用鼻子哼了哼。小萌说,其实我们老板真的很善良。不久小萌又告诉孟繁荣,公司给她租了房子。这样你来了也有地方住了。孟繁荣一听就火了,说又给你高工资,又给你一个人租房子,你是他什么人哪?啊?觉得女儿忒不长志气,忒没出息,说房子再宽敞我也不去,你自己住吧!孟繁荣不去,一个是生女儿的气,一个是恨郭兴旺。都给小萌自己租了房子,这不是金屋藏娇是什么?当年追她不成,如今竟然又来追她的女儿,什么东西!夜里躺在床上,孟繁荣翻来覆去睡不着,越想越气愤,她决定上一趟城里。
孟繁荣是到了城里之后才发短信告诉女儿的,小萌很惊讶,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走丢了咋办?你在车站等着,别动地方,我们去接你。孟繁荣说我要直接上你们公司,见你们老板。小萌说你见我们老板啥意思?你不是不想见他吗?孟繁荣说别废话。
孟繁荣见到女儿的时候,小萌上来一下子把她给抱住了,眼里涌出了泪水,说我的老妈,我可想死你啦!孟繁荣也忍不住把女儿的头搂在怀里,贴了贴女儿的脸,眼圈红了。车站门口人流滚滚,一辆面包车从人群里慢慢开过来,一直停在了小萌的身后。面包车是经过改装的,里面的座椅全部拆掉了,正好可以宽松地放得下一辆轮椅,有两个人从车的后面吃力地抬一辆轮椅下来,小萌说慢点慢点,然后指着坐在轮椅上的人说,妈,你看看他是谁?孟繁荣转头看了看,一时没有认出。他就是我郭叔,我们老板。他听说你来了,高兴死了,一定要亲自到车站接你呀。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坐在轮椅上的郭兴旺向孟繁荣张开了热情的臂膀,笑着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孟繁荣愣愣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郭兴旺对小萌说,看看你妈,连我这个老同学都不认识了。你妈可是没多大变化,跟当年一样漂亮。就是混在人山人海里,我也一眼就能把她挑出来。小萌说敢情我妈的美好形象,头二十年前就刻在你心里了嘛,印象太深啦。孟繁荣红了脸,半天方认出坐在轮椅上的人果真是郭兴旺,说你这是……孟繁荣依然不大相信眼前的郭兴旺真的没了腿,用一种不解的眼神看着郭兴旺,意思是说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啊。郭兴旺又扭头对小萌诉苦,瞅瞅你妈,对我始终就没个好印象。你看看我这像演戏吗?郭兴旺笑了,我这双腿呀,十几年前就捐献给国家啦。
原来郭兴旺高中毕业就选择了当兵,后来在部队的一次抗洪抢险救灾中负伤截去了双腿,成了一名一级残废军人。转业后在国家的优惠政策帮助下,自主创业,成立了一家生产土豆制品的小厂。他的厂里用的都是退伍之后找不到出路的残废军人。
孟繁荣目光里充满了怜爱与温情。在郭兴旺的印象里,孟繁荣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小萌拉着孟繁荣的手,望着郭兴旺说,你看看我郭叔这些年,多不容易。孟繁荣的眼圈又一次红了,偷偷斜过身去擦眼睛。小萌趁机说,我郭叔可是一直在等着你呢。郭兴旺被小萌这么一说,脸也红了,作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小萌你瞎说啥。你看看我这样子,哪还有资格等人家。郭兴旺说的是真心话。郭兴旺这么一说,孟繁荣含在眼眶里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
作者简介:尹群,原名尹百成,黑龙江青冈县人,1960年生,中学历史高级教师。在《岁月》、《北大荒文学》、《北极光》、《短篇小说》、《小说月刊》、《当代小说》、《北方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百余篇。黑龙江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