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凤珍的家在淮河岸边的一个集镇上。淮河长途跋涉到这儿,犹豫了一下,打了个旋,不经意地就给两个地区造了一道天然的分界线。河南属信阳,河北则属驻马店。集镇的名字叫陡沟,听起来别别扭扭的,当地人倒不觉得。既然是边界,少不了南来北往的,镇上没有旅馆,街两边便有居民辟出自己的闲房,外面用纸板随便地挂着“干店”的招牌。全国各地的集镇上恐怕都少不了这样的干店,一块钱一晚,还管一顿早饭。现在叫家庭旅馆,比干店这个名称要丰富得多。
有一天,凤珍家的干店里住进了一位算命瞎子。算命瞎子白天在集镇上给人算命,晚上回来也顺便给凤珍的母亲算了一卦,预言白小敏活不过60岁。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白小敏就将自己的命说了给丈夫听。穆长生不信这个,听她胡扯,你怀丫头的时候人家不也算的是男孩?到最后呢,还不是丫头?白小敏嘴上也不信,神情却是恹恹的,好像自己的日子真的已经到了尽头。算命瞎子走的头天晚上,白小敏觉得这样的机会下一次不定什么时候才能遇得到,就把凤珍的生辰也报给了算命瞎子。算命瞎子煞有介事地掐算之后说,这孩子,将来会有牢狱之灾。
白小敏看到算命瞎子的二拇指被大拇指掐出了血印,心想,哪碗饭都不好吃啊。算命瞎子走的时候,白小敏说,你给我们娘儿俩算了命,住干店的钱就免了。那时候的五块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算命瞎子却不从,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卦不好,不敢收钱。
一
凤珍14岁的时候,开始有了女人的烦恼。麻烦不说,还疼,能疼得从椅子上出溜下来。母亲说,是痛经,女人都有这毛病。母亲说得轻描淡写的,凤珍听起来,好像这是所有的女人必须经历的关口,只好忍着。
凤珍对那几天,是又爱又恨的。走路的时候两腿夹紧,既怕别人知道又惟恐人家不知道。凤珍跟班里的女同学说起这事,人家都羞红了脸,不愿多讲。凤珍就觉得乡下的女孩子土里土气的,不开化。凤珍父母虽没个正经工作,住在街上好歹也算见过大世面,在乡下同学面前免不了有优越感。在家里凤珍也问过父亲穆长生,你跟妈咋不吃商品粮?穆长生知道凤珍其实指的是体面的工作,笑了笑,丫头不是天天都吃“烧饼粮”啊?你妈要是吃商品粮哪还有你啊?凤珍搂着父亲的脖子,没有我还能有谁?
穆长生白小敏虽说不吃商品粮,总归不像乡下人那样在田地里做活。陡沟那个地方把干庄稼活叫做活,不做活的都是集镇上的,或拿着国家工资,或做点小生意。不做活的穆长生白白的,身上总有一股温暖的芝麻香味。凤珍家的大门外就是街道,也兼做集市,穆长生就在门口摆了个烧饼炉,打烧饼。烧饼炉原本是一个大油桶,里面砌了个大泥炉(凤珍老是觉得全天下的烧饼炉都该是这样的)。陡沟阴历逢单是集,逢集穆长生就会引着炉火,围上围裙,嘴里哼着咿咿呀呀的豫剧小调开始工作。穆长生先在案板上做好烧饼坯子,上面甩些芝麻,再把它们一个一个贴到炉子的内壁上烤熟。烤只是制作烧饼的一个程序,陡沟人因而把整个烧饼制作的过程称作打烧饼。出炉的烧饼堆在炉口,黄灿灿的,色香味都有了。要不了多久,芝麻的香味就会迷漫到整个集镇。四面八方来赶集的孩子们老远就被这种香味俘虏,不由自主地就偎了过来。年龄大的孩子碍着脸面站得远远的,神情却是掩饰不了的,眼巴巴的。年龄小的哪管什么脸面,径直就去了烧饼摊。赶上放学早,凤珍也会偎过来,故意在父亲身边磨蹭,向周围的孩子炫耀有一个打烧饼的父亲的骄傲。陡沟人口音重,S、Sh不分,商品粮听着就像烧饼粮。怪不得大人总是教育他们好好学习,将来也吃“烧饼粮”。
有时候,兴起的穆长生还会假着嗓子学女人唱:“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河南人嘛,大人小孩都喜欢豫剧,一高兴就哼上两句。穆长生就喜欢哼这两句,反反复复,也不觉得单调。想到豫剧里演员们繁复的装饰,再看看父亲身上的围裙,凤珍忍不住想笑。母亲白小敏也不做活,在穆长生的烧饼摊旁边支个摊,卖布。那个时候,卖成衣的还少,白小敏的生意好得不得了。
凤珍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开始藏了心事,变得很沉静,话越来越少。凤珍呢,倒不是这样,凤珍一直跟男孩子一样嘻嘻哈哈的。放了学,喜欢偎着父母,说老师今天在班里发脾气了,讲一个名叫黎瑞的男生又在班会上朗诵诗歌了……凤珍最喜欢的是跟父亲腻歪,喜欢躺在父亲的怀里。凤珍喜欢亲他青青的胡须根,闻他身上干净的男人味。穆长生的怀里不仅有芝麻香,还延续着烧饼炉的温暖。
下夜自习回来,父母正在争吵。凤珍听出来了,是供销社集资建房的事。穆长生是孤儿,从小就在供销社帮忙染布,后来,成品布的颜色越来越全,不用再染了,穆长生也就没活做了,只好回家打烧饼。但穆长生还算供销社的人,供销社要集资建楼,当然也有他的一份。房子按资历积分,穆长生还能挂上号。穆长生不想要,白小敏却迫不及待。
凤珍他们住的是临街的老房子,一个小院,左首的偏房做了厨房,右边是干店。正房两间,一间是穆长生夫妇的卧室,另一间又隔成两间,明的做了客厅,暗的就是凤珍的闺房。卫生间利用了房子西边的一小绺空地,上面搭个简易棚子,只能小便,大便得到街上的公共厕所去。公共厕所又臭又脏,凤珍想,要是有一套城里那样的房子,吃喝拉撒在自家屋里能解决该多好,一天到晚都用不着出门了。凤珍只是想,没有插嘴,两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五个两千都成万元户了。万元户还了得,一个乡镇能出一两个就能上报纸电视了。
凤珍早早钻进自己的小屋里睡了,明儿还得早起上早自习哩。东边屋子里的争吵越来越大,想不听都难。穆长生说,你是有钱撑的!两千块能办多少事你知道吗?非要那破房子!
白小敏说,要钱干吗?要钱不就是让咱们过得舒坦吗?你的钱多,还不是住个小破屋?
穆长生说,不生儿子你怪谁?丫头赶明儿出门了,要那么好的房子有啥用?
白小敏有一阵子没说话。生了凤珍,白小敏跟母鸡歇窝一样,再也不见动静了。这是白小敏的软肋,谁让你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呢。
穆长生说的是实话,不光陡沟,哪儿不是这样?凤珍班里只有七个女生,闺女早晚是人家的人,哪个情愿让一个外人到学校里扔钱?有儿子的才奔着弄房子,没有儿子精神头上就蔫了,谁愿意在外面给外人拚命?凤珍知道是知道,穆长生说出来她心里还是不爽,好像自己马上就成人家的人了。
凤珍五六岁时母亲撵她分床,凤珍嘟着小嘴不愿意离开。白小敏羞她,赶明儿上学了还跟大人睡啊。凤珍顶她,你多大了?还跟爸睡!从此,凤珍开始盼着他们吵架,每次父母吵架穆长生就会卷着铺盖卷儿来和凤珍睡。
这次也不例外。穆长生进来时,凤珍假装睡着了,没有动弹。床是单人床,太窄,凤珍的腿横陈着,还没来得及收回。穆长生只好叹了口气,小心地靠着床沿躺下。凤珍忍不住,从假寐中醒来,带着气问,爸,我要是个男孩咱们家就集资是不是?
穆长生又叹了口气,手搭在凤珍侧着的胳膊上。凤珍学着母亲生气的样子,把父亲的胳膊甩下来。
穆长生说,丫头,穆桂英不是女的?不照样顶男孩子用?咱穆家的女孩子抗得上几个男孩子哩。
凤珍相信,男孩女孩只是父亲拒绝集资的一个借口。父亲亲口说过的,丫头是我冬天的小棉袄啊。
凤珍转过身,偎到父亲怀里。爸,咱不集资了,你别跟妈怄气了。
第二天中午放学,凤珍见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就帮父亲把外边的布匹摊收了回来。说是生意,其实只有几卷布,两趟就搬完了。穆长生说,丫头,趁你妈还没做好饭,咱打会儿球。
只几分钟,凤珍就热得脱了外衣,只剩下里面的秋衣。凤珍去厨房捡羽毛球,白小敏说,就知道疯,还小啊!话是压低了说的,声音却是恶狠狠的,凤珍觉得不像母亲平时的言语,奇怪地瞟了她一眼。白小敏的神情还没有收回去,凤珍马上就想到了语文课上刚学过的新词,狰狞。
凤珍有点莫名其妙,回到当门坐下。穆长生不知所以,给自己倒一杯水,喝掉,顺手给凤珍也倒了一杯。凤珍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穆长生递水杯的时候,凤珍手一软,一杯水全泼到贴身的秋衣上。秋衣是绵的,还薄,水很快洇下去,少女玲珑的胸乳突兀地映出来。穆长生蓦然发现,丫头长大了,身上的秋衣显小了,也瘦,几乎是箍在凤珍的身子上。凤珍自己也意识到了,脸突然烧起来。凤珍以前从来没有把父亲当成一个男人看,连妇女用品都让穆长生买。
好在水已经不热了,穆长生催促凤珍赶紧去换件衣服。凤珍抻着秋衣,努力不让它贴着突然隆起来的胸脯。进了自己的卧室,凤珍脱下秋衣,对着书桌上的小镜子端详自己的胴体。两个乳房已经很耀眼,淡红色的小乳头稍微有些凹陷,也端正地耸着。凤珍想,自己是跟妈一样的女人了,得跟妈那样把乳房藏起来了。
从那时候开始,凤珍跟父亲开始疙疙瘩瘩的了。要说也不算疙瘩,只是没有先前亲热了。白小敏呢,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笑容再也没有回家过,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的时光随着凤珍的长大消失了。
凤珍开始害怕父母争吵,倘若父亲再卷着铺盖来她的床上,她该怎么办?
害怕的到底来了,凤珍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外面雷电交加,搁先前凤珍是盼望父母争吵的,那样穆长生就会到她的闺房来,凤珍就不用害怕那些老是在周围轰炸的响雷了。这次凤珍没有听到任何争吵——也许是雷雨声太大了,穆长生进来的时候只穿着睡衣。
凤珍开始时还矜持着,一个闪电就把她吓到穆长生宽阔的胸怀里。与往常不同的是,白小敏突然闯了进来。往常他们争吵后谁也不搭理谁,白小敏更没有跟踪过穆长生。白小敏进来的时候,凤珍正像一只小羊羔,偎在穆长生身上蹭来蹭去,试图找回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白小敏断喝一声,你个小妖精,还要不要脸啊!凤珍感觉这一声断喝比响在头顶的雷电还可怕,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白小敏用手指着穆长生,穆长生,你还算不算人?人字拖得很重,白小敏走后那个字还在小屋里回响。凤珍觉得母亲突然不是母亲了。
半夜里起夜的时候凤珍才发现,父亲还是没有回到东边的卧室,在客厅的沙发上蜷了一夜。凤珍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还能怎么办?夜里天气已渐寒冷,凤珍只好抱紧双胸回了自己的房间。
秋天就要过去了,吹到人身上的风越来越寒人。看到乡下的同学一窝蜂地在学校里排队吃饭,有说有笑的,凤珍竟然有些羡慕。凤珍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羡慕同学排队吃饭,是羡慕他们离开父母自己过自己的生活。凤珍找不到不回家的理由,母亲从来没有误过她吃饭。
终于下雪了。早晨起来,凤珍将准备好的字条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妈,早饭我不回来吃了。凤珍本来想用母亲作为抬头的,觉得这样太生疏,又不是作文,又不是隔了很远,干脆用妈。留字条其实也是故意疏远,凤珍有点心虚,写之前在小屋里还试着叫了一声妈,自己听着都觉得别扭,好像是有意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
晚上睡觉的时候,白小敏过来问,丫头,食堂的饭好吃吗?
凤珍想了想,想不出那些水煮豆芽的味道,但是那种无拘无束的说笑让凤珍觉得新鲜。好啊,比咱家的饭好。
白小敏说,那好,咱家以后也不用做早饭了,你们都在外面吃得了,我也乐得睡个懒觉。
凤珍到底年轻,差一点高兴得跳了起来,看到母亲脸色阴沉,才止住激动重新安分地躺下。
二
过年的时候,家里添了台电视机。
白天凤珍去上学,穆长生东家坐坐西家玩玩,电视机就成了白小敏的伴。白小敏还从来没有见过比电视更好的玩意儿,电视剧哄得人鼻子一把泪一把的。闷了,还有专门逗你玩的相声小品。“正大综艺”带人游遍世界,“综艺大观”让人不出家门就能欣赏晚会。白小敏一闲下来就看电视,逢集出摊的时候跟人家絮叨的也是电视里的事儿。谁也没有想到,电视也会给凤珍的生活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多少年后凤珍还是闹不清楚那个电视节目到底是怎样蛊惑了自己的母亲。放了学的凤珍还没走进当院,白小敏就迎出来,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她,那样子就像一个来布摊扯布的乡下妇女,想仔仔细细地挑拣布的毛病。
等到穆长生回来,白小敏又让他们父女俩站成一排,左看右看,一边还喃喃自语,不像,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凤珍小的时候,邻居都说这孩子长得仿她爸,白白净净的,小眼睛,大鼻子。凤珍跟穆长生在一起的时间多,这话听得也多。其实凤珍不想像父亲,白小敏多好看啊,细高挑儿,布摊上随便什么料子围到她身上都好看。凤珍能想象得到,母亲年轻的时候肯定有很多男生暗地里对她日思夜想。凤珍要比母亲矮得多,也许是营养的关系吧,却比母亲丰满。丰满这词有褒有贬,放在凤珍身上当然是含了褒义。要说凤珍身上有什么闪光的地方,这还真得算上一条。
白小敏对穆长生说,肯定是医院给抱错了。
凤珍的心哆嗦了一下,紧了起来。
白小敏说,下午电视上演了,两家抱错了孩子,孩子一直长到12岁才发现。丫头肯定也是医院给弄错了,你说丫头像谁?
穆长生还开玩笑,像谁?只要不像老黑就成。老黑是东头的邻居,修鞋的。老黑本不姓黑,只是面相有点黑。
白小敏很严肃,谁跟你贫!
穆长生也正儿八经地说,丫头长得白白净净的,不像我像谁?
白小敏冷笑,哼,白白净净的多了,都是你的丫头?
不情愿是不情愿,可凤珍想想也是,长得白的人多了,能都是穆长生的闺女?凤珍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举着镜子看自己的脸。镜子里的脸是圆的,眼睛也不大,单眼皮。像谁呢?父亲的脸是方的,典型的国字脸。母亲的脸是瓜子脸,比凤珍好看得多。一家人只有凤珍是单眼皮。
凤珍并没有太当回事,像不像怎么了,一家人都过15年了。再说了,丫头怎么了?连穆长生都说,我们老穆家的穆桂英可是女的,还不是跟男人一样征战疆场?
第二天是逢集,白小敏却扔下那些花花绿绿的布匹进城了。凤珍他们中午回来没有吃上饭,厨房里冷冷清清的,谁也不知道白小敏干啥去了。
夜自习放学后,凤珍终于见到了母亲。还没有进屋凤珍就喊,妈,咋一天不见你啊?凤珍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叫白小敏妈。
白小敏的表情跟当天的厨房一样,冷冰冰的。
穆长生说,丫头,你去睡觉。说完也沉下脸,没有任何表情。
凤珍惴惴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跟普天下的夫妻一样,白小敏和穆长生也经常吵架,有意避开凤珍还是第一次。一家人嘛,怎么避得了?
凤珍背靠着门,偏要听听他们吵什么。
白小敏说,你好好想想,当年谁不说咱怀的是男孩?医生说是男孩,看相的也说是男孩。我自己还不清楚?我喜欢吃酸的。人家不都说,酸男辣女嘛?
穆长生说,咱得相信科学。丫头难道是自己变来的
啊?
白小敏提高了声音,要是医院给弄混了哩?
穆长生说,别做梦了,你妈都看着了。
白小敏说,我妈?我妈去的时候孩子早生了。
白小敏生凤珍的时候胎位不顺,提前住到县医院待产。穆长生等不及,回去换白小敏的妈顶班。就在这个空当,白小敏生了。也就是说,谁也没有亲眼看到凤珍从白小敏的身上掉下来。
凤珍越来越紧张,呼吸也越来越粗重,自己是不是白小敏的闺女好像就在这一会儿了。凤珍试图平息自己越来越紧的呼吸,哪里由得了自己?
白小敏说,我生的肯定是男孩!
穆长生没有说话。凤珍更紧张,我怎么会是男孩?
白小敏继续说,我得找回咱们的根儿!
你疯了?穆长生的声音压了下去,降了一个八度。情绪却没能降下去,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凤珍当时还不明白白小敏的意思,但是凤珍听出来了,自己不是他们的丫头。自己的身份突然就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还是在凤珍出生之前就已经决定了的,根本由不得凤珍自己。凤珍不相信,轻手轻脚地找来镜子,越看越不像穆长生。我到底是谁呢?凤珍想得头痛都想不明白。算算日子,凤珍居然盼望这个月的那几天快点来。身体一痛头痛就不知不觉地被抵消掉了。
凤珍不担心父亲,穆长生拿她当穆桂英养着哩。
中午回到家,穆长生下了挂面。陡沟的挂面很有些名气,细细的一根面,还能做成空心的。空心面虽有名,凤珍家里很少吃,穆长生不喜欢面食,凤珍也是。凤珍的记忆中,父亲是第一次做饭。穆长生不会做饭,挂面不一样,好煮,水烧开放进去就行了。
凤珍在父亲的注视下一口一口地扒饭。凤珍觉得很不自在,好像对面坐着的是个陌生人。
穆长生说,挂面煮稠了。顿了顿,又说,你妈去看你姥姥了。
凤珍的头埋下去,所有的委屈突然换算成了眼泪,一坨一坨地落进稠稠的挂面里,把挂面都稀释了。看姥姥?还不是想去核实生产的细节。
穆长生看穿了凤珍的心思,丫头,你妈这人没文化,别跟她一样!
晚自习的时候,天开始下雨,还伴有雷电。班里有学生小声地议论说,正月里打雷不好。凤珍觉得就是,怪不得家里生了这么多事。放了学,凤珍在屋檐下怔了怔,正要朝雨里冲,黎瑞递过来一把伞。
黎瑞在班里是那种不太招人喜欢的同学,跟很多诗人一样,有点神经质,会冷不丁地朗诵起诗歌:“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凤珍不喜欢那些一惊一乍的诗,凤珍喜欢黎瑞的博学。凤珍经常听他跟同学说他喜欢哪本书,哪个诗人,还都是外国人的名字,叽里哇拉地一长串。凤珍就觉得黎瑞是个了不起的人,学问大。凤珍尊重有学问的人。
黎瑞没有给凤珍道谢的机会,转身钻进雨里。凤珍追上去,也不敢走得太近。那个时候的男女生正是碍口的年龄,谁都不跟谁说话。雨并不大,好像正处在酝酿阶段。黎瑞住在街西头,离学校近,几步就到了。凤珍眼看着黎瑞要拐弯了,才喂了一声。黎瑞转过头,凤珍说,我怕。黎瑞说,我送你。
剩下的路就走得很慢。两个人都矜持着,谁也不先开口搭话。快到家时,凤珍在暗处停下来,你读的书真多。
黎瑞讷讷地说,不算多。
凤珍觉得这个男生的话真是简单,一点儿找不到平日里高谈阔论的张扬。借我看一本吧,我写不好作文。穆桂英是做不成了,当文人还是有机会的。
黎瑞说,好。
凤珍快进屋的时候回过头,黎瑞还打着伞站在院子外边。
穆长生问,那个男生是谁?
凤珍说,同学。
穆长生又问,啥同学?
凤珍说,同班同学啊。
穆长生说,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凤珍看着陌生的父亲,不知所措。长这么大,打烧饼的穆长生还从来没有跟凤珍这么严厉地讲过话。
白小敏没有回家,凤珍也不敢问。临睡的时候凤珍怯怯地说,爸,我怕。
穆长生说,来,睡你妈这儿。
凤珍拖了自己的被子过去,穆长生接过去铺到里面。熄了灯,穆长生又起来,把尿盆端到外面的客厅里。
凤珍整夜都没睡。天快亮的时候,凤珍却迷迷糊糊的,瞌睡。凤珍说,爸,我不上早自习了。
穆长生说,好。
凤珍心里一热,还是爸好,什么事都由着她。
一晃,早自习就过去了。凤珍在热被窝里磨蹭。穆长生说,不凉,你的毛衣毛裤都放在我被窝里暖着哩。凤珍想起小时候,每天早晨父亲都要拿着她棉裤在当门的煤火炉上烤,烤暖之后捂紧裤筒再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给她穿上,嘴里还督促着,快!快!一会儿又凉了。给凤珍穿衣服的时候,穆长生总是轻手轻脚的,像摆弄一uMttaXZNYJoWv+BjXucBH7knAX1ChMbvbVgvDWpQQPQ=尊瓷器。
中午的饭是白小敏做的,白小敏很兴奋,自己的判断没错,丫头肯定是医院给抱错了。我妈说了,不是有出戏吗,《狸猫换太子》,根儿一定是被人家掉包了。
这是凤珍第二次听到根儿这个名字。凤珍老是想忘掉这个名字,越是努力反而记得越牢。下午,凤珍逃课了。凤珍回去找穆长生。
穆长生以为凤珍只是委屈,安慰她,丫头,你妈这人,你还不知道?别放在心上。
凤珍问,爸,根儿到底是谁啊?凤珍还怀着希望,希望穆长生也跟自己一样只是第二次听到根儿这个名字。
根儿。穆长生嘴里机械地又重复了一遍。
白小敏怀孕的时候,B超还没有普及到小县城,怀的是男是女全凭经验判断。医生、护士还有生过几个孩子的老人都说,凤珍肚子里的是男孩,没错。白小敏怀孕是结婚第六年的事,两口子对生孩子几乎都不抱希望了,能怀上孕他们就觉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哪还顾得上是男是女。潜意识里,穆长生还是希望白小敏能生个儿子。这不,小两口给肚子里的孩子取的名字就奔了男孩,根儿。穆家到了穆长生这一辈已经是三代单传,白小敏肚子里的这个男孩子就成了穆家传宗接代的一棵根苗儿。谁曾想,生下来却是个丫头。根儿这名字可不适合丫头,得另换个名。人家医院催着问名字,穆长生看到收费大厅里挂着一满墙的名医照片,有一个叫展凤珍,飒爽英姿的,随口就说,叫凤珍吧,穆凤珍。
凤珍哦了一声,原来自己是顶了根儿的位子。
三
黎瑞借给凤珍的是《泰戈尔诗选》,还有自己的摘抄本。本子上抄满了名人锦句,还有很多正是她这个年龄喜欢的朦胧诗。
“人生就是个竞技场,谁有体力,有耐力,不论朝哪个方向跑,都能达到成功的目标。”
“我生着,我唱生的歌。”
“我想忘记你忘记/我们顶过的所有的月亮/掩饰什么我也不再/掩饰孤苦……”
“最大的痛苦有时候不在于痛苦的大小,往往那些不能说出的痛苦是最折磨人的。”
……
凤珍不知道黎瑞是从哪儿弄到的这些警句,既精炼又哲理。凤珍不知道它们出自哪儿,暗地里却已经把作者都归到黎瑞身上,对黎瑞的敬佩又增加了几分。每天晚上放了夜自习,他们都会一前一后地走出学校,黎瑞在后,凤珍在前。有时候,凤珍会和他说些学习上的事,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走路。黎瑞给凤珍写了很多诗,凤珍都小心地收着。跟黎瑞在一起,凤珍甚至有些自卑,怕黎瑞将来做了贺敬之或郭沫若,自己不配做人家的朋友。但是,凤珍也因此快乐了不少。有一次,他们拐进黑暗的小巷里搂抱到一起。凤珍其实不喜欢黎瑞的拥抱,没有芝麻香,没有炉火的温暖。凤珍喜欢黎瑞附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让人脸红心跳。后来,黎瑞的手又进一步探向凤珍的胸脯。凤珍没有拒绝,她想,如果这样能让未来的诗人快乐,就让他快乐快乐吧。谁让人家给了她这么多快乐时光!
黎瑞快乐的时候凤珍惴惴地问他,根儿,你听说过根儿吗?
黎瑞说,根儿?我读过一篇小说,里面的人物叫马根儿。马根儿是个好人,牛根儿、朱根儿也都应该是好人,叫根儿的都是好人!
凤珍松了一口气,黎瑞并不知道自己是顶了根儿来到穆家的。
黎瑞拥着凤珍感叹道,生活真美好啊!生活就是一首诗。
凤珍心里不同意,怎么会呢?14岁以前也许是。
白小敏从城里回来,带了一箱健力宝。健力宝父亲穆长生也给她买过,现在换成母亲买回来,凤珍有些迷茫。白小敏喋喋不休地跟穆长生说,人家医院不让扒先前的病历,说她没有权利。白小敏没有放弃,下班的时候给管病历的医生家里送了箱健力宝,人家不要,连门都没让进。
小镇上存不住事,凤珍不是穆长生白小敏的亲生子早已传开了。不上学的时候,凤珍不愿上街看人家的指指点点,整天圈在屋子里。无聊的当口,凤珍突然发现院子里居然有一个老鸹窝。老鸹窝筑在当院的槐树上,纵横交错的枯枝在浓绿中隐蔽得很好。总得有事做吧,凤珍想爬树突袭老鸹。还没爬到一半,老鸹就警觉地飞走了,只掏下来几只鸟蛋。老鸹们从此弃了这处巢。不几日,老鸹窝上的枯枝在风雨的侵蚀下有些松散,开始一根根朝下落。
7月份,凤珍要参加中招考试。父亲穆长生打算封了烧饼炉子去城里陪她,凤珍心下生喜。不知不觉间,凤珍已经不喜欢母亲白小敏了。偏偏要走的那天,白小敏说,你爸在家看门,我去还能顺便办点事。
考试的最后一天,凤珍下了考场却不见白小敏。凤珍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只有躺在宾馆的房间里等母亲回来。眼看下午的考试就要开始了,白小敏才兴冲冲地赶回来。好了,终于查到当天的值班医生和护士的名字了。咱们就要找到根儿了。
咱们?谁跟你咱们?还不是你自己,大不了再加上穆长生。
凤珍呆在房间里,拚命地忍住眼泪。白小敏甚至连凤珍吃没吃午饭都没问,只是催促凤珍赶紧去考场。凤珍空着肚子走了。凤珍并不饿,凤珍心里塞满了对白小敏的绝望。
凤珍没有参加最后一场考试,连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了,还考什么试。
回到家里,穆长生问考得怎么样,凤珍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自己都觉得意外。要不是穆长生,凤珍死的心都有了。白小敏当然没有忘记向穆长生汇报根儿的最新进展,穆长生看看凤珍,凤珍一脸的漠然。穆长生说,丫头还是咱的丫头,怎么会不是呢?别再瞎折腾了。凤珍听这话有些言不由衷,毕竟还是给了凤珍面子的。
凤珍断了当文人的心,天天缩在家里。母亲白小敏往来于小镇和县城之间,不停地传回有关根儿的最新线索。然后,还是从白小敏自己的絮叨里凤珍了解到,那些线索不久又一个一个地断了。这样的结果,凤珍应该是高兴的,但她没有高兴的本钱,白小敏依然坚定着自己的寻找,好像那根儿就藏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里,等着白小敏去找回来。凤珍不知道白小敏何时才能找到他们的根儿,就像年三十的晚上,天总也不亮。不亮也好,凤珍好像又盼着这样的结局。
凤珍突然就变了,变得不闹了,变得羞涩了,变得忧郁了。穆长生只有凤珍这一个孩子,还以为丫头长大了,知事了。
漆黑的晚上凤珍才敢出来,到空旷的街道上透透气。她希望能碰上黎瑞。凤珍变得越来越大胆,她常常在黎瑞住所附近游荡,整晚整晚。凤珍想找个人说话,说她的迷茫,说她的痛苦,还有,还有那个她一直都在回避的根儿。凤珍也怀着隐隐的渴望,渴望黎瑞来安慰她寂寞的皮肤。
凤珍的日子越来越无聊,总得做点什么来打发自己吧。能做什么呢?凤珍其实也是一个没主见的人,没有文化,又太小,穆长生也没有法子。趁一个凉爽的日子,凤珍把那一车搁置了太久的布匹推了出来。房子有些潮,那些花花绿绿的布匹都生了绿毛,凤珍仔细地用干毛巾一匹一匹地掸干净。颜色是暗了,毕竟还是新的,掸一掸还能看出曾经的鲜艳。
做生意凤珍是新手,一天也就三两个主顾。这不是凤珍想象的生活,凤珍做得却欢天喜地。凤珍虽然话越来越少,还是喜欢热闹的。逢集的时候还能跟买布的闲扯两句,罢了集,跟谁说?
白小敏也安慰她,现在是淡季,十冬腊月就好了,农活少了,人闲了,节礼也多了,扯布做衣服的才多。凤珍想,好歹也是一门营生,不急。
捱到冬天,凤珍的顾客还是少得可怜。想想也是,成衣越来越多,电视上老说,南方都在规模化地制作成衣,成衣的成本价越来越低。买布呢,还得找裁缝,做工也不一定比人家精致,多麻烦。倒是白小敏,每次回来都问,还要不要从外面捎点布回来。
白小敏一直没有闲着,她追到珠海终于找到了当时的一位接生医生。医生哪能记得住十几年前的旧事?逼得急了,人家说,要调换也不会是我,你去问问护士吧。当班的护士早随丈夫迁到了省城。只要不出国,白小敏就不怕找不着她们。功夫不负有心人,护士也找着了。两个人的话如出一辙,早忘了,是男是女都在病历上写着哩。白小敏只得又回去缠那个管病历的医生,天天去人家门口堵人家,要人家还她儿子根儿。医院的人都以为她有神经病,谁见了谁躲着。新换的院长被白小敏缠得没法,到底还是让她看了病历。白小敏激动得一下子跪在院长的脚下,谢谢院长大人!
病历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母,符号,还有潦草的汉字。白小敏识字不多,主要的意思还是明白的。孕妇-于09:20产下一女婴。重3.7千克。哭声洪亮。下面坠着日期,72、4、26。
白小敏看不出有多失望,反倒觉得疑团重重。还7斤多,还哭声洪亮,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凤珍,倒更像根儿。凤珍瘦小不说,哭的时候也是嘤嘤的,惟恐吵了别人。连凤珍自己都以为,自己可能真的是医生抱错的孩子,要不然,白小敏的寻找怎么能那么坚决?
白小敏不在家的时候,凤珍再也没有爬过穆长生的床。穆长生突然成了一个生理意义上的男人,跟黎瑞一样。凤珍不敢细想,一想起过去在这个男人跟前的放任,凤珍都觉得有一种乱伦的罪恶感。可是,有时候呢,凤珍又真的想做一回白小敏口中的妖精。这个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穆长生即使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凤珍也放不下,毕竟还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情。
白小敏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她跟穆长生说,电视上的那宗案子就是人家从孩子的长相上发现的。白小敏说,根儿今年17岁了,应该在上高中,我把咱县的高中挨个找下来,就不信找不回咱的根儿。凤珍想,要是白小敏有这个信念,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根针落到水里她也能找回来。
拾掇好年夜饭,凤珍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等白小敏,穆长生坐在卧室的床上看电视。凤珍觉得屋子里很安静,外面的鞭炮声很遥远,远得跟母亲白小敏一样。天擦黑的时候,白小敏才搓着手从外面回来。县里这几天人多,好找人。
没有人接她的话茬。大过年的,穆长生憋住气,凤珍埋头忙着摆碗筷。烧纸的时候本该许愿的,凤珍却忍不住在心里诅咒,你个根儿,到底死哪儿去了,让人好找。
四
过罢年,凤珍也想去广东。黎瑞让人捎给她一封信,说我们广东啊,简直就是年轻人的天堂。凤珍不喜欢黎瑞的用词,广东是你的啊?凤珍对广东还是知道一点的,凤珍的布匹卖不出去就跟广东有关。据说,那儿的成衣才几块钱一件,样式也好,还耐穿。几块钱啊,连布钱也不够呢。凤珍就觉得广东好,广东因为有黎瑞也成了她能去的最远的地方。
穆长生赶在了凤珍的前面。过罢年一开集,穆长生就把烧饼炉子挪到了北街的汽车站,先以打烧饼方便为借口搬进了附近的出租房。白小敏去找他,穆长生说,不想再回那个家,烦!白小敏想不明白,我在外面给你找你的根儿,你有什么好烦的?
第二次白小敏是拖着凤珍去的。凤珍不想去,她也想逃出去,只是还没有做好放下白小敏的决心。穆长生租的房子很小,一张床几乎塞满了整间屋。穆长生冷冷的,忙着自己手上的事。凤珍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陪着白小敏干站在那儿。
临走的时候,白小敏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老穆家断后的,根儿早晚会找回来的。
跟白小敏朝夕相处的凤珍,觉得屋子里的空气都是生涩的。白小敏在外面怎么找根儿,凤珍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一回到家里,白小敏就根儿长根儿短的,絮叨她找根儿的那些破事。穆长生走了,家里反而更显拥挤了,无论朝哪儿移动,凤珍都会碰上白小敏。凤珍的心里也是,被白小敏的根儿塞得满满的。凤珍下了决心,赶早离开,再呆下去,凤珍非变成另一个白小敏不可。站在汽车车厢的过道里,凤珍看见穆长生已经在烧饼炉旁忙活了。凤珍一直担心走的时候会遇上穆长生,好在是一个车内一个车外。凤珍身子一晃,破车终于启动起来。外面的房子由慢到快地朝后退,汽车已经跑起来,朝凤珍心仪的地方奔去。穆长生的烧饼炉子越来越远,汽车一转弯,没了。其实,凤珍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得到穆长生打烧饼的姿态。身着蓝围裙,头向炉子里探,动作小心翼翼。凤珍甚至能想象到穆长生哼着小调的得意样,“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凤珍使劲嗅了嗅,汽车里没有熟芝麻的香味。
凤珍扭回头,陡沟越来越小,凤珍才意识到自己就要告别家乡,告别穆长生跟白小敏了。凤珍觉得汽车其实很孤独,只能在远离人烟的公路上奔跑。跑到空荡荡的野外,凤珍的心也莫名地空下来。
凤珍进了黎瑞工作的宾馆。广州没有干店,全是豪华的宾馆。头两个月凤珍很是惬意,这里的生活完全不是陡沟,凤珍也不是其他的谁,凤珍就是凤珍。开始是做清洁工,后来又去门厅那儿迎宾。黎瑞说,你是美女,不然也轮不上迎宾。以前黎瑞说凤珍长得好看,凤珍能兴奋得吃不下饭。现如今不同了,黎瑞见到任何一个女人都喊人家美女。黎瑞说,凤珍你太忧郁,你得开心点。开心是广东人的话,黎瑞活学活用。凤珍觉得黎瑞真不简单,无论什么时候总有让她佩服的地方。凤珍不开心的是,这个黎瑞已经不是她凤珍一个人的黎瑞了。黎瑞不喜欢读书了,也不喜欢那些“酸不拉叽”的诗歌了,黎瑞只看那些街头小报。但是,黎瑞还是想把手放到凤珍的怀里。凤珍拒绝了。凤珍说,你有点时间还是多读点书吧。黎瑞笑她,老外了不是?看我们广东人谁还读书?都奔经济去了。
迎宾做了不久,经理就把凤珍叫了去。客人反映你的笑怪怪的,有点瘆人。凤珍想,我还不会笑?不会笑还算人啊?凤珍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很节制地给了经理一个笑。经理摆摆手,不行。你这也叫笑?还回去搞卫生吧。
凤珍回去就对着镜子笑,果然,脸上像敷了一层面皮,僵僵的。凤珍想起经理的话,人要是想到自己最得意的时刻就笑得自然了。凤珍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得意过,凤珍确定穆长生有过,穆长生哼“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的时候还算得意。凤珍也学着父亲哼:“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还真是,镜子里的笑灿烂多了。凤珍一有时间就哼,搞卫生的时候,买饭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凤珍不想自己不会笑,不会笑还了得?
两个月以后,凤珍自己觉得自己笑得自然多了。闲下来的时候,还会觉得心里空空的,广东根本不是她凤珍的广东,黎瑞也不是她心里的黎瑞。以前凤珍心里空荡的时候还能想想黎瑞,现在黎瑞是广东的黎瑞了,凤珍就没有人可想了。凤珍偏偏老是不由自主地想到白小敏,根儿找没找着?当然,还有穆长生。凤珍给穆长生写信,吭哧吭哧地写了几天,不疼不痒的,有什么用?最想知道的偏不敢写,根儿怎么样了?写完就放到那儿,懒得去邮。
还不到半年,凤珍就跟宾馆请假要回去,说是把家里的布匹处理完再来。工资结了,东西也处理了。凤珍自己是清楚的,那些布匹其实魇不住她的心,魇住凤珍心的是白小敏的根儿。宾馆的姐妹们都舍不得她走,多好的一个姐妹,除了不声不响地干活,还会有板有眼地唱家乡的豫剧。
陡沟镇还跟走的时候一个样,凤珍有些恍惚,就跟一觉睡到中午一样,睡下去的时候是月黑头,醒来的时候却是大毒太阳,广东跟陡沟是两个世界。秋天了,槐树叶早已枯萎,老鸹窝仅剩的几根枯枝还顽强地蓬在老槐树的树杈上,窝的形状还在。穆长生不在,白小敏也不在,厨房里还是冷冰冰的,缺少烟火气。看样子,白小敏的根儿还没找到。凤珍去了穆长生的出租屋,也没人。屋里还是一张简易床,久违的芝麻香味让凤珍的味觉获得了一次饕餮机会。
老远就听到那句熟悉的唱词,“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凤珍想藏起来,等穆长生唱完整,凤珍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听到父亲唱过第三句。“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穆长生重复第二遍时,脚已经跨进房门,声音也立刻收住了。凤珍迎上前,爸……
穆长生没有应答。穆长生想等凤珍叫第二次,凤珍却没叫。穆长生说,你,还当我是你爸啊?
根儿没找到,你穆长生不是我爸是谁的爸?凤珍有点心慌,难道,根儿已经找到了?凤珍很快就放下心来,根儿要是找着了,穆长生还能住在这儿?当初穆长生搬出去租房子,还不是厌了白小敏对根儿的疯狂寻找?可凤珍还是有点心虚,自己不该不写信的。凤珍把在广东买给穆长生的领带和皮带放到床上,那,我回去了。
凤珍没有再敢喊爸。就像妈一样,爸这个字对于凤珍也变得奢侈了。转过身的时候凤珍感觉背上一直背着穆长生的眼睛,出门,从房子的阴影里走出来,出大门,右拐……回到家,白小敏也已经到家了。
你,你还知道回来啊?
凤珍想,我怎么不知道?我天天都记着哩。凤珍听出来了,白小敏的话其实是又惊又喜的。凤珍舒了一口气。白小敏用手摩挲着凤珍买给她的丝质睡衣,咱可从没有买过这么好的料子!
凤珍还是没有喊一句妈,凤珍其实一路上都在下着决心。凤珍的声带好像已经不习惯了妈这个音,涩涩的,张不开口。中间夹着那个该死/NaQpbo6swr9Kw5XeJMqnQ==的根儿,总觉得别扭。
午饭是四个菜。凤珍有些感动,刚要开口,白小敏说,在外面受了委屈吧?回来就好,你回来了我就能放心地出去找你哥根儿了。
根儿怎么又成了我哥?有他的话根本就没有我。按照白小敏的观点,凤珍是顶了根儿的缺才进入这个家的。凤珍觉得坐在面前的白小敏一点儿也不真实,怎么变化这么快?凤珍真想一下子飞回广州去,还回到那个什么天鹅宾馆。
白小敏下午出门的时候,嘴里又念叨了一遍,你回来就好了,这下找到根儿就有指望了,你爸也该回来了。
凤珍有些担心,白小敏恍恍惚惚的,怎么能上街?明天再出去不行吗?你这样子让车撞着怎么办?凤珍其实老早就发现白小敏的恍惚了,凤珍已经习惯了与白小敏之间的冷漠,习惯了她们之间没有温情的生活。但是凤珍心里还是在为白小敏担心的,以前逢集出摊卖布的时候凤珍常常会主动给人家甩掉几毛钱的零头。凤珍想,我这边少赚几毛钱,白小敏在外头奔跑就能消掉一次灾祸。
白小敏骂道,死丫头,你是咒我早死啊!即使不是我亲生的,也养了你18年啊!
凤珍心想,白小敏心里明镜着呢。死根儿,你到底藏哪儿了?
凤珍决定再给见多识广的黎瑞写一封信,看看黎瑞能不能帮帮自己。
过罢年,黎瑞回信了。他在信中提到了DNA检测,还附了一篇报道,一个强奸犯拒不承认犯罪事实,女人生下孩子做DNA测试才使罪犯得以伏法。
凤珍定下心后就去找穆长生,我想做鉴定。
穆长生问,什么鉴定啊?
凤珍说,亲子鉴定,就是DNA鉴定。穆长生问,DNA是啥啊。凤珍也说不明白,反正能证明我是谁。凤珍于是又把黎瑞寄来的那个强奸案复述了一遍。
穆长生说,算了丫头,做了又有什么意义?
凤珍说,总让人家在外面乱找也不是个事。
穆长生不看她,我不同意。
凤珍说,我出2000块,剩下的你们出。
穆长生还是很坚定,反正我不赞成。
凤珍也铁了心,折回家跟白小敏谈。白小敏问,那DNA准不准啊?可别跟那年,医生都说怀孕时肚子大是男孩,结果呢?
凤珍说,准,准确率是99.99%。
当晚。凤珍和白小敏都睡不着觉。凤珍觉得真相就要出来了,有没有那个根儿都会给白小敏一个说法的。白小敏呢,恶狠狠地想,这个鉴定要是拿到手,看你医院怎么交待!
五
鉴定结果是白小敏收到的,被鉴定人在生物学上存在着99.99%的母女关系。白小敏看不明白,生物学是怎么一回事。
穆长生毕竟是见过世面的男人,他虽然不懂什么是生物学,母女关系还是懂的。穆长生白了白小敏一眼,没有搭理她。白小敏追着问凤珍,凤珍也懒得解释,这一点倒有些像她的父亲穆长生。穆长生抖着那张纸跟白小敏说,你个妖婆子看好了,科学都证实了,丫头是你亲生的!
白小敏一把抓过鉴定书,癔癔症症地又瞅了一遍。那,我们根儿呢?根儿到底算啥?
不管根儿算啥,凤珍到底不是外人了,三个人还是一家人,家又名副其实了。凤珍激动得浑身发抖,到底没有忍住,瘫到地上。穆长生走上前,将她揽入怀。白小敏在对面看着这对刚刚被科学鉴定过的父女,神情漠然。凤珍不管,任自己眼泪流了父亲一身,一边还加劲地搂紧父亲的腰,贪婪地享受着他温暖的拥抱。凤珍不怕了,这个男人是这个世界上与她最亲的亲人。科学都证实了,她还怕什么?她可以尽情地在他怀里撒娇,磨蹭,甚至暧昧都不怕。
凤珍当然不知道,这是活着的父亲与她最后的亲热。
当天晚上,穆长生在出租屋里用电炉子煮方便面时触电了。凤珍哭得死去活来,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这么放纵过。穆长生是她19年生活中惟一的亲人,朋友,甚至是还有点小秘密的知己。白小敏也哭着诉说着,长生,你放心地走,根儿我会帮你们老穆家找回来的。
镇上大人小孩早就知道了白小敏寻找儿子的事,可谁也没有当着凤珍的面提过这事,凤珍也装着不知道。现在凤珍装也装不成了,白小敏在这样的场合宣告了根儿的存在,凤珍觉得好像脸上被谁狠狠地扇了一耳光。白小敏哪是什么癔症,真个是疯了。
白小敏不去发疯似的找那个可恶的根儿,父亲也不至于搬出去,父亲要是不搬出去也不至于吃方便面……凤珍恨得牙根都疼。恨谁呢?谁让白小敏是她生物学上的母亲呢。
凤珍那两天恰好身上不方便,以前身上来时凤珍总是诅咒它,希望它赶快过去。这一次,凤珍心里却盼望它慢点走,再多陪她几天,肚子的痛多少总能抵消一点心口上的痛。
安顿好父亲,凤珍把家里临街的干店改成了烟酒铺,每天守着烟酒铺打发日子。凤珍想好了,再过一年,离父亲的丧事远了,就嫁出去。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晚嫁不如早嫁,嫁得远远的,陡沟还有谁让她留恋?
白小敏时不时地还会突兀地问上一句,你根儿哥呢?但是,白小敏再也没有出去找过根儿。有时候凤珍想,我要是真有个哥哥就好了,当然不能是根儿。
黎瑞回来了,一回来就来找凤珍,约好第二天一起进城参加一个诗友的集会。凤珍嘴上说,我也不会写诗,我去干吗?心里呢,还是想去的。现实太残酷,能逃到虚幻里躲一会儿是一会儿。只可惜,没有了黎瑞,那个诗歌的世界离她已经越来越远了。第二天,凤珍把铺子交给白小敏,和黎瑞一起进了城。
会场内有一个横幅,上面写着:“海子逝世三周年诗歌朗诵会”。来的人很多,男男女女有十几个。凤珍虽然不太说话,听他们疯子一样地朗诵,争吵,流眼泪,自己的心也被点燃了,好像又回到了初三那年。凤珍还记得黎瑞当年写给她的那些诗,足足一本,还宝贝似的藏着。现在呢,黎瑞再也不写诗了,见到诗友谈的都是“我们广东”。想想那时候,再看看眼前,凤珍不由得感叹,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生活呢?勇敢,或者说是,不要脸。凤珍的耳朵在骚动,眼睛也在骚动,像是酒兴正浓。凤珍决定也不要脸一回,斗胆在人群中唱起来:“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屋里的人愣了,眼睛都集中过来,凤珍一下子成了集会的中心。两句唱完,凤珍没词了,尴尬地停下来。凤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这两句戏词,凤珍其实还会好多流行歌曲的。
还没有到家,就有人跟她报告,凤珍,你家里着火了。凤珍没放在心上,能着什么样,扑灭了就好。凤珍他们回到家,院子外还围着好多看热闹的人。烟酒铺的顶棚没有了踪影,昨天才进的货烧得所剩无几。白小敏的头发也烧掉不少,好在没受伤。凤珍心里说,怎么没把你个疯子烧死啊。
连槐树都烧死了,老鸹窝残存的那几根枯枝早烧成了灰。凤珍并没有太痛苦。想想还真奇怪,每次经历大的变故凤珍的月事都不期而至。横竖都是一个痛,痛都挤到一起了反而感觉不到有多痛。奇怪的是,丧事过后的第一次月事,那种难言之痛又如约而至。
凤珍把宅子卖了,赔了左右邻居的损失。黎瑞说,还是去我们广东吧,一切重新开始。凤珍不想去广东,广东真的是黎瑞他们的广东,不是她凤珍的广东。凤珍也不想再在陡沟呆下去,借了黎瑞一笔钱,在城里租了一间小房子,还是做烟酒买卖。好歹切断了过去。
父亲一周年的时候,凤珍还是看不到自己的希望在哪儿,嫁人的心思更加急迫。也许,男人才是她凤珍的希望。不是有人说过嘛,姑娘越做越小,媳妇才越做越大。凤珍想做媳妇,想很快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凤珍历数自己身边的男人,鲜有能寄托终身的。黎瑞更不能嫁,他早已经远离了凤珍的生活。凤珍长得还算端正,再加上丰满,增添了不少性感的成分,大多数男人都能看得上她。自己的要求又不高,只要男人肯把白小敏一起带过去就成。可凤珍不爱说话,让好多男人很失望。人家传过话来,凤珍才知道,年轻轻的自己倒像个孤老婆子了。
凤珍第一次见到查卫国时,心里就认定,这辈子就跟他了。姓查的,错不了。那一次诗友的集会上,凤珍记住了海子的名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简单而充实的理想,凤珍相信黎瑞以前也一样有过。黎瑞跟她说,海子其实姓查,查海生。
查卫国当然不是诗人,甚至与诗人的边都沾不上。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凤珍的家。所谓的家,其实就是凤珍在城里的烟酒铺。男人长得跟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样,白白净净的,老远就闻到一股干净的烟草味。一般吸烟的男人,身上都有一种浓重的混合气味,说不上什么味,反正很讨女人烦。穆长生的身上没有这种味,查卫国的身上也没有。
凤珍拆了一包烟,店里最贵的芙蓉王。查卫国没拦住,讷讷地说,不抽,凤珍说,男人怎么能不抽烟?得抽。查卫国才说,可惜了,换成十包春雷够我抽十天。凤珍觉得虽然这个男人不热爱诗歌,但心是实诚的,这也是如今最紧缺的。送走查卫国,凤珍不由得哼起了“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
接下来就是凤珍的回访。凤珍踏进查卫国的家门时,差一点被绊了一跤。房子比凤珍在陡沟的要小要矮,屋里的地平却比外面高,一只脚踏进去就像上了一道坎。凤珍稳住身子,好一会儿才能看清屋里的摆设。很干净,这是凤珍的第一印象。凤珍后来才意识到,干净的同义词其实是简陋,好在并不显寒酸。查卫国的身份却不简单,养父母50多岁捡了他。现如今养母瘫了,养父还好,身体硬朗。跟凤珍不同的是,谁都知道查卫国是养子,不像凤珍那么不清不白。
凤珍跟人在一起时习惯头昂着,给人感觉冷冰冰的,不容易亲近。怎么说呢,好像是很高贵,高不可攀的样子。两个人交往了一个多月,查卫国还没敢碰过凤珍的手。查卫国越是这样,凤珍越急。凤珍把查卫国的怯当成了犹豫,只好主动创造机会。晚上约会,走到没有亮的地方凤珍就停下来,嘴上扯东扯西的,其实是给查卫国攒够勇气的时间。这一招儿还是跟黎瑞学来的。想当年,黎瑞还不是专门把凤珍往黑灯瞎火的地方引?再怯的男人,有了黑暗的掩护胆子也大了几分。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都能做,还不能亲热亲热?
捱到结婚,凤珍总算舒了口气。凤珍还没有提白小敏,人家查卫国就表态说,两家的老人我们不偏不倚都养着。屋里太窄小,凤珍自己都觉得为难,干脆让白小敏住出租屋,反正她还年轻,吃穿都能自理。凤珍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带着狠心的,自己这半生如此落魄,怪谁呢?还不是因了这个生物学上的母亲。
结婚第二天晚上,凤珍就跟查卫国一起推着手推车去了夜市。政府本来划了夜市区的,每个摊位要交管理费,一年一千块钱。查卫国交不起,交起了也舍不得,只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活该凤珍倒霉,第一天出市就碰上城管。要是让城管赶上,轻者罚款,重者没收工具。查卫国眼疾,推着车子就跑。凤珍也跟着跑,跑得很不是滋味,好歹陡沟还没有这种吓人的城管。在小巷里躲了十几分钟,查卫国说,好了,城管这会儿歇了。手推车才又推到明亮处。
像凤珍这样的小摊子,隔不多远就能找着一个。客人来了,想吃馄饨有馄饨,想吃汤圆有汤圆。想喝酒呢,也能满足。车子上还准备有小菜,煤气一点,生的就变成了熟的。凤珍守着自己的摊子,客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小巷里冒出来,不声不响地坐到凤珍给他们预备的小凳子上。凤珍一边给客人做饭一边猜,人家是打牌散了场出来的,或者是跟老婆怄了气出来的,也或者是跟黎瑞当年一样,刚把女朋友送回了家……
凤珍很自然地就想起和黎瑞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曾经在这样的晚上,安静地在大街上来来回回地游荡。有时候,黎瑞还会肆无忌惮地大声朗诵几首诗。凤珍现在想想,这些好像都是电影中的镜头,根本不像凤珍曾经的生活。
没干多久,凤珍就喜欢上了这活。严格来说,凤珍是喜欢深夜大街的安静。凤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点像自己当年的理想。整个大街空荡荡的,只属于他们自己。黎瑞当年的话没有错,生活真是一首诗啊。
凤珍又变得嘻嘻哈哈起来,和顾客说着轻松的笑话,没人的时候抛给查卫国一个暧昧的媚眼,夜市结束往往是凌晨一点多,查卫国推着车子,凤珍数着手里零零碎碎的票子。凤珍不会作诗,激情来了就知道放声高歌:“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平时哼的时候,是下意识的,可以反反复复。粗着嗓子想喊第二遍时,就觉得不自然。凤珍突然顿下来,查卫国在一旁起哄似的加了劲儿地催她,接着唱啊?凤珍装着忘了词,改成吹口哨。
白天,凤珍在屋里摸摸这摸摸那,一屋子的家务活等着她去做。凤珍现在觉得房子并不算小,不像陡沟的房子动不动就会跟白小敏碰头。凤珍在屋里舒舒展展地做事,随自己怎么踢蹬都磕绊不了。凤珍很自然地给公公叫了爸,可是,凤珍却没能叫婆婆一声妈。凤珍不是不喜欢婆婆,是发不出那个字的音。以前没有做DNA测试的时候,妈喊不出口也就算了,毕竟中间夹了个根儿。后来真相出来了,连科学都证实了凤珍与白小敏的母女关系,可是,妈这个音凤珍还是喊不出,嗓子好像锈住了。
每隔三两天凤珍就会去看看白小敏,有时候带着查卫国,有时候就自己一个人。给白小敏租的房子在郊外,一家废旧窑厂的小屋,每月15块钱。城里的房子租不起。白小敏每回看到查卫国,眼神总是怯怯的,凤珍装着没看见,凤珍先前从没见过白小敏怯过谁。废窑厂不大,出了门就是空地,白小敏竟然开垦出一大片菜地。白小敏说,今后家里可以少买点菜。凤珍说,哪天让查卫国来浇水。白小敏说,不用,近。凤珍绕到后面看了看,果然,屋后就是一个大水塘,估计是窑厂取土留下的坑形成的。白小敏没话找话地说,水塘可深了,听人家说,每年都有人淹死。凤珍放心了,白小敏好像又恢复到了从前。凤珍心想,那场火也许是件好事,白小敏再也没有念叨过那个根本就不存在的根儿。
六
凤珍结婚后,白小敏很少再犯癔症。白小敏知道凤珍并不多待见她,也不多话,凤珍一进屋就瞅凤珍的肚子。凤珍呢,也懒得猜白小敏的想法,每次去见白小敏都要强迫自己在那张小床上坐一会儿。凤珍觉得这样的天伦之乐很无聊,空落落的,还不如晚上被城管队员追赶着跑。毕竟那个时候还有逃亡的念头充塞着自己。
凤珍给白小敏弄了一台破电视机,能收好几个台。有电视机在旁边叽叽喳喳的,屋子里就不会显得冷落。凤珍再去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屏幕上晃来晃去的,有时候是人家疯狂地唱歌,有时候是人家在城市里浪漫,反正到处都是一派祥和的氛围。凤珍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进去,只要屋子里闹闹嚷嚷的就好。凤珍没有别的选择,她只剩下白小敏这一个亲人,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得在这间出租屋里呆够一段时间。有一次,白小敏突然畏畏缩缩地把手伸到凤珍的肚子上。凤珍明白了,白小敏是想知道凤珍是不是怀孕了。凤珍心里头一酸,好像有一只小手挠了一下她的心窝。14岁以后,凤珍再没有享受过来自母亲的温情。凤珍一时受不了这样的幸福,头扭到一侧,不相信地摇了摇。
查卫国每晚上床的时候都是迷迷糊糊的,凤珍不知道别人家的男人是不是也这样。也难怪,夜里熬到那么晚。那天晚上,凤珍他们早早收了摊。凤珍也急了,想和查卫国在床上再努努力,咋还不见动静呢?
冬天过去,凤珍褪掉笨重的厚衣服,肚子还是一马平川,白小敏的眼睛比手更频繁,嘴上却不急,不要紧的,我跟你爸还不是第六年上才有了你。凤珍松了一口气,白小敏终于忘了那个可恨的根儿。
白小敏不知道在哪儿弄的中药,凤珍一来白小敏就上赶着让她喝。凤珍好像被人家抓住了短处,没有犟,每次都认认真真地喝下去。有一次,凤珍折回去的时候听到背后白小敏叹了一口气,唉,操不完的心。要是根儿就好了,哪有这么多事。
凤珍发现自己怀孕是婚后第五年。凤珍觉得肚子有点痛,在厕所里喊查卫国,帮我买包卫生巾吧。查卫国说,我一个大男人咋好意思去买那玩意儿?你先用卫生纸凑合一下吧。凤珍一下子就想到穆长生。凤珍初潮的时候白小敏不在家,凤珍在厕所里吓得连声地喊爸爸爸……穆长生让凤珍别怕,丫头长大了,女孩子长大都这样。穆长生没有找到白小敏的妇女用品,只好自己出去买。一路上都在看包装上的说明,回到家又手把手地教她用。凤珍的月事除了伴随着痛,还很不规律,经常让她措手不及。遇到穆长生在家时,凤珍就会喊爸,帮我买包东西吧?穆长生也不问,每次都买人家店里最贵的那种。
凤珍其实是虚惊一场,身上并没有来。算了算,肚子好长时间都没有痛过了。可是,凤珍还是有些伤感的,再也不可能有第二个给自己买卫生巾的男人了。
凤珍再去白小敏那儿时还是不动声色。白小敏把中药递过去,凤珍没有接。已经三个月了。
白小敏笑了,是那种得意的笑,这几年的中药没白喝。凤珍会意地浅笑了一下,算是感谢。
白小敏问,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
凤珍说,不知道。想想不对,又补充说,没感觉。
凤珍不是不想理她,凤珍其实既不特别想吃酸也不特别想吃辣。想吃又能怎么着?现在是冬天,商场里倒是摆满了酸味的水果,哪是她们这样的家庭吃得起的?
白小敏说,酸男辣女。
凤珍一时没明白白小敏的意思。白小敏解释说,想吃酸的呢,怀的就是男孩。想吃辣的呢,怀的就是女孩。
凤珍接不上话,凤珍上学虽不算多,但还是相信科学的。
白小敏接着说,你现在反应不重,应该是男孩。反应重的可能是女孩。
这是凤珍跟白小敏说话最多的一次,白小敏絮絮叨叨的,都是关于生男生女的话题。从白小敏的屋里出来时,外面已经黑了。凤珍心里很愉悦,那两句唱词又脱口而出:“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
凤珍一直没有去照B超,是女孩怎么样,还不是得生下来?凤珍不想多花那个钱,也没有多余的钱花在这上面。将来还有很长呢,生孩子要花钱,孩子上学要花钱,三个老人也要花钱……
怀孕四五个月的时候,凤珍搬到白小敏那儿住了一段时间。孕妇这个阶段都要到娘家住上一段时间,怕男人忍不住,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利。住了几天,凤珍才发现白小敏老早就给未来的小外孙准备了几套婴儿服。
睡觉的时候,白小敏故意没有关灯。白小敏用手探了探凤珍丰满的乳房,说,我今儿个听人说,怀孕后咪咪很快变大,生下来就是女孩。要是咪咪变化不大,怀的就是男孩。
凤珍反驳说,那都是民间传说,没依据的。
白小敏说,怎么没依据?连大夫都这样说。你的鼻子也变大了,肯定是男孩,错不了。
凤珍不知道白小敏哪来这么多生男生女的怪说法,一条条都对着同一个结论,凤珍怀的是男孩。凤珍想,白小敏是不是疯了,50出头就这样絮絮叨叨的,怕是提前老了。
有一天,凤珍又情不自禁地哼起“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白小敏听到了,一怔,癔症了好久。凤珍害怕了,怕白小敏又回到过去,再也不敢在白小敏跟前哼唱。
搬回家后,凤珍有一段时间没有去白小敏那儿。反过来了,换成白小敏隔三岔五地朝凤珍这儿跑。查卫国对生男生女也不太在意,只有公公,一听白小敏的预报就笑呵呵的,希望亲家母的话能够成真。白小敏说,错不了,凤珍的肚脐都凸出来了,你们查家肯定是要添孙子了。
凤珍送她走,白小敏还是不停地说,肚子圆的是女孩,你的肚子尖。肯定是男孩。
凤珍说,我知道了,你都说过多少遍了。
等到白小敏真的住了口,凤珍又觉得挺不是滋味的。送白小敏回去的时候,凤珍亲热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肩。白小敏朝北走了,很快就汇入人流,不见了。
晚上,查卫国问,咱的孩子能不能叫根儿?
凤珍很惊讶,查卫国怎么也知道根儿。
查卫国说,你妈让我同你商量一下,问孩子能不能叫查根儿。
凤珍早知道是白小敏的主意,并不深究。要是女孩
呢?也叫查根儿?
查卫国说,你妈说了,你怀的肯定是男孩,错不了。
凤珍嘴一撇,她的话你也信?都是道听途说。
查卫国问,要真是男孩呢?
凤珍坚定地说,我不喜欢根儿!
凤珍生产的那晚,白小敏也一夜没睡。白小敏老早就预备好了喜糖,跟医生套近乎。凤珍被推进产房的时候,白小敏理直气壮地朝里面挤。白小敏想着,只要自己在,就不会有人换走自己的小外孙。护士赶她,白小敏拉着产房的门手死活不丢。医生摆摆手示意,算了,她是产妇的母亲。
凤珍其实是不想让白小敏进产房的,凤珍不愿在白小敏面前失去自己一贯的矜持。那会儿肚子里的孩子踢腾得厉害,哪还顾得上别的事。整个生产过程,白小敏都在瞎忙活。凤珍忍着痛,声音没出,汗倒是流了一身。孩子生下来,果然是男孩。
七
孩子叫重生,凤珍取的名。
白小敏不乐意,做晚辈的怎么能跟他姥爷的名重了呢?凤珍说,你以为现在还是皇帝叫啥全国都得避讳的年代啊!白小敏没有再坚持,知道再坚持也没有用。
重生一会儿屙到床上了,一会儿哭闹了,忙得凤珍晕头转向。凤珍不烦,凤珍也不急,凤珍反倒觉得踏实,好日子似乎都这样。真实,欢快,像诗一样。
重生四个月的时候,凤珍就又出去做夜市了。公公年龄大了,婆婆又瘫痪在床,小重生晚上就寄放在白小敏那儿。公公有点担心,你妈那病……
凤珍知道公公的担心,是怕白小敏伤着重生。凤珍心里也有点儿怯,嘴上却说,我妈有什么病?想想也没什么可怕的,自己的命都是白小敏给的,还怕她坏了重生?况且,生重生家里一下子就空了,再不出去做怎么办?
结婚几年才有了重生,凤珍全家对孩子格外亲。可凤珍晚上要出去挣钱补家里的亏空,白天又要补觉,终归不能和重生在一起。做了几个晚上之后,凤珍心里空落落的,重生就像别人家的孩子。恰逢三轮车又被城管没收了,凤珍厌倦了这种东藏西躲的生活,想打烧饼。凤珍先前虽然没有动手打过烧饼,打烧饼的那一套程序心里却早已经谙熟,也算是熟活了。
查卫国找人家要了一只大油桶,照凤珍的要求做了个烧饼炉子。他们准备把烧饼摊支在北关高中大门口,学校人多,又离白小敏那儿近,学生上课的时候凤珍还能抽空去看看重生。
炉子做好后,查卫国借了辆三轮车朝学校送。凤珍坐在三轮车的车厢上,腿伸出老远。“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又披上了身……”音还没有落,查卫国就在前面接上来:“帅字旗飘如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啊上写着,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声音憨憨的,凤珍听得张大了嘴巴。凤珍不懂豫剧,这两句唱词都哼半辈子了才知道唱的是他们穆家的英雄。凤珍立直腰,抖起精神,好像自己就是那唱词里的穆氏桂英。不过,凤珍还是觉得后两句更豪迈,“上啊上写着,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
重生学会走路的时候,凤珍又送走了第二个老人,公公。凤珍觉得奇怪,病恹恹的婆婆没死,好端端的公公倒先死了。凤珍感叹,这命啊,好像真是有只无形的手操控着。
查卫国说,丧事能省就省,人已经死了,再办还有什么意思。
凤珍心想,你倒想办,钱在哪儿?婆婆每天还得十几块钱的药养着,还有白小敏的吃穿。重生都一岁多了,凤珍还没有舍得给重生断奶。哪有闲钱去买奶粉?自己的奶闲着也是闲着,能省下好多奶粉钱呢。
运尸车肯定得租的,总不能用三轮送到火葬场啊。火葬场最便宜的骨灰盒是360,查卫国发现也有人用蛇皮袋装骨灰的,那是乡下人家,拿回去就直接埋到地里了。城里用蛇皮袋装了怎么办?总不能寄放到墓地时还用蛇皮袋装着?才叫人笑话呢。不敢花不敢花,还是花了一千好几。
查卫国跟凤珍一样,都是没有根的人,连亲戚都少。当年进城开烟酒铺借黎瑞的钱还拖着,都快十年了。每次想到黎瑞,除了不安,凤珍还会想起那些诗歌,它们曾经那么真切地装饰过她的生活。
烧饼生意倒是好,学校都不乐意了,香喷喷的烧饼扰得班里的学生都不能安心听课。凤珍跟穆长生一样,不喊,不吆喝,时不时地也哼两句豫剧,“上啊上写着,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乐是乐,一个烧饼摊哪能养得了一大家人?查卫国说,我看人家打的烧饼只甩了几个芝麻,咱也少甩点?芝麻又涨价了。凤珍不同意,芝麻少了烧饼不香,不香还算烧饼?凤珍觉得无论如何日子总比以前好了,至少不用东躲西藏了,不用起早贪黑了。
公公走的第二年,婆婆也去了。查卫国说,死了也好,少受罪了。凤珍知道男人是没法,婆婆要是搁在别的家庭,兴许还能多活两年。重生出生后,凤珍痛经的毛病已经不治而愈,再遇到麻烦事凤珍没有了遮挡。撑着腰办了婆婆的丧事,热门熟路的,只操了弄钱的心。
两个老人都走了,家里的债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凤珍说,查卫国啊,你去广东找黎瑞打工吧,咱得还债,得给重生准备下上学钱啊。查卫国说,我也想出去啊,你们三个老的老少的少,我放得了心?凤珍说,怎么放不了心?我们挣点钱够自己吃的,重生由我和他姥照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查卫国说,我,我是舍不得你啊。
凤珍笑了,都是你的,有什么舍不得的。咱的任务基本上完成了,剩下的日子还不都是好?凤珍其实跟查卫国的心思一样,也舍不得他出去打拚。凤珍清楚,父亲当年搬出去住还不是烦白小敏撇下他,三天两头出去找什么根儿,搞得家不像个家。人穷点不怕,关键是一家人能在一起。如果不是为了重生,凤珍宁愿这样过一辈子,虽不是太好,到底还是一家人吧。
重生六岁的时候凤珍才给他断了奶。凤珍算过一笔帐,重生比别的小孩多吃了五年奶,一袋奶粉20块钱吧,一月至少得4袋,一年就是48袋,五年就是5000块。重生就要上学了,凤珍的希望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真实。查卫国坐的是早班车,凤珍送罢查卫国回来的时候天才麻麻亮。凤珍想顺便拐白小敏那儿看看,昨晚给重生过完六岁的生日时已经晚了,凤珍教重生留姥姥住下,白小敏犹豫了一下,还是回了出租屋。回去也好,凤珍想的是,她和重生两个人再癫狂一夜,明儿个再请回白小敏也不算晚。
出租屋的门从里面闩着,凤珍喊了几声没人应。凤珍觉得不对,惊惶不安地撞门。门是几块破木板钉的,凤珍一攒劲就撞开了。白小敏还躺在床上,嘴上覆着一层白沫子。凤珍摸摸她的手,凉冰冰的,怕是头天晚上就死了。凤珍腿一软,跪了下来。
凤珍没有报警,一个穷老太婆,人家杀她图什么?穆长生说过,白小敏小的时候有过癫痫病史,凤珍猜可能是病死的。查卫国走了,凤珍有点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查卫国在家的时候大事也是凤珍操持,可查卫国不在家凤珍内心里就觉得少了依靠。男人嘛,心理上多少能给女人一些安全感。凤珍收拾白小敏的屋子,无非是几件破衣服,重生的玩具,重生的小衣服。房东留下的柜子里有一个文件袋,用塑料仔细地包着。凤珍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夹着好多份材料,凤珍的出生证明,白小敏当年生产的病历复印件,医生的证明材料……凤珍最熟悉的是那张DNA鉴定证书。
查卫国早晨走的时候,凤珍把头天借来的四百块钱分成了两份,三百给查卫国,一百留做家用。查卫国只拿了两百,说是去了黎瑞那儿就有活了,有活还能没有饭吃?凤珍也没有推让,车子启动的时候才告诉他,那一百块钱塞在他屁股后的小兜里。男人到了广东,兜里没有钱黎瑞笑的可是她凤珍。
一百块钱怎么办丧事?白小敏的娘家人也不多,只有一个哥,因为过失杀人还在农场服刑。凤珍愁死了,恍恍惚惚地上了街。大街上人来人往,凤珍一个都不认识。
晚上凤珍早早安排好重生睡觉,一个人去了窑厂的出租屋。上午站在卖冰箱的门市部前,凤珍突然就有了主意。过去人死了都挑好棺木,还不是为了放得久,尸体不坏。现在虽说火葬了,有钱人还是讲究棺木的质地。为什么冰箱能保鲜?温度降下去了。人要是也长期放到温度低的地方是不是也能保鲜?
凤珍只花了二十块钱就买了好大一卷塑料薄膜。凤珍给白小敏擦洗干净,换上一套新衣服,再用塑料薄膜一层一层地裹住,用结实的尼龙绳捆好。白小敏的尸体已经硬了,凤珍很容易就扛走了她。
窑厂取土使水塘的四岸形成了天然的坝。虽然已经入了夜,并不是太冷,好像夏天已经风风火火地来了。坝上的野生植物很浓密,多少还残留点春天的蓬勃样。凤珍搬来十几块砖头塞进塑料薄膜里,又在岸上做了记号,才把白小敏推下水。凤珍知道,这水塘很深,窑厂嘛。深处的水会更凉,会是个天然的大冰箱。
白小敏往下沉的时候,凤珍终于喊了一声妈。凤珍抽泣着说,妈,您别害怕,改天我再来接您走。凤珍的打算是,把白小敏放进屋后的水塘里冷藏起来,等到查卫国从广州带回钱了再排排场场地安顿白小敏。
回去的路上,凤珍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算命瞎子的话。白小敏今年59岁,果然没有活到60岁。想到这儿,凤珍突然害怕了,我怎么会有牢狱之灾呢?莫非……
尾声
查卫国回来的时候,凤珍已经被关进看守所。夫妻俩一见面都泣不成声。凤珍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等重生秋里上学报名的时候,能不能把名字改成查根儿?
查卫国点了点头,说好,谁说重生不是我们老查家的根儿呢!
责任编辑: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