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

2011-12-29 00:00:00范国宁
当代小说 2011年10期


  1
  
  每隔一段时间,刘志辉的内心就会被掏空成一个巨大的黑洞。这时,他会滋生一种强烈的、隐匿自己的冲动,他怀疑生活、长吁短叹,徒自悲叹幸运的前程把他丢弃在半路了。这种时候很难捱,动不动就得发脾气,妻子也很怕他,以为他工作压力大。后来,他在另一种游戏中获得了弥补的快感:跟踪。这个奇怪的念头是不经意间钻进他脑袋的,就像病菌遇到了温床,一发而不可收拾。
  念头一起,奇痒难忍,困住手脚的不是付诸行动,而是无法确定第一个跟踪目标。最终,同一办公室的孙红梅成了他的首个试验品,他的第一次探险行动是枯燥而乏味的。当他第二天上班遇见孙红梅时,竟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这迟到的甜蜜就跟昨天服的药隔天才见效似的,他以为窃取到了生活的某部分真相。随后他跟踪了自己的上司,这样做并不是想抓住上司的把柄,然后置他于死地,其实仅仅是出于好奇。当他目睹上司和他妻子在车里吵得不可开交时,刘志辉透过玻璃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双手斜插在裤兜,两脸堆积着奇异的笑容,身体警惕地站着。他觉得自己愚蠢到了顶点。
  没过多久,跟踪的冲动又开始折磨他。现在,他选择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跟随目标上公交车,逛超市,吃一次性快餐,甚至模仿别人说话。有一次,在银泰购物中心,当时他正心不在焉地跟踪一个中年妇女,突然,一个身材窈窕的倩影从橱窗里闪过,他怦然心动,随即改变了追踪对象(这种事时有发生)。他脚步紧追,那个女人竟是自己的妻子!整个下午他莫名兴奋,他想,或许我对妻子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呢!从此萌生了跟踪妻子的念头。
  然而,当他回到家,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橱窗里的身影和眼前的妻子重合起来,一样的裙子,一样的身材,却令人怅然若失。橱窗的身影仿佛幽灵似的飘荡在他梦中,当他睁眼时,凝视他的只有让人沮丧的现实。有一天,他对妻子说要出差三天,其实,他偷偷住进了离小区不远的便捷酒店。接下来的时间,他头戴鸭舌帽,蹑手蹑脚,全程记录妻子的行踪。他不时骂自己下流卑鄙,屡次想中断这种无聊的行径,然而,他多么想看见一个完全不同的妻子啊!他甚至期望窥视到妻子和其他男人的暧昧行为。晚上,他谎称在外地,妻子扁平的声音令他极其失望地挂断了电话。第二天依然枯燥:妻子一脸严肃地上公交车,刻板地工作,和男同事彬彬有礼地相处。妻子的循规蹈矩使他失去了耐心,提前结束了计划。得知他今晚回来,妻子开开心心地去菜市场买他爱吃的酸菜,他躲在嘈杂的人群中,悔恨自己的行为。
  妻子盛装而出,她穿着吊带裙,这说明她内心充满了被爱的渴望。刘志辉不仅悔恨,突然有了勇气,泪眼蒙眬地坦白了一切。
  “你是开玩笑的,对吗?”妻子常丽说。
  “是真的,”刘志辉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常丽一脸窘相,愣在原地。
  刘志辉给她解释橱窗里的身影,他的话苍白无力,甚至有些滑稽。
  “你发现什么了?”常丽问。
  “什么也没有。”
  “你真的什么也没发现?”妻子说,言语中竟然有些失落。
  “真没有!”刘志辉沉浸在痛苦的反悔中,他把两天来起伏不定的心情和盘托出,期望得到谅解。然而,妻子一言不发,她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她的心被狠狠地刺中了。一顿沉闷的晚饭过后,心虚的丈夫镇静了下来,他猜想妻子早晚会爆发,只是时间未到,他后悔刚才一时冲动说出了真相。
  “明天你再跟踪我一次!”常丽突然语气坚定地说。
  “就让这件事过去吧,好吗?”内疚的丈夫心头紧缩,战战兢兢地说。
  “不,再多一次嘛!”她突然笑了。
  刘志辉答应了。在妻子的鼓励下,他颇有成就地回忆了他的跟踪史,当讲到他的上司和妻子吵架时,两人连牙都快笑掉了。妻子不停地拷问他跟踪女人时的细节,言语不乏尖刻,盘问他是否想入非非、兴致高昂。刘志辉一口咬定跟踪女人是天底下最乏味的事,他不得不大肆攻击别的女人以换取妻子的激赏。这晚他们亲热得特别激烈,他们很少这样了。
  
  2
  
  常丽穿戴得十分迷人,雪白的颈脖散发着诱人的色泽,在丈夫眼里甚至有些放荡。虽然刘志辉沉迷于路上那些打扮露骨的女人,但他并不主张妻子穿成这样招摇过市。昨夜的悔恨之情早被丢进了回忆的垃圾桶,他暗自得意,妻子这样的转变,想必是为了重赢他的欢心。如此一想,跟踪之事的阴影全然没有了。
  他边吃早餐边欣赏妻子打扮,早餐做得又辛又辣,鸡蛋煎焦了,粥又半生不熟。
  “你也吃一点吧。”刘志辉说,他没提早餐做得过火了,他不想在妻子的兴头上泼冷水。
  “全是给你的。”常丽抹上了最后一道口红。
  临行前,他本打算问常丽有没有改变主意,因为他总觉得和妻子玩跟踪游戏有点怪异,要是被熟人撞见了,免不了尴尬难堪。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提及,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了家。
  刘志辉跟在妻子后面,装作陌生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是两人事先约定好的。下楼的时候刘志辉努力保持着滑稽而超脱的心态,可是当他置身小区的包围中,瞥见半生不熟的面孔时,突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常丽穿得太艳丽了!楼顶斜扑下来的阳光,牢牢抓住她不放,全身每一处都熠熠生辉。刘志辉脸上火辣辣的,他故作沉思好让一切看起来自然得体。妻子高跟鞋的声音跟绳子似的扯动他的心脏,她竟然停下来和保安打招呼!她拨拉着头发至耳朵背,搔首弄姿般俯身过去,嘱咐着男保安什么话,两人随即笑了起来,她还把腿微微跷起,这可是他们之间很私密的动作!刘志辉硬着头皮往前走,他表情凝重,紧锁眉头,仿佛一桩业务上的突发事件使他陷入了困境,保安那张颇具讽刺意味的笑脸隔窗望着他,就算那一次领导当众批评他,也没有现在这般让他无地自容。
  终于逃出了小区,陌生的人群平复了他的心情,他知道常丽是故意这么做,目的是要引起他的嫉妒心。我才不上当,他想,傻男人才上当。好胜心激发了他的兴致,他倒想看看妻子还能做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事来。
  当刘志辉用陌生的眼光审视一切时,眼前这个穿着艳丽的女人变成了一个诱惑的符号,她走在道路中间,招摇过市,吸引了不少男人贪婪的目光。生平头一次他把自己和那些男人区分开来,男人的占有欲一旦无法满足,惟有加倍的憎恨其他男人方能弥补。他心里暗忖,为什么他们如此恬不知耻呢?现在整个世界都与他为敌了,他牢牢地盯着妻子,每凝视一次,诱惑的符号都离他更远一些,远得让这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公交车很挤,刘志辉好不容易挤到了一个靠过道的位置,他马上招呼常丽过来坐,妻子冷冰冰的表情示意他们只是陌生人。在如此拥挤不堪的环境里还玩这样的游戏,他异常窝火,关键是眼下他正处于尴尬的困境,这种时刻把眼前这位穿着性感的女人认作妻子,一定是件蠢不可及的事情。他无法接受妻子站着自己却坐着的局面,仿佛他独占了一块蛋糕!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向车后门,正当刘志辉接近他的妻子时,她却愉快地和身边的男人搭起讪来,并成功使那个男人心甘情愿地让出了自己的位子。这个似曾相识的场面唤醒了他的记忆,他和常丽也是这样认识的。
  他愤怒到了极点,他意识到不仅仅眼下的事情是个游戏,他的整个生活都曾是常丽搭讪游戏中的一部分。长期以来他一直认为他们夫妻是独一无二的,他们拥有的时刻是别人所没有的,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受了欺骗,可是,到底谁欺骗他呢?他思前想后也找不出元凶,这更加深了他的愤怒。他重新回到已经被别人侵占了的位子边,毅然决定下一站结束这个无聊透顶的游戏。然而当车停靠在下一站时,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妻子,等待她的信号。
  
  
  3
  
  他们没去什么奇特的地方,只是在购物中心转悠,平常刘志辉很少陪妻子逛街,他嫌麻烦,也怕花钱。虽然刚刚发了一通脾气,现在他平静了下来,当他目睹妻子在一件件青春靓丽的衣服前败下阵来时,他竟开始怜悯妻子,也怜悯自己的衰老。常丽跟自己做徒劳的搏斗,那些衣服完全不再适合她的年龄,周围十七八岁的腔调无限放大了她的老态。刘志辉浑身愉悦,这种愉悦源于他对自己在生活中所处的位置感到心满意足。眼下,他同情妻子,内心宽慰,沉醉在自我欣赏之中。他懂得女人比男人更爱惜过去的时间,于是原谅了妻子的任性。
  妻子一层层往上逛,看来今天她是要足足过把瘾才肯罢休。三层是名牌服饰专柜,商场人很少,也很安静,刘志辉一进来就感觉不对劲,仿佛此处的售货员比别处高了几分,而且不苟言笑,甚至盛气凌人。常丽依然一件件地试衣服,那股害怕丢人现眼的羞耻感又一次从他心中喷涌出来,妻子艳丽的着装多么不合时宜!他暗自着急,责怪她这是自取其辱。现在,他眼眶里不是浓浓的温馨,而是飘忽不定的焦灼。果然,妻子和服务员发生了争执,她气鼓鼓地出来了,头一次正视他,发出邀请的信号,然而胆小的丈夫却不置可否地闪躲着。他觉得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冷静下来,以免发生更大的冲突。妻子转眼进了另一家店,这一次,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刘志辉无处可逃,他小跑着奔向事发现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咱们走吧。”刘志辉赔着笑脸对服务员说,常丽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我们真的没有你要的颜色,再说了,你到底买还是不买呢?”服务员一脸通红,现在她可不担心顾客发作了。
  “就买这件。”常丽说。
  “小声点,”刘志辉说,“别闹了。”
  “你就只会对我说这句话!”常丽说,“你只顾别人,别人谁管我们的事!”
  “别闹了,”他继续说。
  “你去教训她!”常丽说。“要不把衣服买了。”
  “我求求你,真的别闹了。”刘忐辉哀求地看着她,“都是人呢。”
  “你真没用,我告诉你,我可不在乎别人!”妻子愤怒地走开了。
  刘志辉没有紧追而去,他煞有介事地望着妻子的背影,独自坚持演完这出滑稽戏。他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该买下衣服向妻子赔罪,价格牌恰好落在手心,他拨了一下,便把衣服放回了衣架,嘴角挤出干瘪的微笑,仿佛他对一切都泰然处之。其实,家里吵架时他吼得很凶,有时甚至摔东西,通常情况都是妻子屈服,两人冷战几天后又和好。刚才妻子的表现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以前她可从来没有骂过他一句!可是现在呢?她竟然当众骂他没用!他跟大多数丈夫一样,不怕自己窝囊没用的事实,最怕妻子当众指责他窝囊没用。这已经不能用游戏二字遮掩过去了,他只能如此这般地想:
  “原来她是这样的人!”
  妻子不见了,他着了魔似的四处寻她,累积的怨气逼迫他马上见到对方。他一口气寻遍了整幢大楼,边走边咒骂妻子,恶毒的语言使他血液奔涌、情绪失控。没多久他两腿沉重、筋疲力尽了。他气喘吁吁地坐在沙发软凳上,暗骂每一个目光能及的女人,骂够之后,他希望立即结束这个恼人的游戏。他最先想到回家,可是转眼又想,如果她知道我先回家,撂下她不管,那我就彻底输了。于是他打定主意,还是去洗浴中心度过半天再说。
  他猜想妻子也许正在某个角落注视他,所以压制喜悦,摆出一副焦急万分的样子。外面的空气是嘈杂浑浊的,他长舒一口气,感到自由,他断定妻子一定还在大厦内,极有可能正等着他去寻找和安慰,他内疚了,感到悔恨,责怪自己失去理智。刚才他被愤怒的潮水抛得失去了重心,现在潮水已退,他疲惫地倒在岸滩上,无法动弹。可是心痛的感觉却更清晰了,眼下的处境犹如跌进了盘根错节的荆棘丛,伤痕累累却不知先拔哪根刺。
  他意志消沉地蹲坐在栏杆上,既不愿马上离去,又不想回头去找妻子。促销活动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主持人卖力的鼓吹吸引了一圈观众,还有几个像他那样无心购物的人慵懒地瞥上一两眼。他细细回味起和妻子的三年生活,她太不了解我了!他叹了口气,像呼吸似的那样平静,没有怨恨和指责,只是怀着得过且过、任人处置的卑贱。他以为进进出出的人群和他一样卑微,要是妻子此刻出来,他便挽着她的手,一同回家。
  舞台上的表演突然掀起了一个小高潮,几个性感的伴舞女郎在观众眼前摇来晃去,尴尬的看客讪讪地笑着,嘴巴半张半闭,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个性感女郎从舞台后面走出,唱起了流行的情歌。刘志辉犹如遭遇了电击,没错,那是妻子。又来了!他想,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隔着陶醉的人群,他想不出自己该往哪里逃遁。妻子唱得如此卖力,竟然跳起舞来,刘志辉愤怒地瞪着每一个快乐的观众,这些王八蛋,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他怒火中烧、满腔恨意,巴不得冲进去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他满脸愠怒地站在后台,他觉得必须教训妻子一番,让她知道颜面尽失。可是当妻子走下舞台时,他却一副怯生生的表情,外加一脸愚蠢的笑容,仿佛一张被揉搓过的报纸。
  “唱得真不错啊!”他虚张声势地说,感觉自己彻底败了。
  妻子没搭理他。
  “我怎么不知道你会唱这么好听的歌?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呀?”他说。
  “难道我什么都要告诉你,好让你来监视我?”妻子说。
  “嗨,不是说好了是个游戏嘛!”他额头油亮,满脸涨红。
  “你跟踪我几天也是玩游戏?”妻子说。
  “小声点,”刘志辉小心翼翼,“别闹了,咱们回家吧。”
  “你除了会对我说这些还会干什么!”常丽真想一棍子把丈夫打回原形,“你连个服务员都不敢得罪,你还不敢发脾气,你只会偷偷摸摸地跟踪你领导!”
  “别闹了,我求你别闹了!”刘志辉哭丧着脸,准备名声扫地。
  “我现在才知道你这么卑鄙没用,要丢人现眼还不简单?像我刚才那样不就行了吗?哼,你一定以为我丢了你的脸吧,其实我是故意丢自己的脸!”
  “回家吧,我们回去吧。”刘志辉哀求道。
  常丽望着他的窘态,可怜他,她一言不发朝前走,怒气四射,眼睛却噙着泪水,突然她转身吼道:
  “滚!别跟踪我。”
  刘志辉猛一颤抖,跟只呆鸡似的立在原地,妻子的声音使他寒毛倒立、毛骨悚然。他真希望自己能立刻隐匿起来,越快越好。
  游荡了很久他才回家,小区的大门敞开着,他感觉自己正从一片广阔的海域被赶入一个逼仄的岩洞里。家里空荡荡的,看样子妻子没有回来,冰箱里除了一大盘又辛又辣、冰冷冷的早餐外,空无一物。他望着空荡荡的小区,盼望妻子早点回来,他们需要认真地谈一谈。
  
  4
  
  每年六月,空气总是又湿又热,让你无处躲藏。刘志辉内心的黑洞被看不见的虫子吞噬得越来越大,现在他不再做无聊的跟踪游戏,周末他常常加班,时常一整天坐在椅子上发呆。他眼看自己被生活的真相甩得越来越远,却有心无力。他真希望有个朋友,可以听他说一些真心话。
  “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他叹气道,颓废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
  同室的孙红梅停下手头的工作,看了看他,一副不置可否的姿态。
  “你说人都在画圆,总是要回到原点,有必要画得那么大、那么圆吗?”刘志辉觉得对她说这些是安全的,他曾跟踪过她,这是他安全感的来源。
  孙红梅长叹了口气,仿佛领会了对方的深意。
  “那你说这圆该怎么画呢?”孙红梅说。
  他们的聊天杂乱无章,却让刘志辉感到温馨和快乐,她说了很多肺腑之言,或许是很久没和人说真心话,他却只是虚与委蛇地应付着。原来他们对工作有很多相似的看法;对上司的意见也相同。中午他们一起在楼下的快餐店里吃饭。
  
  “有一次我瞧见他和老婆在街上吵架。”经过刚才的交流后,刘志辉决定向她透露这个秘密。
  “我跟你说吧,”孙红梅凑过脸说,“306室的整天调查我们单位的领导,他还说我们的头在闹离婚呢。”
  “是吗?”刘志辉来了兴致,“他怎么调查?”
  “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她放低声音,蹦出两个字,“跟踪!”
  刘志辉心脏直跳,仿佛被当场擒获了一般。
  “他跟踪我们?”他颤抖着嗓音说。
  “是的,306室的确实很不要脸。”孙红梅说。
  孙红梅兴奋地抖露那些打听来的各种消息,刘志辉肌肉紧缩、浑身发抖,同事语速神秘,表情奇特,那副警惕的神情就跟当初自己跟踪上司时的蠢相一模一样。他不得不转移视线,仿佛在一张模糊的地图上寻找目的地,他两眼昏花。
  “明天下午他们都要去开会。”孙红梅说。
  刘志辉也报以微笑,这意味着明天下午可以偷懒不干活。
  “我想请你帮我办件事,不知你肯不肯帮忙。”孙红梅笑得很灿烂。
  “我能帮什么忙呢?”他心头紧缩,盾牌高举。他害怕这类微笑。
  “你明天下午去跨世纪酒店一趟吧。”她顿了顿,好让微笑蔓延整张脸,等待对方的询问,他知道这种时刻不是好事就是坏事要来了,现在看来肯定不是好事。
  “有文件要送?”他说。
  “不是,你帮我看下我老公是不是在那里开会?”她语气肯定,就像跟极熟的朋友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似的。
  “跟踪你老公?”他差点尖叫了起来。
  “不算跟踪,”她笑得很勉强,也很犹豫,“明天他们都去开会,你下午不在也没事,有事我给你撑着。”
  这种为他找理由的方式着实让人生气,他不能任由自己往别人设计好的圈套里钻。可是当他发作的时候,他却只是支支吾吾说这样不好,态度软弱,倒像是求人办事。
  许久,两人谁也不说话。
  “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孙红梅说,“早知道你不去我就不告诉你了,原以为你是个愿意帮忙的人,现在我真是没脸见人了。”
  “你干吗这么做?”他倒有点内疚。
  “这你就别问了。”
  又是沉默。刘志辉心里害怕,担心别人把他们看成夫妻。
  “反正明天下午你跟着他去跨世纪酒店,看看他是不是去开会就好了,很简单的。”孙红梅说。
  “你为什么不去?”
  “我有个朋友在那边上班,我怕被看见,我也怕朋友知道,多丢人的事!”她用手遮住了双脸,随后把头发弄得凌乱,她说:“其实我也没什么朋友的。”
  “可我……”刘志辉欲言又止。
  “不去就算了,”孙红梅强笑道,恢复了从容的样子,“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你不去也好,省得到时候我承受不了。”
  “要不明天再看吧,”他说,他没有胆量拒绝一个女人在如此情况的要求,他知道向别人解释这种事需要多大的勇气,他甚至有些佩服眼前的女人,再说了,跟踪的诱惑又一次散发出迷人的芬芳,他蠢蠢欲动了。
  “老实说,你跟踪过你老婆吗?”她说。
  “没有。”他说,丝毫没有撒谎的内疚。
  “你真是个老实人,我常有那样的念头,也常那样做。”
  “你常跟踪你老公?”
  “记不得多少次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反正就是上瘾了,断也断不了。”
  “他知道吗?”
  “我猜他知道,所以这次我才找你。”
  他打了冷战,暗叫好险,幸好刚才没有答应她。
  刘志辉决定他们的关系只维持到眼前的程度,绝不再进一步。他认为孙红梅是一个危险的陷阱,随时都有可能诱惑他重蹈覆辙。现在他对跟踪真是深恶痛绝,他想,我绝不会堕落到306室的那般田地去,我跟踪别人只不过是打发无聊的时间而已,绝不是卑鄙无耻的勾当,再说了,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啊!他们竟然还四处宣扬?他想起跟踪妻子一事,真是心有余悸,感觉一阵后怕,还好他们没有酿成大错。我跟常丽早就和好如初了,他欣慰地想到,要是晚上我把中午的故事讲给她听,她肯定会有所感悟吧。下班时,他逃过孙红梅的眼神,朝公交车大步迈去,他迫不及待想早点到家。
  
  5
  
  平时这会儿常丽应该做饭了,她比他早到家一个小时。虽然常丽已经买好了菜,他还是兴冲冲买了八两排骨和一条两斤重的鲤鱼,遇到有什么高兴事他常这样。他食欲高涨,饿得简直能吃下一头牛。今晚还长着呢!他想,我们之间很久没有好好聊聊天了,是不是应该再提孩子的事呢?他们在一起已有三年,暂时还没决定要孩子,刘志辉一旦有了念头,便会不可阻挡地疯长。他热血沸腾地奔跑起来,仿佛他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爸爸了。
  “丽丽,丽丽,我们要个孩子吧。”他开门后大声喊道。
  家里并没有平常做饭时的气味,妻子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今天的鱼绝对新鲜,我要给你炖出幸福饭店的味道!”他直嚷道。
  等他从厨房里出来,妻子才拿眼瞧他。
  “今天没买别的菜?”他心情大好,原谅了妻子的疏忽。
  “去外面吃。”妻子冷冷地说。
  “我特意买了鱼和排骨,今晚我亲自下厨,你就歇着吧,昨晚不是还剩了芹菜和黄瓜嘛,这些菜足够了。”他抚摸妻子的肩头,以为她工作上不顺利。
  “你可以和别人一起吃,难道不可以和我吃吗?”常丽说。
  看着妻子的表情,刘志辉明白事情不妙了,他心里暗想,难道又要来了吗?自从上次在银泰购物中心吵了一架,常丽经常嘲笑他小里小气,几乎每次消费前都不忘调侃几句。像是听到了命令,他的手悄无声息地从她肩头挪开,下面的话才更重要,说不定有转机呢。
  “跟自己的女同事吃饭当然更有滋味吧。”常丽说。
  悬起的锤子落下来,他所谓的转机被砸得粉碎。
  “你跟踪我了?”他说。
  “你不是嫌我无趣吗?你倒是找你的同事了!你也真没本事,只会在办公室里找。”
  “我什么时候嫌你无趣了?”他看出了漏洞,猛然出击,“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了!”
  “你跟踪我的时候发现什么了?”常丽说。
  “没发现什么。”他一口咬定说。
  “是的!什么也没发现!我在你心里已经没有情趣了,对不对,你竟然可以一整天跟踪你的领导,却对我没有兴趣!是,你没说过,可你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你才会坦白跟踪了我!因为你找不到乐趣,你敢说不是?”
  “不是,”他后悔刚才的回答,他一直弄不懂女人到底需要什么样答案,如今,他觉得自己怯生生的声音已经在狡辩了,“我觉得自己下流卑鄙才告诉你的,难道你想我瞒着你?”
  “噢!你什么时候变得高尚了!你今天和她吃饭,我赌你明天就会跟踪她。”
  “情况不是这样,是她想要我去跟踪她老公,我拒绝了!”
  “什么!”她瞪圆了双眼,“连她都知道你跟踪的光辉事迹!你还有脸搀和别人家的丑事,你真让我恶心!”
  “恶心的是你!”他心思混乱,真不知如何反击,“你跟踪我吃饭难道对吗?”
  “那你跟踪我呢?”
  “噢!”他痛苦地喊了一句,“又来了,难道就不能翻过那一页?”
  “翻过?你伤害别人了当然可以翻过了,你有没有想过我,我现在一上班就会感觉有人跟踪我,你有这种感觉吗?你有吗!”
  “明天我也会有了,”他反击道,“这样下去有什么用呢?”
  “那你想我怎样?”
  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厨房洗手池里的鲤鱼不停地挣扎翻跳,发出沉闷的、噔噔噔的声音。
  “你刚进门的时候说什么?”常丽说。
  “没什么,”他说,“你没听见就算了。”
  现在,他筋疲力尽,食欲全无。他曾听人说过,一个人只有体会到了真正的痛苦,才会有勇气建立幸福。如今他倒是品尝到了痛苦,可是幸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走进厨房,用清水捞洗排骨,随后放入高压锅中加热。被黑色塑料袋裹住的鲤鱼死命挣扎着,他收起菜刀,放回刀架。天色暗得很快,大地散发的凉意正在赶走炎热,白天飞扬的尘土渐渐往下掉落,空气正变得清新。小区内的街灯还没有亮,他疾步穿行在朦胧夜色中,他记得小区东面的池塘里饲养了一些小鱼。他蹲下身子,解开黑色塑料袋的死结,随后扑哧一声,鲤鱼掉进了池塘。
  夜幕浓重,他坐在凉爽的池塘边等街灯,到时候他就能看清鲤鱼是不是还活着。
  
  责任编辑: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