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清凉而复杂。
她被一阵突来的燥热侵袭后醒来,再摸摸裹得严严实实的被,方知热来自于心。翻身拧亮台灯,皱眉抬眼看座钟,凌晨两点十二分,正是深度睡眠的时间。熄灭灯,重新置入黑夜。
合上的眼却被愈加急促的心跳搅扰,夜变得清晰和透明。一时间,身上的各路神经仿佛遭到电流的偷袭,一根根被激活开来。“啪啪啪”,她似乎能听见它们绽放的声响,饱满、舒展。耳朵变得格外敏感,这样的夜里,她甚至准确捕捉到楼上人家男人轻轻的鼾声,女人均匀的呼吸声,还有孩子偶尔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吭哧声。水管偶尔的水滴,座钟的滴答声,都在寂夜里被无限放大,她彻底没了睡意。
她很熟悉这样的反应,每次酒醉后,她身上最直观的感受。此时,她一丝一丝地捋着清醒前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发生的细节,并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聚合在此,却发现是如何地徒劳。因为搜寻到的仅仅就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段,连不成一个完整的章节。
够了,足够了,这些就足以让她羞愧。她把被子更紧地裹在身上,掩饰着不安和无助。然而发现徒劳无益,因为更多的恐惧紧随而至,那是更多缺失的记忆。她恨不得有一双手能把脑子里处于休眠状态的,角落的点点滴滴,无一遗漏掏出翻检,却一无所获。能把握的尚且羞愧,未知的该是何等不堪?于是,即便在寒凉的夜,她的身体和脸都瞬时燥热起来。
她需要做点什么,来摆脱脑海里持续纠结的问号。她知道,随着打开的问号越多,羞愧会进一步加深。显然,床不是个让人安心的地方。弹簧一般跳下床,仿佛逃离滚烫的烙铁。拿起桌上的水杯把残余的凉茶贪婪地灌下,去安抚焦躁的口唇,不如说安抚焦躁的内心。恶狠狠的是表面,难掩内里的虚弱。忽然脑子里就闪出一个画面,拷打至昏迷的共产党员,被打手一盆凉水兜面浇下的情景。党员眼里的是不屈,在于她就是躲闪和无力。
握着水杯的手在微微颤动,重重甩手后,依旧。
她无力摆脱这样的纠结。
她不允许自己安静下来,于是在局促的房间来来回回踱步。许是刺激到胃,剧烈的恶心翻滚着涌起,一浪高过一浪。她放弃了抵抗,逃也似的跑到卫生间,抱着马桶狂呕不止,她想把过往的不堪全都从身体挤压出来。当她终于扬起脸面对盥洗镜,她看到了有些狼狈的、一张布满泪水、虚弱扭曲、嘴角尚留存着可疑肮脏残渍痕迹的脸。看着看着,却有了报复似的快意,她在想举杯畅饮,觥筹交错间,自己是否看到此时的不堪。
她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被盥洗台上的一瓶酒精棉和一盒医用一次性刺针黏住。熟悉而亲切。那是她抵挡羞愧,寻求解脱的最后一个避难所。
她有一双白净得有些刺目的秀足。当它们袒露人前,竟也有了羞赧之味,细腻的肌肤衬染了一抹淡淡的粉,足上的每道曲线都注入了浅浅弯弯的润泽,这种克制的光彩,越发叫人怜爱。
作为资深的瑜伽爱好者,令她很容易地站立着把右脚扳到已放满了水的洗手池沿。此时,她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深深吸了口气。可以注意到侧翻过来的脚底却有着脚面不曾有的风景,粗糙,肤色不匀,脚掌脚趾上有很多疤痕,深深浅浅,微微地凸起如记忆的鱼儿,穿梭着织补她的悔恨,一段段清晰的界线,把她从纵情迷乱的世界拉回自省。
她有着职业的敏捷,仔细地检视,动作娴熟地做好清洗消毒准备,当一道悠扬的银线划过,大脚趾肚上便有了一道细细长长的伤口,周边慢慢渗出殷红的血珠,越汇越大到不能终于承受地滴落下来,在池子里沉浮之后,渐渐晕染开,接着有了第二滴,第三滴……伤口很深,她需要这样的痛彻和惊心,脚趾在她的揉捏挤压下,池水的红色在一点点加深,人却渐渐安静下来。憔悴的脸上奇怪地有了生气,甚至还笼罩着一层凛然的光辉。
她感觉不到疼痛。甚至享受这样的瞬间。
更多的痛在她心里。失业、丈夫外遇、离婚、对簿公堂、失去儿子的抚养权、父母相继离世、姐妹反目,生活毫不吝啬地施展着权力的魔杖。接三连三的变故,让她不知道怎样应对一场颠覆世界的海啸。左冲右突失败过后,酒成为寻求解脱的稻草。
失业后,她当了一名酒水推销员。每天穿梭在各种品质的餐馆酒店,溢出的酒香渐渐坚强了她的嗅觉味觉神经,把她从滴酒不沾的白衣天使变成了一位业绩斐然的业务员。投入敬业的态度,让很多饭店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她成为一家酒店的一名副经理,尽管有名无实。酒店老总很有把挖掘个人潜力到极限的天分。面容姣好加上酒风酒力过硬,她专门负责酒店商务宴请。
在各个豪华包间内,总能寻觅到她的身影。一桌桌公款消费的达官权贵,或出手阔绰的商贾名流都是她的重要客户。从前羞涩内向的她有一天惊异地发现,在需要的时候,自己总能春风拂面,脸上如一朵盛开的牡丹,眼风伶俐,脑子活络,只简单巡视一圈,招呼两句,她能很快辨出座上的身份,主次,喜好。嘴也能马上跟进,像揉了蜜一般,吐出的每一个字,每句话都悦耳动听,又绝不琐碎,恰到好处。不知不觉间,酒店最贵的酒水就成为座上的首选和必选,再一圈倒酒陪酒下来,就让客人初始正襟危坐的神经松弛和缓,情致畅然。再之后,情感上就有了对酒店的加分,心里已锁定了下次宴请活动的场所。当然,酝酿的所有情绪所指,都是面前这位姿容上乘、却毫无妖媚之气、言谈举止热情得体却并无风月的佳人,更难得的是在一双双阅人无数的蒙眬醉眼中,佳人举手投足残存的纯净羞赧怯怯之意更为撩动心魄,目光中就存下了狎昵、留恋、欣赏、情色的耐人意味。
推杯换盏,酒尽酣畅之中,她的客户越来越多,她的提成越来越高。虽说客人中不乏言语动作有轻薄之意的闲徒,但她始终把持不卑不亢,热情又不失距离,委婉推拒。心思只有一个,挣钱。
当她走在去往前公婆家的巷道里,才想起,上一次走过已是两年前。也是在春天扑面而来的时候,尽管枝叶还在执着奋力向外探头,一株株白色粉色的绵厚花苞却在不经意间争相怒放枝头,写尽一世的繁华,沁人心脾的香甜微微阻塞着呼吸,也是一种甜蜜的入侵,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两年前大相径庭,当她好不容易把哭闹了一天的儿子哄睡下,泪眼婆娑一步一回头地向大门挪去,屋里的人全是面孔冰冷,连视线都不和她对接。
当防盗铁门“咣当”扣上,屋里骤然响起的是被惊醒儿子的哭声,尖利凄惨,夹着不明所以的委屈和恐慌,“妈妈,妈妈”的叫声清晰地刺痛她的耳膜。刹那间,她再次扬起手,真想把所有分隔他们母子的藩篱统统敲碎。然而落在耳朵里的却是怯怯的,绵软无力的敲门声。
无人理会。传出婆婆更为清晰的声音:妈妈不要我们槐顺,享福去了,她是坏妈妈,看奶奶给你拿什么来了?乖,是奶糕!香的嘞!
婆婆的声音也和奶糕一样香甜糯软,更有一股喜气洋洋的夸张味道。尽管是如此老套、不存善意的说辞,还是让她陡然失去了再继续敲门的勇气。细碎的脚步慌乱丈量着狭长的巷道,挟持着玉兰花一路跟随的香气,却没有心思顾及它的谄媚。甚至连回头望一眼的勇气都不能聚集。
从此,痛便在心里扎下根,发了芽。很长时间,她不能再接受玉兰花的香气。
可今天不一样,花香飘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熨帖地让人享受。依旧故我的巷道,也敞亮的没有从前的逼仄。
显然,她经过刻意的装扮。头发被精心盘起,优雅的额头被凸显出来,样式古典,剪裁精致的大衣里衬出玫红色的羊绒衫裙格外温暖亲切,肩上斜搭的立体花卉的方丝巾,冷暖色调的对比,让她看起来高贵又不失温馨,脸上也生动起来,耳后点上的香粉,有意无意地窜出,小小炫耀其淡淡的青甘。
儿子最喜欢她穿毛衣,穿裙装,和身上隐隐的香气,别看儿子才五岁,已经具备强大的语言表达能力。他说他喜欢温柔的妈妈,而毛衣裙装香气是判别温柔的基本元素。他最喜欢做的,就是把脑袋拱在穿着柔软毛衫的妈妈怀里,贪婪闻嗅着妈妈的味道,久久摩挲着,不愿离开。
想到儿子,她已经开始紧张了。尽管春寒料峭,鼻子上还是冒出细密的汗珠,那是她情绪激动的专属表现。
虽然,前夫他们找了很多理由推拒,她还是争取到上门的机会。谁也不能剥夺母亲的权利。
当各式精美包装的礼品被摆上堂屋的桌子,她才发现手麻木肿胀到近乎不能忍受,修长纤细的指关节勒出了深深的紫痕,虽说从出租车下来到这里,只有一段长长的巷道,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能一个人拎来这么一大抱东西。
屋里的每个人都有,礼都不轻。想到这里,好像才有了抗衡的勇气。她试图让自己坐得更挺立一点,目光耳朵却像高速雷达,紧张搜寻着儿子的踪影。
儿子已经上学了,个头想必已蹿了不少。酒店小刘的孩子和他生日差一个多月,来酒店时,她悄悄拉到身边比过,超过上衣倒数第二个扣了,儿子也许还要高些?手中的盒子被她捏了又捏,把手那个地方已经被潮湿的手心摩挲得有些变形。
两年前,儿子吵着要轮滑鞋,好的要七八百,她没舍得,用一顿肯德基安抚了小家伙,以至后来想起来就悔。现在她花了四千多买了一双真正的冰鞋。儿子呆的加拿大,冰天雪地的时候多,真希望他能喜欢。不过,还是像临考前的学生,充满忐忑。
前夫回避了,孩子的爷爷奶奶在家。爷爷淡淡打了个招呼就隐身书房,再没有一点儿声响,与从前一样。奶奶倒是少了些过去的尖刻,礼貌客气,笑容里掺进了生硬和勉强,时时透出拒绝的寒意。可这些对她再也无所谓了,简单地客套后,她只想快点见到儿子。
“查理还在倒时差,刚醒。我去看看!”婆婆扭头看见她诧异的目光。“哦,忘了告诉你,孩子现在改名叫陈君汉,槐顺终归土了点,我们一般叫他的英文名,总得入乡随俗嘛!”
槐顺,那是她生儿子的前一天晚上,家乡祖屋前的大槐树就盘踞在她的梦里,枝繁叶茂,根基深厚,撑满了她的梦。她总觉得深含什么寓意,和丈夫念叨了好几遍。当她从产房推出来,还在昏昏沉沉中,就听见丈夫趴在她耳边说:妈说了,儿子的名字就依你,叫槐顺,顺顺当当,平安。
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听了这话的甜蜜和安心。
正想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已闪到她的面前。抬眼,一张粉嘟嘟的、让人忍小住想啃一口的小脸蛋赫然入眼。儿子比她想象的还要高,要壮实,唇色鲜亮,像抹了口红。他一脸灿烂的笑,露出一口贝齿,独独少了一颗门牙,顿时有了喜感。她一下手足无措,从沙发上弹起来,双手捧着鞋盒,突兀地送到儿子跟前:“槐顺,妈妈来看你了,还记得妈妈吗?哦,不是,是查理!”语无伦次,她都不知从何说起。“查理”两字,从她嘴里出来,硬是有一点怪诞和笨拙。手还直直木木地举着,泪水已经欢快地滑过脸颊。
儿子的表现比她大方,仰头看着她,笑容依旧。他内穿白色长袖T恤,外套一件宽宽大大的短袖球衣,是NBA最炙手可热的明星,科比的24号球衣。一条肥大的牛仔七分裤,脚上一双简单的帆布便鞋。这样的形象她不陌生,国外电视上金发碧眼的孩子很多都是类似的打扮,随意自我。如今放在总是带着淡淡奶香的儿子身上,她还是一下喜欢上了。
“你是妈妈吗?让我拥抱一下,闻闻你身上的味儿。”话音未落,他就很绅士地张开怀抱。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狂流,扔掉盒子,躬身搂住了孩子,把脸埋在儿子温暖的颈窝中,再也不想抬起来。
在一点点矜持,一点点推拒后,儿子在她怀里也安静下来。大概她的拥抱太紧实,抑或儿子急于宣布他的结论,总之儿子先推开了她。
“你是妈妈,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那一刻,她醉了。真希望能倾其所有,挖心掏肝,只要能一直抱着儿子。她没有听清,儿子紧随其后还嘟囔了一句: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但是,她还是发现了儿子眼里的不信任和拒绝。孩子的世界是透明的,尽管他只有七岁。她的心脏像被攫住般,短暂的窒息后,深切的痛。
儿子很有礼貌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