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民父亲

2011-12-29 00:00:00鲍平
躬耕 2011年1期


  那个飘雪的午后,我匆匆踏上归家的路程。汽车艰难地在雪路上慢慢爬行,不知不觉,车窗上汇聚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一滴滴清澈如泪。恍惚间,我看见身材高大的父亲笑吟吟地朝我走来,爱怜地为我拭去脸上的泪滴。然后,还如同小时候哄我哭闹一样,一把举起我,放在脖颈上,边走边说:“不哭,不哭,咱们买糖吃……”我坐在父亲宽阔的肩膀上,双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耳朵,听了父亲要给买糖的承诺,分明想笑,却有一串泪滚落下来。
  在家门口,我没有再看到父亲熟悉的身影,也没有再听到父亲亲切的召唤。记得以前每次回来,总见父亲坐在堂屋门口的藤椅上,喝茶、看书,老远就笑眯眯地招手:“妮子,回来了,快进屋,自己倒杯水喝!”
  大姐声音嘶哑地说:“直到最后弥留之际,爸还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要过年了,你们莫跟南阳的妮子打电话,兴许我能熬过这一劫难哩。’”
  寂静的冬夜里,我默默地守候在父亲身边,橘黄色的灯光温柔地映照着父亲。父亲紧闭双眼,如同睡着了一般。只是,我再也听不到父亲鼾声如雷。我不停地燃烧着纸钱,火苗在寒冷的冬夜里柔和地跳跃着,丝丝暖意轻轻地包围着我,那一定是父亲温暖的爱抚。
  父亲自感到来日不多时,就固执地要求从正房里搬出来,到旁侧的厢房居住。二哥高低不答应,父亲就趁哥嫂们不在家时,自己扶着椅子,一步一挪艰难地把被褥抱到了厢房的小床上。二哥回来看到后,当即双腿一软,跪倒在父亲的床榻前,抽着自己耳光,说不出一句话来。父亲拉起二哥,语重心长地说:“儿啊!快起来,莫这样!你们对我好,我都记着哩!活到这个份儿,我也知足啦!只是媳妇孙子们胆子小,我若是在你们住的正屋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是做鬼也心不安啊!”就这样,父亲在这间简陋的小厢房里,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半年时光。
  有关父亲的记忆,在瞬间一幕幕鲜活地涌上我的心头。
   过去我家很穷,姊妹7个,只有父母两个劳动力。在记忆里,我的童年几乎跟快乐和幸福无缘,铭刻在记忆最深处的除了饥饿还是饥饿。但稍有文化的父亲却十分注重哥哥、姐姐们的教育。家里日子再穷再苦,父亲始终坚持让哥哥、姐姐们上学念书。但是,对于我,有一件事,却让我对父亲耿耿于怀很多年。
   1970年代初期的一个深夜,父亲焦急地看着三岁多的我饿得哇哇哭闹,不肯睡觉,伸手爱怜地抚摸着我黑瘦的小脸,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母亲说:“赶明儿给妮子找个好点的人家,送出去,让她活个命吧!”母亲无语,只是抽泣着抹眼泪。很快,有一对比父母年轻的夫妻提着礼物来到我家。父亲一直低着头,不吱声,吧嗒吧嗒地猛劲吸着旱烟。母亲紧紧地抱着我,用哀求的目光死死盯着父亲。许久,父亲使劲在门槛上敲了敲旱烟斗,烟斗里的烟灰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末了,父亲干咳了两声,声低如耳语:“我对不住您们哩!这妮子我们不送人了。”来者一听,慌了,女的连忙说:“怎么说变卦就变卦呢?难道你们嫌礼品少?我们可是按规矩置办的四色礼哩!” 父亲瞟了一眼大红纸盖着的茶篮子,红着脸,摆摆手说:“不少!不少!是我家妮子命薄福份浅哩。”
  为这事,年轻时我曾一直记恨父亲:那么多哥哥、姐姐,难道就多我这个老幺?直到后来,我独自外出谋生,才渐渐体悟到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尤其是做了母亲后,养育儿子的种种辛酸,才使我慢慢淡化了心中那份怨恨。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制后,老家山沟里的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吃、穿、用都有了很大改观。但是,我的父亲,却仍然是十分穷酸的样子。饭桌上,最常见的是咸菜;全家的穿戴,依旧是缝缝补补的衣服。唯一的改观,就是买书。这在农村,可是一项极为奢侈的消费。一套价值几十元的《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等书籍,相继被父亲买回家,整齐地摆在他床头。有了这些书籍,父亲的生活也就有了十分丰富的滋味和颜色。在每天繁忙的体力劳动后,父亲一有空闲,就点支烟看书,仿佛在书海中能寻觅到一种闲适富足的快乐心境。有时,烟灰落到衣服上,把衣服烧个洞,他都毫无察觉。父亲视力不好,晚上看书时,总是要站起身,把书举到灯泡底下看。为了省电,家里使用的都是瓦数偏低的灯泡。尽管如此,母亲还是经常唠叨,我家电费总比别人家高出许多,而父亲的衣服补丁也打得最勤。
  面对母亲的指责,父亲总是笑而不语。因为在当时文化生活极度匮乏的山村里,爱看书的父亲,却因此有了一项并不盈利、却让他喜不自禁的“副业”,那就是闲暇时为乡亲们“讲书”。每当农闲或夏天纳凉时,我家总会聚集一些“听书”的乡亲。在堂屋、在门前的大皂角树下,父亲眉飞色舞地讲从书中看到的奇闻轶事,什么“狸猫换太子”、“空城计”、“大禹治水”等经典故事都被父亲反复讲了N遍,但乡亲们仍不嫌腻烦,只要闲暇无事,总爱扎堆围着父亲,饶有兴趣地倾听父亲手舞足蹈地给他们“讲书”。待到乡亲们依依不舍地散去后,父亲常自言自语:该去买书了,不然,翻来覆去几个老故事,乡亲们该不乐意听哩!
  在老家那个偏僻的山村里,父亲在与他年龄相仿的农民心中,可算得上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他不但喜欢读经典名著,而且对中国历史也颇为偏爱,另外还会讲两句蹩脚的英语哩。
  我去年回家,恰好碰到我们村里的一位博士生回乡探亲。博士生宴请乡亲们时,他举起酒杯,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一句:“Cheers”。后来,当他给我父亲敬酒时,父亲端着酒杯,笑容满面地说:“Thank you”。当时,博士生惊诧得大跌眼镜,连忙又提问了多个英语单词。父亲都轻松地一一作答。博士扶了扶眼镜,顿时对我的农民父亲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由衷地称赞道:“只晓得您喜欢看书,没想到您这个八旬老人还会英语,不简单。”父亲借着微微的醉意,爽朗地笑笑夸口道:“过去我还能对话哩!现在老了,牙齿掉光了,说话漏风不清楚;再说呢,学的东西都忘了,还能记得‘哈喽、茄子、三克油’就不错啦!”父亲的一番话,引得乡亲们哄堂大笑,都夸奖父亲是一个聪明的老顽童。
  当我的稚作发表在家乡的报纸上时,提前从我这里得知消息的父亲,在刊发我文章的那天,早早地催侄女上街买报,还特意交代买十份。厚厚一叠子报纸买回来了,他异常激动地拿着刊登有我文章的报纸,小心翼翼地用粗糙的手触摸着我的名字,一双老花的眼睛贪婪地盯着文章,自言自语道:“可是看到俺妮子写的文章了!”后来他把多买的报都送给左邻右舍,并指着我的文章对别人说:“看看!这是俺妮子写的哩!”那一刻,父亲佝偻的腰板骄傲地挺了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竟然神奇地舒展开了。
  从侄女那里得知此事后,我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心也犹如被针扎似的疼痛。我虽然用一些粗浅生涩的文字,堆砌了几篇“豆腐块”,但却一直未曾提笔写过我的父亲。因为,他既不是达官显贵,也不是成绩斐然的名人,实则是一个太不起眼的农民。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特羡慕别人介绍说“我的父亲是XX市长、XX工程师......”而我的父亲却连个工人都不是。记得年少的时候,我和父亲一起赶集,高大黑瘦的他常背着一个蛇皮袋子,跟我并排走着,说着,笑着,显得很开心。而我,却总是感觉有好多双鄙视的眼睛在盯着我们,嘲讽我们,令我颇为不自在。为了安抚自己那颗小小的虚荣心,我磨磨蹭蹭,故意跟父亲拉开距离,低着头一前一后地走着。年幼无知的我曾浅薄地认为,他的微小、他的形象,不足以为我带来美丽而荣耀的光环。长期以来,我不悦意在别人面前提起他——一个卑微的农民父亲。然而,正是这样的一个农民父亲,培养了我爱好文学的兴趣,才使我有见诸报端的文字。而且在他的孙子中,居然出了两个文科大学生。
  父亲卧床后,身边常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怎能不使曾经开朗健谈的父亲倍感孤独郁闷?我看见父亲的脸上有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眼角的条条皱纹肆意滚落。他嗡动着嘴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说:“妮子啊,我老了,不中用了,还尽给你们添麻烦……”
  深夜,看着睡态安详的父亲,我久久无法入眠。那个年轻时身高1.76米的健壮父亲,那个在艰苦的岁月里非常穷酸的父亲,那个在我心中曾经落下那么多怨恨的父亲,那个曾经令我感到自卑的父亲……顷刻间在我的脑海里清晰起来、亲切起来、高大起来,而且是那么坚强、那么乐观、那么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