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简沟

2011-12-29 00:00:00刘忠献
躬耕 2011年1期


  简沟,一个简单、简明、简洁,甚至有些简朴的地名,正如民间众多习惯以姓氏命名的地方一样,初次听说,总觉得平凡寻常、平淡无奇。然而,在晚明时期、清代和民国年间,简沟,却以其独有的魅力、别具的风采,在淅川、内乡两县之间声名遐迩,盛名高张。
  
  一
  
  偏居淅川东北山区一隅的古村简沟,距离公路干线至少10公里,确实有些僻远闭塞。但在历史上,却有一条联系淅川、内乡两座县城的重要古驿道从简沟附近穿过。那时的简沟,既固守着安谧宁静,又不远离紫陌红尘。上世纪70年代初,淅川县城北迁,交通动脉转移,这条繁忙千年的古驿道,便日趋式微、风光不再、黯然失色了!
  简沟,从此退居在地域角落和历史深处。
  而今,时值初秋,我与一位颇为熟悉简沟的朋友相约,共同去探访这个历经400年沧桑的明清古村落。走在清冷岑寂的古驿道上,仍然可以想见当年这里人流络绎、车马穿梭的热闹喧腾景象……秋日里,漫长的古驿道,在我们的脚下,走成了一条漫长的青藤。由古驿道分出的一段1.5公里长的岔路连结着的简沟,类似于一枚结在青藤上的果实,芬芳扑鼻,香飘万里。我和朋友,可是两只寻香而来的蝴蝶或者蜜蜂?
  
  二
  
  站在简沟沟口,但见简沟,是由东边的一列山梁和西边的一列土岗,共同夹峙而成的一道大致呈喇叭形的小山沟。沟谷里和两边的缓坡上,种植着玉米、芝麻、黄豆、红薯、棉花等庄稼。显然,这是山区里司空见惯的一道布满农田的小山沟。再看沟谷尽头的峰峦,既不嵽嵲高峻,也不幽奇灵秀——一个外表看起来并不特异奇绝的朴实无华之地,竟能钟灵毓秀,孕育出名噪四方的简沟古村落?我不禁满腹狐疑。
  更令人诧异的是,从沟口往里探看,一公里之遥的古村,竟看不到任何影子!按通常思维和山区习惯,进村的路理应修在地势相对平坦开阔的沟谷中。然而,简沟人却自出心裁,独辟蹊径,把出入的路径修筑在西边的这列土岗上,从而形成一条高低起伏、曲折逶迤的村道。对于此,进入古村的外地人(当然也包括我),总是百思不解。问及朋友,朋友诡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这正是简沟人的聪明睿智之处!”
  经过一番左转右折,又绕过一个小山包,只见一片蓊郁的树木和竹林呈现在眼前。朋友说,古村到了。早已急不可耐的我用目搜寻,却仍未见到古村的一角屋檐、一鳞黛瓦——古村落简沟,原来如此地喜欢捉迷藏和童心未泯!
  继续往前走大约50米,村道陡然七十度右折,紧接着出现一座石桥,前面豁然开朗。刚才还不见踪影的古村,这时一下子揭开了神秘的面纱!我恍然明白:先前遮掩视线的树木和竹林,恰如宅邸前的一座照壁或舞台上的一道幕布,从而给欲进繁复幽深府第或欲知扣人心弦故事的人们制造了一种悬念。古村人深谙“欲露先藏、欲显先隐”的道理,巧妙地运用地势和植被的特点,不着痕迹地营造出了“人到桥头才识村”的效果——这是自然的造化,也是人的匠心!
  一座看似普通的小桥,不惟起着扼守古村的咽喉作用,还有着如此神奇的效果,不由令人刮目相看。只见这是一座由3块长约6米的巨型条石平铺而成的石板桥,条石系纯色青石,材质上乘,凿制规整。由于年深月久,桥面已被脚掌摩擦得光洁锃亮,几道铁钴辘辗轧而成的车辙仍清晰可见。朋友见我对小石桥饶有兴致的样子,道出了更深的玄机——
  原来,小石桥在最初设计时,其宽度在容纳下一辆马车或一顶轿子的基础上,稍有余裕;而桥前道路七十度的转弯也是特意设置的,另有深意存焉——有了这样一个急转弯,再加上这样一座宽窄适度的石桥,无论是坐轿的文臣、骑马的武将,还是乘车的商贾,到此都不得不减缓速度,小心翼翼,无形中产生一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怵惕心态,从而不自觉地暗合了简沟人的设计初衷:任何人等,到了石桥,即预示着到了简家大宅的门口,必须保持谦恭、谨慎、严整、端凝的态度。
  由此,令人想起封建时代重臣显宦门前树立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警示碑。简沟古村前的弯道和小石桥,不仅与其有异曲同工之效,又避免了浅露张扬之嫌,且更去除了僭越犯上之忌。
  在简沟周遭的十里八乡,历来流传一句俗语:“简沟桥上走一遭,常人也要能(“能”,聪明的意思)三天。”望着秋日里潺湲的溪水,我在桥上盘桓良久,心中默默祈愿,自己也能因此变得聪慧颖悟一些。
  简沟人以家门口看似不经意的设置,含蓄幽婉、不动声色地表现了其非同寻常的聪明才智。这个古老的村落,端的有着怎样复杂微妙的背景?盛传中的简家大院,究竟有着如何宏大铺排的规模?明清几百年的历史中,又孕育了哪些声望卓著的人物?怀着虔敬的心情,带着探究的欲望,我和朋友跨过石桥,向古村内走去……
  踏进古村,忽然有一种恍兮惚兮的感觉,仿佛时光在慢慢倒流,一直回溯到了明清时代,身体也好像处于一个陌生离奇的所在。目光所及,峰岫、山岩、板桥、清溪、茂林、修竹、村径、石阶、古庙、老宅,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给人一种高迈古雅、超凡脱俗的印象,犹如来到了沈周、唐寅、仇英、文徵明等明清画家山水画的氛围里,又恍如进入了张岱、李渔、沈三白等明清文人小品文的意境中。甚至连古村内飘荡的空气、吹拂的轻风,都透着悠久、古朴的气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个从沟口看起来布满农田、长着庄稼的极其平常的小山沟,里边竟别有洞天,云蒸霞蔚,气象峥嵘。这是里外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看似其貌不扬,实则怀瑾握瑜,腹藏锦绣——正所谓大象无形,大音稀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在封闭保守的明清时代,这种含蓄内敛、藏形匿影、不露锋芒、韬光养晦的做法,可否是简沟人为防叵测之目、叵测之人,而为自己特意着上的一种伪装、一种涂层、一种保护色?
  位于沟谷尽头的简沟古村,背倚青山,沟底环绕着一条形如玉带的溪水。村前有一低矮的山梁横亘,酷似桌案,唯东边向外敞开着。依中国传统的住宅风水理论——“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格局,古村右边似乎缺少了重要的“龙砂”。然而,这个看似致命的缺憾,却成了古村最大的看点!大自然在造就这个风水宝地的时候,故意在放置龙砂的地方画龙点睛般布下了一眼清泉——一眼水量极其丰沛的涌泉。在民间,“泉”与“龙”似乎有着不解之缘——难怪很多泉都以“龙”冠名,如:“黑龙泉”、“白龙泉”、“青龙泉”、“乌龙泉”、“黄龙泉”等等。而简沟的这眼泉,有着一个更加豪迈大气的名字——“金龙泉”。金龙泉,这一潜形隐身的龙泉,不仅完善了简沟的绝佳风水格局,而且造就了方圆百里内绝无仅有的水木清华的胜景。
  夏末初秋的阳光,依旧烤灼逼人,置身阴翳蔽日的金龙泉边,刚才还汗水涔涔的我们,燠热顿消,神清气爽。泉边的柏树、楸树、银杏树、皂荚树、冬青树,或蟠曲,或兀立,或仰挺,其姿容仪态,风骨气韵,都显得不同凡响、超然出尘。也许金龙泉边林木蓊郁、古柏森森吧,自古它就有着一个诗意盎然的名字——“柏泉”。一泓泉水自苍苔蒙茸的泉池里汩汩流出,顺着由墨玉般条石砌就的长长渠道,流向不同的功能区,可饮用,可濯洗,可浣衣。旁边一镜鉴般的半亩方塘上,绿荷田田,风致迷人,三五只白鹅或曲项高歌,或游弋追逐。最让人流连驻足的,是泉下那片周遭地区十分罕见的竹林,苍翠葳蕤,劲节挺直,亭亭玉立。林内鸟鸣清脆悠扬,婉转悦耳,衬得这里越发清幽静谧。“竹深留客处,荷净纳凉时”。案牍劳形、俗念纠结的我,不觉心旷神怡,心底澄明,宠辱皆忘。遥想明清时代,风流儒雅的简家士子们,把这里当作心灵的憩园,或松下弹琴,或月下吟诗,或林边听蝉,或荷塘观雨,或泉池洗砚,或竹林对弈……
  
  其实,在简沟人心目中,这片偌大的竹林,不仅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它还有着更深的寓意和更重要的担当。“竹报平安”!竹子,历来都是门前宅旁有祥瑞象征的一种植物。文人雅士们更是爱竹成癖。苏东坡就称:“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简沟的竹林,恰恰处于沟谷的出口,更起着藏风聚气的重要作用。简沟的出入路径宁可筑在前面起伏的土岗上,也不修在平坦的沟谷内,就是防止风水、财气外溢外泄。“简不离竹”,“无竹不成简”,“简字头上顶着竹”。以“简”为姓氏的简沟人,爱竹,植竹,护竹,可否还隐藏着一种深深的玄机?
  
  三
  
  明代万历年间,山西大批移民迁往河南,简氏三兄弟简士龙、简士虎、简士凤,携妻带子,从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下出发,一路颠沛,来到淅川,卜居于这条三面环山的小山沟。自此,简姓人家繁衍生息,瓜瓞绵绵,逐渐繁茂兴盛起来。至清代乾隆年间,简氏家族已发展成为富甲一方的名门大户。规模宏大、布局严谨、结构巧妙、工艺精良的简家大院,即形成于这一时期。它依山就势,随形而变,三进院落按地势自然分为三级,级级升高。前后、上下、正偏院落,尊卑有序,联系紧凑,浑然一体。整个大院与周围的山峦、幽溪、清泉、水塘、绿树、翠竹、烟岚、雾霭自然融于一起,俨然一幅古朴雅致的水墨画卷……
  据朋友介绍,鼎盛时期的简家大院,门楼、厅房、厢房、堂屋、裙屋、学屋、书房、花园、仓廒、马房、碾房等,设施完备,一应俱全。五脊六兽,雕梁画栋,峥嵘巍峨,繁复幽深,既是一个富商巨贾之家,又是一个诗书簪缨之族。
  从如日中天的乾嘉盛世,到气息奄奄的动荡晚清,简家大院经历了自繁荣辉煌到式微衰落乃至消亡殆尽的命运遭际。民国三年(1914年)春天,一支被称为“白朗”的武装力量经过淅川,以劫富济贫的名义,搜掠了简家大院,并将其付之一炬。结果除了一座厅房和两座厢房幸免于难外,其余都化为灰烬!深藏于沟谷之中的简家大院,仍然由于“木秀于林”而招来摧折之风。
  简沟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山花烂漫的春天,却成了他们家族历史上最寒冷凛冽的冬天!
  站在民国初年几乎被兵燹焚毁的简家大院前,从残存的门楼石阶,侥幸保留的厅房、厢房,古风犹在的中院角门,遗迹模糊的房屋基石,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当年这里的铺排场面和盛大气象。
  石头,一组散落在大门前不同方位的不同功用的石头,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
  两根拴马桩和一座雕着花鸟、祥云图案的上马石,落寞地躺在一隅,周围长满了青草。然而,这座今天被弃之不用的上马石,当年却是简家地位和财富的象征。其上,不知叠印复沓着简家多少代主人的足迹。在踏石上马的瞬间,豪气顿生的简家人,产生了多少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一盘石碾寂然无声地卧着,大概在回味当年吱吱呀呀碾轧粮食的动听声音。这盘曾碾轧过中原高粱、谷子、蚕豆、豌豆和江南稻谷的碾子,托载了简氏家族的饔飧生活,也滚动了明清时代的漫长岁月……
  尤其是那只闲置路边的青石马槽,长有丈余,精凿细刻,工艺精湛,令人叹为观止。正面浮凸着的菱形图案上,镌刻着“皇清咸丰元年淅邑回龙顺兴成记”的字样,书风浑穆,刀法圆熟。一只重在实用的马槽,竟同时兼具着审美功能,简家的煊赫富有,于此可见一斑。从中,我仿佛嗅到了青草、饲料的气息,听到了马打响鼻的声音。“顺兴成”,一个商号的名称?!雍正、乾隆年间,以经商而发迹变泰的简家人,其商铺设在哪个通都大邑、埠口码头?经营货殖的,是丝绸?布匹?药材?食盐?抑或山货?
  一组看似无言的石头,却向人们昭告着简家当年裘马扬扬的生活和爵禄赫赫的地位……
  在砖、木、石结构的简家大院,石头给人的印象深刻而震撼。门楼前的石阶、石栏板,角门下的石门槛,建房的根基石,砌墙的压墙石,排水沟的盖板石,以及石桌、石凳、石盆、石臼、石水池等,无不采用上乘的青石,棱角分明,中矩中矱,其打制刻凿的工艺要求,简直到了苛刻的程度。当年,这些石材的开采和凿制,工匠们不知耗去了多少心血和汗水!——所有这些石头,都留存着明清时代的丰富信息,隐秘记载着简氏家族的沧桑历史。
  沿青砖甬道进入保存完好的厅房,这里是简家主人招待接见宾朋的重要场所。后墙正中的上方,当年悬挂着一金字匾额——“高翔云路”。可惜“文革”期间上面的题字被毁掉了。据说,这块匾额系道光年间朝中某个重臣为简承先所题。可见,简家当时之非同寻常。一座雕花的屏风静静地立在后门前,遮挡住了窥视后院的视线。同时,也遮挡住了发生在家庭内部的兄弟阋墙、夫妻龃龉、妇姑勃谿,使得这些家丑免于外扬。屏风后面的宅院深处,我猜想,当年也发生过“待月西厢”、“题诗梧叶”、“寄情鲛帕”之类的浪漫故事吧?
  后院,天井,一株清代的桂花树,在青砖铺设的地面上,筛下斑驳的秋阳。我良久地伫立着,恍如置身梦境。侧耳谛听,仿佛有老爷苍老沉闷的咳嗽声、公子慢条斯理的说话声、小姐微弱娇柔的燕语莺声,隐约传来……左厢房的西山墙上,当年绘有一壁画,被称为简家大院“一绝”,惜乎“破四旧”时遭到铲除。而今,从那漫漶的色彩中,不仅能依稀读出它昔日的绝妙风采,还能读出简氏家族当年的繁盛景象。
  院落一角,我偶然发现一方打磨光滑的石头,其脊面上正楷镌刻着“本支百世不易”的字样。从句意分析,这应该是简家祠堂一副楹联中的上联。而镌刻下联的那方石头,已不知所终,我猜想应是“祖豆千秋□□”之类。“本支百世”一语,出自《诗经·大雅·文王》。一副残缺的楹联,隐隐透出了立祠之人学问之渊博丰赡。早在雍正或乾隆初年,一位饱读诗书的简氏先辈,就用五言绝句的形式预定了其后二十代子孙的辈分:“荣国先林永,书廷寿世昌。宏文广宇宙,俊业重朝堂。”这位先辈,大概是一位有宏阔抱负且对子孙充满美好期许的豪放派诗人吧?简氏家族历来注重教习,特在幽静一隅辟“学屋”四间,延请塾师执教,所有子女都必须在此接受严苛的儒学教育。
  因而,简氏后学中总是鸿儒辈出,名士相继。“群英攀冕”——从简家后人至今珍藏的这块清代匾额中,我们仍能想象简家士子们悬梁刺股、朝乾夕惕、焚膏继晷、兀兀穷年的样子。他们歙砚磨穿,韦编三绝,以求金榜题名,封官进爵,进而建功立业,荣光耀祖……
  作为一个吟诵成风、科名相继的书香门第、诗礼之家,书房,自是简家大院里最为涵芬、风雅的地方。“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一帘风月王维画,四壁云山杜甫诗。”在这间书房的前面,植着一株梅树。当年,坐在桌前的书生,透过窗牖便能看到这株清雅俊逸的梅树,既悦目愉心,又陶情冶性。而今,这株从当年枯萎的老梅根部长出的小梅树,已亭亭如盖矣。它,应该是简家某位风流儒雅的书生,在意兴盎然之时,精心填写的一首《一剪梅》或《卜算子》吧……
  一套具有130余年历史、至今保存基本完整的木刻版线装十卷本《康熙字典》,纸页暗黄,边角磨损,兀自散发、流动着来自清代的书香、墨韵;其繁体竖排的字里行间,犹留存、叠印着简家代代士子们考览披阅的手温、目光。十卷本的《康熙字典》,堆积起来,就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汉字山岳;铺展开来,犹如一个苍茫浩瀚的知识海洋。从中,我仿佛看到了简家士子们奋力登攀、泅渡的身影……
  初秋的阳光,照在简家老屋爬满苍苔和长着瓦松的瓦上。瓦,薄薄的嘴唇,在向苍苔和瓦松这些凝固的时光,喁喁私语着什么?——明朝的风雨、清代的霜露、民国的冰雪?
  灰褐色的砖墙上,残留着风剥雨蚀的道道印痕。它们也是沧桑岁月刻在老屋额头上的条条皱纹吧?每一条皱纹里,都应该有一个生动曲折的故事。
  
  厢房内的一个墙洞里,放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青花瓷罐,据说是当年简家某位少爷专门用来盛放蛐蛐的。其内,装着虫唱,装着童趣,装着清代田间泥土、雨水、露珠、青草和庄稼的气息,也装着清代中期至今大约三百年的光阴……
  去年挂在老屋檐下的一串串玉米,在秋阳下仍熠熠闪光,为黯淡、沉闷的古宅添得几许生动、亮丽。“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在记忆的屋檐下,红玉米挂着。”宣统那年的风,会从百年深处吹来,吹拂这挂在清代老宅屋檐下的串串玉米吗?但它带给人的不是牵挂和忧郁,而是世事的沧桑和历史的浩叹!
  后院角门中,坐着一白发皤然的耄耋老人。他,老宅嘴里一颗松动的门牙,在慢慢讲述着关于时间的故事?看着这位老人,我的心中不禁生出“白头宫女说玄宗”的丝丝悲凉……
  在简家大院内盘桓、沉吟,我想,简家大院三百年荣辱兴衰沉浮的历史,可否是清朝社会的一个缩影?从中,我依稀看到了一个封建王朝远去的背影……
  
  四
  
  明代以降,尤其是清代,简沟,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声名鹊起,四方传扬。究其缘由,不惟别具幽趣的自然胜景,更由于其孕育了许多非同寻常的人物。
  简桂林(1849—1920),字子丹,号柏泉,家学渊源,天资聪颖,自幼勤勉好学,文章冠绝同侪。赴闱应试,颇为顺遂。光绪八年(1882年)中壬午科进士,时年33岁。在明清两代的淅川,实属凤毛麟角。曾官至五品,嘉谋善政,深受百姓拥戴。中年以后,辞官退居乡里。
  简桂林入仕时,正值风雨飘摇、江山动荡的季清时代。置身险恶腐败的官场,面对岌岌可危的局势,他纵有报国之志,却无回天之力。于是,他想起了幽谧宁静如桃花源般的家乡,想起了家乡的山峦、溪流、苍松、翠柏、清泉、竹林……简桂林以家乡的“柏泉”(金龙泉)为号,除了对故园山水情有独钟外,是否还有着蛰伏、潜隐的深意?
  退隐后的简桂林,在家里设立庠序,聚徒讲学,门生遍及淅川、内乡两县。家住淅川鹳河岸边、官富山下,名传遐迩的“父子县长”全子介(民国时期曾任河南省禹县县长、省财政厅厅长、省议会议员)、全伯慈(民国时期曾任河南省确山县、唐河县、郑州县县长),年幼时都曾慕名投其门下,亲承謦欬。他们在简桂林的悉心教诲下,澡雪精神,燃荻夜读,终成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
  设立杏坛,招收门徒,传道、授业、解惑,培育人才,造福桑梓,对于辞官而不失志的简桂林而言,大概是报效国家的另一种方式吧!
  光绪二十年(1894年)仲冬月的一天,薄雪初霁。简沟古村内的苍松翠柏,愈发葱茏劲挺;蜿蜒的小溪,穿过村前的青石小桥,恋恋不舍地绕过竹园,向前淌去。简桂林的“进士第”内,高朋满座,胜友如云。这是简家喜气盈门的吉日良辰,众多达官显贵如都司(清代四品武官)、翰林院待诏、待漏司禄、训导、吏部候选知县(举人)及监生、增生、廪生等儒人雅士,共同“恭贺大贡元子丹简老先生荣膺壬午科岁进士并令郎花烛鸿禧”,并奉呈“光宠梓里”匾额一幅——这是对简家家庭喜事的庆祝,更是对简桂林“立功、立德”、福泽乡里的旌表!
  执教之余,简桂林握椠怀铅,面对朝霞夕晖、烟岚雾霭、明月清风、山水田园、花草树木,写下了许多歌咏家乡的诗篇。暮年,居中原村野、处江湖之远的他,常常枯坐书房,或独立中庭,任目光、心思走出简沟,走出周围的重峦叠嶂,投向江山社稷、黎庶苍生……
  对于他,国运危殆,民生疾苦,是心中永远的疼!
  简永泰,简桂林的堂侄,一个出生于光绪年间、名字令简沟方圆百里内的人们如雷贯耳的人。
  此人燕颔虎颈,器宇轩昂。自幼尚武,练功不辍。据说他膂力过人,能轻易举起100公斤的石磙,并将其从打麦场的一端抛向另一端。还能舞动150余公斤的屋檩,使其在头顶上旋转如飞。他十分崇敬三国名将关羽,并心慕手追,摹仿打制了一把重60公斤、长一丈有余的青龙偃月刀,特制了一张用200石的力量才能拉动的强弓,还不惜重金购买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不分寒暑,无论晴雨,每天早晨,他闻鸡即起,跨马蹬鞍,腰挂弓箭,手持青龙偃月刀,到村外苦练本领。每次过了村口的青石桥,他双腿一夹,枣红马便风驰电掣般奔跑起来。铁蹄哒哒,整个五里长的简沟都清晰可闻;马鸣萧萧,声震长空,惊落了天边的一颗颗星子,也惊醒了林中宿鸟、田间昆虫的一夜清梦……后来,人们就把简沟前面的这条“花楝树岭”改为“跑马岭”,将简沟入口处的十里平川称为“跑马场”。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练就了一身超强的本领,跨在马上,挥动青龙偃月刀,竟达到了运刀如风、水泼不进的境界。
  但武艺高超的简永泰,并非性情鲁莽、胸无点墨的一介赳赳武夫。出身于儒商家庭、书香门第、簪缨之族的他,自幼就受到儒学的沾溉濡染,熟读经书,勤习书法。他似乎对音律有一种天赋,深谙“宫、商、角、徵、羽”的微妙。习武之余,经常弹拨一种叫“三弦”的乐器,天长日久,竟渐臻化境。
  有一次,他到南阳府应试,住在一客栈,偶遇一曲艺名角。在演唱过程中,三弦突然断了一根,他竟坚持用剩下的两根弦出色地伴奏到曲终,博得了这位名角的由衷叹服。三年后,这位南阳府的名角竟舟车劳顿,到地处偏远山区的淅川简沟寻访故友,声称简永泰是其遇到的艺术最为精湛高妙的琴师。二人相互切磋,高山流水,惺惺相惜,遂结成至交。
  简永泰对家居生活非常讲究,珍爱家中的红木家具甚至到了胜似生命的地步。他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洁癖,家中陈设、器物总是一尘不染,尤其是桌椅,更擦拭得如镜鉴一般。
  然而,对于允文允武的简永泰,最大的心愿是云起龙骧,跃马横刀,成为国家桢干、民族栋梁。无奈清廷腐败,列强入侵,内忧外患,国运衰微。他纵然怀揣一颗雄心赤胆,纵然练就一身绝世武功,也只能仰天长啸,拊膺喟叹!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晚年的简永泰常常产生幻觉。在他的眼中,门前起伏的山峦就是耸动的马背,弯曲的小河就是一张弓,而跨河进村的道路,就是一支搭在弓弦上的箭。于是,他禁不住喃喃自语:“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还能跨马挥刀,挽弓搭箭吗?”
  但是,毕竟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壮志难酬、报国无门的简永泰,只有携着三弦琴,惘然怆然来到金龙泉边,转轴拨弦,把满腹愤懑,化为一曲激越琴音,弹与苍松、翠柏、绿竹、群鸟,并托付白云、清风、溪水、幽泉,将一颗丹心、一腔碧血,捎向远方……
  简沟,现存160年左右的古宅6座、古屋50多间,都是从300年左右的简家大院异爨分居而出的,是名副其实的古村落。建国后,尤其是新时期以来,这块风水宝地,文脉绵延,弦歌不绝,产生出很多优秀人才。他们之中,有的浮槎东渡,留学于日本;有的远涉重洋,深造于加拿大……
  简沟,一个言简意赅、语简意丰的地方;一个名称简单、简约、简朴,而内蕴广博、深刻、厚重的古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