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壮歌(长篇报告文学)

2011-12-29 00:00:00刘正义水兵
躬耕 2011年7期


  编者按:按照南阳市委、市政府的安排布署,我市作家群重要作家刘正义、水兵自大移民开始,即冒着炎炎烈日,走遍了移民区的每一片山水、每一块土地,手拿纸笔、录音机、相机,记录下了移民和移民干部的日日夜夜,这部25万字的《碧水壮歌》的采访和写作,是南阳作家群对市委、市政府中心工作的支持和体验。对作家们来说,是一次心灵的震颤,是一次感情的升华,是一次激情的跨越。他们为能赶上这慷慨激昂的伟大的国家行动而幸运和自豪。自本期起,本刊将择章节予以刊登,以飨读者。
  
  历史伤痛
  
  一片地域,因为历史文化悠久而成楚风汉韵;
  一条丹江,因为南水北调工程而举世瞩目;一座县城,因为环抱丹口库区而风光旖旎,一批移民,因为舍小家为大家而备受关注。
  淅川,这个在名字上就和水结下不解之缘的豫西南边陲小县,随着2009年8月16日移民试点搬迁仪式举行,将拉开四年任务两年完成三批共16.2万人的大移民。
  迁徙,别离,移民,这些最能带来复杂情感的词语,在国家大局和小家生计之间,在整体利益与局部利益之间,再次让淅川别无选择。
  “河身如带势环弯,一线中流两岸山。”清代著名诗人徐光弟如此描绘丹江。
  淅川之所以叫淅川,是因为古淅水在亿万年沧海桑田的地质运动中在河道两侧冲积出了百里平川,就是这片被大山包围的“一脚踏出油”的富庶之地,使淅川成为有山有水的粮仓。在传统农业社会中,它对一个地方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因而历史上,淅川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一直设在丹淅平原上。但自1958年丹江口水库开始修建并蓄水后,丹阳川、顺阳川和约一半的板桥川相继沉没于库底。现在,172米移民线的划定,意味着板桥川这块面积过万亩的“最后平川”也终将不保。
  其中,顺阳川是三川中最大的一川。
  那时的顺阳川是淅川县的天然粮仓,李官桥区号称“桥半县”,土地面积只占全县的1/8不到,粮食产量却占全县的一半。说起顺阳川的土地,当地居民讲,那地一脚能踩出油——地太肥了;犁地从这头到那头能瞌睡——地太平了;下再大的雨不涝,再燥的天不旱;不上肥庄稼都长得好,自古以来都是这里的粮仓。
  丹江从顺阳川的中间穿过,江对岸是闻名的香严寺。
  顺阳川在淅川整个版土上虽然只是“弹丸之地”,但肥沃的土地使这里自古人文繁盛,遗迹众多。遗迹主要有香严寺、范晔家族的范氏九冢、下寺的塔林,在今仓房镇杜沟渡口向南走数里的岸边,就是“龙城”遗址,楚国最初的都城。而这一切,除位于山中被称为上寺的香严寺,其它遗迹都被无情的库水永远吞没了。
  顺阳川曾经是顺阳郡的郡治所在地,历史上这里出了个范氏家族,相传是范蠡和西施的后代,史书上记载的三户城,就在距离顺阳川10多里的地方。这个家族最有名的是《后汉书》的作者、南朝宋时期著名文学家、史学家范晔。范晔出身人才辈出的范氏一族,家学渊源。范晔的祖父范宁曾任晋豫章太守,著有《谷梁集解》一书,《十三经注疏》中的《谷梁传注疏》就是以《谷梁集解》为基础写成的。范晔的父亲范泰官拜金紫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是宋武帝刘裕的得力助手。他博览群书、潜心著述,有《古今善言》二十四篇名闻一时。后来,范晔的侄孙范缜写出《神灭论》,也是名载史册的人物。在这个家族中成就最高的当然是范晔。范晔的出生就与众不同,母亲上厕所时不小心把他“掉”在了地上,他额头被砖块所伤,所以得了个小名叫“砖”。史书上说范晔从小聪明过人,少好学,善文章,能隶书,晓音律,善弹琵琶,能为新声,是一个多才多艺、才华横溢而又放荡不羁的人。成年后,范晔曾担任过征南大将军檀道济的司马,后任新蔡太守、尚书吏部郎、太子詹事等职。其后因官场失意,立志写作《后汉书》。范晔的《后汉书》有着《史记》般的文采飞扬、爱憎分明。为人称道的是他在体例上的创新,他创立了七种类传:党锢、宦者、文苑、独行、方术、逸民、烈女,将以往史书中偏重于帝王将相、卿侯世家的写法转而投向了世间的风俗教化记载,因此对后世传记的影响非常大。范晔是第一位在纪传体史书中专为妇女作传的史学家。尤为可贵的是,《烈女传》所收集的17位杰出女性,并不都是贞女节妇,还包括并不符合礼教道德标准的才女蔡琰。因为这些原因,范晔的《后汉书》在后世备受推崇,与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陈寿的《三国志》并称为“前四史”,并被认为是富有创造性和生命激情的史书。
  在李官桥镇西北十来里的地方就是范氏九冢,是顺阳川范氏家族墓地。
  顺阳川更值得骄傲的是香严寺。香严寺又名宪通寺、香严长寿寺,位于仓房镇西北约五公里的群山环抱之中。据《嘉靖南阳府志校注》和《香严寺中兴碑》记载:“始建于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为大唐慧忠国师道场,敕赐长寿,因国师入墓时,异香不散”而得名。该寺座北朝南,东临龙山,西北为虎山,南为西山。寺周峰峦叠起,碧水缠绕,山青水秀,茂林修竹,古柏参天,鸟语花香,景色宜人。香严寺与中国第一古刹洛阳白马寺、登封少林寺、开封大相国寺齐名,是中国四大名刹之一,距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
  与香严寺上寺对应的还有香严寺下寺,下寺的塔林,其规模和形制,都堪与少林寺的塔林媲美,曾声震中原。而所有的这一切,“水来全给淹了”!后来担心塔林影响水库的通航,有关部门从武汉请来了潜水员,在水底安放了炸药,把那些碍事的高塔“摆平”了。为此,今天的淅川人和考古工作者无不感到遗憾。但他们说,比起龙城来,这些遗憾其实还不算啥,最让人痛心而无奈的,是那个没能准确弄明白就沉没水底的龙城。
  然而,“一夜大水来,万般皆为空。”随着丹江口水库的蓄水,丹淅平原富饶的三川和大部分的土地将静静地躺在烟波浩淼的湖底。随同她一起沉入湖底的还有淅川建于明成化年间的古县城、古城镇,以及许许多多个村庄。
  而从根本上说,丹江口水库淹没的还不只是一些房产田舍,古镇村落,而是这里的万千人民千百年生生不息绵延生存的祖根和家园。随着库区水位的不断升高,历史和现实将把他们从这片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土地上连根拔起。
  
  时间和历史是一面无情的镜子。从1958年丹江口大坝修建到1973年初期工程完成,从1958年移民开始到1978年移民工作告一段落,20年里淅川县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有20.2万人不得不动迁他乡,永远失去他们美丽的家园!
  现在,就让我们穿过时空隧道,打开这段尘封而又鲜活的历史和记忆,看看历史给我们留下的那些伤痛和眼泪,经验和教训,奉献与牺牲,光荣与豪迈。
  但有许多记忆是带着伤痛和血泪的。
  历史记下的是当年中国领导人的伟大构想,我们眼睛看到的是现在库区的秀丽风光;看不到的是这历史行进过程中,几代人的付出和牺牲,甚至是鲜血和生命。
  丹江口水库兴建正好处于“大跃进”、“文革”这段中国历史上最为荒诞的时期,在国家、集体面前,个人的尊严、价值和利益遭到了空前的漠视和践踏。丹江口水库一期工程,淅川县的直接经济损失高达7.4亿元,而国家给予的补偿只有7千多万元,用于移民的钱连补助都算不上。库区人民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离别他们的家园的。
  当时,正是极“左”思潮最严重的时候,从淅川带移民到青海的王海申、侯富润等,就因为如实向有关部门反映移民工作中存在的问题,竟被诬为反革命,王海申更是被投进了监狱。面对如此严峻的政治环境,中共淅川县委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将库区移民的悲惨遭遇层层汇报给中央。中央闻知非常震惊,经组织调查情况完全属实,在对有关人员进行查处的同时,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将尚未返回淅川的这批支边移民整体撤回到原籍!经历过青海悲惨遭遇的移民无论如何只想回到生养他们的丹江边,尽管家已经不在了,但那里仍是他们心中神圣的故乡。而对于一些死伤的支边人员,到1965年,青海方面给予了“妥善”解决:对252名死亡者每人补助189.3元,71名下落不明者每人补助269.58元,40名致残者每人补助49.75元。
  
  然而他们的苦难并未到此结束。这些带着农具去青海,带着伤病回淅川的移民,赤手空拳返回时很多变卖掉了自己的衣服、被褥,而且基本全部体弱多病,根本无法从事生产劳动。回到淅川后,他们没了自己的家,没有房住,也没一件农具,甚至连生活炊具都没有。在很多地方,这些返回的移民,连吃饭的锅碗都得向邻居借,常常到半夜还吃不上饭。同时,缺衣少裤也是个普遍现象,一些人把仅有的被褥改成了衣裤,有的更无被褥可改。三官殿区沙楼大队一个叫沙连英的18岁大姑娘,没衣没裤,仅有一块布遮住下体;城关区陈岭大队16岁的刘九花,姐妹二人因破烂的衣裤连羞处都遮不住,无法出门。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1961年,丹江口大坝开始围堰壅水,库区124米高程以下的居民需全部迁走,淅川需要动迁26725人,其中包括那些刚从青海返迁的移民。这次移民据说是接受了支边的教训,政策较为人性化一些。具体方案是:除三官殿区4310人统一迁往邓县安置外,其余移民允许在本省、本县、本地范围内投亲靠友,自由选择搬迁地点,每人平均搬迁费170元。这个看似人性化的方案,似乎给了移民很大自由选择的权利,而实质却是把被迫搬迁这样天大的事轻描淡写地交给移民自己解决,把他们推向了茫然无助的境地。区区170元的搬家费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这些移民能做的只有乞哀告怜、寄人篱下。有些人甚至把自己女儿嫁给那些因各种原因娶不到媳妇的大龄男人,以换得一片立锥之地。更有很多人,特别是那些身无分文、病弱不堪的青海返迁移民,实在找不到一处安身之所,只好在水边搭个草棚,如原始人般住了下来,这些失去家园的游民,渐渐地被边缘化,他们变成了人们厌弃的对象。成年的男子找不到老婆,大多成了光身汉,而他们的熟得红樱桃般鲜艳的女孩子却找不到一个正常的夫家。人们对他们的评价是:移民的孩子没有家教。
  他们没有稳定的家,哪儿来的家教!
  然而就是这次移民,一共才只给移民几个月的准备时间,就在很多移民还没找到安置地点的时候,丹江水即汹涌而来,上涨成库。于是,庄稼地成为汪洋,居住的小屋漫进了库水,并慢慢被淹没。无可奈何中,他们只好在江水的步步进逼下步步后退,不断把他们的茅草庵往后移。现在,我们经常可以在媒体上看到一些城市中所谓的钉子户,以成百上千万的巨额赔偿作为搬迁的交换条件,否则绝不搬迁,于是他们成了“牛人”。但在当时,淅川的移民每人只有170元搬迁费,必须自己找地方搬迁,否则,看你能不能“牛”得过不断上涨的江水。这170元搬迁费,在1961年是个什么时候概念呢?那时正是国家经济最困难的时期,170元大约只能买一百来个馒头,很快就被这些身无长物的移民为保命吃掉了。水逼人退,这就是当时采用的“以水赶人”的移民搬迁方式。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1962年3月,靠大干快上、土法上马修建的大坝因质量问题被迫停工,移民们欣喜若狂,以为丹江口水库不再修建了,便纷纷在水边搭个草棚住下来。虽然此后水库水位不断上涨迫使多次迁移,但他们心里感到踏实。尽管他们的土地被淹,在水边烂泥里种的庄稼常常颗粒无收,因而不得不时时拉棍要饭,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 窝”,毕竟他们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故土。但两年后的1964年,丹江口大坝再次动工,他们又一次面临搬迁的问题。
  这些再次面临迁徙的移民中,有的是从青海雪域高原迁返的移民,来不及洗去昔日的伤痛,故乡的土地还没有抚平他们破碎的情感。他们睁大惶恐的眼睛,看看天,看看水,无奈地问:我的家在哪儿?丹江之大,水柔却无情。何处是他们的栖身活命之地?
  1964年底,水库大坝开始节节攀高,蓄水水位升至145米,更大一轮移民潮开始了。这次移民,淅川共动迁73844人,其中除4977人在淅川投亲靠友进行安置外,其余68867人分三批迁往湖北荆门、钟祥两县,迁往湖北的移民中有4.9万人被整体安置在钟祥县柴湖镇。
  这个大柴湖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1935年7月,汉江的一场大水使柴湖3万名百姓葬身鱼腹,10万亩农田成为汪洋。30年过去了,这里还是一片沼泽泥潭,污水浊流中一望无际的满是芦苇钢柴,寂静中不时有飞鸟野兽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上世纪50年代的时候,有关部门曾想在这里建一个劳改农场,但终因条件太过恶劣而放弃。如今,这里要成为淅川移民的家园。面对这样的情景,移民们哭泣、哀怨,可有什么办法呢?红日夕沉,他们被迫在暮色中涉过污水泥浆,到芦苇荡中寻找自己的家门。但那是什么样的“家”啊:10间连成一排的房子,每排相距只有10米,墙是就地取材用芦苇糊上泥巴做成的。甚至连芦苇泥巴都想省掉,房间和房间之间没有隔墙,户与户之间共用山墙。屋内地面坑坑洼洼,有的地方长着芦苇,有的地方积着污水。就这样的房子,人均不到半间,有近万人还未分到。不少家庭只好四世同堂,人畜同室。据说这样的房子建成时的验收标准是:照墙踢几脚,墙不倒即算合格。结果,1967年山口村一场大风竟将这样的平房吹倒80多间,造成30多人受伤、3人遇难的悲剧。这次迁往大柴湖的移民,被赔款被东扣西扣之后,每人领到手的只有18元;每户150块大灶砖和30斤柴草是唯一发到手的实物。
  俗话说:“田地老婆不让人。”这是中国农民的传统观念。即使再差的地方,被别人占了心里总会不舒服。所以对迁到湖北两县的移民来说,遭当地人的排斥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大柴湖因为是集体安置,人数较多,他们基本相对封闭,不与当地人来往,尽管也屡屡发生他们围垦的土地被当地人强占,与当地人发生集体械斗的事件。
  刚到柴湖的移民,多么需要社会的支援来重建家园啊!但从1969年开始,他们被硬性要求无条件支援国家建设,每年被抽调的几乎占移民全部的青壮劳力,一万多名劳动力参加焦枝铁路、空军基地等大会战。参加会战,不仅没有分到工钱,还得自带粮食,工具,柴湖的役用牲畜、板车几乎被全部调走,而且一干就是10年。结果,直到今天,柴湖仍然是当地最贫穷的地方。对移民来说,他们的女孩子希望嫁出去改变自己的厄运,而当地女子不愿嫁给他们。于是,一些人就娶周围山区的痴呆女子为妻。单是1978年以来,柴湖就娶进呆傻女子812人,这些傻女又生下一个个傻孩子,柴湖于是成了傻子、呆子特别多的地方。关山村共有477户,痴呆傻的就占92户。这些迁到柴湖的移民,原本守着一江清水,但他们是为了让北京、天津人民喝上清甜的丹江水才走的呀!而他们自己呢,至今仍喝着腥臭浑浊的井水。这些井水的亚硝酸盐严重超标,导致这里的食道癌发病率比全国平均水平高出20倍,每年都有很多人因此丧命。
  然而,移民还没有结束。1969年,国务院决定将丹江口水库蓄水位提高到155米,第四次移民潮开始涌动。鉴于前几次移民的惨痛教训,河南、湖北两省代表均得出了“移民远迁不如近迁,近迁不如后靠自安”的结论。从1971年开始到1978年蓄水位157米、移民高程159米为止,第五批移民25870人,这次动迁绝大部分均采取了“后靠自安”的形式,每人补助大约为三四百元,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这种移民方式顾及了移民的心理,减少了国家的麻烦。由于在搬迁时仍然抱着自主解决、多快好省的思想,移民的利益再次受到极大牺牲,为尽快完成搬迁任务,水逼人退的一幕再次上演。
  随着水库水位的不断上涨,淅川的平原耕地基本全被淹没,剩下的都是山坡丘陵,自然环境本就恶劣,移民后靠后耕地严重不足,生产基础设施严重匮乏,经济恢复发展十分缓慢。尽管此后国家曾给予了一定的优抚政策和补助款项,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直到今天,他们仍然是当地最贫困的群体。
  抽取出这些被尘封的数据和文字,我们好像在翻越一座座绵延的大山,惊撼而酸楚。在此之前,移民这个词条,在我们的思维里只是人被调动的概念,像调动工作换个地方一样,而读了这些被尘封的资料,移民这背乡离井的心路历程,却使得我们热泪满眶。
  2001年2月,新上任的湖北省委书记蒋祝平在柴湖召开第一个现场办公会,称柴湖镇移民当年曾为国家作出巨大牺牲,生活还如此艰难。“如果再不想办法帮助他们摆脱贫困,就是对党和人民的严重渎职犯罪”。
  2004年1月,新任省委书记俞正声带着大批官员再次走进柴湖,称党和政府欠了移民的情。他告诫各级官员,“扶持柴湖移民,不是施舍,而是还债!”
  时代,总算给历史一些安慰。
  我相信淅川的20多万移民群众,有半数以上并没弄明白那白纸上粗劣的黑字:搬迁就是革命,不搬迁就是反革命!仅仅20年间,6万多个家庭,38万人就从丹江,汉水两岸远离故土家园,从此走上漫漫而又苦痛的迁徙之路。他们曾以美丽富饶的家园为骄傲,谁知迁徙之路却是几代人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