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不大,深深浅浅的胡同把弯弯曲曲的街连在一起,生息在里边的人家也不过三四百,却是远近闻名的,不是说老家物产多么丰富,也不是说老家有多么深的文化底蕴。走在广袤的大平原上,到处都是被一片片绿遮掩着的村庄,随便走进哪个村庄都是和老家别无二致的……可每一个村庄和每一个村庄的日月是不同的,老家之所以闻名是因为酒。
老家并不产酒,老家人喜欢喝外县一个小镇的酒坊里酿的烧酒。大平原上到处都是高粱、山芋和遍地的玉米……那都是酿酒的上好原料,酿出的烧酒辛辣得可以,喝起来也舒坦得可以。老家人喝酒时喜欢用黑瓷碗,也叫黑砟子碗,像焦砟一样坚硬,喝得迷迷瞪瞪了,酒碗落在地上,啪地一声脆响,酒洒了,碗还是瓷瓷实实的。男人们喝得一溜歪斜,指手画脚,说天说地说老天爷,彷佛自己真的顶破天、砸塌地了,仿佛偌大的大平原上就剩下自己了,连玉皇大帝都……根本就没有玉皇大帝是吧?那自己是就是玉皇大帝了……这就是日月?
男人是日,女人是月。月升中天,男人不能光芒万丈了,醉眼里的女人是月亮,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是星星……月亮慢慢淡去了光辉,太阳也在云层里蠢蠢欲动了。一声声鸡鸣把昏睡的村庄震得摇摇摆摆的,男人又该魅力四射了。
男人从被窝里钻出来,来不及系好腰带,提着裤子往茅房里跑,心里没了月亮,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女人呢,一夜昏睡脸上失去了光彩,整理衣衫,梳理乱发,舀了水放在盆中,洗掉一脸的倦怠容光焕发了,跑到屋门外用一根娇嫩的手指搔梳理顺了的头发,却早没了男人的影子。
女人回身收拾灶间打理饭食,一边往灶膛里扦着柴禾,一边大呼小叫地喊起还赖在被窝里的孩子们。女人把饭食准备停当了,男人也做完了活路走进院门,放下农具,站在院中央大咳一声。女人忙着端出一盆水放在香台旁,肩膀上搭着一条花儿毛巾。男人也不防女人手里还拿着一块香味四溢的香皂,女人一脸娇态让男人由不得低下了头。男人偏抬头看看升得高高的大太阳,又低下头却看到了盆中的月亮。日和月是不能分开的……那酒呢?
院里跑着的鸡是要报答主人的,藏在柴窝里的鸡蛋被女人谨慎地收藏起来。除了孩子们生日和病痛,再是年节或突然上门的亲戚,其他是舍不得拿出来的。院子里的鸡叫起来了,女人忙跑到院里是胸有成竹的,像是柴窝里早放着一枚鸡蛋,却要等到这个时候来拿。
女人从柴窝里拿出一枚热乎乎的鸡蛋攥在手里,急急地走到屋门前,又回头看一眼,彷佛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女人拿着鸡蛋走着碎步回到屋,把鸡蛋放进藏在柜子下边的小竹篮里,再拿出来在手里掂来掂去地放回去,又一枚一枚地数,数了一遍又一遍,嘴里嘟嘟囔囔的,伸出一根手指弯曲着在头上挠,还吧唧着嘴不住地咂摸着滋味,满满的一篮子鸡蛋就是灶间里的油盐酱醋……女人回过身来,又掰着手指头掐算着去镇上的日子,有了那样的日子,一家人的日月才光光彩彩的。
离老家三里是一个镇,说是镇也不过是比老家大一点的村庄,可那里有公社、有粮油站和供销社,还有一条可以买卖的街就是镇了。女人们到了镇上总是小心翼翼的,篮子里的鸡蛋就是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讲价钱时差一厘都像割自己的肉,价钱合适了又舍不得了,比把自己卖了还难受……男人们就不一样了。
男人们把自家菜园子里的菜挑到镇上,菜是自己种的,没钱拿几把回去也是不眨眼的,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一挑子菜变成了钱,胡乱地塞进兜里,再走在街上腰杆顿时直了起来。在家里喝酒看的是屋里的月亮,在镇上月亮是在酒碗里的。几个男人在街上遭遇,除了酒再也没别的话可说了。
老早老早的时候,镇街上有酒铺、肉铺,就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小熟肉摊前坐下来,也能吃喝得天昏地暗的……国营食堂是不好进的,里边有好多规矩,除了钱还要这个票、那个票的,却总有人在食堂里有亲戚朋友,要不就和镇上有势力的人沾亲带故,坐在食堂里掏了钱就能安心地吃喝了。
男人们端的还是黑瓷碗,喝的还是烧酒,可谁也不说月亮,说食堂外边的大太阳,月亮也从酒碗里蹦到了心里……直到心里的月亮没了,大太阳也歪过了头顶,镇街上一点点静了下来,醉眼里只有一个一点点变黄的太阳,连卖菜的挑子都丢在了街上。回到家歪倒在炕上一觉睡去,睁开眼屋里的月亮是弯弯的也冷冷的,太阳更红了。
老家人把活着说成日子,日子是一条拴在男人脖子上的绳,松一点日子就塌了,要拎得紧紧的,汗珠子摔在地上,把黄灿灿的土地洇得湿湿的、透透的,换来一春的绿、一秋的黄……直到一场大风把大平原刮得都颤抖了,雪也随之而来了。大平原寂寞了,村庄里却热闹了起来。
日日夜夜看着屋里的月亮会烦会闷的,几个男人聚集在一起,说今年的收成、明年的种植,说东家的驴怀上了野种,说西家的女人不守妇道……说来说去忽然都觉得缺点什么。酒是不缺的,想喝酒的男人却感慨了。
老早老早的时候,老家人卖的酒往往是男人从外县背回来的,放在家里,备上一些酒菜,日常的小饭桌就是酒桌,谁去了喝一碗酒给一碗的钱。没钱可以赊,酒喝多了也不要紧,第二天总有想起来的时候……老家有了代销店,卖酒的人家自然要关张停业的。
代销店在一个小院里,房子里有货架有柜台,有油盐酱醋,自然少不了外县的烧酒,却要买回来喝。那些说东道西的男人堆里总有大度的,也有日子稍微殷实一点的,拿钱买来酒,从咸菜瓮里捞出腌白菜、咸菜,切了放在盘子里也是上好的酒菜。
屋外寒风凛冽,屋里却热气腾腾,话不再是家长里短,上天入地,恨不能把八百年前的事情都道个明白。大平原人的腔调是直的,肠子也是不会拐弯的,一碗碗酒喝下去谁都是玉皇大帝,可一间屋子里不能有那么多个玉皇呀,话越来越直、越来越硬,慢慢地屋里着起了火,吵吵嚷嚷,要是没人阻拦就拳打脚踢了。可气还是不能消的,两双醉眼里就有一个理,却是自己的。争来辩去的火苗又呼呼地窜了起来,可他们还没动手,街上又喊又叫了起来,地震一样,突然有人喊:出人命了——
一屋子喝酒的男人都跑了出去。满街的女人和孩子,连才想在窝里睡个安稳觉的狗都被招惹了出来。有人拉着拽着,男人们喝得再多也不会出人命的。街上慢慢地静了,狗却是不肯回去的,扎在一堆喊着叫着跳着,大平原的夜就不再冷清了。也是呀,要是没有狗叫,大平原的夜就真会死去的。
老家的月亮在白天也不是落的,夜里男人们在街上吵吵嚷嚷、拼死拼活,女人们见了面还是要说话的,平日里你一升米、她一升面,大事小情、柴米油盐……日子在女人们的手里像缝在衣裳上的针线,要细细密密的、要让缝出来的衣裳舒舒坦坦的……女人缝的是衣裳也是日子。大平原上的日子总是在女人手里舒舒坦坦的,日子才一天天顺顺当当地往前走。女人一茬茬地走了又来了,大平原上的日子才永远不会老。
男人穿着女人缝的衣裳把日子托起来,走在街上心里是舒坦的,看见曾端着酒碗要拳来脚去的人心里长出一个疙瘩,彷佛一辈子都去不掉的。日子总要往前走的,谁也拦不住,街上又热热闹闹的了,是女人和孩子们折腾的。石碾子一天到晚地转着,灶间里天天热气腾腾的。男人们不再思想心里的疙瘩,圈里的猪也到了末日。桌上有了肉,酒当然不能少,连平日恨不能把刷锅水都喝了的女人也大方得可以。女人们忙了好多日子,该躺在炕上喘口气了。孩子们突然在街上折腾出一声震天的炮响,惊得连话都不想说的女人们浑身一抖。街上安静了,女人躺平了身子,眼和嘴都紧紧地闭着,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除夕夜是不会安静的,一个姓氏、一条胡同里的人要相互邀请,客客气气、推推让让,闹腾得连院里的狗都急得汪汪大叫了。拉拉拽拽的人嘎嘎大笑着说,今天是除夕,明天是初一,过了十五还不算过完年,反正离谷雨还远着呢。今天你去我家,明天我来你家吧?
男人们又坐在了酒桌旁,端起的还是黑瓷碗,喝的还是外县的烧酒,把心里长疙瘩的男人们都叫在一起,开始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三碗酒下去,把想说的话都忘了,你你我我、我我你你,指指拉拉的,我是你,你也是我呀?那就说天说地、家长里短,一年到了头,还有一年呢,再喝一碗酒炮声就不断头地响了,旧的走了,新的又来了。
男人们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心里舒畅了,酒未免喝得多了一点。心里再也没疙瘩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回家,看着在屋里试穿自己做的新衣裳的女人,眼前刷地亮了……这时候,男人才发现,日和月在一起哪儿都是亮堂的。女人回过头来,看着一双痴情的醉眼心也醉了。
男人喝的是烧酒,女人喝的是自己用日子酿出来的酒。男人喝了酒醉眼,女人喝了酒醉心,日子是男人和女人一起酿出来的酒,酒里的日月才有不变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