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婶一百岁了。
消息是老家侄子来电话时说的,并说家族人准备在她生日那天,一块吃个饭庆祝一下。我说,应该。放下电话,我这个在外漂泊了几十年抛锚在京城的游子,思绪一下回到县级地图都没有标上的小村——河南省南阳市卧龙区青华镇民金营夏庄。多年前返乡时看到她老人家坐在门外太阳地里抠花(把棉花絮从壳里掏出来)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这个在我心中定格的“劳动画面”正是我婶的终生写照,也是她老人家的长寿秘密。
我婶是个“农妇”。她生于湖北黄集贫苦农家,十八岁嫁到河南贫农之家(土改时我家成分是贫农),一辈子住在我们那个曾是四面环水只有一座小石桥出入的小村子。记得一年冬天,一位舅舅趁农闲从湖北过来接她回家看看。当时我叔身体不好,跟前还有年幼孩子需要照护,她给哥哥一包棉花,说拿回去给母亲做身棉衣,自己就不回去了。我看到舅舅走出小石桥时,一步三回头。我婶也拉着
孩子站在河埂上眺望,直到那位舅舅消失在飘着雪花的小路上。之后,她再也没回过娘家,也再没离开过我们村子。她有三个儿女在城市工作,曾多次接她进城孝敬,但她住不上半个月,就开始“生病”(肠胃不好,着急上火),儿女只好又把她送回村里。她一回到村里,闻到黑土地气息,见到熟悉村民,“病”也就好了。分析起来,是宜居的农村——温暖阳光、新鲜空气、绿色食品、精神慰籍,营造了长寿环境。
我婶身材中等偏上稍胖,是“解放脚”(缠过小脚又放开)——是她那一代妇女中少有的。印象中,她总是穿着深蓝布衫,头上搭着蓝色毛巾(遮灰、擦汗),家里地里的活儿都干,一年到头,从没闲过。我叔1955年病逝后,她凭着一双手把七个孩子(四男三女)都拉扯大并培养成了自食其力的人。这期间她所付出的辛劳难以用笔墨来记述,只有从民国战乱、灾害饥荒时代过来的人,才可能体
会得到。1960年,我们那个小村先后饿死了7个人。当时,我在南阳上学,一次回家,看到她也“瘦脱像”了(她把有限食物给了儿女们吃),担心她能不能“熬”下去,结果她总算挺了过来。事后她说,看着娃们还小,咋着也得活着。一个曾经“瘦脱像”(饿得失去了正常“人形”、频临死亡)的人,如今一百岁了,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创造这个奇迹的秘密其实十分简单:为儿女长大成人而活着。是博大的母爱获得了长寿的回报记忆中,我婶很爱喝“清汤寡水”的稀饭。包谷糁、红薯面、小米粥、疙瘩汤一类稀饭不说,就是吃面条,她也是盛稀的,一大碗面条饭,面条并没有几根,基本上是面汤加红薯叶或芝麻叶、苋菜叶、油菜叶等,她喝起来总是津津有味,而且一喝就是两三碗。主食类,她好像很爱苞谷(玉米)面饼、红薯面馍,也喜欢吃蒸红薯——常常连皮都不剥就吃了下去。在食不果腹的岁月中如此,生活好过起来时她仍然喜欢“喝稀饭"。如今想起来,她最初因为缺少食物把稠的、干的、好的给了儿女,由此养成了简朴清淡和常吃粗粮的饮食习惯,得以延年益寿。
我们家曾是一个二十多人“吃一锅饭”的大家庭,女的轮流做饭,面条是主餐。婶从小“喝米汤”出身,不大会擀面条(和面较软),有人埋怨她做的面条吃着“不筋拽”(不劲道)时,她总是笑嘻嘻地说,凑合着吃吧。我不知道她是否打骂过自己孩子,只知道她对我们兄弟和其他本家娃们都很好,不笑不说话,从没起过高腔。我也没有见她和妯娌们红过脸,更没有听说过她和村上哪一家发生过争执,比她晚一辈年龄比我们大的孩子,甚至还敢跟她开玩笑——这在农村很不寻常。晚年她跟一个儿子过,听说婆媳之间也发生勺子碰碗的事,但她“过后不思量”,一如既往为家里操劳。心胸豁达,和睦相处,忘掉烦恼,也是她长寿的原因。
我婶信仰啥,至今我说不清。她喜吃素不杀生,逢年过节烧香磕头,我叔病重时她请过巫婆跳大神,向神仙求过药,1963年夏天发大水时她跪在已经进水的屋子里求老天爷发慈悲。从这些现象中,我觉得她好像信佛、信道都有点。佛和道的核心都是劝人向善。看来我婶接受了“向善”的人生价值观,一辈子追求“善”,进入到了清净境界。精神境界高度延伸了肉体的生命长度。
我婶一百岁了,听侄子讲,思维基本正常,生活基本自理,还能帮助家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我听了很是敬佩和羡慕。我不能回家参加她老人家的寿宴,把记忆碎片连缀成如上小文,遥祝她老人家向高寿的上线120岁攀登。我想,这不仅是我——她其中一个侄子的愿望,也是家族所有后辈人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