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宜的车子上了绮萨湖的浮桥,首先跃进眼帘的便是那一簇簇聚生在湖上的水莲:白的、粉的、乳黄色的,一朵朵亭亭地托在浓绿的莲叶上,穿插在水草浮萍之间,一环环地直向湖心漾开了去,赵宜的心不自禁地猛跳了一下。
虽然这景致已不止第一次出现,每次都会使他蓦然心惊,在欢悦的感触里却又掺着些许怅惘似的,那是一种几乎觉察不出也无法形容的一丝幽幽的情怀,同时某种遥远的飘忽的哀愁,也渐渐自心底浮升……
一
这是星期五的下午,每周这一天都是去康乃馨小镇心理诊所上班的日子。周末在即,赵宜的心情也特别轻松,在那小镇的诊所里,只有她和作实习生的助手两个人,没有平日在总院工作那么繁重拘束,而且病人也不多。一下午预约的病人只有三两个,下班早时,她还可以跑到田里去采草莓带回家。
在镇上的病人之中,有一位长期病患罗根太太,这位太太早已成了镇上人的笑柄。她样子与众不同,而且唠叨得叫人不耐烦。但赵宜不知怎地反倒很喜欢这个病人。尽管她的病症很古怪,甚至荒谬:这病人成天抱怨说她丧失了记忆。自从她生下第二个孩子之后,十年来她便没有正常过。她总是一天到晚地嘀咕说她简直不记得过去是什么样的人。
赵宜来康乃馨镇之前,罗根太太已经不知见过多少精神科医生了,也吃了不少药物。罗根太太平日行为并无反常现象,过的是乡间一般主妇的日子,烧饭洗衣,做不完的事。先生是加油站的汽车修理工人,儿女们也都进中学或打工去了,只剩下十岁的小女儿在家。
赵宜回想起头一次见到罗根太太,那是一年以前的春天。那时赵宜刚开始接任康乃馨诊所的医务工作,她的车爬过了小山冈,再进康镇,一路的桃花李花盛开着,田里好些只乳牛在吃草。整个康镇的市区不过是半英里不到的一条街而已,街上总共只有两间饭馆、一家酒店、一间邮局、一间诊所、一间杂货店,还有的是一家菜市场、一家加油站、两个小铺子、半个美容院,还有一个教堂,当然,还有著名的康乃馨牛奶厂。
有一个星期五下午,那时赵宜刚到康镇不久。才停了车,远远的看见诊所门口桃树下站着一个长头发的中年妇人,凸出一个胖胖圆圆的肚子,在她那个紧绷在肚皮上的黑色“T恤”上,画着个好大的白老虎头。赵宜禁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赵宜进了诊所门,这妇人也随着跟了进来,原来她就是预约好来看病的罗根太太。赵宜早已翻阅过她的旧病历,对她的“病况”一点也不陌生。
面对面刚坐下,不等大夫开口,罗根太太就像录音带似地又开始播放她那著名的说过不下千遍的“语录”:
“大夫,你想我是不是患了‘记忆缺失’症?自从十年前我生了我的小女儿安妮之后,我就得了这个病,变了个人了,一直没好过。人家说是精神崩溃,到底什么是精神崩溃呀?会不会好呢?大夫,你想我的记忆力有没有重新恢复的一天呀?”
赵宜嘱病人详细形容她所谓的“记忆缺失”是怎么个情形,问她记不记得小时的生活、父母兄弟等等,以及婚后的生活等等,赵宜拿笔在病历档案上详细地记录下罗根太太说的一切大小细节,并且也注意观察她每说一件事时的表情声调。
“那些事情我倒是记得的。”罗根太太说道,“但是我记得的好像只是事情的轮廓而已,不太像是真的,也不像是我自己的生活似的。大夫,你懂得我说什么吗?”
赵宜摇摇头,一味认真听着,一边仔细观察罗根太太的表情,见她一脸天真,她的灰发和皱纹又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她除了衣着滑稽说话略带荒诞之外,倒看不出患精神分裂症病人一般有的痕迹。
每次罗根太太来作心理治疗会谈,说的总是千遍一律的这些话:“我什么也不记得,这样活下去真无聊,我活在世间,总觉自己像个陌生人似的。家里的人、外头的人,大家都取笑我,说我莫名其妙。为什么他们都不懂呢!为什么没人相信我说的话呢!我说我不了解日子是怎么过的,过去这些年是怎么过的,这些年来日子昏昏忽忽地过去,生命好像从我身边溜走了,而我一点也不记得到底这些时日里发生过什么,我怎么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
二
这样想着,赵宜的车已驶到浮桥中心了,方才那一簇簇的水莲的影子,留在心里甜甜的,让她无端地兴奋起来,随即她不自觉地哼起一首歌来,是个好久不哼的调子--托斯里的小夜曲。一剎那间她的记忆陡地跳到廿多年前遥远的公园。
时间是夏天的黄昏,她站在公园的莲花池畔。晚霞逐渐向晚,公园里的人慢慢的离开了,天边还留有一抹绯色的云,迟迟未散去。空气滑润得几乎带一丝潮湿。公园水池旁的蚊蚋之类可不少,不断往赵宜的袖子裙裾里钻,害得她非不停地掀动她的裙子不可。那天她穿的是新做的粉红夹淡灰条子的蓬蓬裙,白府绸缀白纱边的圆领白衬衫,镂花凉鞋。她在莲花池畔兜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徘徊了半晌,踟蹰地不忍离去,一心只盼望奇迹出现,盼望她期待的人会凑巧在那丛矮树边,或是通向凉亭的小径上忽然地出现,或许夹在一队骑单车的人中间也说不定。
他并没约定在这儿见面,他来信上只说一个星期之内将随父亲到她住的城来,没说定哪一天会到。信上说他会透过她隔壁邻居小玲通知她何时何地见面。他是小玲的表哥,小玲是赵宜的密友。这当然是他们三人之间的秘密,说什么也不能让家里的大人们知道她有男朋友,因为她还不满十七岁呢,而那时他也不过十九岁。
那几天一吃完晚饭赵宜便溜出门去了,她告诉母亲说她要到学校去排演话剧,一溜烟地她连跑带跳地直奔到公园,就在莲花池畔期待着,一心盼望他会意外奇迹般地出现在公园的某个角落,出现在她眼前,她的目光不曾放过任何一个瘦高穿黄卡其制服的身影。
到了第三天的黄昏,赵宜终于因为长久的期待与渴望而变得异常焦虑不安了,甚至连胃也开始隐隐作痛。她寞落地在一个石头板凳上坐下,这时眼睛也有点潮湿了。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听见了托斯里小夜曲的旋律,发自于附近某位游客的收音机,那乐声是如此的甜蜜,如此的缠绵,一时竟使赵宜忘却了自己的怅惘。她坐在那儿静静地听完了这一曲,随即站起身来,离开了莲花池畔。不过那一整晚,托斯里夜曲的旋律始终在她耳畔萦绕不绝。
三
这段记忆发生的时间距离如今已有廿年了吧,然而多少年来,每年赵宜无意间听到或哼起这首曲子的时候,当年莲花池畔的回忆,连同当时的心绪,便立即重又强烈地复活了,浓烈的程度,教她几乎嗅得到公园里的草香,并且重又看见那粉白淡绿的莲花瓣在晚风中舒展着。
像这么浓烈的感应,每次也不过发生在倏忽缥缈的几秒钟之间而已。事实上在过去这廿年里,赵宜极少想起过这件往事。当年那个十九岁穿制服的男孩子如今不知身在何处,那段凄美甜蜜的初恋情愫,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再一想,过去这廿年点点滴滴是怎么过的,倒使赵宜十分迷茫起来,她目前所能记得的,不过是一连串的地名、人名、年表罢了,再就是些笼统的概括性的形容词了:譬如那些年日子是“艰苦的”,那些年是“顺利的”,或是“不幸的”,或是“快乐的”。但是把这些形容词和那些地名、人名、年表加在一起,就能代表她廿年生命的总结吗?想到这儿,赵宜忽然惶惑了,怅怅然若有所失。
车子过了浮桥之后,又向东行走廿英里,越过一个小山岗,就进入满是桃树、李树的康乃馨镇了。这一下午托斯里夜曲的调子不断地在耳畔回旋。到了诊所门口,罗根太太早在那儿等着了。
四
今天赵宜对罗根太太的感觉似乎跟以前不大一样,面对面坐着时,她彷佛觉得隔在两人之间的一层厚雾,像帷幕般逐渐在揭开。
罗根太太又一如往常地开始她录音带似千篇一律的讲辞:
“赵大夫,大家怎么都不相信我说我丧失记忆呢!我委实不记得我过去究竟是怎么样的,我真是再也无法像从前一般地体会生活中的一切了,反正不像从前那样,生命就这么一日日的溜过去了,我觉得好麻木似的,以前颇为在意或兴奋的事,现在都无动于衷,这样过活多没意思啊!”
赵宜深深地注视病人淡棕色的眼睛,她在罗根太太的眼神里意识出了一个人生命的过程,一如她清晨揽镜,在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了过去岁月的痕迹,又如方才在绮萨湖边的莲花丛里,重新窥得自己逝去的遥远的青春。
赵宜第一次用罗根太太的名字称呼她说:“露意莎,往日的岁月早就逝去了,很难再捕捉回来,如果你认为这就算记忆缺失的话,那么人人都患有这个病哩,我也是的。”
“真的吗?”罗根太太张大了眼不信地问。
于是赵宜破例地把今天由水莲花勾起的回忆讲给她听,平时作心理医生的原则是不该谈自己的生活的。
“露意莎,我今天忽然明白了你所谓的记忆缺失症指的是什么,我觉得你说的症状,好像并不是记忆力本身的问题,你说的明明是想让过去的感觉重新复活,当时种种细微的或强烈的感觉体验,你渴望能重新深刻地再度去感受,但这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你因此觉得失望,觉得痛苦,你把这个叫作记忆缺失,是吗?”
露意莎专注地听着,似懂非懂,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即头低了下去。
当她重新抬头时,眼眶里蓄着泪光,她把眼光移向窗外,远远看得见一片绿油油的草莓场,夏阳烁烁地照在翠绿的田野上,远处有些乳牛在田里摇着尾巴,玻璃窗上有只蜜蜂嗡嗡的像唱着什么歌,赵宜这时彷佛又隐约听见托斯里的旋律在屋子里里外外四周回旋。
罗根太太的目光由草莓场上收了回来,一时像是记起了什么,一口气地说:“那一阵子每年夏天我们都去采草莓、采樱桃,成筐成篓的扛回家去。然后我一口气把它们做成果酱,瓶装密封起来。那时孩子们都爱吃果酱。你不知道那时候我精力多么充沛,一天不停地做活,里外都得兼顾,当时山姆还没停止他酗酒的习惯,家里穷得跟教堂里的耗子似的他也不管,好在我兄弟还在,大家帮忙接济一些,凑合着过日子。当时反正年纪轻,不大在乎,后来生了安妮,我就病倒了,又加上出了那些事,从此我就不行了,人也成了废物了。我老盼自己会好起来,要不然,成天这么唠唠叨叨的,搞得山姆跟孩子们都对我不耐烦起来,那天我问老二一句话,他只顾对我吐舌头做鬼脸,简直不把我这个作娘的放在眼里……”露意莎一边拨弄她的手指,委曲而又无奈地自述着她的身世。
五
她所说的“自从发生了那些事”,赵大夫早在病历上读过,病人偶尔也提起过。那是一连串梦魇般的祸难,都集中在一个时期里发生,其中有些到现在也弄不清是当时露意莎精神混乱状态下的错觉,抑是真事,事过境迁,也无法去对证了。
这些事都是十年前在康乃馨乡下发生的,牵涉到她的双生兄弟被人谋杀(凶手始终没查出来),也牵涉到病人的丈夫山姆和家里住着的一个侄女之间的暧昧关系,正在种种祸事闹得不可开交之际,露意莎的一条爱犬又被汽车辗死了。当天夜里露意莎分娩,生下了安妮,是难产,产后几天露意莎生命垂危,半夜里大吼大叫,指着床脚一脸惊恐,硬说她死掉的狗在瞪着眼看她。医生给她不知服下多少镇定剂,才让她安静下来。
出了院之后,罗根太太从此给冠上了“精神崩溃”以及“精神病人”的头衔,这顶帽子再也摘不掉了。
罗根太太贫寒,只读过小学,小时经常遭到酗酒的母亲毒打,十八岁不到,她就逃离父母,嫁给大她十岁的山姆。十年工夫,一连生了四个小孩,中途夭折了两个,加上大病一场,现在人才卅九岁,看来倒像五十开外了。山姆本是个游手好闲酗酒的家伙,倒是这些年来,据说酒也戒了,规规矩矩在镇上加油站做工,作起一家之主来了。
因此,这十年来虽然罗根太太患了“精神病”,他们罗根一家人过的日子反倒比从前幸福正常了似的,罗根太太这一场大病,换来了平静稳定的生活,代价可真付得不轻。
赵宜心想,真要感谢上苍,在创造了人类的身体器官各种功能之外,还附带创造了“潜意识”。这“潜意识”有时在暗地蠢动作祟,给人带来无限的烦恼,有时却又产生无穷妙用,在露意莎身上产生的作用正属于后者。
根据赵宜一年以来的观察分析,使她不得不作以下的臆测诊断:露意莎当年得病,确实是因同时来袭的过度刺激促成的,使她发了狂,但以后十年来的疯癫,却多多少少属于潜意识的作祟。说她装疯,倒也不然。潜意识为了保护她,让她不再受刺激,不再崩溃,也为了让她能在种种逆境中活下去,索性唆使她不如不要清醒过来。何必返回她以往可悲的境遇中去呢?只要她继续“病”下去,山姆便不得不继续改邪归正的端正行为,亲戚们也不会再来骚扰这可怜的女人,给予她种种无情的压力。
同时,也只有“遗忘”能让露意莎抛开过去,既往不究,可怖惊悸的遭遇,只当作梦幻罢,在遥远隔岸隐现,似真似幻,别人可以抵赖,她也落得记它不清。
唯有如此地缺失了记忆,才能容她继续活下去,甚至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旅程。帷幕一拉,往事便都遮盖了过去,下一场戏开幕时,道具幕景全都换了新的,方才的紧张刺激惊心动魄也逐渐冲淡下去,终至消弭了。
潜意识取代了现实感,弄假成真,时间久了之后,露意莎或许真不记得她的“过去”了。
六
在归途中,赵宜嚼着草莓的馥郁酸涩,不知不觉地又回到绮萨湖上的浮桥,一朵朵的水莲又蓦地跃现在眼前,一瓣瓣淡粉乳白的莲花,在夕阳晚风中颤动着,舒放着……过去又在心底复活了。
在朵朵莲影里,赵宜彷佛看见一个羞涩的少女惶惶然期望的神色,她也看见一个硕壮的村妇在田里采着草莓。这一切分明早都已经过去了,偏偏又像都在这一刻才发生的。昔日的影子,随托斯里的夜曲,此时又像水莲似的在心中一圈圈一环环地漾开了去,漾开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