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夏天

2011-12-29 00:00:00王一诚
躬耕 2011年7期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不管你拥有什么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 ……
  ——李志《梵高先生》
  
  父亲去世后,小志忽然喜欢上了这首歌。虽然他才十岁,还根本不是听懂这首歌的年龄,但他还是喜欢听这首歌。只有在听这首歌的时候,他才会流眼泪,才会有所动静,其他的时候,他只会一动不动地看着惨白的夏天,像傻了似的一声不吭。
  天空是白色的,墙壁和屋顶是白色的,院子里的花也是白色的,这一切都白得让人昏昏欲睡。只有葡萄架是绿色的,绿色的藤蔓在架子上纠缠着,阳光从缝隙中照进来,仍然是白色的,细碎的白色的在架子下晃荡着,小志觉得像自己的影子,不知道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小志不想说话,谁跟他说话,他都不吭声。于是有人说,这孩子傻了。傻了的小志背着书包去上学,在学校成绩退步了。老师告诉了小志妈,妈妈赶紧领小志去医院做检查。医生对小志妈妈说,你儿子患了失语症,也可能是自闭症,自然影响到学习了,要抓紧给他治疗啊!小志在离开医院的时候,狠狠地看了医生一眼。那个医生也就二十多岁,目光还如孩子一般清澈,面庞也如孩子一般稚嫩,可他就因为穿上了白大褂,就能给小志下判决了。小志将他开的药都倒进了垃圾桶里,不理会母亲的怒吼,静静地坐在葡萄架下,看着白色的阳光落在脚面上,落在伸出的手掌上,然后慢慢地闭上眼睛,浑然若梦。
  这个葡萄架曾一度是姐姐的地盘。姐姐在葡萄下看书,看累了就站起身来,一只脚着地,一条腿抬起,绷直了腿,脚尖后伸,然后脑袋仰起来,妩媚地一笑,问小志:“姐姐像不像孔雀?”
  小志在动物园里看过孔雀,动物园里的孔雀跟一只大点的母鸡没啥区别,根本没有他在电视上看到的孔雀漂亮。电视上的孔雀颜色很鲜艳,羽毛很斑斓,美丽得就像鸟中之王。可是姐姐模仿的孔雀,比电视上的孔雀还漂亮!
  姐姐叫玲玲,比小志大八岁,就像小大人那样,比小志懂事多了。她在学校学习努力,成绩优秀,回家还帮妈妈干活儿,没事儿的时候,就一声不响地看书做作业,从不像小志那样贪玩好动,父亲和母亲经常拿姐姐做榜样教育小志。小志虽然表面上不服,但是心里还是很佩服姐姐的。这会儿见她那么优雅、安静而又热情地望着自己,小志十分诚恳地说:“不像,不像孔雀,你是一条美人鱼。”
  小志觉得:美人鱼是大海的女儿。大海一直都在,美人鱼可以无时不在地戏水游玩!可姐姐是父亲的女儿,父亲去世了,她就成了无人疼爱的女儿了!所以姐姐跟小志一样伤心欲绝。而且,现在姐姐临近高考,她再悲痛也不敢放松自己,就整天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看书学习。小志这才有了独占葡萄架的机会了。
  小志呆在葡萄架下的时候,很多时候是听歌,听李志的《梵高先生》。小志将MP3的声音放得太大的时候,姐姐就会从屋子里伸出头来,暴怒地喊:“你声音小点儿啊!”
  美人鱼变成了老巫婆。小志觉得更伤心了。小志关掉声音的时候,总觉得手都在哆嗦了。他觉得自己很害怕,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是怕夏天的白色吧?这个夏天真是白色的,到处都是白色的。
  小志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夏天忽然没有了色彩,全部变成了一片的白色,就连采儿姐姐的红衣服,他也觉得是白的,虽然他知道那不是白色而是红色的。
  采儿是姐姐的同学,有着水汪汪的一对大眼睛,谁看了她的眼睛,就跟看见了夏天里池塘一样,水汪汪的,于是人们的心里也就水汪汪的。小志知道采儿眼睛水汪汪的,是因为采儿谈恋爱了。采儿姐经常来找姐姐玩儿。母亲对采儿的到来很反感,常说女孩子家这么早就谈恋爱,将来肯定要后悔,让姐姐离她远点儿。姐姐总会很清高地仰起脸,说她是她我是我,不要把我跟她联系在一起说。
  可是采儿一来,姐姐和她两个人,便坐在葡萄架下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没了了,说到兴高采烈处,还会像驱赶苍蝇一样把小志远远地赶开,葡萄架就成了她们两个的地盘儿。小志觉得这简直是侵略,是完全无视他存在的侵略啊!于是,小志就也跟母亲一样,十分讨厌采儿的到来。
  可是采儿依旧还是来,跟燕子一样,飞来了,叽叽喳喳一通,又飞走了。有一天,还带来了她的男朋友。采儿姐的男朋友叫崔军,采儿的男朋友个子很高,眉毛很浓,眼睛很小,很小的眼睛闪亮亮的,没事儿的时候会笑吟吟地看着姐姐。姐姐的脸就忽然发红了,
  这天崔军无话找话,问姐姐说:“你弟弟真可爱,他叫什么名字啊?”
  姐姐脸红着,稍稍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地说:“他叫小志,最近生病了。”
  小志对姐姐这样介绍自己很反感,懒洋洋地看了她们一眼,就准备离开葡萄架去墙角。那里来了很多蚂蚁,有大的有小的,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很忙。
  “小志,你听的什么歌啊?唱两句给哥哥听,好不?”崔军对小志说。
  “小志,叫崔军哥哥。”采儿也笑着说。她站在崔军旁边,娇弱而温柔,更像一只燕子。
  一只蝉在不远处的树上鸣了几声,像是被什么惊起,飞走了。声音拖过长空,拖得夏天愈加沉闷。崔军的脸庞有些黑,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小志觉得他的眼光也很热,不由心跳加速了许多。小志把自己的MP3声音放大了,跟着很动情地唱起来: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不管你拥有什么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 ……
  姐姐这次没有打断他,确切地说她是不想打断客人的沉醉。崔军说他也很喜欢这首歌,他还跟着音乐一起哼了几声。小志觉得他哼得很好听,就定定地看着他,好像有点崇拜他。
  “小志,等哥哥考试完,带着吉他来给你唱歌听好不好?”崔军说。
  小志没说话,看着葡萄架下泻下的阳光,垂下了脑袋。
  “怎么不说话啊?”崔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下次我来,要跟我说话啊。”
  “他都成个小哑巴了。”姐姐忧愁地说。
  母亲比姐姐更忧愁,她在姐姐高考过后,就住进了医院。姐姐和小志都跟着去了。
  医院是白的,医生和护士是白的,母亲的脸色也是白的。门外的车是白的,道路是白的,路上被碾死的那条小狗也是白的。小志从医院回来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觉得被重重的白色包围着,心里苦闷压抑极了。
  他不敢走出屋子。他也不敢走出院子。
  崔军背着吉他来了。小志静静地坐在他的面前,听他唱: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不管你拥有什么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 ……
  那天,小志忽然嗅到了葡萄叶子的清香,淡淡的,一缕一缕的,有点甘甜,又像苦涩,像是从叶子的脉络里吐出来,又像是从崔军的身上散出来的。
  “小志,你很可爱。”崔军说:“咱俩做朋友吧。”
  小志点点头。
  “小志,你点头了,是真的吗?”崔军又说。
  “嗯。”小志又点了点头。崔军高兴地笑了。葡萄架下的阳光碎成了很多片,每一片的阳光下,小志都看见崔军在笑。那些耀眼的光芒,让崔军的笑容无比的灿烂。崔军继续唱着,小志也跟着他唱着: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不管你拥有什么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 ……
  不过,小志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得见,但他总算喊出了声音,心里觉得很舒服。于是,他也裂开嘴笑了,露出了刚扎出的新牙。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颗门牙迟迟不掉,掉了以后,又迟迟长不出来。小志裂开嘴笑的时候,也在想着,崔军会不会看到他的这一颗新牙?
  夏天的颜色渐渐绿了,葡萄一嘟嘟地都跑了出来,一天天地长大着。母亲仍然在医院,姐姐医院家里两边跑,在家陪伴小志看葡萄的就是崔军。他每天都来,来了就和小志唱歌。
  
  有一天采儿也来了,脸跟葡萄叶子一样发青,还带点儿紫色。她怒冲冲地对崔军说:“你说你要去上海,我就跟你报一样的学校。为什么我报了以后,你又改了?”
  “我怕考不上。”崔军对采儿解释说。
  “那为什么玲玲报什么学校,你也报什么学校?她改了两次,你也改了两次,最后你们两个改到一个学校去了?”
  崔军没有说话。他的眼睛匆匆看向小志,目光有些空洞而慌乱,见小志正关切地看着自己,眼神忽又坚定了,一抬头看着葡萄架,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说你……为什么天天在这里陪这个小哑巴?连我给你打电话都不接?你跟玲玲两个好上了,还瞒着我,你以为你有多好啊?我讨厌你,我恨你,我恨你们!”
  采儿大哭起来,几串青葡萄被她从架子上扯下来,摔在崔军头上。
  崔军没有动,青色的汁液染在他蓝色的背心上,看不出有多重的颜色。他的面色却很呆滞,有着说不出的悲怆。采儿忽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他,说:“为什么?为什么啊?”
  起了一阵风,一个塑料袋被吹向空中,白色阳光下塑料袋的白色更加刺眼。小志忽然来了勇气,跑过去,跳起来,想抓住那片飘在空中的白色,但是它越飞越高,终于翻过墙去,消逝在外面的世界里。
  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颜色?难道还是白色!白色?
  小志听见采儿骂着哭着,看着她跑出了院子。院子里安静了,没有了采儿,也没有了那个白色的塑料袋子。崔军呆呆地坐在葡萄架下,看小志远远地站在一边,笑笑说:
  “小志,没事的,别怕。”
  崔军的额头上,还有葡萄流出的青液,脸上还挂着亮亮的泪珠。小志觉得自己像是吃了青葡萄一样,酸,苦,又酸又苦的很难受。他跑过去,使劲地擦崔军的脸。崔军愣了一阵,然后猛地抱住他,亲着他的脸说:“小志,哥哥喜欢你,哥哥真的很喜欢你。”
  葡萄紫了,被吃光了。满架光秃秃的时候,姐姐收到了大学录取的通知书。崔军没考上,采儿也没考上,妈妈说,这是他们过早谈恋爱,没有好好学习的下场啊。
  冬天很快就来了。到处都枯黄。小志穿上厚厚的衣服,将自己包裹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怕那些白色了。每天上学走的时候,他也能够很淡然地看看父亲的遗像,然后背着书出门了。从此,小志也变得懂事起来,在学校里成绩突飞猛进,经常名列前茅,在家也接替了姐姐上大学走后留下的任务——没事儿的时候,就帮妈妈干点家务活儿。
  另外,小志上学或者放学的时候,还经常看见崔军,骑着一辆单车,穿着一身绿色的衣服,背着绿色的挎包,挎包上印着“中国邮政”的字样,在城市的角角落落里穿梭、飞奔。在这个满目枯黄的季节里,崔军成了唯一的绿色,那么醒目而又刺目。
  崔军看见小志,会很大声地问他:“你姐姐有来信吗?”
  小志点点头,然后摇摇头。后来有人说,他不是送信的吗?你姐姐的信不从邮局发呀?
  小志还是不说话。只是偶尔会在没人的时候,他会从书包里翻出崔军的相片,依恋不舍地看。照片里的崔军挎着吉他,斜倚在一棵树上,背后是水,无边无际的水,让人觉得韵味悠长。崔军让小志把这张相片送给姐姐。小志知道姐姐不会要,就自己留了起来。小志每次看到这张相片,总仿佛又听到崔军在悠扬地歌唱: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我们生来就是孤单
  不管你拥有什么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