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浴

2011-12-29 00:00:00夏江
躬耕 2011年7期


  渡口就在小镇正东头,它把嵌在山窝里的小镇跟外面的世界连了起来。
  现在的渡口很新,小巧,有些现代气息:临水是十三个台阶的码头,岸边一个亭子,可以遮阳避雨,亭盖刷成天蓝色,四根柱子是大红色,看起来鲜艳夺目。码头和小镇的历史一样久远,可如今的人们对此不太感兴趣,所以说起它们的过去都显得特别无知。
  从这里走出去的人里面,偶尔也有回来寻古怀旧的,说这里的历史斗胆可以推测至汉代,小镇曾是这个地区发达冶铁业一个不大不小的代表。从渡口回来的人远没有从这里出去的人多。外面好像有一个巨大的抽水机,把这里有本事的人抽水一样的抽了去。
  来来去去的人们,到了渡口脚步大都会做些调整的,停顿一下看看,宽阔的水面,一副厚德载物的模样,这也不全是大自然的造化,多半是下游一座水库的功劳。河道朝南,到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横折转向东去。横折是有原因的,因为碰到一座山,这山便是朱砂山,独独的一座,圆圆的隆起,像饱满的乳房,山石呈暗紫色。
  十八岁少女张小开从渡口坐渔船回来。她是从小镇出去的闺女,父亲叫张有光,早些年还在这里住,后来一家人到城里做些小买卖,现在生意做大了,已经把家安在城里。人们都说这家伙现在混得阔了,再也不愿回破烂的老窝了,倒是他这个女儿,常利用假期回来几天,好像咱这个地方欠了她什么东西似的。
  时间是后半晌,日头还没有把黄昏的光色调配好,四周某些地方冷不丁地会闪出刺眼的光,不稳定,没有规则。由于无法确定,不能捉摸,所以就显得扑朔迷离,好像她此时的心情。
  小开撑着一把小红伞登上了朱砂山。这里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镇子里还有一个叫藏小隐的女孩,她俩都喜欢这里。那时候,两个小丫头野劲儿十足。她扎一个根儿直愣愣梢儿钩子般弯下去的独辩。小隐是蘑菇头,后头齐刷刷,油黑闪光,前头剪得多,脑门亮堂堂的,配上一张大脸,猛一看让人觉得她很“楞”。就是楞,现在小开还留有这种感觉。她俩撒开了花地在山上疯,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沿着石崖子晃晃荡荡地走,闻野花的香味儿,逮草里头的蚂蚱。风化的山石变成了暗紫色的土,小时候她们不知道这是朱砂,那时候她俩都说这土里一定流了很多人血。疯到最后,她的头发乱得像谁随随便便攥在手里的一把稻草。小隐呢, “蘑菇”快成“鸟窝窝”了。
  不知不觉间,她们都长大了,想起那时候俩人“紧急时刻”,猫着腰躲在大石头旁方便的情景,张小开现在还有点羞呢。藏小隐她这时候在干什么呢?以前回来,见了面,小开聊得很兴奋。可是,她总觉得小隐肚里的话遮遮掩掩地不想吐出来。话还是说出来好,要说就说得痛快淋漓,她决定这次要和小隐好好地说说话。
  到奶奶家安顿好后,小开就去找小隐。
  见了面,两人都愣怔一下,诧异,是对某些陌生东西的审视,是对某些预先猜测的印证。她们都觉得对方现在已不太像这个小镇上的人了。小隐单纯,清水洗涤过似的,可眼神里却透出几分孤傲和乖张,有一股硬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劲儿。小开青春,现代气息洋溢,女人的性感于掩藏之时也欲蓬勃而出,使人在惊慌中觉得还是远离为好,但就是不能自控,被胶粘着一般。
  她们都曾经被母亲告诫过,记住,可得小心,搞不好你会伤人的。对于这种告诫,她们似懂非懂,既有所顾忌,又不知从何做起。想想,自己怎么会伤了别人呢?只要别人不伤了自己就千恩万谢了。现在,她们顾不上这些了,急着要说话呢。
  小开说:“这次回来,我和老爸大吵一顿,他骂我不孝,叛逆,哼!凭什么!”
  小隐舔舔嘴唇,呆了一下,眼睛睁大了一些,这时小开就看见她的眼里发出一束冷冷的光,挺怪异的。
  “你不该和你爸吵,父女之间能有啥矛盾呀!换做我的话,我就……唉!不说了,你是你我是我,不能代替哦!哼!”
  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你是你我是我,本来就是嘛,还用再说出来。小开想,谁跟谁都不能互换的,她是不是觉得两个人现在不一样了,心里就有点儿不舒服呢?有什么呀!不就是我即将上大学而她已决定不上学了嘛!有什么呀!我还巴不得想回老家,以后的麻烦事多着呢。想着想着,她的嘴巴就把它们给交代了出去。小隐其实是被现在的境况弄得挺伤感的,小开说的话有几句又像刺一样扎着了她的心。
  但她到底还是拐了一个弯儿,她说:“你个死妮子,拿你妹妹开涮呢。”
  “哪里敢拿你开涮哩,我说的是实话——跟老爸吵为的是改名字和年龄。”
  “啥?改名儿和岁数?为个啥呢?”
  “我这名字张小开,后面是‘小开’。我讨厌死小花小草之类的名字了,像农村的傻姑娘。我这名字,前后搭起来是‘张开’,一个女孩张开——张开,张开干什么呢,听了叫人胡思乱想。”她没注意到说“傻姑娘”时小隐的眼神变化,只管继续说,“我今年十八岁,按说上大学正好,可是以后社会竞争太激烈了,我得为找工作和结婚多争取点儿时间,再改小一岁。”
  听到这儿,小隐第二次吃惊了,这么巧,她也想改岁数,只不过她想改大一岁。
  “我爸说我是瞎胡闹,说得轻巧,是你想改就改的?所以我俩就吵了起来。”小开说得忘乎所以。小隐搭不上一句话,只听得心里有一小股儿潮水一漾一漾的。
  小开自己去找过主任,也求几个本家亲戚找过他,事情没办成。主任说,瞎胡闹,改啥球哩,一个小丫头片子来找我,真中?他老子咋就不回来呢?小开给小隐说了这些情况,生气又偏不信这个邪,大声说一定要把这事给办了,不然以后没法混社会。小隐暗暗觉得好笑,她想,要是自己改名儿和岁数,一定央求爹去,备个礼花点儿钱,如今兴这个。她本来是想把这话说给小开的,可是又觉得她们改的方向和理由不一样,说了怕产生尴尬和冲突,就罢了。她改大一岁是想着出去打工有人敢用,今年十七,改大一岁十八,是成年人了,不存在童工的问题,就连自己也觉得自己真的是成人了,成熟了,不再那么害怕“他们”了。改名儿,想改又犹豫。这几个字儿又是“藏”又是“隐”的,不美气,别扭。小隐——小隐,好像弄啥都有“瘾”似的,女孩用这个名儿不像回事儿。可名字又是镇上老一辈中最有文化的李二爷起的,人家读古书多,用这几个字必定是有道理的。
  事情似乎一开始就遇到了挫折,索性暂时不去管它。为此,小隐心里少不了瞎琢磨,这女孩子做事,莫名其妙的很上劲儿,又莫名其妙的扔下不管了。真是有点儿莫名其妙。
  这个暑假,应该是她们两个共同的暑期。只是,对张小开来讲是真正的假期,而对藏小隐来讲却是永远的假期。这样一来,这些日子对于她们就又有了些与往常不同的意味。加上她们又正是少女心事难以料理的时候,所以行为和想法就很与众人不同。
  她们不喜欢和镇上人呆在一块儿说闲话。爱往朱砂山上跑,累了就坐在山脚下的石头上休息。树影遮着她们的身影,脚伸下去就可以触到清凉的河水,动一动,搅起了小小的漩涡,它随着眼前这妩媚的河水向前漂移,慢慢消失,也带走了她们心头的一点点惆怅。身后的朱砂山,仁爱藏在山的心里,牢固而又宽厚,无声而又有声,与这里的河流、草木、少女共同低唱着一支纯情的歌。
  有一次,她们在这里说话。小开急躁躁地先说道说:“这心呦,有时候乱糟糟的,它蹦蹦蹦死劲地跳,摁都摁不住,不知道是咋回事呢!就好像里面有个炸药包已经引爆,轰地一声,只能等着开肠破肚了。”
  她一开始就说出这般突然的话,真是不符合刚开始说话时应有的调儿。
  小隐不置可否,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笑着。说开了,小隐也便轻叹,“都说咱们女孩心里有个小鹿,我就觉得心里头有只小野兽在跑着呢。”
  小开听了嗔怪地瞪着她,说何止是小野兽,简直像是有个性子烈的豹子又抓又挠呢。随口又说,你整天就会装模作样,把什么都埋在心里,看把你给憋得,唉!可怜俺这个小妹妹……
  
  话还没说完,小隐就打断她说,你个死妮子,就会数落我,就会挖苦我,刚才的话跟我妈都没说过呀!你可不能嘴上没个把门的胡乱说,脏水泼出去小心别把自己弄脏了。
  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话,中间俩人也笑笑,笑的时候她们就真的像盛开的花了。
  又说到朱砂山,这回倒是小隐先开了口,她说,我看见朱砂山,尤其看见暗紫色的朱砂,总是莫名其妙地想到咱们女人。用到“女人”这个词,她的脸红了。
  小开逗她说,少女的红晕就是好看,我都忍不住想亲一口,何况是男人。
  什么男人不男人的,小隐说着指头快戳到小开的脸上了。没有真戳脸上,只是接着刚才的话说,我总想到古代的女人,有穿旗袍的,有手执小扇的,有捏一手帕的,她们的小拇指翘起,那姿态可真是令人着迷啊!她们大都天生丽质、婀娜多姿、低眉含笑、婉约柔美。
  因为她用了几个文绉绉的词儿,小开就忍不住插话耍她玩,哎呦!不知哪个文学大师调教出来的才女呀!说出来的话让人身上起鸡皮疙瘩哦!
  小隐的脸更红了,嘴唇赌气地撅起来,不跟你说了,你个死妮子!不说吧,你说我好藏着掖着,说吧你又这样,你到底要我怎样呢。
  小开笑得有些放肆,“别这样,别这样,我的林妹妹,宝玉哥哥给你道歉了。”
  小隐不撅嘴了,继续说,有时候吧,又觉得暗紫色的朱砂是鲜血,说不定是哪个女子在这里香消玉殒了呢。说完,她自己心里倒有点儿沉重了。
  “怎么又这样说呢,好端端的,你呀!哎!对了,我问你,现在的女孩是不是跟从前的大不一样?”小开边说边盯着小隐看,“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女孩怎么就变成一个性感的女人了?”
  小隐听了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女孩哦!影响咱们的到底是内在的还是外在的东西呢?我想起咱们那个一月一次的家伙就他妈的生气,可是……你说社会这个玩意到底是个啥东西?你说?”
  小隐瞪大眼睛看着她,不明白她的疯劲咋就突然出来了。
  “哎!小隐呀!咱们说说爱情吧,你相信吗?”
  小隐摇摇头又点点头,又摇摇又点点。
  “你这样就像个傻姑娘似的,知道吗?”小开说。
  小隐本来心里已有些难受,她这么说又使难受增加了些。她还觉得小开的话跑得远了,远了就玄乎,就没意思了。
  “真正的爱情我们永远期待,也永远不可求,是吧!生活中我们渴求爱,是吧!一个女人都想当妈妈,可以爱孩子或者被孩子爱,是吧!哎!对了,小隐你现在有没有想过以后自己孩子的模样?”
  小隐惊讶得一阵慌乱,慌乱中就急匆匆地说,羞死了,羞死了,你在外面就学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小开此时已深深陷进自己的思考之中。她的胆大可着实吓了小隐一大跳。小开最后幽幽地说:“如果一个女孩被人强奸后怀了孕,你说她该怎么着?”
  小隐听了生气地站起来,想走了。她埋怨小开不该说这么没意思的话。
  谁知小开仍然不依不饶,“要是我的话,先不说告他不告他,一定把孩子他妈的给打掉。”
  小隐能怎么说呢,正常人都会这样的。可她心里有一个怪异的梦:有一夜她在梦里遭了歹人祸害,怀了孕,肚子撅得老高,别人都骂她不要脸。爸妈哭着求她做掉孩子。她却大声喊着,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爸妈哭也不行,是继续怀着还是打掉,都是我自个儿的事,别人管不着。那一夜她是哭着醒的。人说梦都是反的。这个梦,她是不能给小开说的。
  镇上有个傻子,一看就是那种生性懦弱的人,因为傻,更显得憨头憨脑。小开小隐她俩遇着他了,不像别人那般的嫌弃和厌恶,照样又说又笑不避他。两个姑娘已经出落成婷婷少女,在傻子面前却不显羞涩和扭捏。她们拉着手走很性感的猫步不避他;耳语之后双手捂脸弯下身子屁股撅得老高不避他;甚至,彼此看看桃花一样的脸,指指发育良好的乳房也不避他。傻子真是好福气哦!可他的表情却是完全的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他像个情窦未开的小孩一般瞪着毫无内容的眼睛,就连偶b48a284a56ffa1f44bc843007810587d尔发出的几声傻笑也与“此情此景”无关。她们还故意挺着有相当高度的胸脯朝他扭摆过去,他照样无动于衷。再扭半步就要碰着了,他还是木然的,隐形人一般,弄得两个少女的心里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怒气,都嗔怪地撅起红润的嘴唇要贴到他的脸上去,猛然地,俩人又无比畅快地笑起来。笑着跑远了,笑声像乳白色的雾飘然而过,可是,这雾气却没有染在傻子身上。谁知道他傻子心里想些什么呢。
  这一日的天气异常闷热,夜里,月光莹白,小开和小隐只穿了短裤和短袖衫,她们坐在山脚下的石块上又说又笑,眼前的河水被月光照得白亮亮的。当她们发现傻子躲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后面偷看时,故意把说笑声提高了许多。傻子像个老鳖一样把头缩下去又伸出来,他是想看看月夜里即将入水沐浴的少女吗?
  两个少女并没有脱衣洗澡。她们只是弯下腰用手撩水泼洒对方。水花盛开,花瓣印在她们身上,打湿了短袖衫,凉凉的又有些刺激的感觉在肌肤上慢慢荡漾开来。月光笼罩身上,衣服湿润地浸着,使她们玲珑的身体曲线愈加显得妩媚动人。疯够了,玩累了,俩人就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静坐得感觉有些寂寞了,她们就找些话说说。
  “这时候恐怕傻子已经走了吧!”小开说,“他妈的傻子看个啥玩意呢,他的脑袋不是坏了吗?还想动什么坏心思?”
  小隐说:“可不是呢,你看刚才他的头多像老鳖头。”
  小开哈哈笑起来,“老鳖头一伸一缩的,哎!像个啥?……”她说到这里就后悔了,她小隐肯定又会多想,想到那个东西上去。
  果然,小隐接着就骂她起来,仍然是“不知害羞,丢死人了”之类。
  看月亮已离河很远了,小开说是不是该回去了?下面洗澡的小媳妇们早已回家了,咱们在这儿孤零零的有点神经呢。小隐解劝她说,怕什么,我们这里的人安生得很,不像你们城里乌七八糟乱着呢!傻子他还能把咱俩怎么着?小开笑着回应她,小隐呀,你就是想法多,你看你又想歪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你信不信,我敢把傻子拉过来按进水里头。
  “啥呀?没意思,”小隐说,“咱俩少坐会儿,省得家里人操心。”
  两个人又是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把月亮聊得老高老高了才回去。
  
  小开是按捺不住自己了。她几乎逢人便问如何才能把名字和岁数改一改,弄得小镇里的人一愣一愣的,不知道眼前这个漂亮姑娘哪儿出毛病了。有时侯小隐跟她一块儿,话也没办法插上一句,只得扭头抿嘴暗笑。她自己没有明晃晃地把这事儿拿出来摆在众人面前,不该这个样子的。她暗暗地在爹面前露了点气,爹不吭声,盯着她瞅了好一阵子,表情怪模怪样的,她也就没再往下说。
  小开拉着她又找了主任几次。一次是院门口的大黄狗几声狂叫就打发了她们,吓得她俩心砰砰地跳了几天。一次倒是进了院,主任喝醉酒了正在院里发酒疯,本来她们去的时候他快平静了,见着她俩酒劲腾地又上来了,骂将起来。不是骂她俩,指桑骂槐般地骂他的死对头陈小六,妈那个x,娘那个x的,只听得两个女孩耳朵根子红得发烧。第三次小隐没去,小开拽得狠命,像个泼妇,即便这样,小隐也没去。这算啥事,太没劲了,小隐是打算哪怕因为这事和她闹翻了也不去的。小开回来后,说主任算个啥东西,你讲什么道理到他面前都是狗屁,压根儿就不和你正经说这事,还说咱们这些半大的丫头片子啥都不懂,唉声叹气的,像是感慨自己的孩子没个出息的样子。临了,嘴里放出一串臭屁来,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胆大哩,个个像疯子。
  好些年长的人就悄悄地解劝小开。他们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总之是一个意思,这样做是不知深浅,世上的事儿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小隐她爹也说过她们,明里是和声和气地开导小开,暗里是藏怒宿怨地教训小隐,只差巴掌没有甩在她脸上了。为这事,她爹还给主任说了好话,不让人家生气。小隐知道后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她们俩真的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惹得人怨天怒似的。
  
  为此,她俩心里十分郁闷,少不了在一块儿说些狠话发泄发泄。冷静下来时,她们就觉得心里很害怕,彼此就都想起了母亲的告诫:记住,可得小心,搞不好你会伤人的。难道人真的会伤人吗?是自己伤了别人呢?还是别人伤了自己呢?但愿两种情况都不会发生。想到了这儿,俩人却都没有流露出半点儿,这东西隐藏得深了,怕是见不得天日吧?
  小开有一会儿想说说这,仔细想这东西太虚、太假,不是真东西,像梦中的烟,浮漂,命也短。不说最好。还是接着发泄吧。这阵势儿,也有些轰轰烈烈的意思。战争要是在这时候发生,她俩上战场决定献身的信念肯定会有,最起码其中有一个会马革裹尸。发泄得腻烦了,话题就越过眼前的障碍,倒不如畅谈美好的未来,以后的日子不还长着哩。对未来的憧憬十分神奇的拉近了她们的心理关系,共同的恐惧又使她们在交谈中获得了暂时的安慰。说着说着,小隐不由地就长叹一声。
  按说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候,这声长叹哪里该是她发出来的。它无奈、沉重,带着深深的压抑,透出无限的不安。小隐用指头点了一下心脏的位置,说:“这心呀!它到底是我的还是别人的?是我的,可它咋就不听我的使唤呢?”
  小开这时候却不合时宜地大声笑起来,虽然笑了,但没有说话。她俩可真是有意思,不经意地就互换了角色。小隐放开了闸门说个不停,小开成了一个特别忠实的听众。
  小隐说累了,小开也听得累了。她们停下,寂静就是在这一刻利刃一样刺过来。她俩都很害怕,求救似的朝外面看看。月光透过窗户撒了一地,她们的身上也满是霜花和冰雪。看过之后,她俩扭头对看一下,彼此的心思也便明白了。是小开先出去院门的,小隐还呆在她的闺房里未动,她倒忘了送客了。等她也出了院门,小开在墙根候着,眼神里的意思小隐是明白的。
  月光下的朱砂山分外美丽。心爱的朱砂山啊!让两个女孩看了许久。她俩背靠背坐着。
  小隐说:“我真的不想到外面哩!”
  小开问:“为啥?”
  小隐说:“留在家里,还可以照顾父母和兄弟,我也离不了这里的亲人和朋友啊!要是去了城里,想他们时多难受哦!再说,城里的人不厚道,太冷,男人更是花心得很,我可不喜欢。我到时候嫁个憨厚的农村孩儿,俩人好好干,发家致富,生几个孩子,过自个儿的小日子。”
  “不骗人吧!”
  “真的哩!咱这儿地方大,开阔,城里,哪儿都窄,人都住在棺材盒子里一样。”
  “看你说的,奇怪!”小开说,“那你在家里靠什么致富啊!现在农村的年轻人不都出去打工了吗?”
  “也是,也是,哎!不过也有搁家里挣到钱的,可是……说真心话,我……我也真不想一辈子围着锅台转啊!可……唉!”
  “你知道我是咋想的吗?”小开的傻劲儿又上来了,“等以后我上了大学,要做好多梦呢!第一,可以参加个什么选秀;第二,可以到大公司作白领;第三,实在不行了,咱也去傍个大款弄笔钱……”
  “你的脸皮可是够厚的了。”
  “别这样骂我,现在这不算啥,还流行呢!一些大学生都当坐台小姐了。”
  小隐听了又骂她是死不要脸了。
  “以后,以后……到底该怎么办呢?害怕、害怕、害怕,我心里其实也很害怕。回来后,倒觉得很舒服。我真是个没出息的人。人家都是讲究有房有车、买名牌时装和化妆品、享受现代精致生活的,我却这样想。这样不对,应该那样。可是……可是……怎么才能办得到呢?妈的,恼了去整整容,先改变外表,再改变内心。”
  ……
  小隐正听着,小开却突然不说了,扭头看她时,只见闪着月光的泪珠儿正从她的脸上往下滚落。小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暑气很浓,天气闷热。小隐想着拉她去洗澡可能会让她舒服些,给她说,答应了。到了河边,小隐问:“脱不脱衣服?”
  “脱!”小开竟然很干脆利索。顿一下,她又说,哎!小隐,雕塑和油画你可懂得?
  小隐说知道一些。小开说有一个著名的雕塑叫断臂维奈斯,她为啥要断掉一只胳膊呢?多可惜。她上半身赤裸裸,撅着两只乳房,是美,为啥下半身还裹着一缕白纱?扯掉了让人看看不是更过瘾吗?
  小隐顶了一句,脱掉了不就跟你我一样了。小开不理她,继续说,我看许多油画上都有裸体女子,很美。哎!要你当那样的模特,愿意吗?
  小开这一问真是不怀好意。小隐故意逗她说,愿意。这样一说,反倒弄得小开不知如何才好。但也不能露怯,顶风作案一般,板着脸问小隐,“你愿意,你有胆量,现在就脱给我看,敢不敢?”
  “咋不敢?”
  “你敢?”
  “敢!”
  可事到临头了,她们都犹豫了,仿佛脱衣服已经成了一种特别的仪式,一种内心欲望的说明。
  “这时候还怕谁在这里偷看吗?”小隐问。
  “不怕。”说完,小开就开始脱掉上衣和短裤,只剩下了胸罩和三角裤头。
  小隐有些吃惊的看着她。小开催她快脱,她无论如何也不肯脱。
  小开说不管你了,一个人站在那儿和她赌气。小隐想了一会儿,索性想来个痛快的,于是迅速地脱掉衣服,一点儿都不剩。一个美丽的少女胴体展现在小开面前。
  小开看她的双乳,还偷偷瞥一下她两腿之间模糊一片的黑色区域,一时弄不清楚是真实还是虚幻,竟觉得如同在梦中见到了自己的身体一般。等小隐的身体没入水中了,小开还呆呆地立在岸上。
  那一夜,她始终没有脱掉最后的两件东西。她也一直弄不明白,自己的勇气那一刻究竟都跑到哪里去了。
  
  她们在河里脱衣服洗澡的事儿不知怎么竟然传遍了整个小镇,悄悄地说得有滋有味。
  人们把这事儿说得变了样儿,说她们两个在河边脱得一丝不挂,还互相摸对方的乳房,你揉一下她揉一下,像他妈的老婆子在案板上搓白馒头。她们还不知害羞,互相弯下腰来看对方两腿之间那片黑乎乎的草丛,哪个小逼妞儿还揪住那个妞儿的一根卷曲的黑毛不放哩。
  这话到底传到小开奶奶耳朵里一些,奶奶挑三拣四地给小开说了说,怪孙女做事儿不像话,只差没把伤风败俗四个字撂出来了。小开气得两天没吃饭也没出门。
  小隐反而很淡然。无论她爸爸用怎样的眼光审问她,她都没有在心里感到有多么羞耻。事情是明摆着的,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再说了,夏天到河里洗澡的女人多了去,很正常,没听人们说这说那,偏偏她们俩就不行了,到底是咋的啦。
  可是,事到如今,不管是小开的生气和小隐的淡然,都不能改变人们的看法。
  过几天,她们出去玩,镇上人看她们的眼神又和往常不一样了,仿佛每个人都可以看见她俩脱光了衣服的样子似的。她们都觉得浑身不自在,这样的眼神,好像把她们重新还原到月光下河边的情景之中,她们是脱光了衣服站着的,人们一簇一簇地躲在石块和树干后面偷看,贪婪的,眼光像舌头一样舔着她们的身子,痒痒的,开始紧张,开始战栗,然后发酵,陡然又燥热、发狂,最后她们被自己心里的兽吃掉。可以感觉到身体一点点的死掉,往下沉,落入无限的虚空。
  慢慢地,小隐觉得在这件事上她有点想不通了,很明显地吃亏了,就像是从某个地方突然刮来了一阵风,不仅吹走了人们往常固定的看法和思维,也吹走了她小隐心中那一些可怜的淡然。小开的茫然和恐惧更重,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那天晚上,小隐怎么会脱衣服洗澡呢?都怨小隐,怎么把衣服真的全脱了呢?结果弄成现在这样的局面!这多可怕啊!于是,她们俩的心里就此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仿佛不针对任何别的人,就针对彼此,她们两个不可思议地成了仇人。
  为了小开洗澡不脱衣服的事,小隐实在不理解。就很生气,简直是伤心,好像自个儿的身体吃了很大亏似的。她心里无论如何都转不过来弯儿了,是道坎儿,横在那里,必须过去,但又无法逾越。天有眼,地有眼,你我都有眼,这些眼算什么,有啥可怕的,哼哼!
  小隐时不时会突然冒出几声冷笑,包含在里面的狠劲儿,细品品,让她自己都发憷。她非得把小开身上那两件破东西撕下来不可,偏执得要命。一连几天都不愿再离小开,只想着怎么能把她给活生生地“算计”喽!
  小开的父亲张有光从城里回来,气势汹汹地把她打了一顿。
  本来是个悄悄的事儿,表面啥都没有,他这一弄就等于把事情公开化了。
  也就怪了,自此人们再也不议论这事儿,把话厚厚实实地闷在了心里。小隐爸只好把小隐暂时关起来,还说你净跟着外面的人学坏,将来还怎么找婆家。其实,当时小隐爸想说件事给小隐听:这朱砂山上埋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活着时长得美,心地也好,人人都喜欢,夸赞说是深山里的俊鸟。她想飞出山去,后来也飞了出去,但是没飞多高多远,遇上歹人,遭了强暴,就跌了下来,自己想不开自杀了。十几年前的事了,年轻人都不知道。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给闺女听,就没说。
  小隐爸说的话,传到小开耳朵里,小开顿时觉得她这顿打算是白挨了。不过,这样倒好,两不相欠,扯平了,她心里的仇恨有些轻了。她要离开这里了,本来想着要见小隐一面的,临走时却不愿见了,那点恨还在,一时半会怕是无法消融掉的。
  小隐不能离开这里,这儿是她的家。最起码暂时不会离开,也许她日后还会在这里做个农村媳妇,几率很大的。也许她会过了渡口到外面闯闯,永远都不回来。无法预料的,想想而已。
  在她们分别而又相互留着仇恨的时间里,小开总是想小隐脱和不脱究竟有什么不同。小隐仍然坚持自己的决定,她要寻一个机会,让小开脱,她自己也脱,不再是为了脱了好洗澡,就只是为了脱光本身,她要看看她小开脱光了衣服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