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凌河语事

2011-12-29 00:00:00庄严
躬耕 2011年7期


  捣士
  捣士,是指某人搞恶作剧,能折腾,戳捣一些不被人理解的事情,也有捣蛋、胡闹的意思。沿陵河的人也称这种人为“胡闹台”。之所以被尊称为“士”,并非是对这种人的抬爱,而是沿陵河人的习惯用语,其中有轻慢的意味,更多的是哭笑不得。因为大抵这种人,既有几分聪慧,或可称作狡黠,又有些无赖,常常会有些出人意料的举止。这种人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往往有吃不尽的恶果。
  如果形成书面文字,捣士,或许也可以写成捣事。不过,到目前为止,沿陵河流域似乎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书面文字。
  
  假若细细考察,在沿陵河村,能被称作“捣士”的人,当属住在碾道沟的王庚辰。但在村民的户籍册上,他的名字被写成了“王庚臣”。
  王庚辰住在碾道沟里。如前所述,碾道沟是把沿陵河村一分为二的深土沟,它的沟壁陡峭齐整,刀砍斧劈一般,沟沿上长满了可供烧柴做饭用的刺槐、荆棘,偶尔还有几棵酸枣树。碾道沟的得名起因于村子里一盘早已废弃了的大石碾。这盘足可坐下十多个人的大石碾,碾去了全村几代人的日出和日落,碾圆或碾碎了村里人形形色色的梦。但随着时代的进步,岁月的流逝,如今已经没有人再用它来碾轧生活了。村子里再也听不到它滚动时发出的吱哑声了。它的大得惊人的石磙上早已长出了厚厚的苔藓,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的脸;碾盘上也长出了一圈茂盛的狗尾巴草,间或有几只小山羊跳上去啃吃这些嫩嫩的草芽。
  在这道沟里,靠着沟壁,王庚辰挖进去一半窑洞,外边搭了两间瓦房,由于年代久远,他的破瓦房像一只灰皮老鼠一样蜷伏在沟崖下,周围是密不透风的荆棘。他和老伴崔大妞无声无息地在这里生活着,尽管他们已经垂垂老矣。他们的女儿王惠已经步入中年妇女的行列,有时会带着孩子回来看看爹娘,儿子王碾盘多年在外谋生,听说是在山西下洞子挖煤。这老俩口之间似乎永远都没有话语交流,除了鸟儿的鸣叫,整个碾道沟都是静悄悄的,只有王庚辰老迈的脚步踩踏在满地落叶上发出的一两声脆响,在向人们诉说着这里的空旷和凄凉。
  王庚辰的捣士,年轻时表现在能领头偷瓜摸枣,撵着打个狗恋蛋,掏个鸟窝,干点顽童恶作剧的勾当。在小伙伴们的印象里,这货脑瓜子还算够用,会出些鬼点子。但在人民公社的天地里,王庚辰即使汗水落地摔八瓣,仍是养活不了全家。尤其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个头儿高大的王庚辰饿得像一根麻杆,仿佛吹口气都能倒下去。已经娶了崔大妞的王庚辰为了给家里人省下一口饭,就跟人去湖北学篾匠。这种编竹器的匠人在沿陵河流域到处都是,进一个村子随便拉一个人都会编一个竹筐一领竹席什么的。而且沿陵河的人特别喜欢去湖北和四川搭界的鄂西北、川东北一e841b06450003824545a4f875d384169带的大山里做篾匠活。在那些年代,人们如果留神的话,在大巴山、神农架、武当山的崇山峻岭中,有一群群身背篾刀的人像幽灵一样在山道上或铁路边穿行,这就是找活干的蔑匠们。如果细打听,他们很可能就是沿陵河村或周围村庄的人。王庚辰说,湖北、四川的人厚道,会待客,匠人们的吃食好,而且竹子好,价钱给得高,当地人又不大懂得工艺,好伺候。王庚辰还诡秘地对一帮年轻人说,那里大山深处尽出俊鸟,姑娘们长得俏丽肥实,奶头大得像蒸馍,且泼皮大胆,跟你玩几回不当回事。他们那奶子你想咋揉摸就咋揉摸,有些还揽起衣襟让你揉摸,哪像咱这里的姑娘们整天把屁股夹得紧紧的。
  熬过了艰难的大饥荒之后,出外谋生的篾匠们像候鸟一样又飞回来了。农民们有幸吃了几年饱饭,脸上的菜色逐渐减退以至于泛出红晕。村头被剥光了皮的榆树在春风中慢慢绽出新芽,沿陵河水也因之清纯而灵旺。农民们在从生产队暂借的土地上辛勤地为自己耕耘,显得激动而又实实在在的满足。他们料想不到若干年后中国政坛上一位高个子满头白发的老人要为此付出政治乃至生命的代价,从而酿成了共和国历史上最大的冤案。但农民们是弄不懂也无须弄懂这些的。他们劳作完之后,尚有些精力在饭场上为自己争得一席话语的权利。上过几年高小,喜欢看一点书,看了之后给人吹,以示其有学问的王庚辰最珍惜也最滥用自己在饭场上的话语权。往往是他一打开话匣子就没有别人插嘴的机会。他读的书并不多,常常是一知半解,现买现卖,且漏洞百出,谬误之处甚多。比如他看过一本民国演义,但并没有弄懂各派系的复杂关系,就在饭场上卖弄,经常把奉系的人物扯到直系上,把皖系的将帅扯到桂系上。他看过几册《星火燎原》,就大讲毛泽东、彭德怀、林彪、刘志丹等等,但错误之处依然很多,不少划时代的年代和地点他都弄不明白。他说高岗在陕北的功劳比刘志丹大得多,他说红军长征时过湘江死人太多是指挥失误,他还说周总理是把禾杈,把中国的好东西都挑给外国人吃了,养了一群白眼狼,比如阿尔巴尼亚、越南等等。王庚辰在讲这些的时候,大家都很恐惧地听着,谁也不敢说是还是不是。只有他的新婚妻子崔大妞在不敢听的时候骂他一句“快回家去,你不想活了。”但他仍然讲得口干舌燥,唾沫四溅。不过听众们对他讲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原因有二,一是他讲的大家听不太懂,太玄虚;二是他讲的东西太可怕,大家不敢听。但更多的人说王庚辰这个捣士货是孔老二的裤衩子——装圣人蛋的。村里人乐意听,喜欢 议论的是远近村邻发生的看得见摸得着并且没有政治风险的轶闻趣事,比如谁家的媳妇把当人民教师但却有扒灰头企图的公公打得头破血流,谁家的女人生的娃是个六指,谁家的公猪配种不但便宜而且猪娃出来壮实,谁家的闺女让工作队的一个小白脸勾搭上了等等。
  王庚辰的父亲王摸先儿是沿陵河一带小有名气的预测大师,眼睛半瞎,会观相,尤其是擅长摸手,这个整天绷着眼睛的王摸先儿通过摸、捏、把玩人的手形、手骨、手指的长短以及手掌、手背上肉的颜色、肥瘦来卜测人的吉凶、祸福,以及前程、婚姻、财运等诸多大事,据称准确率极高,当年曾经门庭若市。
  也许是遗传基因的作用,王庚辰虽然不大相信父亲那一套摸手的技艺却也喜欢预测一些东西,而且事后证明有一点道理,甚至也还有点灵验。比如有一次,沿陵河村里放电影,内容是毛主席检阅红卫兵,银幕上的毛主席神采奕奕,红光满面,而跟在他身后的林彪却干瘦如柴,讲话如公羊嘶叫,十分难听,毫无伟人气概。第二天,在吃饭场上,王庚辰说,我看林副统帅的面相,左眼高右眼底,脑后必定有反骨,浓眉猴腮,双目无神,中气不足,必然短命,他肯定活不过伟大领袖毛主席。总喜欢谈论大人物的王庚辰的这番话在当时如果被人告发,他不被杀也得坐牢,但后来却没有因此而得到什么惩治。这可能是因为他平时此类言论甚多,人们听多不怪了,或许也因为林彪的形象的确不佳,所以并没有人去告发。这件事不能不说是当时高压政治的一点疏漏。但此后不久,林彪果然坠机夭亡于蒙古国的温都尔汗,而毛主席依然万寿无疆,大家方才想起王庚辰的预言简直就像给林彪下的谶语。
  随着火药味越来越浓的政治空气,越来越猛烈的政治风暴,王庚辰突然对政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比任何一个党团员,甚至比沿陵河村的队长五叔、邙牛陵大队的支书黑头都关心政治。距沿陵河村六里地的大队无论开任何形式的会议,他都要去参加,并且拿着笔记本记录,虽然他常常被赶出会场,但下一次仍然去得十分踊跃。一次,大队开党员会,王庚辰硬是挤进了会场。人们诧异地看着他,支书黑头问道,庚辰,你是党员不是?
  王庚辰摇了摇头。
  黑头说,这是党员会,庚辰。
  王庚辰瞪大眼睛:我不能听听?
  与会的党员们都笑了。
  王庚辰当然不能参加这样的会议,尽管他也像一些干部们那样,手里总是拿着个笔记本,破棉袄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
  
  没有资格参加会议,但他就找一些能够出头露面的事情来做。比如大队演电影的时候,什么职务也没有的王庚辰总是硬要挤到放映桌前,哪怕这部电影他看过数十遍,他也非要挺到电影结束不可,为的是在最后要对着话筒说一句“今晚电影到此结束。”而这句话本来应该是由放映员或大队某位干部说的。
  现在人们提起当年的红海洋无不发出历史老人般的嘲笑。但那时的王庚辰对红海洋却是如鱼得水。他尤其喜欢唱革命歌曲和学毛选。人们永远也忘不了他高唱革命歌曲,如饥似渴地学毛选,积极地投入早期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的虔诚和狂热。
  大唱革命歌曲和学毛选几乎是同时开始的。那时,大小报纸上都是炮打之声,中国最大的走资派已是在劫难逃。但普通老百姓最初感受最深的则是大唱革命歌曲和学习毛主席著作。革命歌曲如《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北京有个金太阳》、《老两口学毛选》和《在北京的金山上》等等,这些歌曲曲调之优美、抒情之真挚,歌功颂德之登峰造极可以说是空前绝后之作。五音不全,年届而立的王庚辰比任何人都唱得热烈,唱得积极,在田间,在地头,在场院,甚至在茅房都能听到他的歌声。夏天来了,晚上他在大碾盘上铺一张破席子,不管有没有听众,他都会激情满怀地唱着革命歌曲,还算高亢但不大中听的歌声和沿陵河村一位寡母终日的哭儿声相映成趣,成为沿陵河的又一道风景。但他的歌声招引来的大多是一些穿开裆裤的娃娃们,他对大人们不来听他唱歌十分愤恨,却又无可奈何,他没有任何职务和办法把人们叫到他面前听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广播里天天唱的革命歌曲。沿陵河村的人至今也难忘他黝黑的脸上滚动着汗珠,穿一条破裤子,憋着腮帮子,伸长脖颈对着星空引吭高歌的情景,谁也不知道他这样像折磨自己一样的嚎歌能得到什么,能收获什么?
  人们在晚上可以不去听王庚辰唱歌,但在白天干活时却不能不听他读毛选。当年,到冬季,满坡都是修大寨田的猎猎红旗。吃两碗红薯就来上工的人们盼的是工间休息。但往往是队长五叔“歇一会,再干球它”的声音未落地,王庚辰就掏出红宝书举在头顶上喊道:都别走,学几段毛主席语录。不管人们怎样翻他的白眼,也得听他念几段,因为那年头谁也不敢说不学毛主席语录。队长五叔对王庚辰的举动也很反感,但又不敢说不让他念,就让队里的学毛著辅导员延范也念。这样,在沿陵河村的地头,就常常有两个人同时念毛主席语录的场面。延范是五叔的小儿子,小学还没毕业,再加上嘴笨,念毛主席语录就极不流利,磕磕碰碰的。而王庚辰伶牙利齿,念得顺顺溜溜,最后剩下的声音就还是王庚辰的永不知疲倦的念语录声了。人们对延范的不中用唉声叹气,对王庚辰的强制灌输又毫无办法,只好用抽烟袋的叭嗒声,和女人们的调笑声,以及故意使劲儿的放屁声和不停地去远处的沟里撒尿,来被动地反抗王庚辰的政治折磨。
  功夫不负有心人。王庚辰对政治运动的狂热终于得到了一个名叫广娃的造反团团长的赏识。这个广娃是沿陵河流域人人皆知的政治流氓,一个在城里上过高中,而后扯旗造反的恶棍。他看中的是王庚辰对政治的一往情深和哪怕是暂时跳出穷坑,改变生活际遇的热烈渴望。经过短暂的接触,广娃把王庚辰拉进了他自己成立的红色农民造反团,并被委任为副团长。自此,王庚辰的胳膊上从早到晚都戴着造反团的红袖章,肩上扛着打派仗用的闪着寒光的钢叉,脖梗子伸得老高,迈着咚咚响的步子在村子里走路。
  沿陵河村的人们发现,王庚辰在碾道沟那个破家里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人们从崔大妞的眉宇间,可以看出她对男人的突然发迹和难测吉凶的造反的忧心忡忡。和王庚辰一起造反的人似乎还有一些。他们在广娃的带领下,实现了全公社造反组织的大联合,并同县城的造反组织挂上了钩,经常被县高中一个以学生为主体的造反组织调遣过来调遣过去,不是去打城关,就是去攻占夏馆街,公路上经常可以看到红色造反团几路纵队跑步去参加武斗的雄姿。快三十岁的王庚辰在乳臭未干的青年学生的指挥下,竟也俯首贴耳,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他的勇敢和不怕死经常得到广娃们的赞扬和鼓励。
  已经开始吃香喝辣的王庚辰对造反带来的实惠体会太深刻了。他们的造反团在县城里想干啥就干啥,以前他不敢用正眼看一下的公安局,现在可以直进直出,有时还有人向他敬礼;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他享受到了被仰视的滋味,连老县长的闺女也得向他们绽放出恳求宽待的媚笑,尽管这种以往他连想也不敢想的让他心动的媚笑常常让他觉得是在做梦。更使他得到的实惠是到任何食堂吃饭,只要把造反派的牌子一亮,就不用掏钱,即使到省会联络革命活动住在声名赫赫的黄河迎宾馆,他们也是吃遍了各种饭菜,临走时还顺手牵羊拿回来一条暖软可人的毛毯。坐火车不用买票不说,还有貌似天仙的女服务员端吃端喝。在任何地方领取东西只需搭上老县长杨西昆的欠条即可。他们知道谁也不会来向他们讨钱的。这同在碾道沟时连红薯也吃不饱的日子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王庚辰用肚皮深深地体会到造反和革命的确是件不错的事情。他们已经十岁了的闺女王惠常常站在碾道沟头上向人们炫耀她爹带回来的各种花花绿绿的传单,光洁的小圆镜和品种繁多的毛主席像章,有的用陶瓷烧制的毛主席像章竟然像碗口大小,着实让沿陵河村的人开了眼界。他的八岁的儿子王碾盘头上竟然戴上了一顶货真价实的的确良军帽,在小伙伴们面前骄傲地走来走去,有时嘴上还啃着雪白的馒头,即使在炎炎夏日,他也像个秃子头一样不肯摘下头上的帽子。在那些年头,谁拥有一顶真正的的确良军帽,就像如今谁开着一辆别克、君威车一样的神气。
  不管在外边的革命活动如何繁忙,王庚辰仍忘不下沿陵河村的阶级斗争。他在繁忙武斗的间隙里,无论回来早晚,总忘不了把村里的富农孙殿杰叫起来批斗一番,让因吝啬和吃苦而置下了数十亩田地,盖了三进大院的孙殿杰在雪花飞舞、寒风凛冽的冬夜站在条凳上,光着上身把双臂伸向天空,似乎在向上帝求救,直到浑身哆嗦,在王庚辰的严厉叱骂声中栽倒在地上为止。队长五叔也是王庚辰革命的主要对象,是离他最近的小走资派。他领着沿陵河畔几个村子的造反派们查五叔经手的帐,清查仓库、农具,让村干部们交代问题,写检查,常常是一整一个通夜。白天劳累了一天的干部们愁眉苦脸,长吁短叹。五叔对人说自己叫狗日迷了,当这个队长,受球这个活罪。
  但人们又不得不相信革命的巨大威力。经过一段日子的清查、审讯,五叔终于熬不住了,防线彻底崩溃,承认自己在去年多吃多占了队里五斤芝麻,二十斤黄豆,还承认自己在东沟的玉米地里和秀蛋家的女人睡过觉,连睡觉的姿势都讲得细致入微。奇怪的是五叔说,这一次的“睡”,完全不合规范,是秀蛋家的女人爬在他的上边,以至于五叔说这一次“睡”得并不美气。看着五叔憋红了脸吭吭哧哧地坦白着的王庚辰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笑得弯下了腰,甚至把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想不到革命还能革出如此乐趣。他一边笑,一边对旁边那些激动着傻笑的年轻造反战士们解释说,娃们,你们不懂,这就叫“倒浇蜡烛”,和“隔山掏火”、“飞马抵床帮”一样,是我国古代房中术的一种战法。
  接下来,关于王庚辰,的确没有太多的新鲜事了。因为此后不久,在一次规模很大的武斗中,王庚辰和他的战友们用钢叉扎死了对方组织的一名造反战士,对方这个组织在省会郑州也有总部,立即把这一事件搞得声势浩大,抬尸游行示威了一个星期,并把抢来的枪支弹药一直发放到农民造反组织,一场更大的报复行动不日即将实施。听说这一事件曾经惊动得日理万机的周恩来总理一夜未眠。在人民大会堂的河南厅里,周总理苦口婆心地劝慰年轻的造反战士们尽快离京返乡,回去多做说服工作,严惩凶手,实现真正的革命大联合,让毛主席睡好觉。可以称总理为爷爷的小将们被周总理吐哺握发,极度疲倦的工作态度所感动,在吵吵嚷嚷几十个小时之后,终于从首都班师回郑,又经过几个昼夜的讨价还价,几支各有根底的造反团体方归于一统。后来,在毛主席他老人家“小将们要犯错误了”的教导声中,红卫兵组织开始土崩瓦解,少数被“三结合”进各级领导班子的既得利益者们收敛锋芒,做官去了,其余的大多是落荒而逃。农民出身既无根底又有血债的造反老将王庚辰伤心而又无可奈何看着自己为之奋斗了几年的造反队伍作鸟兽散,灰溜溜地回到了碾道沟他那座破瓦房里。
  
  但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年的深秋,正在南坡地里和大家一起掰玉米的王庚辰被叫到了大队部。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来过大队部了。“三结合”后成为邙牛陵大队革委会主任的广娃眼镜后边的贼眼珠子一转一转的,拍着他的肩膀和他扯了几句闲话之后,突然趁他扭头之际,迅疾地从身后给他踹了一脚,他立即摔了个嘴啃地,随即被两位着便衣的公安人员扑上去捆了个结实,被扔在一辆停在远处公路上的汽车拉走了。车子临开动时,王庚辰扭头对广娃狠狠地瞪了一眼。其目光之锋利,使薄情寡义全不念当年一条战壕的战友情谊的广娃不寒而栗。半年之后,在公社街上召开的公判大会上,王庚辰以故意伤害罪被判8年徒刑。村里人又一次看到了王庚辰。只见他耷拉着脑袋站在刑车上,连在车下大声喊他爹的王碾盘也不看一眼。他的头发被剃得像狗啃一样,脸却黄得像一张纸。后来人们听说王庚辰在地区监狱的砖瓦厂服刑,整天做砖搬砖。据去看过父亲的王碾盘说,俺爹吃得比在家好得多,白馍、米饭,还有咸菜,一星期看一次电影,每月还发几块钱。听口气似乎他爹不是在服刑,倒像是在外地工作。
  而此时,王庚辰的女儿王惠已经出落成了一个俊美的姑娘。人们觉得奇怪的是,碾道沟那毫无灵气的灰楚楚的土地,王庚辰家饥一顿饱一顿的饮食,崔大妞那黄脸干儿的母体,焉何生出王惠这样细皮嫩肉、温柔、耐看的漂亮闺女。王惠的肤色,白得让人吃惊,而且像白色人种一样永远也晒不黑,她的头发是自然弯曲的粟褐色,而不像普通人的浓黑。沟坎上的风吹得她的头发飘洒在头前脑后,吸引得路边男人们的目光像鞭子一样在她身上抽打。
  尽管王惠长得那样出众,在父母兄弟面前又温顺可人,但是王庚辰却并不喜欢她。在王惠降生的时候,若不是崔大妞像母狼一样护卫着,王庚辰早把女儿塞进了尿罐里。念毛主席语录念得那么起劲的王庚辰骨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却根深蒂固。成长中的王惠不可能从父亲那里得到什么慈爱和教益,炽热的政治欲望和造反行动使当父亲的王庚辰同女儿毫无共同语言。的确,连小学也没有上毕业的王惠枉生了副漂亮容貌,只能站在碾道沟的沟坎上睁着美丽然而却空洞无知的大眼睛看日出日落,人来人去。
  在王庚辰被抓走后的一个寒冷的天气里,大队召开了一次重要会议,要求人人参加,连未成年的娃娃们也被赶进了冷寂的静穆的会场。大队民兵营长的肩上还背着一支连烧火棍也不如的破步枪,使会场气氛紧张而又滑稽。过了一会儿,广娃陪着公社一位干部进场了。广娃用一只破碗给那位干部倒了一碗开水,然后宣布道,下面请公社革委会崔主任传达中央文件,大家要认真听,但不准作记录,不准交头接耳谈话。其实这是不必告诫大家的。自从王庚辰被抓走后,还没见谁开会做过记录。而且看会场上的阵势,大家谁也不敢交头接耳地说闲话,但不停地鸣放红薯屁和叭嗒叭嗒的抽旱烟袋声却也给会场平添了一点生气。穿着中山装上衣的崔主任喝了几口水,然后从档案袋里抽出厚厚一本文件,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我原原本本地传达中央文件,不做任何解释,请大家认真听。文件很长,但大家听得确实认真,虽然有的不大懂,但能够听清楚是林彪叛党叛国,想谋害毛主席,搞什么起义,又没弄成,摔死到外国了。听到这里下边哄哄一片,沿陵河村的人议论说,看看,还是人家狗日的捣士货王庚辰测得准,早就说这个林秃子不得好死,咋样?终究没有活过毛主席吧?
  会议开了一个上午,据说还只是材料之一。崔主任一说散会,大家一窝蜂地往外挤,惟恐还有个之二之三的文件要学,晌午饭恐怕又吃不成了。只有崔大妞和闺女、儿子走在最后。原来,念文件的崔主任是崔大妞娘家的远门兄弟。崔大妞被寒冷和激动弄得颤颤抖抖,仄歪着身子走到崔主任面前,说,国顺啊,还认得大妞姐不?
  崔国顺崔主任首先注意到的是崔大妞身后光彩照人的闺女王惠,眼睛都看直了,听到崔大妞的话才不大情愿地收回目光,答道:咋不认得,大妞姐。
  崔大妞吞吞吐吐地说,国顺兄弟,这文件上……你庚辰哥早就说过……还不减罪……
  崔主任没有答话,一旁的广娃就厉声说,王庚辰说过林彪活不长,这不假,但说的早了也是错误,这不能抵他武斗伤人的罪,党纪国法,该咋判还咋判。
  广娃声色俱厉的话堵得崔大妞无话可说,只得领着一双儿女怏怏而归。
  但过了不久,崔主任在广娃的陪同下,来到了沿陵河村。碾道沟王庚辰家的破屋子里坐没坐处,站没站处,他们就索性来到沟头的大碾盘上坐下说话。此时,晨阳正好,照得碾道沟一片霞光,映衬得少女王惠似一尊圣母,羞答答的眼睛左顾右盼。崔大妞不知道主任兄弟恁早登门有何公干,只见崔主任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闺女的脸蛋和丰满俊秀的身躯。最后,还是由广娃把话挑明了。广娃说,崔主任有个儿子叫天才,长得也顺眼,肥头大耳的,学虽没上成,但人身体蛮好,岁数也老大不小了,想把咱闺女王惠给天才提提亲,成个家,让天才收收心,你们两家也来个亲上加亲,不知道嫂子意下如何?
  没有见过崔天才的崔大妞早就知道崔国顺有个二杆子儿子,到如今已经二十岁了还天天尿床,院子里每天都晒着他的臊臭被褥,但崔家吃无愁,穿无忧,王惠空长着这一副好脸盘有个啥用?能替她爹一天一日的刑?王惠能找到这门婆家也算福份。
  崔大妞思忖了一会儿,说,大兄弟,让俺娘们回头再想想,只要人家看得起,只是,王惠还小,岁数还不到……
  一旁的崔主任忙说,大妞姐,我们等着,我们等着。
  王惠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隔了一年有余,在一个奇冷的早晨,几个逃学的娃娃正在冻实了的河道冰面上打陀螺玩,几个人骑着闪光锃亮的自行车来到了碾道沟,几声鞭炮响过,打扮得花花绿绿的王惠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出了门,人们才知道,王惠嫁人了。
  王惠嫁过去的日子当然不会幸福。先天痴呆的崔天才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天才,他最大的天才就是五冬六夏都尿床,用什么药方也不奏效。据说在新婚之夜,因为床上多了一个人,崔天才没有上床就把尿尿在了裤子上。好在崔国顺主任在公社有权有势,把受委曲了的王惠安排进了公社玉器厂当保管员。每当外贸口岸上的人来玉器厂验货收货,只见婷婷玉立,丰乳肥臀的王惠相随左右,操一口蹩脚的普通话,作解说又当导游,其容貌之秀丽,举止之温柔娴雅,很令客商惊异,甚或想入非非。他们当然不会想到她会有一个只会尿床的丈夫。但人们传闻并证据确凿地说,王惠大部分时间是和公公崔国顺住在公社的一个小院子里,在一起吃,在一起住,明铺夜滚,形同夫妻。有时,崔天才也迷迷登登地来公社大院找他的女人,但他只能在父亲和自己妻子那里吃顿饭,立马就得滚回乡下尿床去。因此,公社主任崔国顺的另一个名字“崔扒灰”在全公社叫得很响,远近皆知,以至于在他下台时人们已经忘掉了他的真实姓名。
  八年的时光短暂而又漫长。王庚辰刑满获释的时候,我国改革开放已经多年。八年的监牢改造生涯使当年豪情万丈的王庚辰大大改变了模样,见人就习惯性地垂下双手,勾下脑袋,见到穿警服的人就喊“报告政府”,浑身发抖,尤其是这些年乱穿警服的人又是那样的多。沿陵河村的人都感叹王庚辰完全没有了当年当造反团副团长时的气慨。他的女儿王惠见到木讷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