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县委副书记钟昭与县交警大队副大队长郭水龙以及一位女士,在凤凰坡坡顶出了车祸,郭水龙重伤,钟昭与女士则宣布死亡。
这本来是一件没有疑问的事情,但车祸现场发现了一个装有5万元现金的密码箱,让车祸事件备受关注。
我把这起事件称为”702疑问”,命名依据主要有两条:一是时间。事件发生于星期天午夜二时,星期天可视为一周第七日,也就是人们开玩笑所称的”星期七”,凌晨二时即为当天的02时,可简称为702。另一条依据是其清晰度。这个事件存在若干看上去不太清楚、让人感到可疑、有待解答之处,该解答与我相关。
钟昭去世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二上午,他的死讯就成了新闻被传播于网上,有人以”一官员离奇死亡”为题,在网络上提出质疑,追问钟昭半夜三更开警车是在干什么,死于同一起车祸的妙龄女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受热议的是那个密码箱。
事情已经引起上级领导关注,省领导作出批示,要求市里认真对待,查清情况,回应质疑并反馈。市领导按照上级要求,决定从纪委、组织和政法等几家相关单位抽人组成小组,组长由我们领导挂,具体事项要我协调。
我在本市干部监督室工作,为副主任。干部监督室是组织部一个内设科室。
我与钟昭是故旧,当时钟昭干刑警搞破案,我免不了好奇,打听他们平日里如何破案。钟昭老婆汪玲的父亲汪国华时为市委常委、秘书长,结婚后钟昭一帆风顺,升到了县委副书记。
钟昭的遗体于四天之后,也就是星期三上午火化。钟昭的岳父汪国华、妻子汪玲站在最突出的位置。痛失爱婿的汪国华显得很悲痛。
二
钟昭出事之前十一小时,也就是星期六下午三时,有一个摄影展剪彩仪式在市美术馆展厅举行,钟昭出席了。
却不料当天出了岔子:钟昭拿到了一只坏剪刀。当时钟昭一手捏紧彩带,一手抓过剪刀,没待下剪,金剪刀中部的固定件突然掉落,两片剪刀散架脱开,分别挂在钟昭右手的拇指和中指上。
负责筹办开展仪式的县文化局局长顿时满头大汗,吓得脸都白了。
十来分钟后.钟昭的秘书钻进人群,小声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
“人在哪里?”钟昭问。
“在休息室。”秘书说。
钟昭抽身离开展厅到了休息室。此刻有三个人来到休息室等待钟昭接见,分别是钟昭手下的县经贸局局长、土地局局长,还有一个马大道,市区一家物流公司的老板。
他们的事情比较急。物流公司老板马大道想与县里签约,在县城附近建设一个物流中心,其项目和用地等事项需要报批。两位局长按照钟昭的要求,分别去市里、省里送报告,找上级主管部门联系相关事宜。上级主管部门经办人员对马大道的项目提出具体意见,要求重新作方案,修改文本,再行报送。马大道得知情况后,跟着两个局长跑来找领导,请求钟昭出面帮助。
钟昭让三个人先回去考虑对策,下周一上午开个碰头会商量办法,好事不怕磨。
马大道临走前报告说,两瓶酒放在郭大队长车上,小意思。
剪彩仪式和”经贸活动”均于星期六下午举行,钟昭遭遇车祸是在午夜二时,那么晚饭到午夜这段时间里,他在哪里,在干些什么?
这是我们必须了解的,因为外界议论纷纷,网络上沸沸扬扬,对钟昭等三人午夜奔走于途充满疑问,这个疑问必须有所解释。这里边的情况当事者无疑最清楚,但是三个当事者巳经死了两个,剩下一个郭水龙虽未死亡,跟死人也差不多。郭水龙被送到医院后一直昏迷。
因此我们只能从外围了解。两位在美术馆休息室向钟昭汇报工作的局长说,钟昭以”有事”为由,谢绝马老板饭局,没有提及有什么事。两位局长估计他是回家去了。
这个情况需要与钟昭的家人核实,我们去了钟家,见到了汪玲。汪玲是市公安局局机关党委副书记,她的态度比较奇怪,对我们的调查很不耐烦。
“李和你们走,那些事不要问我。”她说。当时僵持,我们只能先行告退。
隔日,有个电话挂到我的手机上,是汪国华。他现在已经从市人大副主任的位置退下来了。
他告诉我们,钟昭出事之前确实回家了,只是没跟汪玲在一起。星期六晚间,汪玲母子到他这边吃饭,晚上住下来,没回自己家。钟昭出事后汪玲回家察看,发觉钟昭换过衣服,才推想当晚他在家里。
以钟昭家人的说法为据,时间线索巳经可以联接起来,不再留有疑问空间。星期六下午钟昭出席完文化与经贸活动后干什么去了?他回家换衣服,当晚独自在家,也许他为自己煮了一碗方便面充饥,时间到了就上床睡觉,直到午夜急返县城。
这里边当然还有问题,钟昭于县城和市区间来去,为什么不用自己的车,用的是郭水龙的警车?我们了解到,原来那个周末钟昭的司机始终不离县城,司机老婆生孩子,钟昭没让管理科另外派车,临时抓差,把郭水龙叫来帮忙。为什么老鸦坡失事时不是郭水龙开车,是钟昭在打方向盘?具体细节有待郭水龙恢复意识才能搞明白,眼下只能猜测。估计他们原本没打箅连夜返回,所以郭水龙跑去跟人喝酒了,事到临头只好由领导自己开车,事情恐怕就是这样。
但我与小组人员核对了事发当晚钟昭的手机通话记录,并与这几位记录在案者分别通了电话,这反映了钟昭当晚的确切行踪。
原来当晚他并没有回家睡觉,而是待在本市北郊的金叶大酒店里。钟昭在那里接待一个调研课题组,莅临本市调研的“主要课题”是白酒酒量,重点目标是钟昭。钟昭最近胃溃疡,他特地请郭水龙作为自己的替身,直到午夜一时才尽兴结束。其间课题组成员倒了几个,郭水龙也喝得差不多了,钟昭则稳如泰山。散席之后所有人员都在金叶大酒店过夜,包括钟昭与郭水龙,他俩直到午夜一时三十分才从各自房间的床铺上爬起来,匆匆离开酒店。
这个所谓”课题组”只是玩笑称谓,课题组成员就是钟昭的研修班同学。
当晚九点,课题组热烈调研之际,钟昭的手机有一个长达半小时的通话记录,这是在场全体课题组成员用钟昭的电话跟同一个人讲话,张三讲几句,李四讲几句,合起来足足讲了半个小时。对方是省里一位重要领导的大秘,地位令人眼热。
有一个细节发生于这个电话期间:钟昭当晚滴酒没沾,但是有一杯酒他非喝不可,就是通过电话敬的这一杯,他请全体课题组成员作证,要对着电话一饮而尽。
几小时后他于午夜时分驾车离开,惨遭车祸。警察没有在他身上嗅出酒气,他对着电话喝的那杯酒却很可能是祸首,迟钝了他的反应神经,给他送了终。
在钟昭的葬礼上,领导介绍死因时说他“连夜赶回县城处理突发事件,途中不幸遭遇车祸身亡”。这属实。星期六晚间,钟昭所在县一个乡镇中学里有十几个学生接连发烧,伴有呕吐等症状,被相继送到乡卫生院急诊救治。县委办迅速将相关情况通知几位县领导,包括钟昭。根据记录,县委办值班室于午夜一时许打通钟昭手机,报告了情况。
三
钟昭结婚后,汪玲对他身边的女子特别警惕。有—天分局办公室干事小江报告一件事,电话打到钟昭家里,汪玲接电话,隔天她就跑到分局追问小江长什么样,一看小江青春靓丽,她非常不满。
几天后警花小江就被调出分局办公室,派到基层派出所锻炼。
钟昭步步上升,当上县政法委书记后不久,我也到了干部监督室。当时我处理过一封群众举报信,涉及钟昭的敏感事项,也就是男女关系。该信举报钟昭所在的县政法委有一位女打字员,年轻貌美,与钟昭关系不正常。举报信直接寄给我们部长,部长批给我,要求我找当事人谈谈,了解情况,提醒注意。
我约了钟昭。事情一说,才知道原来是汪玲干的。
不久钟昭离开政法委,派到省里挂职,一年后返回本县,提拔为副书记。
以上是钟昭在男女关系方面的若干记录,可以为破解”702疑问”提供若干参考。
作为领衔解答者,星期日午夜二时这起车祸中最让我困惑的,无疑是车上的女尸,这具女尸非常奇怪,查无出处。
从警察拍摄的照片看,该女子即使在成为死者之后,依然模样出众,俏丽工整,拎着一个冒牌LV包,有足够的风尘气。
警察在该女子的包里找到了现金、安全套和化妆品,却没找到任何足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没有信用卡,也没有手机。车祸后女子的尸体一直冷藏于停尸房中,无从通知其亲属,也一直无人前来报失认领,令我们非常困惑。
汪玲突然给我打电话,要求见一面,说有话说。我去了她的办公室。
“这个女的到底是谁?”她问我。
这就是汪玲的症结。她丈夫死了,我们奉命找她了解情况,为什么她向我发脾气,拒绝合作?因为她跟车上的女尸,以及女尸包里的安全套过不去。
我带着两位组员去了省城,携有一张照片和一张复原图片,不事声张地找了几个当晚的“课题调研组”成员人,让他们辨认。这几位课题组成员都还合作,经辨认,当晚调研活动中未见该女。
我们在省城一无所获,警察却在白水桥附近发现了线索。
当夜该女子也开了一辆车,但中途抛锚,不得不冒险于路旁拦车求援。当晚的警车驾驶员不是警察郭水龙,却是钟昭,是钟昭为该女子提供了帮助,也让她搭上了一条命,很难说他干了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总之,他与女尸间的疑问可以排除。四
还有一个大疑问:密码箱和箱里的五万元。这个问题把我们套住了。
我得先说一件事,那件事发生于一年前,那时钟昭已经当副书记了。一天他来给市领导送一份报告,事情比较重要,他亲自送,事后顺路来看看我,送我几条烟。回家我一看,汗就从额头冒了出来——一条烟里面有5万元钱。
我立刻给他打电话,约定晚九点在他办公室见面。我请部办公室主任支持派车,下班后赶紧动身,直奔钟昭处。
他点点头说:“我查一查,回头跟你说。”
半个月后。有一次市里开会,我们俩见了面,他告诉我那件事已经处理好了,是他那里一个乡长搞的鬼,该同志所在乡位于山区,比较穷,干了几年,想换个地方,求他帮忙,没想到还玩这个。他把该同志叫来臭骂一顿,东西也退还了,那人让他吓得不轻。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其实没有过去,从此横在我们之间。以后他再也没有给我送过烟,就此而言我真是亏大了。
“702疑问”中掉出来的这笔钱恰好又是五万。钟昭死后,这只密码箱被网民热议,普遍认为里边的钱是一笔贿款,一定与警车中的主要人物钟昭有关。网民如此断定出于某种情绪,可以理解,我们却得设法查清情况:这笔钱是不是有其正常出处?它跟钟昭必定有关吗?出事警车是郭水龙用车,也许密码箱本来就在车上,是郭水龙的?车上还有另一个死者,也许该女子才是这笔钱的主人,她在应急转移时,把她的密码箱从抛锚轿车里拎上了警车?这些可能都存在,但是我最担心钟昭,因为我领教过他的黑塑料袋,知道他有一个路线图。任何路线图都有其重要路口,钟昭如果未曾丧生,眼下正好面临一个路口,今年是我们所称的“换届年”,通常是许多干部升迁调整的关口,有心人在这种时期会特别在意,认真开展”课题调研”。钟昭是这样吗?
办案警察无法为我们提供答案,我们把希望寄托于郭水龙。
县交警大队副大队长郭水龙是“702疑问”中唯一的幸存者,经医生全力抢救,他奇迹般地在病床上苏醒,但是对车祸发生时段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
我们向郭水龙问起那个密码箱,他表情一片茫然。我们等待他恢复意识,如果他愿意的话。同时警察也在追索车上死亡女子的线索,查她的身份。
这时,汪国华给我打电话,提出要找我们谈一些情况。我当然不好劳驾老领导,赶紧带着组里几个人再次登门拜访。
他向我们表示痛心,他的女婿死了,遗体已经火化,听谓入土为安,人都烧了,怎么没完没了,议论纷纷,总是安不下来?这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我把我们调查的情况简要说明了一下,有的东西是公开的,可以谈及,有的还在了解,不宜多讲。我发觉他对相关事项其实了如指掌。他是钟昭的岳父,当然非常关注女儿女婿,他还是市里的老领导,他有很多了解情况的渠道。
“现在症结在哪里?”他问,”哪个密码箱?”
我说那是一个问题。
“小李你们抓紧一些。”他说,”这种事拖下去对家人伤害很大。”
两天后情况突然发生变化,有—个人出面认领密码箱,为我们解了套。
这个人是物流商马大道,他跟钟昭签了一个项目,正在做前期审批事宜。钟昭出事之前数小时,他曾与两位县局局长跑到市美术馆找钟昭,还跟钟昭“小意思”一下,带两瓶酒放在郭水龙的车上。现在马大道报称,两瓶酒是真的,他还给钟昭送密码箱。
“送他五万?”
钱不是他主动送的,是钟昭直接开口向他要的,但是不属公然索贿,而是作为善款捐赠给郭水龙的下属。县交警大队一个干警家逢不幸,上初中的女儿患白血病,为治病几乎倾家荡产,钟昭知道情况后,要马老板拿点钱帮助,奉献爱心,马大道考虑到自己的项目需要钟昭支持,就咬牙放血,出了那一笔钱。这笔钱还没有拿到凭证,钟昭表示会让当事人写张收据给马老板,不想却死在路上。
我们追问:”为什么早不来说?”
马大道解释说,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外边跑,还出国去了一趟。为什么现在忽然想通了,出面说明疑款?因为有位老领导找他了解情况,督促他主动找我们,这位老领导就是钟昭的岳父汪国华。
我们立刻核实情况。有一位干警女儿患白血病,需要筹集治病经费,大队里的干警都给他捐过款,但是患者家属以及大队领导都不知道马大道这件事,有可能是钟昭在事成之前不想张扬,要等马老板把善款拿出来后再予宣布。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马大道这笔钱本与慈善无关,它就是送给钟昭的礼金,因为车祸意外暴露,这时候需要给它找一个说法,于是它就成了善款。
我觉得自己已经尽职尽责,我希望钟昭早日人土为安。
五
钟昭的夫人汪玲却提出要求,以因公深夜归返处理突发事件,途中救助求助女性,还为困难干警筹款,不幸车祸身亡为由,要求追认其为烈士。
我觉得这个不好办。且不说烈士条件是什么,无论钟昭经我们认真调查如何灿若桃花,他毕竟是车祸的直接责任人,是导致自己死亡的肇事者。
钟昭的岳父汪国华比较务实,他说钟昭死了,遗属最可怜,出于对以往的抱憾和对未来的考虑,有些要求可能不尽合理,办得成烈士当然好,办不到也不必勉强。但是至少可以整理一下先进事迹,适当宣传一下。
汪国华是老领导,他说的事哪怕办不成,也需认真对待。我们部长很重视,要求我提出一个意见,因为钟昭这件事的调查由我领衔。
此刻车祸中的幸存者郭水龙已经有所恢复,有选择性地记起—些细节,至于钟昭其他先进事迹和好人好事,他暂时还未能为我们提供更多情况。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市里派了一个人接任副书记,需要把钟昭的办公室腾出来,请汪玲和我一起去现场参与清理。公物留下,私人物品交家人带走。
我们打开钟昭办公桌的抽屉,发现一个大档案袋。打开封口一看,整整十万元。参与清理的县委办主任和钟昭夫人汪玲面面相觑。
我问:”这笔钱是谁的?”
双方都不吭声。
我说:“那么暂请县委办登记保管,待确定来源后处理。”
(原载《中篇小说选刊》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