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为妇联生产部的副部长
重庆解放的第二天,陈联诗全家就在临江门的一家公寓里建立了脱险同志联络处,专门接待从渣滓洞白公馆大屠杀中逃出来的同志和牺牲烈士的家属。之后,陈联诗被分配到重庆市妇联,做了生产部的副部长。
陈联诗处处让那些从解放区来的年轻同事惊奇:她一只手戴着表,另一只手戴着一只碧色的玉镯,像个女学者。
解放了,她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她带领一群寡妇风风火火干起来。
刚刚解放的重庆诸多要事在同时进行:清匪、反霸、抓特务、取缔妓女、收容游民、组织各种协会……每个人的命运都在大动荡中大起大落。
陈联诗身边集聚了许多求职者,其中一批“身份复杂”:多次救过陈联诗和她一家的雷清尘去了台湾,他的夫人杨敏言生活没有着落,自然要来找她;在陈联诗保留下的那些求职信里,甚至还有当年的军阀杨汉印的信,信上说,当年游击队假意接受杨汉印的“招安”,以“借路”开上前线去与红军会合,陈联诗也算是杨汉印手下的“陈营长”,白白得了许多武器、装备和银元,也算是“间接支持”了革命,“求你为我安排个把人去自食其力总还是办得到的吧?”
当然没问题!此时的陈联诗不但有这个能力,而且也觉得理所当然。这些帮助过革命的女人,又没有什么罪恶,安排她们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自己养活自己,也是一种改造嘛。
二、农场风波使陈联诗的处境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这时,有人找上门来,要把自己经营的农场捐献给妇联。
很多年以前,陈联诗就想要办个农场了,于是她积极行动起来。
考虑到资金方面的困难,她动员了包括自己的保姆韩嫂在内的六个人,加上原先的旧股东,以投资的方式一共凑了旧币2000万元,相当于新币2000元。她还根据当时的政策,制定了“劳资两利,公私兼顾”的经营原则,保证让每一个投资人在保证“为公”的前提下,自己也能得到好处。
事情在她的主持下积极地进行。1950年9月,她的具体计划已经引起了区政府和市建设局的积极回应,并被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眼看事情办得八九不离十了,陈联诗才兴致勃勃地将此事向妇联生产部提出。这立即引起了她的上司——生产部长的警惕。
生产部长劝说到:“陈大姐你要考虑自己的身份,如果农场做不好,不但会影响到你自己,还会影响到妇联,损失党的威信!”
不久,重庆市委正式布置了农村的减租、退押和反恶霸斗争。一天,十几个农民兄弟拿着市里农民协会的介绍信找到了妇联,要找生产部的陈副部长,说是他们村里的一个地主在“减租退押”的时候申明自己的土地已经捐给妇联办农场了,他们来查看是不是地主在逃避运动,耍花招。陈联诗当场向农民弟兄们承认了这件事情。
事情闹大了,而且性质也起了变化:由“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可能影响党的威信”,一下子升级为“帮助地主逃避减租退押”。
陈联诗的处境一下子就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妇联多次召开大大小小的会议,对陈联诗进行“批评帮助”。
可是猛烈的批判和陈联诗自己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苏联接受过正宗“肃反”教育的组织部领导生气了:这个人如此没有阶级立场,还对组织上的帮助抱有这么大的抵触情绪,应该劝退出党!
陈联诗坚决拒绝退党。市委组织部的领导大发雷霆:劝你退党你还不同意?那就开除!
三、20年代的老党员遭遇“劝退”
事发不过一个月之后,在同志们的震惊中,这个处分决定拿到妇联全体党员参加的支部大会上通过。大会宣读了陈联诗的材料,然后要求就开除党籍问题进行表决。
一个年轻党员赖松突然发言:“我不同意,凭什么说陈联诗觉悟不高?人家是20年代的老党员,和丈夫一起在川北斗争得那么壮烈,丈夫牺牲之后一直孤儿寡母闹革命,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一直坚持到解放,怎么会是觉悟不高?”
市委组织部派来的人冷冷地说:“过去的事情不能说明现在。”赖松站起来:“你代表谁?你代表组织还是代表你个人?你说话负不负责任?”来人沉默。
形势陡转,妇联的党支部书记边涛也站出来说话了,她明确地表示:“你是代表组织,可是你也不了解情况。我是支部书记,很多情况连我都不了解,我觉得就凭这样的材料开除一个同志的党籍,很不慎重,我也不赞成。”
但这一切反对都没有用,市委已经收到了妇联的“专案小组”整理出来的关于陈联诗的材料。这份材料既没有通过支部,也没有通过党组,由态度坚决的妇联主任直接递到了她的丈夫——市委书记手里。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后来说:“这份材料给人的感觉,陈联诗简直就像一个反革命。”
组织部副部长也曾是地下党干部,他很熟悉陈联诗,可他不能为她说话。他去和其他地下党的同志们商量,最后一咬牙说还是
sQV/XnXzB9lsoVsV8T+MPMA61RM0kwV6+fw40BA25aM=做做工作,让老大姐同意“劝退”吧,“劝退”毕竟比“开除”要强。
这一天,是1952年6月16日。如果她坚持不写这份“退党申请书”,她将被开除党籍,永远不许重新入党,还会被“开除公职”,不予安排工作。
四、42份要求重新入党的申请书
1953年春天,陈联诗到了重庆市民政局位于郊区小南海的一个妇女教养院。那里住着一群需要改造的“社会渣滓”,她们都是些和新社会格格不入的女人,对于前途已经失望。她们发牢骚,闹事,不听调配,拒绝参加学习和劳动。
长期颠沛流离的地下斗争生活和刚刚遭受的政治打击,使得50好几的陈联诗身心交瘁,经常生病。但她还是带着这些女人学习《婚姻法》,带着习惯了游手好闲的她们去植树、锤碎石子修公路,还去为她们解决打架和形形色色的“思想”问题。
她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得到了各种各样的嘉奖。1954年1月离开这里的时候,她被当地群众选为区人民代表。
教养院给她写了一份很详细的鉴定,盖上了公章,后面还很慎重地署上了每个领导的名字,又盖上了他们自己的私章。
在陈联诗的一再要求下,每个人都给她提了意见,意见中的优点是“党性和组织性极强,阶级立场鲜明。对党的事业无限忠诚,深入群众生活,关心群众疾苦,吃苦耐劳热情积极……”缺点是“没有很好地坚持生活制度,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病况和年龄。”
她刚来不久,党组织就开始讨论她重新入党的问题。从那时起,她留下了42份要求重新入党的申请书底稿。她一直都在不停地写,毕竟她“同意退党”的前提条件,是党组织答应过她能够“重新入党”。
也就在这个时期,事情起了戏剧性的变化:“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了。那位妇联生产部长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遭受的斗争场面更加残酷——她被关进了黑屋。
五、恢复党籍
被妇联“扫地出门”的陈联诗,依然受到很多人的关心。时任西南文联副主席的邵子南为她的那些故事着了迷,将她调到重庆市文联的美术家协会,陈联诗终于重新拿起了她热爱的画笔,成了一个专业画家。她还是市里的政协委员。
可是经历过一次次运动之后,人们的“阶级斗争觉悟”在不断提高,以至每次重新审查她的档案时,都会发现新的问题。人们发现不但陈联诗自己的经历很“复杂”,连华蓥山这支队伍也“说不清楚”:游击队为什么偏偏要去和那些“土匪”的队伍联合起来打军阀?为什么不直接打出共产党的红旗?于是不但游击队的性质无法确定,就连陈联诗丈夫廖玉璧的“烈士”身份也无法确定,陈联诗的党籍也就一直被搁了下来。
1960年初夏,陈联诗患恶性淋巴癌住进医院,文联组织班子对她进行了最后的抢救。
有一个人终于来看她了,这个人就是原妇联生产部长。
生产部长轻轻地走到陈大姐的床前,拉住了她的手。这只手瘦骨嶙峋,手腕上还戴着那只碧色的玉镯——当年她的丈夫给她的定情物。
生产部长哭了。陈联诗也在无声地流泪。她默默地取下手腕上那只碧色的玉镯,要将它戴到生产部长的手上。
生产部长后来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我完全没有想到老大姐会这样。我吓坏了,连忙拦住她,说陈大姐我不能要,你留给你的宁君吧。陈大姐着急了,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给我比划,意思是宁君她有一只,这只一定要给我……”
1960年7月21日,陈联诗让人代她写下了最后一份“入党申请书”。第二天,她在蝉鸣中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1982年8月16日,《重庆日报》在头版头条刊登文章,郑重宣布:为地下党老党员陈联诗同志平反,并恢复党籍。
此时离她“退党”的时间,整整30年零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