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编写《巴蜀竹枝琐议》,重读万清涪《南广竹枝》。词云:
歇鸡毛店胜粑毛,容得粑毛亦幸叨。
秋令一交更数转,愁闻雪虐更风号。
按,“粑毛”似应作“芭毛”,即芦花。读诗可知鸡毛店一切设备、居住者愁听打更的梆子声、吆喝声、雪风怒嚎声,其困苦无助之心情,可想而知。
由是联想到另外有关鸡毛店的诗以及两首关于教育子孙后代的诗作。
一、刘芳皋的《鸡毛店》
奇晋世兄曾以前清吾蜀芳皋(刘濖)、止唐(刘沅)二公之《埙篪集》赠我,其中有芳皋先生的《鸡毛店》诗,自注:“惩贫儿,戒子弟也”,可视为一部短篇小说《纨绔子传》。现予以逐节介绍剖析:
朔气侵人砭肌骨,鹑衣百结风刀割。鸠形鹄面路边蹲,气噎声嘶杂歌哭。唤爷唤娘诚可怜,逢人但乞三文钱。
刘老先生就像一个高明的导演,先让主角出场,特写他瘦削之至,穿着破烂不能蔽体的“衣衫”,顶着寒风,蹲在路边声嘶力竭地呼喊“善人爷爷奶奶”,乞讨几文小钱。
天寒月黑难投止,好去鸡毛店里眠。鸡毛店在东门外,此是贫儿生死界。又堕泥犁黑暗中,草为裀褥毛为盖。
镜头一转,乞丐进入鸡毛店过夜,特写鸡毛店以草铺地当褥子,拿鸡毛堆身上当被盖取暖,这里简直就是十八层地狱!
跧伏鸡声入梦流,漫言细软胜温柔。昔日博徒何处宿,昔时酒伴哪家楼?博徒酒伴都捐弃,当年枉自称同气!金屋谁熏翡翠衾,朱楼谁拥鸳鸯被?鸡栖臭味少安眠,瑟缩皮肤虮虱连。问柳寻花天外想,呼卢喝雉梦中缘。
高明的作家由此转笔,让乞丐在梦中回忆往昔,很自然地交代他成为乞丐的原由。他当年也曾和狐群狗党们赌博,吃喝,寻花问柳,……博徒、酒伴、金屋、朱楼、翡翠衾、鸳鸯被,……失去的一切只能在梦中寻找。如今还得忍受鸡栖的臭味、瑟缩的寒风、虮虱的叮咬!
荒鸡喔喔催天晓,瓦罐当头出店早。腹内雷鸣骨碌声,充饥丐向何处好?惊风阵阵雪花飞,冷落人间半掩扉。此际始知天欲杀,此时空自泣牛衣。桥洞冰澌难驻足,城濠鬼叫不如归。
场面又变,鸡鸣早看天,乞丐不得不出店去讨口要饭了。可怜衣破禁不住狂风,行走艰难,讨乞不到,只得往冰冷的桥洞歇脚,耳边风声宛如鬼嚎:“不如归去!”可又归向何处?
城濠僵卧无人见,保正鸣官亲诣验。肤黑唇焦是疥疮,面青腹陷因鸦片。尸格填清少姓名,木牌标记无亲眷。五百铜钱柳木棺,芒绳舁向北邙山。市中断唱莲花落,冢内长抛破帽寒。
短暂的黑屏之后,场面又热闹了:发现城壕里有路毙者,地保报官,县令验尸。特写乞丐肤黑唇焦,面青腹陷,遍生疥疮,更因鸦片毒瘾致死。对于无亲认领的无名尸首那就依例赏口贱价的柳木棺,绳子捆绑抬上山一埋了事。从此那破帽遮颜、唱莲花落的叫花子就绝迹于此地了。
忆昔人夸少年美,冶游纵博骄罗绮。珠玉泥沙散若云,金钱挥霍流如水。到头落魄剩皮毛,命贱如鸡委蒿里。君不见轻薄儿,游荡子,衣钵相传殊未已。试听濠边鬼夜哭,似诉来生不如此!
最后来点画外音:昔日花街柳巷,酒楼赌场,人家夸他这遍身罗绮的美少年,出手阔气,挥金如土,可是到头来只剩皮包骨头,命贱如鸡,路毙官埋。
诗人提醒今人:轻薄儿,游荡子,你们会衣钵相传,后继有人,络绎不绝。不过你们高兴之余,还该听听濠边风声犹如鬼哭——他在悲呼,懊悔,乞求来生重新过日子,再不花天酒地,浪荡无成了!
读完长诗,我们可以理解诗人写作的目的,乃是提醒家长、老师注意:“惩贫儿,戒子弟也!”
二、孙豹人的《少年行》
记得笔者在1946年读初中时,周夷白老师曾教读孙枝蔚(字豹人,号溉堂)的《少年行》。我觉得孙、刘二老用心良苦,告诫众人的子孙,不可依赖父兄,要努力学习作有用的人。其表现手法可谓异曲同工。兹抄录如下:
少年不读书,父兄佩金印,子弟乘高车。少年不学贾,朝出乌衣巷,暮饮青楼下。
孙老先生用的是简洁的叙事手法,直接写出“少年”的特点。用今天的话讲,那“少年”不就是现在而今眼目下所称的某些“官二代”和“富二代”吗?
岂知树上花,委地不如蓬与麻;又如楼中梯,枯烂谁知高与低?尔父尔兄归黄土,尔今独自立门户。尔亦不辨亩东西,尔亦不能学商贾。
接着连用比喻写出世事变化,保护伞失去,父兄亡故,并无一技在身,不会营生的“少年”找饭吃都困难了。是呀,狗屎作鞭——文(闻)也文(闻)不得,武(舞)也武(舞)不得!
时衰运去繁华歇,年年大水伤禾黍。旧时诸青衣,散去知何所?府吏昨升堂,催租声最怒。相传新使君,怜才颇重文。尔曹不识字,张口无所云。
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穿又遇打头风。父兄留下的家业、田产丧失殆尽,童仆散去,衣食自身无着。官府催缴赋税,无计对付。再起一个曲折:官长喜怜文才,多有照顾,可惜“少年”斗大的字认不得几升,张口结舌,无言答对!
鬻田田不售,哭上城东坟。昔日少年今如此,地下贵人闻不闻?
田卖不掉,钱找不到,“少年”只好上坟哭去吧。诗人只说了一句:“地下贵人闻不闻?”引人深思,耐人寻味!
三、刘鉴泉为儿子命名赐字诗
刘鉴泉教授所著《推十诗集》载有题为《长子名恆蓺字伯穀,次子名恆甄字器仲》诗(写于20世纪30年代),值得细读:
名子以农工,竟非如许行。
末世贵恆职,不必愿公卿!
鉴泉先生的长公子名恆蓺,字伯穀,取义于经籍。《诗·大雅》:“蓺之荏菽。”《左传·昭元年》:“不采蓺”。《注》:“蓺,种也。”“蓺”亦作“藝”,简化作“艺”。穀,《說文》:“续也。百穀之总名。从禾,声。”《长笺》:“穀有穅秕,故从。”《书·洪范》:“百穀用成。”《礼·月令》:“孟秋农乃登穀。”《周礼·天官》:“三农生九穀。”
其二公子名恆甄,字器仲,以《说文》:“甄,陶也。”《汉书·董仲舒传》:“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惟甄者之所为。”《注》师古曰:“甄,作瓦之人也。”《易·系辞》:“形乃谓之器。”《注》:“成形曰器。”《论语》:“及其使人也,器之。”《疏》:“度人才器而官之。”《论语》:“管仲之器小哉。”《注》:“言其度量小也。”
按,刘门依八卦五行排行,鉴泉先生讳咸炘,属“咸”,另一字为火旁,火生土,其公子当共用“恆”字,另一字带土旁(蓺、甄,皆然。三公子名恆墐,字叔固,从例)。字与名意义相关联,上文已有叙述,不再赘言。
先生认为蓺、甄与农工之职有关,但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即以此为业。人必须有恒职,才能立身于世。《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乃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前人有言:“有道之国,天不能灾,地不能厄,夷虏盗贼不能困,以恒职修而本业固,仓廪实而备御先也。”
鉴泉先生还和东坡居士开个玩笑,因苏长公《洗儿》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既有恒指,何须位列公卿。达人之见,千古名言!
鉴泉先生十分重视让后人自立。谁不爱自己的儿女?可怎样教育他们,的确值得思考,值得探讨。
作为子女来说,自家父兄的有力帮助当然有助于自己的成长;然而怎样自立,却是自己应该深思熟虑的问题。
愿再读前人诗句: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