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积极消除负面因素,随着新疆与外界交流机会的增多,很可能带来更大的误解甚至敌意,其中流浪儿童问题就是一个焦点。就在“让内地新疆流浪儿童全部回家”的新闻发布以后,一名在内地工作的维吾尔女孩发短信给柯木说:“想哭,还有想亲一口张春贤书记的冲动。”
“像父母一样、像医生一样、像老师一样。”这个标语,出现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工读学校的一面墙壁上。
成立于2009年6月的这所工读学校,是全疆惟一集收容、救助及矫治于一体的未成年人教育机构。自2011年4月底以来,这所学校开始扩建,准备安置从内地省市“接”回来的新疆籍流浪儿童。
新疆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的维吾尔族副研究员吐尔文江估算,目前新疆在外省市的流浪儿童人数大约为3至5万人。
从4月20日至6月17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救助管理站已从内地接回新疆籍流浪未成年人144名。“年底以前,我区将把内地新疆籍流浪未成年人全部接回,采取多种措施保障他们的生活、教育、管理、返乡和安置。”新疆自治区民政厅副厅长周俊林说。
新疆当地官员承认,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已经让外界对新疆的评价变得毁誉参半。接回新疆流浪儿童的行动,应该是当地试图重塑形象的开始。
贫困仍是主要因素
吐尔文江最近完成了一项调研,内容正是“新疆籍流浪儿童”。截至2011年4月初,身为维吾尔族的他对80名新疆流浪儿童进行了“一对一”的访谈调研。
“没有缓解,与10年前相比反而出现加剧趋势,并且开始向内地二、三线城市蔓延。”他说,“1999年,我参加过一次针对新疆籍流浪儿童情况调研,当时问题已经凸显出来,并受到自治区领导的关注,不过当时情况仅限于京广沪等线发达城市。”
同样参与1999年调研的新疆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副所长李晓霞回忆,调研人员访问了很多人,包括流浪儿童、儿童家长、群众、遣送站的管理者、警方人员,对内地城市和本地城市,流入地和流出地,都进行了广泛调查。
吐尔文江表示:“当时估算在其他省份流浪的新疆籍儿童大概是5000到8000人左右。而这次调研估算出的数字增加到了3至5万人左右,由于其隐蔽性等因素干扰,一直没有得到精确的数据。”
“全疆各级救助管理站每年救助回来的是3000人,如果按照这个数字乘以5年就是15000人。实际上,现在救助回来的只占新疆在内地流浪儿童的一部分。”他说,“如果按照50%推算的话,我们估计3万这个数字是靠得住的,这也说明问题在加剧。”
吐尔文江是根据一座城市可能存在多少团伙,每个团伙控制了多少流浪儿童进行估算的,“200多座城市,一座城市一个团伙,一个团伙控制150人或200人。一般来说,除了个别大城市可能存在几个团伙,一般一座城市只有一个团伙。”
吐尔文江同时注意到,新疆籍流浪儿童的主要流出地与10年前比较并未发生变化,依然为南疆的喀什、和田和阿克苏等地区。
“一方面是这些地方人口基数大,另一方面也和当地的经济发展水平有关。”在吐尔文江看来,贫困仍然是诱发流浪儿童现象的主要因素。“对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的认知,内地发达地区的生活方式和条件对于边疆和其他偏远地区的人仍然有很大吸引力。”
吐尔文江同时表示,最偏远农村地区的儿童其实更不容易被诱拐,那里有可以依赖的生产资源,不易剥离这种生产关系;而城市及周边的贫困人员,其子女往往游荡在社会上成为主要“猎物”,“被诱拐的比例更大,也有个别儿童是被强行拐卖的。有些儿童甚至刚从学校门口出来,就被麻袋一装拐走了,不过这种情况不算常见。”
李晓霞的发现是,媒体的宣传,经济社会发展的差距,特别是南疆地区很多相对贫困家庭的孩子对现代城市生活很向往,使得这种孩子容易被诱拐。
“被诱拐的儿童基本生活在城市或城郊位置,因为‘蛇头’、‘贼头’也要考虑如何将被诱拐而来的儿童运往内地省市。”李晓霞说,“他们也会考虑成本等问题,而偏远农村地区交通不便。”
吐尔文江表示,一般流浪儿童都在14岁以下,因为年龄再大的不易被控制,同时偷盗只是一般治安案件,选择儿童作为作案工具,可以逃避法律责任,“这些团体已经高度组织化,分工明确,同时还对流浪儿童训练了一些反侦察措施,比如通过自残、伪装语言不通等方式来规避,这也为内地有关部门救助和打击增加了难度。”
长期参与相关案件破获的乌鲁木齐铁路公安处宣传科科长李国贤证实了上述两名学者的观点:“虽然各级政府、兄弟省份一直在帮助新疆,但是我感觉扶贫的力度还需要加大,尤其是交通、医疗和教育等基础设施的建设,还包括计划生育政策的具体落实。”
出生于新疆和田地区的民谣歌手洪启早在2000年就创作了一首名为《阿里木江,你在哪里?》的歌曲,此举缘于1992年他在乌鲁木齐市公共汽车站牌上看见的一则《寻人启事》,一个漂亮可爱的维吾尔族小男孩的照片旁边有一行黑体大字:“阿里木江,你在哪里?”显见孩子父母的悲痛欲绝。自此他一直关注着新疆籍流浪儿童的事情,希望用音乐的形式抚慰流浪儿童家人的心灵,同时也希望借助艺术的力量,呼吁全社会重视。
成长于新疆和田地区,内地大学毕业的维吾尔族青年柯木现在就职于杭州,他和朋友们早在2007年就开始关注新疆流浪儿童问题,并以“救助内地新疆流浪儿童”新浪微博等方式,借助网络力量积极呼吁。
“这次新疆政府是下了狠心的,希望从根源上解决这个弱势群体的生存问题。从以前的低调宣传,到现在实质性的帮助,包括我们在网络上如此高调,是对张春贤书记有信心。”柯木说,“将近两年时间了,从我身边维吾尔朋友中称他“春哥”、“贤哥”的语气中,可以深切感受到张书记给新疆带来了春天,其‘不让一个内地维吾尔族流浪儿童在内地盗窃,全部接回新疆’的表态,已经得到了维吾尔族群众的认可。”
就在“让内地新疆流浪儿童全部回家”的新闻发布出来以后,一名在内地工作的维吾尔族女孩发短信给柯木说:“想哭,还有想亲一口张春贤书记的冲动。”
新疆形象大打折扣
5月5日,经过近一个月的慎密侦察及千里追捕,乌鲁木齐铁路公安处在多家部门的配合下,成功破获一起特大拐骗新疆籍儿童案件,抓获犯罪嫌疑人4名,解救被拐儿童8名,一名儿童当时还身着小学生校服。
李国贤表示,随着新疆警方打击力度加大,一些“贼头”也改变了拐骗儿童的方法,比如同时给孩子们购买“乌鲁木齐至吐鲁番”和“乌鲁木齐至济南”两种车票,进站时用前者,上车后用后者,企图骗过检查。
“事实上这些解救孩子的工作我们警方一直都在做,并没有将其当作是什么特殊的任务,只是由于以前考虑到地区及事件的敏感性,所以很少公开报道。”李国贤说,“随着国家政策以及自治区领导工作风格的转变,我们也积极按照上级的要求进行工作。”
他介绍,一些维吾尔族孩子同时扮演着犯罪嫌疑人和受害人两个角色。例如2007年3月,10岁的和田小学生塞某碰见一个名叫买某的成年人,后者以到乌鲁木齐玩几天为由,将从没有离开过家乡的他拐骗到了成都,随后采用殴打、饿肚子等方法逼迫他去偷钱,塞某经常被打得旧疤未好又添新伤。2008年9月,逐渐懂事的塞某借机逃回家乡和田,但年底再次被一个名叫努某的叔叔拐骗到了哈尔滨从事盗窃活动。随着塞某“技能”的日益提高,2009年初,努某将其以1万元的价格转给了在沈阳以开饭馆为掩护的库某,直至2011年4月被查获。
一直有人在质疑,小偷到处都有,为什么新疆小偷如此突出?事实上,从目前内地警方所掌握的一些情况来看,如果不迅速对这些盗窃团伙进行打击,他们还可能被一些恐怖和分裂势力拉拢、利用,甚至为其筹集活动经费,未来所形成的后果将非常严重。由此也可以看出,新疆方面此次接回流浪儿童的决心和行动是包含着多层意义的。
“犯罪团伙以暴力或麻醉药等绑架、拐卖、诱骗或挟持维吾尔族儿童,到强制和逼迫他们盗窃和抢劫,甚至因为孩子‘完不成任务、不听话、逃跑反抗’。惨遭割断脚筋甚至杀害,以及女性儿童和未成年人遭受犯罪团伙的性侵犯。”柯木说,“这不但是影响新疆形象的问题,也涉及我们这些在内地生活的新疆人形象。因为存在前面的情况,我们住旅馆被拒绝过,坐公交车被内地人躲避过,还因为新疆人的长相,被警察从街头带到派出所盘问过。”
他表示,网络上有人说维吾尔族儿童“流浪是一种习惯”,这真是笑话,如果有书读、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住,哪个孩子会希望拥有这样的“流浪权”?从流浪儿童的一般情况来看,除了语言上的障碍,他们缺少社会知识,缺少与政府机构(包括救助管理机构)打交道的经验,多数并不懂思考自己今后的生活问题,再加上他们多数受到不良家庭关系的伤害,所以主动求助的观念并不强。
吐尔文江也承认,新疆流浪儿童被逼偷盗的行为已经影响到了新疆人的形象,影响到新疆与内地省市的交往,“一粒老鼠屎害了一锅汤,其实大多数新疆人都是热情、好客的,无论是维吾尔族还是其他民族。”他指出,“当前新疆正在拧成一股绳谋发展,在中央援助新疆工作座谈会一周年之际,新疆各项建设有序进行。同时,从早前的‘内高班’到现在大中专毕业生到内地培训实践,新疆与内地省市交流的机会越来越多。”
“如果不积极消除负面因素,新疆与外界交流机会增多,却可能带来更大的误解甚至敌意,其中流浪儿童问题就是一个焦点。”吐尔文江表示,现在很多新疆人到内地后都觉得不受欢迎,内地有些地方甚至出台一些“土政策”,千方百计限制新疆人在当地居住、经商等。
例如在昆明等一些城市,当地社区四处张贴“不允许将房屋出租给新疆人,发现有新疆人停留居住必须马上汇报”的公告。昆明市的一些出租车,有一段时间对维吾尔族长相的人基本拒载。一名女司机回忆:“一次一名衣着淳朴的维吾尔族男子强行上了我的车,一边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哀求我载他走,同时拿出一张维吾尔族儿童的照片表示自己是来找丢失的侄子,因为有消息说孩子可能被逼在昆明做小偷。”
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的女司机向男子作了一些解释,不料他哭了起来,并且狠狠地抽自己的耳光:“我们维吾尔族人的脸都被他们丢光了,无论如何我这次一定要把孩子找回去。”
“内地很多城市都要求新疆派维吾尔族警察去帮助打击新疆小偷,但那样的办法只能奏效一时,不日后又会卷土重来。”柯木说,“新疆流浪儿童问题已经变成一个全社会问题,需要公安、民政、教育、劳动、宗教、民族、街道、社区等部门的综合协调,拉网式全过程救助使他们脱离街头流浪的困窘和来自贼头黑手的残害,避免其滑向更严重的犯罪深渊,产生更复杂的社会影响。”
接回孩子只是开端
“许多孩子在外面都受到过深深的伤害,部分甚至已经染上了许多不良习气,如果不对他们进行长时期的教育,马上送到社会上或交给父母肯定不行。”李国贤说,“必须让接回来的流浪儿童有机会学习文化知识、劳动技能及塑造思想道德,所以自治区已经决定投资5000万元新建一所流浪未成年人安置培训中心,帮助他们未来更好地融入社会。”
他介绍,以前警方的工作方法是尽量联系上孩子的亲人接回去,找不到就移交给民政部门处理,现在看起来并非最恰当的方法。
柯木也认为,孩子被救助后的心理辅导非常重要,因为救助站不可能长期提供帮助,他们终归要步入社会,如果未成年期的心理伤痛没有被抚平,他们完全可能以成年的身份继续危害社会。
新疆艺术学院的维吾尔族女大学生迪丽热巴说:“这次解救流浪儿童行动在新疆是史无前例的,投入的人力和财力都很大,如果能彻底地贯彻落实相关政策,肯定会取得非常大的成就。”她期待的是,尽可能将在内地流浪的新疆儿童接回,“应该从拐卖诱骗的源头着手,除了要接回这些孩子,更重要的是能切实地打击疆内的拐卖团伙,从源头制止这些情况的发生。”
新疆南部的和田地区是维吾尔族儿童被拐骗出去的重要区域,该地区既是维吾尔族重要的集居地,也是新疆目前最贫困的地区之一。当地有许多相当于内地集贸市场的大巴扎,每天熙熙攘攘人流很多,尤其轮到赶集天,四面八方的维吾尔族群众都会拖儿带女前来,年幼的孩子们往往会在这样的地方走丢,甚至被人拐骗走。
无论在乌鲁木齐还是在和田街头,经常可以看见各种寻找丢失孩子的维吾尔文“启事”,很多维吾尔族男子更是愿意主动为外来者进行内容翻译,同时向后者表达着自己的无奈和愤怒。和田市公安局纳尔巴格派出所的维吾尔族警员伊木然说:“帮助本地老百姓寻找丢失的孩子,已经成为各个派出所的一项重要工作,由于他们的父母对孩子管理疏忽,所以不断发生丢失的情况。”
他介绍,10岁以下的走丢孩子,七八成都能够找回来,被拐走到内地的情况不多,但10岁以上的情况就严重了,一般都不会是正常走丢,而是被他人拐走了,寻找到的机会就小了。
“出现后面一种情况,基本就是被人带到内地了,众所周知很多被逼成为了小偷。”伊木然说,“被拐走的几乎都是维吾尔族孩子,很少发现汉族、回族等其他民族,这也说明那些‘贼头’都是维吾尔族,因为这样他们才可能把维吾尔族孩子骗走,其他民族的孩子不容易信任他们。”
事实上,丢失孩子的情况在全国各地、各民族里都可见到,原因也大同小异。不过新疆籍流浪儿童和其他流浪儿童遭遇不一样,后者一般是被逼从事乞讨,而新疆籍流浪儿童基本上是被逼从事偷盗活动,有些孩子还不止一次被骗到内地。
李国贤说:“从一些孩子的被拐经历可以感到他们的无知。2011年4月8日,3名儿童结伴在叶城县人民公园里玩耍,维吾尔族青年‘米热迪力’主动请他们吃烤肉,随后给他们介绍了可以天天请他们吃烤肉的‘买尔旦’,3名儿童就此失去了自由。随后他们被带到乌鲁木齐交给塞某,后者准备带其至内地从事违法活动,幸好被乌鲁木齐火车站派出所民警查获。”
柯木表示,在关注新疆稳定与经济发展的同时,政府也要重视解决少数民族同胞的民生问题、就业问题,正确处理好少数民族群体教育、贫困和权益保障等问题的关系。“虽然‘7·5’事件后政府普遍提高了当地工作人员的工资收入,但如何发展民族经济,提高少数民族的就业率,加快新疆农村剩余劳动力的输出,都是政府需要考虑的问题,否则解决流浪儿童的问题只会事半功倍。”
在此前的5年间,中央政府共下拨3460万元资金,资助新疆在和田、喀什和阿克苏等地新建了15个流浪未成年人救助保护中心,增加了1533张床位,使新疆拥有了基本的流浪儿救助和保护能力。目前新疆还将出台相关优惠政策,要求各地劳动保障部门将流浪儿童职业技能培训纳入当地培训计划。
“流浪儿童想重新回归学校、回归社会,都成为了很困难的事情,因此教育问题和就业问题最为棘手。”吐尔文江建议,在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还是要大力发展职业教育,让流浪儿童拥有一技之长。
“这一次政策格外地强调建设更多的安置中心,不像以前建的流浪儿童救助中心,流浪儿童回来待上半年或者一年时间,实际上最多就起到基本的‘脱敏’作用。”他表示,“职业技术教育的引入可以让这些孩子有一技之长,防止他们反复流浪,同时应该按照流浪儿童在外时间长短进行分类管理。”
吐尔文江说:“年底前全部接回来只是开端工作,后续是如何让这些孩子重新融入社会。如何让他们走出阴影重新生活,不仅仅是新疆政府的责任,全社会都应参与进来,以极大的包容心接纳这些特殊的新疆流浪儿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