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飞鱼随笔(六则)

2011-12-26 06:31:00老飞鱼
翠苑 2011年3期
关键词:长鼻石榴树供销社

■老飞鱼

老飞鱼随笔(六则)

■老飞鱼

1.紫薇

大院东门有一棵开花的树,站在那里,很长时间了,每天早晨被我看见。这棵树姿态优美,向东微微倾斜。树上开满了粉红的花朵,一嘟噜一嘟噜,红艳艳,闹嚷嚷。每次看见它,我总想起“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这句奔放的歌词,它的红是恣肆的,不加掩饰的美,才能打动人心。尤其在严肃拘谨的环境里,它开得如此壮美,真使人惊喜交集。

问同事,这是什么花?有说是蔷薇,有说是芙蓉,还有人说是海棠,答案纷呈。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正在灌溉的园丁,这是什么花?答曰:“这是紫薇花。”哦!紫薇花!

原来这就是紫薇。《还珠格格》里有个姑娘就叫紫薇,多好听的名字。

昨天回家翻看汪曾祺的《人间草木》,看到了老头儿(汪先生文风朴实,为人和蔼,叫他老头想来不会见怪)写的紫薇,长了不少见识。他劈头一句:“唐朝人也不是都能认得紫薇花的。”连唐朝人都不认得,我不认识又算什么呢?

汪老头的文章说,《韵语阳秋》这本书对紫薇花有记载。一是“爪其本则枝叶俱动”,紫薇的树干外皮容易脱落,露出里面的“嫩肤”,用指甲搔搔树干的嫩肤,会枝叶俱动。宋朝人叫它“不耐痒花”。二是花期很长。是夏天的花,白居易说它“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老头儿甚至说,他在飘着小雪的天气也看到了仅有的一穗红花。古书说:“紫薇花自五月至九月(阴历),尚烂漫,俗又谓之百日红”。所以,老头儿在雪天看到紫薇是可能的。

紫薇真怕痒痒吗?今天早晨我真去实验了一下,兴冲冲地跑到那棵紫薇树下,搔了搔它的“嫩肤”,有几穗像是有些反应,轻微颤动,重复用力骚扰树干,果然满树颤动,我想,紫薇要是会笑,估计早已笑语喧哗了。紫薇花是六瓣的,我拉下其中一枝仔细数了一遍,是六瓣的。与汪老头说的一样,“花瓣皱缩,瓣边还有很多不规则的缺刻”。紫薇花开繁密,引来大批蜜蜂,于花丛间往来穿梭。

唐朝还有以紫薇命名的官名,白居易就曾做过“紫薇郎”,紫薇郎就是中书侍郎。白居易诗咏紫薇:“绘编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

2.乡下的星星

春节时回到远方的故乡。乡下的环境于我很陌生,这么些年了,没有回去过,梦里面也没回去过,我几乎快忘记了它。这次回乡,很兴奋,见什么都是新奇而愉快的,比如,表哥家门前的庄稼地,干涸的河沟,花红柳绿的乡村集市,大片的田野以表哥家为中心夸张地蔓延开去,让我的眼睛十分受用。表哥站在院子中央,指着一棵树问我,还记得它吗?我看树,用力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表哥笑道,你小时候来的那次,它就在这里了,是石榴树,那时很矮,现在你再看看,表哥说着就去搂抱这棵石榴树,却抱不过来了。这是冬天,石榴树的叶子黄黄的,没掉下来的叶子耷拉在树杈上,像飞累的鸟。表哥一家对我很亲,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有肉有酒,有饺子和馒头,弄了满满一桌,越铺张越表明热情,这是乡下人的待客之道。酒是“钟馗”酒,粮食做的,酒性和它的名字一样刚烈。我喝了半杯,辣得不行,比二锅头和烧刀子还要凶似的。表哥说,喝不惯吧?我点点头,喝不惯。那就不喝了,吃菜,吃菜。表嫂把盛着大块红烧肉的海碗往我跟前推了推,她话不多,是普通的乡村妇女。当年和表哥闹意见,两人曾经扭打过,后来生了孩子,关系好了,希望他们继续好下去。说话间,他们家的大黑狗忽地钻到了桌子底下,我一惊,差点掀翻了饭桌。别怕,它不咬人,侄子为大黑狗开脱。我的脑袋开始发晕。屋外墙顶上出现了几颗又大又亮的星星,星星翻滚着,落在石榴树上。黑狗忽然冲了出去,朝着大门口胡乱地大吠了几声,然后喉音呜咽,躲到了暗处,像有好大的委屈。星星在树上颤抖了几下。酒多,就早早睡下了。半夜,被一泡尿憋醒,摸衣起床,出门,大衣斜拉在肩上,风不硬,石榴树的影子在院子里轻轻晃动,井口模糊,似有流水声。抬头看天,星河灿烂,仿佛就在头顶闪耀,那么明亮,那么清澈,它们是在等我吧,等我出门,迎头给我一个大震撼。多久没看见这样的星星了?恩,很长时间了。城里的星星去哪里了?哦,都汇集到乡下来了,城市的烟尘和人群散发出来的复杂的味道把星星气走了,星星们不愿意待在城市,去乡下避难了。大衣斜挂在肩上,我抬头,深情凝望神秘的星群,心里的感动无法言说。自然的威仪往往不在喧嚣,而在于默默向人展示它的宽容与静谧。

3.冥想

我设想着自己身处于一个金色的院落,彼时,太阳还没落山,我豢养的黑狗在院子里汪汪地撵鸡,也不知道它和鸡们哪来那么大的仇恨。我的院子有大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院子中间,摆放着我祖先遗留给我的石磨,班驳的磨盘上有时间走过的痕迹。我的房子高大宽敞,干净的玻璃上还残存着春节时张贴的吉祥剪纸,我爱着那些形象生动鲜明的剪纸,但是我不会剪,我的妻子二妞子会剪,她魔术一般,剪出一头牛,或者数头猪,她兴致来了,会照着我的样子为我留影,一张侧面,我的嘴脸便被大致勾勒出来,郁郁寡欢的样子跃然纸上。去职以后我的生活平淡如水,那些并不久远的体制内记忆也会时不时地溜达到我跟前,我不珍惜它们,也不憎恶它们,憎恶它们真不如憎恶我自己。我的妻子二妞子起初不乐意追随我来到这片寂寞的山村,城市的繁华她似乎还没过够,但是末了,她还是随我来了,这说明,她骨子里面是爱我的,她嚣张,只是在我好脾气的时候,假如我执意,她便没了方寸。每天,我跟随着鸡啼起床,去村外的槐树林里散步,看着树林上方白莲似的雾蔼缓慢地游走,最终被阳光吸收。我在田野上行走,聆听麦穗和谷粒交谈,我听见它们小声地说着季节的秘密,但我一走近它们,它们就一声不响了,我耐心地观察它们,忍不住抚摩它们,可是每次我的手指都被扎得生疼,也许,它们还不肯接纳我吧,我这个披着城市外衣的农民,原不配得到它们的尊重和认可。我要在天地间行走,劳作,呼吸,一点一点,把多年养成的戾气驱逐干净。

4.那夜

那夜的云彩是我永生难忘的,那云层的深处,仿佛隐藏着巨大的玄机。我和她,骑着自行车在行人稀少的街道行驶,我和她,开始的时候还说了会话,后来,随着天空云层的加厚,随着月亮的隐遁,我们就再也不说话了,沉默与沉默之间夹杂着无法抑制的悲恸。偶尔,月亮会挣扎着放射出惨淡的光辉,于是,在我的眼中,那周遭的一切都披盖上一层淡淡的忧伤,是的,那情景就只能用淡淡的这个滥俗的词语来形容了。她骑在我的身边,相隔不到2米,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看见一个沉默的、隐忍的剪影。那天深夜的道路是如此漫长啊,长过了我母亲沧桑的一生,我们在暗夜中勉力地接近她,我们如此浅薄的追思不及母爱的万一。云层越积越厚,夜色瞬间浓重,急迫而不间断的虫鸣使路灯的灯光愈发显得昏惨,很想抱着她失声痛哭一场,在这冰凉的人世,在这累积了一万吨卷积云的秋天的夜里。

5.供销社

供销社五彩缤纷的货物总让我喜爱。因为窗户矮小,我只好把头低下,并且尝试着把头钻过那层玻璃直接和售货员对话。售货员是个精明瘦小的老太婆,她及时制止了我的冒险行动,她不无友善地对我说,年轻人,别干这样的傻事情,好好留着自己的脑袋瓜子,以后吃饭讨老婆都得用得上它呢!我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其实我不用钻过去也能看得见货架上的物品,有我喜欢吃的炸薯条、长鼻王和一种别号叫做“老鼠屎”的甜品。我可以进来挑选吗?我试探着问。老太婆想了一会,说,好吧,我看你面相和善,不会偷拿我的东西的。你进来吧。老太婆在里面打开了固定在门板上的金属搭钩。就这样,我成功地站在了供销社的中心。

供销社是饕餮者的圣地,我因为心里的贪婪和因为贪婪引起的犹疑而拿不定主意先拿哪个物品,就在我迟疑的时候,从供销社的后门走进来一个戴黑边眼镜的中年人,这个人头发潦草,上面竟然还沾着几根稻草,身上零星地也有一些,好像他昨夜是在稻草堆里过夜似的。他脸上的表情很不友好,看着他苍白的面庞,我居然开始紧张起来了。我隐约觉得这个人是来找我寻仇的,要不然他怎么一进来眼睛就死死地盯着我呢?我转过身,假装研究货架上的东西,我听见他一点一点向我靠近,然后在我身边站住了。我多么希望他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啊,但是他却一言不发,犹如一片巨大的阴云压在我的上方。

我有些喘不过气。我故作镇静,拿起一根“长鼻王”。那个幽灵一般的中年人在我身后抬起了胳膊,如果我知道他这样我一定会迅速地躲避,但是我并不知道,于是,他的巴掌准确地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吃了一惊,愤怒地回过身来,这时我的勇气突然增长了许多,我愤怒地朝他吼着,你干什么?你吃错药了吗?你为什么打我?我眼里竟然湿润了,这是个明显的示弱信号,果然,这个中年人抢步上前,夺走了我手上的“长鼻王”,他呵斥道,你好大胆,竟敢偷考试的卷子?我一愣,明明是食物嘛,怎么会是考卷呢?我辩解道,这是长鼻王,不是卷子!中年人不容分说,又打了我一下。你还敢狡辩?罚你抄写《小学生守则》一千遍。这时,在边上看着的售货员说话了,她朝中年男人笑着说,戴老师,何必和孩子发那么大的火吗?气坏了自己的身体不划算的,戴师母近来好吗?我都很长时间没看见她了,有空叫她来我这里坐坐。显然,他们彼此之间是认识的。

老太婆让我认错,承认自己未经允许偷拿了戴老师的考卷。我不肯,明明是“长鼻王”啊。老太婆一拍巴掌,点着我的脑袋说,你怎么一根筋啊?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说这是考卷,你身上会掉一块肉吗?啊?我沉默不语,上嘴唇狠很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几乎咬出了血。那个幽灵一般的中年男人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性,抓来两个从供销社经过的孩子。他指着手里的食物,对他们说,你们说说看,这到底是一张考卷还是一根长鼻王?两个孩子怯生生地看着中年男人,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后异口同声地回答,报告,这是一张考卷,不是长鼻王。中年人满意地吁了一口气,松开了两个孩子。他的目光忽然和善了一些,成竹在胸看着我,期待着我也能说出让他满意的答案。

6.摊煎饼

父亲在阳台上忙活着,他在摊煎饼给我们吃。我跑过去陪他,一来和他说说话,二来看看火,我喜欢蓝色的火苗从平底锅下面钻出来,“哧溜哧溜”的火舌子冲着我跃跃欲试。

家里的活基本都是父亲做了,父亲也愿意做东西给我们吃。我在边上看着他,好奇地问:“爸爸,你摊了几张了?”

父亲说:“你自己点啊。”

于是我就点,一、二、三、四……

我说:“爸爸,好多啊,我点不过来了。”

呵呵,父亲笑了。他的笑很慈祥,孩子们都喜欢和他在一起。

天快黑了,月亮都出来了,父亲还在摊。

我一直待在父亲身边,看着他,他手脚不停地忙碌着,一点都看不出疲劳的样子。

我问:“爸爸,你不累吗?”

“不累,才干这么点活哪能就累了呢?”

“爸爸,你看月亮出来了,月亮的脸为什么是红色的?”

“月亮偷着喝酒了呗,呵呵。”

“哦,原来是这样啊。爸爸,酒好喝吗?”

“这个嘛,要等你长大了才会知道的。”

我和父亲说着话,父亲的脸也红红的。

又过去了好长时间,我忽然发现,父亲飘起来了,飘起来的父亲依旧忙碌着。

我大吃一惊,赶紧告诉他:“爸爸,你飘起来了。”

父亲不理我,我有些害怕,跑过去抱住他的双腿。父亲的身体软软的,好像抱住了一团空气。这时候,我才有点明白。

“爸爸,你死了吗?”

“对。”父亲在半空里轻声回答。

父亲越飞越高,离我越来越远。我看见父亲在天上依旧忙碌着,平底锅和那些煎饼跟他一起飞上了天。

父亲去世好多年,他时时进入我的梦里,把我拽回童年的生活场景。

老飞鱼,男,生于上世纪60年代末,业余作者,近年有文学作品散见于各类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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