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震开一条缝(外一章)

2011-12-26 06:31陈德兰
翠苑 2011年3期
关键词:毛钱苋菜小妹

■陈德兰

地震震开一条缝(外一章)

■陈德兰

叔伯妹子远嫁张家港后去了日本打工,平时很少联系。这次日本地震,我在民族恨里忘了一个人最起码的良知,幸灾乐祸中甚至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妹妹也在水深火热中。

那夜我睡得很不安稳,梦见自已搂着骨瘦如柴的叔叔放声大哭。叔叔离开人世快三十年了,我从来都没有梦到过。这次叔叔突然入梦,定是在怪我,不曾尽一个做姐姐的责任。

那些已被岁月沉淀在厚厚的大地层里的记忆,仿佛被地震震开了一条缝,从藏在最深处的心间,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记忆也像古老的石墙风化成沙,最终留下的任凭风吹雨打,再也不会消失。

于是,那剩下的几个片断就在我的头脑里反反复复,走来走去:

那年,大年初一,我起床后头发也来不及梳,就拿着父亲早已备好的茶食,一溜小跑的去奶奶家拜年。和奶奶住在一起的叔叔看着我鸡窝般的头发,咂了咂嘴,跑进房间拿出一把梳子,走到我跟前扬起手就往下梳,耧田一般。缠成饼般的头发失去了应有柔顺,和叔叔有力的手对抗着,生疼。不敢吭声的我泪盈满眼眶,硬生生地忍着。等叔叔停下手后,我死里逃生般地朝家奔。

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想起叔叔,这梳头的姿势就如同公交车的起点站,怎么也无法绕开。

不知为何?我一直是很怕叔叔的。

也许这一切都源于叔叔那次越俎代疱地来管我的父亲,比叔叔长好几岁的父亲只是憨厚地笑了笑,也不言语。我那又高又胖的父亲在清瘦清瘦的叔叔面前,憨笑的样子在我心里深深地留下了烙印。

后来为了两毛钱,这种怕越发横在心里,根深蒂固着。

叔叔家和我家近在咫尺,两幢房子之间仅有田塍小径一般大小的巷子,却因为一个怕字而在无意间形成的遮栏远比一座山要高得多。

彼时,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几乎全野成了性,像小猫小狗般地到处乱蹿着,但是叔叔的家是雷区,我是轻意不入的。那天中午,外面的热浪一浪高过一浪,就连蝉儿也热了噤了声。我像小猪般的趴在树阴下看蚂蚁搬家。眼眸过处,看到叔叔家的两个丫头在我家鸡窝处玩,也就是我的两个妹妹。我想也没想就跑了过去。那时家前屋后全种的苋菜,一种人和猪都能吃的菜。苋菜在我的印象里总是来不及长开,就被我们割得光秃秃的成了杆,而鸡整天在里面划拉着找食吃,泥土灰白白发着静溢的光,有时我们用手捧起一把浮灰,随手扬开,大家作鸟兽散的鬼叫着。在那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我们的童年生活却是相当的丰富,家前屋后就是我们最大的天然游乐场。树上有几只鸟窝,墙洞里藏有多少只蜂窝,甚至连苋菜根下面有几根蚯蚓我们都了然于胸。那天,小妹手里拿着两毛钱,是那样深深的吸引着我,实际上真正吸引我的是,是4分钱一支的雪糕。

我费尽心机地逗着小妹玩,终于在她忘了手头上还有两毛钱时,我以最快的速度把两毛钱藏在一棵苋菜根下面,特地用手又捋了捋,做上记号。

感觉那钱像毛毛虫似的,在我心里爬来爬去,让我坐立不安着,我时不时转到那棵苋菜面前,看看上面的浮土有没有被哪只不适相的老母鸡划拉出来。时间过得太慢了,小妹迟迟没有想回的意思。这时叔叔来了,问小妹桌上两毛钱哪个拿了。小妹突然想起,说刚才还在手上的,现在没了,小妹边说边开始满地找钱。叔叔用眼斜斜地吊我一眼,我不知我当时脸色怎样,只知心怦怦地,似要跳出了胸腔。我慌忙说:“我刚才也看到的,现在也不知哪里去了”。叔叔嗯了一声说了几个字:“你们几个‘好佬’”。

刚刚记事的我,被两毛钱纠结着,拿出来还是不拿出来呢?我小小心里充满了矛盾,想着乳白的雪糕,甜甜的、凉凉的勾着我的魂,可叔叔斜着眼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我终于走到那棵苋菜根下掏出了两毛钱,献宝般地送到叔叔面前,非常夸张地告诉叔叔,我帮小妹把钱找到了,叔叔轻轻哼了一声,仍吊着眼斜斜地看了我一眼。我打摆子般的抖了一下,一脸的汗下雨般的滴,逃似的跑开。想想那时我真是聪明呀,小小人儿,就知道怎样装佯。难道是真应了那句“穷乡僻壤出刁民”吗?

时令转眼又到了清明,外面春寒风凛,细雨纷飞。风从窗槽里钻了进来,声声呜咽里夹着狼般嚎叫,刺耳戳心。我从来没有在清明这个时节如此揪心过。

叔叔的入梦,远在日本的妹妹,突然就这样硬生生地盘旋在我的心里。当年叔叔被肝癌折磨地脸色蜡黄,皮包骨头蜷缩成一团,一张原本俊朗的脸常常在剧烈疼痛下痉挛的不成样子。那天,婶婶让我进她房间帮着拿针线盒,走到房门口的我,看到了这一幕,心里越发害怕。叔叔发现我站在门口时,整个一张脸突然变魔术般的舒展开来,朝我张了张嘴,不知是想说什么,还是在缓解疼痛,我无比慌乱着,匆匆地拿起针线盒,拔脚就走。小小的心里堵塞着。到现在我都无法弄明白,那时的堵塞在心里的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舍不得,一个对自己亲人的最本能的舍不得吗?

当年因为害怕叔叔,我远远地躲着叔叔。现在我仍然想躲,我怕叔叔的入梦,是在怪我,怪我没尽一个姐的责任。这么多年,我对这个妹妹关心的实在是太少,太少。有些事你可能真得能躲开,可有些关于记忆的事,任凭你怎么藏,也会在某一件事的来临,而突然勾起你如潮般的回忆。那记忆就如同我们乡村人家晒得菜干,在吃之前用清水泡上几个时辰,那菜叶并在水里一点点的舒展开来,直至所有纹路都清晰可见。

这几天,我急切的联系着,远在日本的叔伯妹子,妹子除了一点害怕孤独外,别无大碍。叔叔你泉下有知,就放下心吧!原来,这亲情能穿透生死,穿越宇宙。

门口有棵开花的树

午后,头顶从兴化东门带回的斗笠,去乡下看我娘。太阳懒洋洋的,让人慵懒、昏昏思睡。

风里仿佛多了一点化学成份,像香精般的浓郁,被风抖散成淡淡清甜,挑逗在我的鼻翼间,丝丝缕缕的入心。于是,那淡淡的甜在我血液里上下游走,令我如饮佳酿。

我在浅斟慢饮中,越发的昏昏思睡开来,我体内那藏了千年瞌睡虫幻化成最美的仙子,飘落在路边的片片梨花上,从刚刚打苞的花骨朵上开始一点点地跳跃,是真的在跳,用练到最高境界的轻功在跳,虽在腾挪在闪跃,却轻盈如梦。那花骨朵,摇了几摇,颤了颤,花瓣便羞羞答答的露出了一半边脸,粉若天仙。就在眨眼中,那半开的花瓣突然就卸去一抹羞,把花心的几根触须般的花蕊大大方方的展现在风的面前,用化蛹成蝶般的姿态骄傲地迎着风,飞舞着。那条我无数次往返的娘家路,是四月让她成了仙境。路东成片成片的梨花、桃花,一望无垠。路西,浓丽的黄在青青的麦苗陪衬下,脱去俗艳,变得清鲜,壮丽。我成了那条母亲河里的鱼,一尾自由自在的鱼,打着喋唼,游在四月里前往娘家的路上。

娘家门口,有棵梨树,一棵三十多年的梨树,年年都开着不同的花。

记得,大约在我4岁的光景,我左手拎着一只母鸡,右手拎着我娘唯一的陪嫁:镜箱,从大堤坝上往农庄的新家走来。在过坝堤时,鸡飞了,镜箱掉了,箱里几颗黑色的钮子东蹦西跳的撒落着,我忙着追鸡,无暇顾及那些没长脚的钮子,就让它们静静的立在黄土坝上,那时也是春天,可大堤两岸只有几根刚抽尖的芦苇悄悄地立在那,不显山不露水的。

记不得那鸡是不是追到了,印象中娘并没有打我,现在想想,多半是找回了,要不然那顿打是少不了,而我对打总是无法忘记的。后来在陪娘聊天的时候,常会提到这段往事,而这往事是为了做铺垫的,接下来,常常就是我在搬到新家后,突然变痴的事了。

房子才两小间,家前屋后和新房子一样,空荡荡的。隔着一条小沟的邻居家,屋后有两棵开着白花的树,一下子吸引了我,我天天跑过去,仰起小脸痴痴地看,从来就没觉得孤独过,那开着的白花有着淡淡的甜味,看着看着,下巴下就会多出一行亮晶晶的水流。我不知是不是因为甜味的原故?有几只蜜蜂飞来,点在花蕊间嗡嗡着,我小小的心便抑不住地渴望着,如果我能变成一只黄黄的小蜜蜂,那该有多好。

站着、站着,花落成了果;站着、站着,我从一个4岁的孩子站成了一个快上学的半大孩子,

那时,我在左右邻居的眼里,是一个头脑有点问题的花痴。实际在花成果的日子里,我去得更多。但是我总是选择大人午睡或下地时,猫在比人高的玉米地里看。有时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跑到树下,仰着头,伸着手,可树太高,我掂起脚尖,把身体努力的往上抬。还好,因为树高的原因,我一次也没成行,要不然此时此刻我就是一个有前科的人了。

偶尔会有大风夹雨的日子,这时才有几颗乒乓球大小的梨子经不住风雨的折腾,掉落在地上,黄褐色小梨上有粒粒尘土和草屑,我如获至宝般地拾起,迅速撤退,回家隐在角落里,把梨放在衣服上擦一擦,放在嘴里,轻咬一口,湿湿的像渣子。

时间是一个无情的家伙,让我记忆越发斑驳。我已无法想起,是哪一年,家门口来了一个卖树苗的小商贩,母亲咬牙买回了一棵。

我在等树开花的日子里,走过了几个四季。走过几个四季后,我小学也快上完了。在梨树开花时,我莫名兴奋着,这是我家的梨花呢,我可以明目张胆地看。在梨树开花的那段时间,一放学,我就一溜烟地往家跑,到家后,搬张杌子,拿张小凳,坐在梨树下。夕阳余辉落在粉粉的白上,昏黄染成一片,美得令人眩晕。

有风吹来,梨花瓣如白蝴蝶的翅膀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似抖落了轻愁,飘落在我的肩头,小小的我,不知愁为何物,却深深的叹息着,莫名地惆怅开来。等花瓣如雨般地飘落时,我忘记了梨子的稚型已经形成,只记得花的这一季已经走完。从我心的这头跋涉到了那一头。等梨刚刚有甜味时,我的心理负担在加重,左邻右居们的个子,好像和我家的梨树差不多高,他们是那样的轻而易举就能摘下一颗梨,放在衣报擦上几擦,就咬了开来,嘴角生津,母亲心疼地看着,又不好意思说什么。而我一个孩子这时是不怕得罪人的,即使得罪了,母亲会出来唱白脸,打上一个招呼。尽管为梨说上几句不好听的话,可谁也不会放在心里,梨仍然没能等到完全熟透后,就光荣地从我家的树上转移到别人的胃里。

第二年,在梨要熟时,我就全部摘了回来。我娘看着一篮子半生不熟的梨,嘴巴动了几动,似没找到合适的话语,能言巧辩的娘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厨房烧火做饭去了。不知是不是从我也像梨花谢了春红的那一年开始,梨树慢慢地走出了我的视线,总是等我娘打电话让我回家拿梨时才想起,我家门口那树梨花,陪我走过花开前的岁月。

今天,这一树梨花又一次茂盛在我的面前,朵朵粉白,瓣瓣相连,亲蜜无间着,像姐妹在私语。我心疼了一下,我又一次搬了一张小凳坐在梨树花下,仰起我有点沧桑的脸,问梨花,姐妹间的私语可不可以永无障碍。

陈德兰,女,1971年出生于大丰市,钟爱文字,对从事稼穑和文字工作的人,充满景仰。遂用自己稚嫩的笔,为乡村和在底层的人物白描。已在全国各级50多家报刊杂志发表文章若干,曾获省、市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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