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具书

2011-12-26 06:30杜怀超
翠苑 2011年3期
关键词:辘轳麻绳水缸

■杜怀超

农具书

■杜怀超

耧总是远距离地躲避着我。我时常在黑暗中想像她那刚毅的背影。静默的时间,我听到了一种划破泥土的声响,似锋利的刀锋划过雪白膏腴的皮肤,脆生生地,夹着生命的呼唤。那定是古铜色的木质耧与冰冷地铁器在时间的水面上,剖开人类缓慢的竹书。

耧,叫耧犁、也叫耧车,《通俗文》说:覆种叫耧。又叫耧犁。其铲刃像犁镵而小。不同的乳名,都蛰伏在旷野的深处,下种岁月的歌谣。她主要由耧架、耧斗、耧腿、耧铧等组成。耧是个心思复杂的家伙,她没有锄或者镰刀等农具们单纯、豪爽,她可以代替许多农具们干活,迫使许多收获的时间水面上,抛头露面的是耧,水下是镰刀或者锄。农人用过镰刀、铲等农具总是很不心疼地一抛,而耧则掌上明珠般,擦拭、再擦拭,直到泥土剥落,露出内心的光芒来。

据东汉崔寔《政论》记载,耧犁是西汉武帝时搜粟都尉赵过所发明,“三犁共一牛,一人将之,下种挽耧,皆取备焉,日种一顷。”这种耧犁就是现在的三脚耧车。耧车有独脚、二脚、三脚、甚至四脚数种,以二脚、三脚较为普遍。王祯《农书·耒耜门》记载,两脚耧的具体结构为:“两柄上弯,高可三尺,两足中虚,阔合一垄,横桄四匝,中置耧斗,其所盛种粒各下通足窍。仍旁挟两辕,可容一牛,用一人牵,傍一人执耧,且行且摇,种乃自下。”而韩琦则在《祀坟马上》中曰:“二茔逢节展松楸,因叹农畴荐不收。高穗有时存蜀黍,善耕犹惜卖吴牛。泉干几处闲机硙,雨过谁家用粪楼。首种渐生还自喜,尚忧难救赤春头。”“粪楼”,即“耧车”也。

历史难掩耧的光芒。从粗糙简单的犁铧到复杂的耧,人类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前行的代价注定要用人类自身的劳作来推动的。耧的出现减轻了人力劳作的痛楚。特别是三脚耧在乡间多见。耧不仅解决了土地的翻耕细碎过程,还一次性地三次播种。分行的播种更有利于种子对阳光雨露的吸收,以及除草的劳作。

耧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赫然解释着,是一种畜力播种的农具。我惊异于现代人的理想生存。耧的对象是牲畜,可是那是驾驭着耧者,有几牲畜?匍匐者一定是那在风雨里在晨曦中在残阳里低头前行的农人。悲乎?人亦牲畜,牲畜却凌驾于人。

我没有使用过耧,只在乡村旅游中看到在静止时光里的耧,落满尘埃。昔日与农人一道,在大地的舞台上,上演着与旷野的肉搏战。肩膀上勒着沉重的绳索,上衣早已抛开,固然是春寒料峭的时光,清冷的晨曦从天边喷薄而来,丝丝缕缕地,给大地披上温暖的外衣。农人赤裸着胸膛,赤裸着暴起的青筋还有憋红的脸庞,刚毅地拖着耧前行。一步一滴汗水,一步一个太阳,沿着种子一并种植在大地的深处,麦穗、稻穗甚至鲜艳的红高粱、整饬的玉米,谁不是阳光在岁月深处的孕育与点化?一粒粒果实,都烙印着阳光的元素,闪耀着惊人的汗水。农人哪,在抵达秋天的路上,如何越过季节中的沟沟壑壑?一只耧,一赤裸着上身甚至灵魂的农人,还有几粒时间与生命孕育的希望,在与泥土最赤裸的对话中,简陋的劳作里夺取了生命枝头的果实。这是农人的生活,从根本意义上说,这是农人艰涩的生存。生存简单的搭配里,充满着希望,充满着火焰,充满着血色的光芒;是汗水与泥土的歌,是肉与耧的诗,是灵魂与时间的画。活得赤裸,活得纯粹,活得硬气,活得艰难,活得伤痕累累。

我们与耧是血脉相连的,从木质的还是铁质的柄,都会传递着一种秉性,一种精神,一种蕴涵着生存意义上的隐语。木质的火焰与铁器的坚硬如何糅合生存的旷野?我或者父亲都无法忘却缰绳下的背影。乡间,每一头牲畜都是一个响当当的劳力。我们是劳力,我们经常要客串角色,充当牲畜,在旷野上劳作;把力气下在脚下黑色的土壤里,催开季节的萌芽。甚至有时我们还要充当种子,没有希望的种子,耧开的伤痕里,把自己种下去。生于泥土,当然还要死于泥土嘛!

在农具森林里,我常想着它们何尝不是农人延长的手臂,手拿着莫名的刀片,划开大地灿烂的一角,让后者进入,成为大地上空的主宰与飞翔者。飞翔者的快乐里,再也不会感受到那些质朴的农具们,木的火热、铁的冰冷,在火热与冰冷之中,谁会看到曾经的农人披荆斩棘?

越过耧,越过农具。火光冲天。农具越来越陷于时间的灰烬,是庄稼的祭奠者,宛如火语者,直到渐渐熄灭,成为废墟。但是,它的背影,它铿锵的昔日终将被天空、大地所洞悉。恰如那三脚耧,天、地、人三根肋骨,支撑着人类向前行走。

陷落。坍塌。我越来越深陷于农具的落寞中了。隔着各种纸醉金迷的灯火、颓废迷茫的脸庞,红色的头发、紫色的唇,还有泛滥的吻,怀念其乡间墙上深挂着的犁铧了。这木质与泥土的武器,裹挟着大地与生命的气息,在世间游走。今夜,犁,让我沿着秦时的明月汉时的土地,沿着锋利走回历史的阑珊处。

乡间,无垠的旷野,作为一种古老的农耕用具,以牛牵引用于翻土、直立行走的犁,这个人类社会发展史上最重要的农具,中国农耕文化的活化石,划出一道历史的光芒。追溯犁的前身,它的乳名叫做耒耜。耒耜,古代的一种翻土农具,形如木叉,上有曲柄,下面是犁头,用以松土。据传由炎帝首创。《易·系辞下》载:“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说文》中云:耒,手耕曲木也。《礼记·月令》记载:天子亲载耒耜。犁的历史悠久,她经历了四五千年的风雨历程。“耕者忘其犁”,“纵有健妇把锄犁”。据悉,我国春秋时代就开始用牛拉犁耕田。

在人类还不能真正挺起腰杆走路时,犁,只能借助自然的造化,向山石要锋利。石犁,是他们最早的农具,接着木犁,铁犁。人类在匍匐行走的时刻,似乎就读懂了大地的重量。在笨拙地膜拜之后,从直立行走的直辕犁,到今天我们常见的鞠躬尽瘁的曲辕犁。

读犁,利下面是个牛字,注定牛是大地的服役者,成为大自然里最重要的开拓者;犁则是它一生的枷锁。犁由牛轭、犁杠、缰绳构成,铧,是犁的末端部分,是进入泥土的铁,是解剖田地的手术刀,人类伸展的手臂,一双在泥土里刨食的筷子。

当我们在记忆的深渊里在解读犁时,我们不能不崇敬我们的祖先。犁最智慧的地方,一是犁壁,即安在犁后面立起的铁片,光滑有斑纹。犁壁有单面、双面之分,单面可向一个方向面翻土,特别适合不需开沟起垄的水田,而双面犁壁则可同时向左右两面翻土。这样,耕犁的功能除了松土外,还兼有翻土、碎土的性能。另是扶手,到丁字形的扶手,经年与农人并肩作战,驰骋在大地的战场上,把粪土、种子埋在土里。粗糙的木器已深深烙上农人的手纹,光滑,闪亮,汗水浸过,岁月泡过,带着农人的体温,融入乡村的命脉。

犁,不由地让我们想起两个词语:黎明,天将亮未亮之时,又被称为“犁明”,即“黎明”。犁田的农人,日出之前就已开始劳作,故“拂晓”也被称为“犁旦”。《史记·南越尉佗列传》:“犁旦,城中皆降伏波。”人类的日子不正是犁翻开的么?

犁是让人尊重,敬畏的,不要小觑这木与铁的组合,如果把农具排行的话,犁应为农具之首。对着土地佝偻身躯,不是软弱,不是屈服。那是对土地的虔诚,对农人的坚贞。相反,它耐苦、执著和坚毅,像动物界中的老虎,一旦拉到旷野,就是它的天下,荒芜的田野,犁铧的背后,即是金黄的秋天。

当夜色渐浅,晨光未开之时,大地一片寂渺。农人已打开夜色的大门,走向旷野深处。沉默的牛拉着憨实的犁,掀动的泥土混合着春天的水系,滚动的声音,宛如阵阵春雷。一个生于泥土葬于泥土的的农人,一条无言忠实的牛,一把传统的曲犁,在时间与空间里,开垦着粮食、炊烟,还有整个农人的生存。人与田野,人与牛,人与犁,谱写着大地的历史。

吾亦农民,父亲的那张犁至今在老家的山墙上。空荡荡的老屋,一张弯曲的犁,却布满屋顶整个的天空。奔走的犁,空旷的野,还有激昂的号子,瞬间沿着弯曲的犁柄,沿着农事的经脉,汹涌进来。细细抚摸着犁,想像祖先们是怎样,握着犁把,摇动犁铧,犁出了一页页人类灿烂的生存耕耘史。

顺着犁指引的方向,我离开了生我养我的田野,离开了在乡间劳作的犁。但当我偶遇犁时,仰望它,我依然能够感受到祖先汉子们握着它时内心的欣喜与和希望。同时,我也感受到了犁的沉重。这是一种穿越了数千年甚至数万年的沉重,土地的沉重,日子的沉重,多少农人曾经披星戴月、挥汗如雨?以生命为犁铧,以岁月作为他们辽阔的旷野,他们,像犁般把头颅一律向下,呈现一种扎入和开垦的姿势,一种努力深入的姿势,深深埋入土地的怀里,吮吸大地的精华,喂养一个金色的年头。于是,人类的历史就深入了文明,深入了繁衍昌盛。

对于土地,农人是上苍派来的最好的读者,从泥里生,又回归于尘土,只有他们,才懂得大地的心情,才能与大地默契交流,只有他们才珍惜土地,感恩土地,精心侍弄土地,只有他们才把土地当作命根子,生死相依。

而我们生活的城市里,农人是落伍的一群,喑哑的一群,泥性的脚踩在战战兢兢的斑马线上,他们却感到生命的道路上随时随地会亮起红绿灯。到处弥漫着的是奢靡、挥霍,到处充斥着显贵富豪们的吆喝狂笑和一掷千金。曾经,他们用赤色的胸膛垒砌了田野的高度,如今,城市用钢筋水泥的冷漠迎接他们,包括那张犁,甚至包括它犁过的上下五千年甚至更长的历史,纵横八万里甚至更广的土地。

城市是拔高的旷野,高楼是长高了的庄稼。今夜,就着日光灯的光芒,我扒开城市的缝隙,去阅读,去思索,水泥是泥土的前身?钢筋是农人的背影?陶渊明诗云:“秉耒欢时务”。看淡了功名利禄,红尘滚滚,也许心中自有一片旷野,供生命去犁铧。

麻绳

麻绳,乡间最朴素的物什,粗燥的面容,带着几分原始与质朴;或如饱经沧桑的老者,亦如哲学家思想者,思索着大地上的事情。别看这缠绕千道万道的绳索,却拴住整个乡间的日子。

《老子》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而麻绳,却是参悟世间最高玄机的哲人,藏身民间,与五谷、六畜还有大地上的劳作者们,一起在岁月里穿梭。小到衣针,大到河堤,无不有它的身影,那柔弱的韧劲里,把生活的滋味牢牢地把握在掌心。

麻绳,出生于麻。麻,属桑科,草本植物,身材秀颀,叶子硕大,优美。《诗经·王风·丘中有麻》云: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长高的麻田,居然是青年男女幽会的佳地。风中的麻,风姿绰约的少女,修长的躯干,阔大的枝叶,竟然有竹的神韵。麻叶婆娑,曳出万千风情。麻的果实长得很奇特,圆如皇冠的形状,顶上长出一圈小尖角,每一个尖角下面是一个子囊,每一个子囊中长着一排雪白的种籽,从后面轻轻去掉麻皮,那些还没成熟的略呈椭圆的白白嫩嫩的籽粒,只轻轻一吮,那香香甜甜的味道至今令人难忘。

乡村的人,土里刨食,刨生活。也许生命真的是泥性的,生存的物质都隐藏在大地旷野的深处。麻绳,属于农家粗糙的物资,一样的土生土长。谁家需要麻绳,只要在碎角零头的一方荒地,用上犁耙,划拉一下,再把种子撒下,不久麻就会葳蕤起来,站起来成为乡村一道绿色的屏风。成熟后的麻,减去杂叶,置于池塘,涂抹上稀泥,不久,麻纰(麻纰经过简单的揉搓后,才可以称之为麻绳)就以柔软的身子缠绕在农人的脚下。起麻绳的日子,乡间臭气连天。黑色的污泥,坚韧的麻纰,还有简陋生活的农人,让我看到了生活最深处的脸庞。最有趣的是,没有漂洗的黑色麻纰剥离后,却留下雪白挺拔的麻杆,大为诧异。失去丝绸的麻杆,成为乡间孩子们的欢乐,每到中秋,它们成为孩子们手中点燃的火把,在乡间秋色的夜晚里熊熊燃烧。

假设你曾经走进农家,你一定会看到这样的景象:斑驳的土墙上,砸入一木楔,那木楔上挂着折成弯曲的一大捆麻纰。这是生活细心、有经验的农人为日子准备的。农家的日子,就是泥土的日子,哪一样不是麻绳拧成的?

从田间到乡场到人本身,栽秧,需要用麻绳栓系秧苗,搬运麦子需要扎成捆扛上大车再用麻绳刹紧,用蛇皮口袋灌装粮食,需要用麻绳系袋口,养牲口栓牛羊需要麻绳……麻绳无法与农人的日子分离,也无法与生命乃至生存的世界分开。

我看到过把麻绳用到轻盈与沉重极致的景象:生存与死亡。穿梭在日子的风雨里,农人面对黄土,素面朝天,握着一把与自然抗争、与命运搏斗的锄,敲打旷野,那铿锵的锄,在坚韧的挥动下,绽开了生活的果实。可是,可曾看看他们的身影?我见过一农人,在夏日的暴雨里劳作,农家多有斗笠与蓑衣,然而他身无碍物,唯一的装束,就是那件宽大厚重、烙满补丁的衣服,不少纽扣脱落了,还没有来得及在夜晚里缝补,高大的身躯,仅仅用一根细细的麻纰或者麻绳围绕着腰身,最轻轻地一系。乐观?沉重?还是无暇顾及那头顶上的烟雨,一切在生存的课题面前,生命以及其他都那么渺小了。宽敞的衣物,空荡荡的,能遮住风雨?能遮住苦涩?还是未来?生是一根麻绳的依靠,死,也是一根麻绳的送别。旧时初丧,常见主家孝子脚穿草鞋,头系麻纰,在灵前回客人吊唁之礼,古曰披麻带孝。这是乡间亲人离去最隆重的葬礼,也是把一根麻绳置于了生命的高处,无论生者还是逝者,拴住了悲痛,拴住了未来的欢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守望与呵护的,居然是根轻盈的麻绳,其寄寓着多少无法言说的凝重与隐语?

麻绳,粗糙抑或原始的面庞,行走于乡间,谁能说出背后的真相?那根绳,已缠绕了千年万年,还要缠住多久?

也许永远。一端是生,一端是死。从生到死的路上,则是我们这根细细的麻绳。

水缸

“人从地面上往天空看,觉得地面是平的,天空是弧形的。从天空往地面看,觉得地面是平的,天空也是平的。”当我们从城市的高楼俯视村庄里古老的物什,是否我们会发出落后与愚昧的喟叹?随着时间与空间的日渐遥远,很多乡村的农具、器皿等越来越深入我们的梦乡、血脉,搅乱我的平静。它的质朴无言,它的那斑驳沧桑的,沾着我们的血痕,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比如乡下灶间水缸。

水缸是一种陶土烧制的容器,口大底小,内外挂釉彩,呈红褐色的面容。这是那时小村人家灶间的三大件之一,与锅、草并列在灶间,成为永远的景致。草是温暖,锅是温饱,而水缸则是生命的血液。从泥土里摸爬滚打的农人,生命最懂得滋润的体味。不管家大家小,缸字摆前。水缸有大小,俗称一石缸,两石缸,三石缸和五石缸。缸有缸的特色。殷实人家的水缸与贫寒之家的缸是大有区别的,从质地上说,有粗缸和细缸,从外表看,有钱的人家水缸,不仅缸内光滑闪亮,特别是缸外,苍龙缠绕,富贵与古老瞬间从水里开始升腾。以致我们看到这样的水缸,常常幻想是否那传说中的图腾龙就在缸底戏水呢!哪像小户人家的缸,常使用两石缸。一次担满,可以用上好几天呢。水是井水,在村头麦地或者那棵老槐树下。最美好的愿望就是在过年时贴上寓意吉祥祝福的“福”字,年年粘贴,以致后来成为水缸一块永远补不好的补丁了。

缸有大小,水有优劣。劳力单薄的农家总有两口缸,一是吃水缸,另一是汪水缸。吃水缸的水是留淘米做饭炒菜之用,可以饮用;而汪水缸则是刷锅洗碗洗手浇花等。这是吃水不方便时农人挖空心思想的法子。农人的一身力气早已抛给了田野了,哪还有精神去村里古井处挑水?

水和雨是不分开的。雨是上天的水,特别是夏季的雨水,是天空馈赠给我们的最好礼物。每到下雨天,母亲总会从湖里赤脚跑回家,对着我们大喊,快,把大缸抬出来。在母亲的焦急呼喊里,缸搬运出来了,紧接着倾盆大雨落下来。雨后,满满的一缸清冽的水。这就叫做落水缸。其实这水是不能供人饮用的。那时母亲也知晓,可到了水井干旱时,也就顾不得了。

曾去安徽采风路过一户人家,见到了一震撼的景象:满脸皱纹的老人、低矮的土房、斑驳的土墙,灶间,经年的烟熏火燎,已经找不到一块透亮的角落了。唯有一口偌大的水缸在灶旁,张开着空洞洞的大嘴,似乎在向黑暗中索要什么。我接水瓢,靠近缸沿,只看见光亮亮的水在晃动着。银色的水光刷伤了我的眼睛。老人家很热情,迈着颤巍巍的脚步奔忙着,水是从土井里才舀来的,甜着呢!我见过老人口中的土井,一种在人烟稀少且水眼很低的田野里,挖一浅浅的水洼,不久就会渗出清冽的水来。我无法想象风烛残年的老人如何担得来这甘甜的井水。也许,水是招待过路的客人最好的粮食了。

缸,是我们生命的容器,滋润着我们,还给予我们年少的凉阴。夏天,大地上着了火似的,知了不知死活地喊叫,把人的火星都喊出来了。如果能有口凉水喝,那不快哉?而水缸成了最佳的冷库。夏季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冰凉,担回家,舀上一瓢,整个人都舒坦极了,快活得似神仙。而母亲总带给人惊喜,她从湖里不知何时带回个西瓜,放在水缸里,拿上来剖开,一吃心都甜透了。

这就是缸的温情。从泥土上滚打过来的人,都和缸有着很深的渊源,即使哪一天缸空荡荡的,张着空洞的眼神,母亲也不会让它的,留着它腌菜。什么咸青菜、萝卜、豇豆等等。只要把这些东西洗干净置于缸内,再撒上一定的盐,压上一定重量的石头。不久,咸菜就做成了。或浓或淡的咸菜啊,把日子的酸甜苦辣调拌得有滋有味,让人回味无穷。

农人对生活的根系都牵挂在水缸上了。时光流逝,带走了水缸,却带不走属于那些湿漉漉水淋淋的日子。水缸,乡村闪亮的双眸,有了它,农人的日子是那样的鲜活、发亮。

作家苏童在念及童年时说,我们要感激水缸的是它庞大芜杂的象征意味,我们的现实生活也是一只巨大的水缸,这水缸里的水一日少于一日,一日浑于一日,但我们必须乐观,必须相信水缸。因为有水缸的地方就是有滋味的生活。

辘轳

沧桑的辘轳,荒芜的古井,是遗落在乡间极其独有的景致。

读到宋人张轼诗句:“叠石小峥嵘,修篁高下生,地偏人迹罕,古井辘轳鸣。”在恬静典雅、充满无尽原生态之美之余,眼前呈现的是记忆久远欸乃声不断的辘轳,从古朴乡土的老井里打捞着清凉凉的水来,瞬间泥性的生命一片润泽。

辘轳,又作轮,车轮,汲水工具;用铁、木料或其他坚固材料做的圆形构架。井上竖立井架,上装可用手柄摇转的轴,轴上绕绳索,绳索一端系水桶。摇转手柄,使水桶一起一落,提取井水。据《物原》记载:“史佚始作辘轳”。公元1100多年前中国已经发明了辘轳。到春秋时期,辘轳就已经流行。汉朝王褒在《僮约》中记载:“晨起洒扫,食了洗涤……屈竹作杷,削治卢鹿(辘轳)。”南朝刘义庆在《世说新语·排调》中记载“井上辘轤卧婴儿。”宋朝朱敦儒在词《念奴娇·中秋月》中记载:“参横斗转,辘轤声断金井。”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记载“井别作桔橰、辘轤。”并注释说明:“井深用辘轤,井浅用桔橰。”“井深用辘轳三四架,日可灌田数十亩。”这些都是说辘轳在农业上的应用。或诗或文或志,尽数辘轳形态、结构、制作及其应用。

人类制作每一件农具的背后,无不凝聚着日子的艰辛与思维的折磨。辘轳的发明,解决了农人生存的旷野浇水问题,也包括农人生命的原野。从构成部分来说,辘轳主要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支撑,一部分是提升。支撑包括在井台旁的辘轳叉和后部的辘轳桩。辘轳桩、辘轳叉制作很简便容易些,较为复杂的是轴和轴外面绕动的辘轳头。轴选材讲究,非枣木不可。枣木是硬料,耐磨。再嵌上钢质的键,可用好多年呢。辘轳头的材料就更讲究了。木套一定要用古槐木,然后,按照轴的尺寸外加一定的充盈系数,寻找手艺相当的乡村木匠进行镂空和加键处理。最难的是辘轳把的制作。选材一定得选桑木。桑木柔韧,又好热处理。匠人常说,千套易得,一把难求。往往为了求得一个好把儿,需要跑几十里,选千棵桑。如果把儿角度做小了,摇辘轳吃力。太大了,晃荡身板骨。制作好了。红楼梦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一个辘轳,竟也包含着这么多的学问呢。

辘轳,可谓历史里一曲古老的民谣。在它的谱曲上,总有一口深邃的古井,古老到谁也不知道今夕何夕,只有深黑色的青石整齐地排列着。野生的青草顽强地从夹缝里衍生出来,一丛丛,一簇簇,亭亭玉立。在无尽的日子里,岁月把井沿上的青石打磨得异常光滑可鉴。如果把头深入井里一点,会看见清凉亮的井水在晃动着你的脸、你的眼。最显出幽深的是那井壁上,茂密苍绿的苔藓从石缝里钻出来,一圈圈,细数着古井的年轮,谛听着井上那摇橹般的辘轳。

古井是村庄静立的风景。在深邃的时光里读那走动的农人,还有咿咿呀呀作响的辘轳。一种沉重从深处沿着井沿攀援上来,总是会打湿姐姐的手,还有心里的泪。因为父亲、母亲陀螺般地在原野上劳作,队里的活已经够繁重的了,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开门七件事全部落在了姐姐的肩膀上。每次和姐姐去井沿打水,看着辘轳上那粗糙沉重的井绳,似乎她们已经把生活的绳索缠绕在姐姐的身上。因为摇辘轳是力气活,是属于一个男人养家糊口的劳作。

摇好辘轳,关键是稳筲、拉筲和换把儿。筲很重,实木做的,里外涂了层桐油,防止腐烂。横梁上有一支绳口,是用来连接铁钩和绠绳。稳筲关键在摇动辘轳头将筲与井台齐平时,尤其是在松下把儿的瞬间,一只手要稳稳地把筲接过来,移至井台。这是智慧与力量的象征。在乡间,农人把这都叫作男人的活计。担筲、打铁还有卖豆腐,与女性无关。然而,穷人家的孩子都是顶天立地的。每次姐姐去古井打水,我总会对着井旁矮矮的石屋祈祷。这石屋是农人尊重的土姥爷,掌管着这片土地的生命与神秘的力量。据说,谁要是对他不敬,则将会遭来灾祸。有人不信,在石屋附近撒尿,当晚就发烧头疼。我闭着双眼,听着辘轳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如摇船号子,不敢打量姐姐那柔弱的肩膀从辘轳下努力地接过筲,载满水的筲。

如今,村庄里的辘轳早已消失干净了。只有颓废的古井在,风化的绳子散落四周,腐朽的辘轳把越来消瘦,直至无影无踪。但从辘轳上滋润过的生命,都会把那长长的缰绳背负在身上,盘桓村庄抑或远走天涯。

杜怀超,男,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海外版》、《雨花》、《四川文学》、《朔方》、《延河》、《青海湖》、《手稿》、《鸭绿江》等几十家文学期刊发表散文、小说百余万字。中国江南“言子文学奖”获得者,长篇系列散文《一个人的农具史》获2010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著有散文集《人生如瓷》《一个人的农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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