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年代

2011-12-26 06:31米苏
翠苑 2011年3期

■米苏

纯白年代

■米苏

与素年一见如故。像蜜糖遇到青果,芥末蘸上生鱼片,巧克力涂抹橙子干,不可言说的契合。彼此有着说不完的话,最初相识的时候,在午夜抱了毯子跑到顶层楼台去夜谈,沉沉黑夜像浓稠的果子酱,天上有一枚暗哑昏黄的月亮。我们闻到对方身体上少女清甜的气息,漫长的黑夜的倾诉,真实而遥不可及,语言直抵灵魂深处。两尾在孤独的深海漫游的鱼。

“宝琳,初见你在学校的新生谢恩晚会上,你戴小颗水钻发卡,坐在灯光之外,安静地像条鱼。编两条蓬松麻花辫,穿白衬衣浅紫色灯笼裤,洁白甜美,当时我就想,天,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女孩。”

她喜欢我,把我当作她邂逅到的一个宝贝。

我也喜欢素年。她是外表清冷不羁的女孩,但是内心炽热,只同自己喜欢的人说话。我认为她非常酷,亦有味道。我们是灵魂相通的两个女孩,尽管外貌性格反差巨大,在青春期成长的疼痛和孤寂中撞到一起,认为对方便是疗自己的药。

素年与我同一所大学,不同系别,比我高一届。她念美术我念经贸,她在学校属风云人物而我一向默默无闻,她性格孤傲不羁特立独行,我则生性平和循规蹈矩。她钟爱湘菜西餐口味浓郁喜食麻辣,我只对素淡滋味的食物抱有好感,每天一只鸡蛋两杯奶。

但我们还是成为了好朋友,一粒芝麻掉到针眼里。

素年从小练习钢琴舞蹈,小学还未毕业便过十级。她母亲一心想把她培养成职业演奏家,退了她的舞蹈课,在家进行魔鬼训练,管教十分严厉。她不堪重负,终于有一天丧失理智,用刀片划伤自己十指,用开水浇透钢琴。那年,素年12岁。

“你不知道她有多变态,我练琴稍有松懈她便用针尖戳我小腿,我骂她,她就扎我嘴巴。我一度认为她不是我亲生母亲。”素年的口吻已经淡然,对于过去的疼痛不以为然。然而这些疼痛在她的身上弥漫出来,那些冰冰凉的气息,经年不散,亦使她成为一个独特的女子。

“我讨厌弹琴,讨厌穿蕾丝花边的裙子,讨厌她命令我做的一切。只有一样东西我不讨厌,那便是恋爱。因为那是她所禁止的。”

素年沉凝的外表下有着激越的情感。她将手臂上一条淡淡的疤痕指给我看:

“13岁那年,逃学和一个男孩子幽会,半夜爬窗进卧室,她守在那里,发疯一样的哭泣,使劲拧我掐我。她不轻易打我,一旦动手就特别重,不用棍棒,而是一些顺手可以找到的小东西:缝衣针、硬币、发卡,所有尖利而冰冷的东西。那天天太黑了,我们撕扯在一起。我浑身青紫了好多天,躲在家里不敢出去。不过这一招确实有效,从此以后,我不敢晚归家了。”

她在黑暗中朝我自嘲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于是我白天出去和男孩子幽会,课也逃得更多了。”

“其实我也并不是有多么喜欢谈恋爱,我这样做是为了刺激她。追我的男孩子很多,但是我喜欢那些对我起先不感兴趣的,慢慢地引起他们的注意,犹如钓鱼或是捕猎,需要足够的耐性和狡诘。漫长的智力和心性的较量。等真的有哪一天他们离不开我了,我便与他们分手,那样的男孩子令人厌倦。我只是喜欢恋爱之前那种朦胧的未知感和操纵感。

将来我会找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随便嫁了,生活到最后,你会发现其实男人都一样。不要给他们强加任何的要求或是光环,只要做好你自己,就永远不会一败涂地。”

她习惯将周围的一切关系看作是一场战争。她和她母亲。她和她的女同学。她和她的男朋友。她从小对周遭充满戒备,除了我。

我们掏出随身带的小甜饼和杏仁梨子来吃。露台上空旷寂静,月亮肥美硕大,秋虫低啾,夜风清寒。有微微淡花香。

和素年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我在听。也许是封闭自己太久,一见到我,她的话特别多,仿佛憋了太久的眼泪突然找到出口。然而我从未见她哭过。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素年总是太忙。她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谈恋爱和画画,还要出去旅游,参加各种漫画节或是美术界的一些活动。她的画非常棒,和她的人一样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奇幻、迷离、强悍、忧郁,很多种元素奇怪地融合在一起。作品和作者本人总是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她逐渐被美术界的一小部分人认可,有人冠她一个名号——梵高女郎。她很不喜欢,她说她从不迷信大师称谓。并且讨厌那个割自己耳朵的男人,他自身落魄潦倒,要依靠别人生活,这样的男人无法激起女人的热爱。虽然他的作品,她是喜欢的。

素年和多家画廊有合作,作品独特出众,善于交际,头脑精明,依靠卖画获得丰厚收入。对于一个正在念大三的女学生来说,很容易就为此得意洋洋。

她开了男朋友的车来看我。有时候是新款莲花。有时候是敞篷小宝马。有时候则是一辆破旧的雪铁龙。她换车的速度就是换男朋友的速度。

她带我去餐厅吃饭。大多选择一些鬼佬喜欢去的,微微有些混乱的小餐厅。里面灯光幽暗,有木头扶梯和低矮凌乱的原木桌椅,高大酒柜,角落里用清水养大把的马蹄莲和水晶花。空气中飘荡着大蒜和乳酪的味道。

素年穿一件露出一条胳膊的闪光黑色紧身T恤,印度蓝百褶裙,长及脚踝,裙摆非常肥大,显得腰身异常纤细柔弱。头发高高地束在脑后,涂银色眼影,手腕上戴一串胭脂色木头念珠。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别人的频频侧目。

她点蒜烤面包片、黑椒牛排和咖喱烩鸡肉,以及冰冻百威。我则点了小杯柠檬汁、碳烧三文鱼、蔬菜沙拉和奶油蘑菇汤。

素年称我为"吃素的小尼姑",而我则认为她是一只美丽的雌性食肉动物。

每次都是她请我。为表谢意,我送她银质足链或是大幅白色真丝睡衣,她亦很大方地收下了。

有时候她带男友来,各式各样的男子。有的年纪比她大许多,成功富有的中年男子,潦倒艺术家,也有英俊的小男生,聪明并且沉默,青涩而耀眼的果实。

然而少有真正配得上她的男子。素年是个精灵。无论是从感觉上,还是感官上,她灵活流动,瞬息万变。有时候是一张安静的脸。可远观不可亵玩。她是懂得爱惜自己的,亦有头脑。她永远是自己的主人。

素年总是劝我恋爱:“宝琳,如果20岁之前你还没有恋爱,老去后你一定会后悔。”

我如往日一样微笑不语。

亲爱的素年,你不知道我有着怎样的一个过去,每每想到这些我就感觉疲惫困顿,像一株衰老到极致的植物,失去了任何光泽和水分,随时都会变成尘土。每个人都有沉默的权利。我不愿提起,只是为了遗忘。有些事情,我们只能放在内心最深处,直到生活将他们层层覆盖,直到自己衰老成为一堆瓦砾。然而,他们是永远不会消退的。那些哀绝和伤痛已经变成年轮,刻在一棵树的中央,伴随我们渐渐成长,无论这棵树长得多么昌盛,绿色叶片铺满枝丫,照耀在阳光底下。然而,不可改变的是,她依旧是一棵悲伤的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和素年为何有那般亲近,因为在某些地方,我们是相同的,身体内部都有黑色团块,他们嗅到相同气息,弥漫开来,将我们重重包裹,直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我去看素年作画。

西洋画家中她独爱梵高与博奈尔,中国画家中她则喜欢林风眠。

梵高的画里充满热烈的生命力,而博奈尔则是隐忍的。他们的作品都有一种疏朗荒芜的美感,令人想到烈日的晴空,深广的宇宙,无边的明亮的洞穴。我讨厌细致唯美的做作之态。

她将各个画家的作品指给我看。她说,林风眠的画里有一种慈悲,犹如弃置在幽暗庙宇里的佛,让人不忍逼视。

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松石黄文化衫,苔藓绿背带工装裤,头发松松挽在脑后,素面朝天,这是她在工作室里常有的打扮。此时她浑身散发昌盛灵气,比起盛装华美之态,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妙的是她对此浑然不觉。

她作画的时候沉静冷酷,像一块冒烟的冰,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神情专注。有时候往画布前一坐就全然忘记时间。午夜时分,我从长条沙发上醒来,发现她依旧在用专用橡皮修改草图,或是仔细勾勒一丛怒放的雏菊。花朵后面有一只破碎的、被遗弃的洋娃娃,失去一只蓝色眼珠。鲜艳的、诡异的美。工作中的素年有一种打动人心的高贵气质,令人肃然起敬。

她画过一幅自画像。一张静默的、年轻女人的脸。远远看去,是一尾鱼的形状。诡秘妖娆,但是有素年的味道。

她亦给我画了一幅,据她讲,第一眼看到我的形象。长发垂顺在胸前。留白全部打成暗色,唯有一束光自头顶照下来,一朵莲花的形状。

“宝琳,作画是幻术,在白色画布上制造幻觉,世界在你手中,用色块填满空白。这样,内心便不再寂寞。”

画完一幅画后她总是长久地抽烟,不再看那画一眼。仿佛已经厌倦,她尽情扑倒在沙发椅上,持续熬夜让她精疲力竭,头发蓬乱,皮肤下长出小颗粉刺,和淡淡黑眼圈。这个时候她往往最脆弱,像极她画的那个破布娃娃。然而很快,到夜间,在睡了整个的一个白昼后她又复神采奕奕,粉刺黑眼圈都神秘消失不见。依旧化浓妆,约了男友,继续纸醉金迷。她热爱热闹的生活。然而,就如她所说,那是因为太过寂寞。

“宝琳,有时候我站在人群中,感觉刻骨莫名忧伤。然而,周围的人都感觉我很快乐。没有人了解我,宝琳。没有人,唯有你。”

“素年,那是因为天蝎座的女子内心空旷强大,俗世生活无法填满。”

“那你呢,你总是那么怡然自得。”

“那是因为我对生活没有什么要求。”

“不要忘了你也是天蝎。”

“我是一只断尾的天蝎。”

“宝琳,你真是可爱。”

素年大笑着过来拥抱我。她新将头发烫染成淡金棕卷发,穿细高跟鞋碎布花朵大蓬裙,像个波希米亚女郎。然而我还是喜欢她的长长垂顺黑发,静默的时候,神秘幽深,像走进漆黑森林。

素年和我在一起,做的都是她喜欢的事情,我只是一个安静的旁观者,也许是因为找不到自己喜欢的事情。素年说我像糯米雪糕,那是一种当时刚刚流行起来的甜点,软糯的麦子粉搓成的圆球,撒满雪白糖霜,看着和普通的团子没有什么两样。一口咬下去,里面是奶酪冰激淋,有香草口,亦有薄荷。

“宝琳,你有一颗冰冰凉的心。”她总是这样说我。

我们一起去跳舞。

素年喜欢去一家叫“流年”的酒吧,离大学很远。到周末,她叫上出租车,和我一同去。我依旧是布衣布裤,松松扎一条马尾,唯一不变的是手腕上一串橄榄绿细小念珠,戴着它我便觉得安全。素年略加打扮便是盛装,能够把一条普通的黑色吊带裙穿得非常有味道。她酷爱烟熏眼影,使她看上去有病容。是厌倦的华美。

“流年”里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和女人,到处好像都是很HIGH的样子,非常吵闹,音乐一刻不停,没有伪情调。你可以说它低俗,但是它低俗得很真诚。素年说这是少见的一家不矫情的酒吧,一到这里就想开怀畅饮大声说笑,在舞池里扭来扭去像个失控的妖精,一直流汗流汗流汗直到快乐地死去。没有人认识我们。

我不喜欢跳舞,我喜欢观看。这里的沙发巨大宽阔,一坐下整个人就深陷进去,因为沙发我喜欢流年。我连鞋子蜷在沙发里,在这里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人来说你。我蜷在沙发里,抱一个巨大抱枕。这里的东西都很巨大,包括烟灰缸和饮料杯。周围是滚滚热浪,音乐可以掀翻屋顶。我蜷在那里抱着枕头看素年跳舞,有时候沉沉睡去,心里异常平静而快乐。

“宝琳,为什么不管你到哪里都像一个朝圣者。”她自舞池跑过来喝冰水。跳舞跳得大汗淋漓,香成一朵浓郁的玫瑰。她不强迫我去跳舞,她知道那样她会失败。

素年认为我用特殊材质做成,情感成分有异于常人。虽然她也将自己看成是一个异类,但是与我相比,自己的那些不正常就根本不算是不正常。而我的不正常就在于,我太过正常了。

“宝琳,我觉得有时候你像是一具人类标本。虽然无论从什么地方看都像人类。然而你不是。你只是一枚标本。”

我笑。沉默。不过也是,当一个人被烧成一堆灰以后,她再小心把自己揉捏起来,细细涂上明媚色彩,不让任何人发现这里曾经有过火灾,估计是有些常人不可企及的能力,但是我做到了。并且也许身体某些局部构造或是末梢神经已经出了问题,让我无法正常地表达我的美丽,我的哀愁。

有个人曾经这样写道:如果她在该笑的时候没有快乐,该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该相信的时候没有诺言。她有残疾的嫌疑。

这是在说我呢。

离开“流年”我们去宵夜。素年在午夜的大排档里用两枚手指夹香烟抽,喝大杯啤酒,吃龙虾的时候把两只手掌都吃到汁液淋漓。她是一个生动的女子,任何一个男人或是男孩见了她都会为她着迷。而我呢,我是一个貌似安静的好孩子。无论跟着谁都显得那么纯洁。但是,就如素年所说的,我不过是标本,没有生命的植物,有花朵的形状,但是没有花朵的汁液和芬芳,在等待盛开的前夜就已经枯竭。我的生命中没有等待,只有遗忘。

我第一次喝了酒。冰冻百威。大玻璃酒杯,端在手里沉甸甸,我一口气喝了半杯,觉得痛快。喝了几杯后,一股忧伤从心底升腾起来。酒精会把一些微妙情绪放大扩散,这个时候,人会变得赤裸裸,无所畏惧。

“素年。”我说,“有些事情,憋在心里太久,已经溃烂,无法再想起。有时候我问我自己,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些事情。那么为何,我会想不起他的样子。我没有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没有任何办法。”

“宝琳,我该怎么帮你。”

“没有任何办法。直到我死去。”

“宝琳,不要用这种老气横秋的方式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田宝琳,21岁,青春靓丽,时刻准备着要谈一场让自己死去活来的恋爱。过去的事情,鬼才去管它。忘了吧宝琳,你不应该让自己背负这些。”

“你就不好奇?”

“酒精让你变得稀奇古怪,这像是你说的话么。我要是像其他人一样趁人之危刨根究底我们还能玩到一起吗。别忘了,宝琳,我们是一对怪物。从来就不按常理出牌。”

“对啊。”我笑。酒精让我失态。大笑过后我很快又流下泪水。我抱住素年,像个撒娇的小孩。

“宝琳,你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情我都不觉奇怪。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是最清澈的,也是最黑暗的。鬼才知道怎么会生出你这个人来。貌似纯洁,其实骨子里灰败到极点。”

“真的么。我一直在很努力。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原来,是这么拙劣。”

“别人看不出来。但是我看得出来。”素年得意地扬扬眉毛。“宝贝,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再痛再痛的记忆都会过去。你可以继续一边痛下去,但是不要忘了一边享受生活。”

“可是素年,我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爱了。我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

“那是因为你还未有遇到值得你爱的人。”

“是么。”

“是的。”

那天晚上我们彻夜未归。大学城附近的夜排档又来了一群大学生,可能是校篮球队的,在给其中一个家伙过生日。在旁边喝酒聊天快活地像一群青蛙。很快他们就加入了我们。十几个人加入两个人。我们的餐桌上坐不下了,那些高高大大的男生就拎着啤酒瓶坐到了旁边的水泥地上。大家都很高兴,像在举行一次快乐的同学聚会。素年是活泼俏皮的主持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勾魂摄魄方面素年绝对是专家,面对不同的异性她可以自然而然地摆出不同的姿态,犹如条件反射,一点也不觉得做作。素年是一个真正风情万种的女孩。那些男孩子显然被她迷住了,豪情大发,干掉无数啤酒,地上堆满酒瓶,把夜排档老板给高兴坏了。

至午夜,酒菜档撤下去,素年和我醉醺醺地起来道别。然而大家都觉得未有尽兴,有人提议去蹦迪。素年和我二话没说就坐上了那群男孩子的自行车。这是一个清凉的夜晚,然而很长。一切都显得有点反常。我和素年在一群男孩子的簇拥下,在清凉的夜风和一株株巨大的法国梧桐树下穿梭。我觉得很快乐。素年在离我一米远的平行行驶的自行车后座上摇摇欲坠拉住我的手,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然而我知道她想说:宝贝,这样不是很好么。这就是生活。青春期的生活。

我们在暗夜中拉着手,坐在两辆陌生人的自行车上,一路前行。

下车的时候我们发现又回到了“流年”,还是义无反顾地进去。深夜的流年已经变得厚重稠腻,许多人的汗水烟草的气味疲惫而又亢奋的大脑中枢神经和流年里不断更换的音乐时而温柔时而暴躁的DJ共同组成了一个感觉,暧昧。这是一个暧昧的夜晚。暧昧是一种气场,把每一个需要包裹的人深埋其中。我知道酒精已经让我失控,我与他们拥抱,我大笑。那种很伤感的开心。

素年过来拉我。她说,宝贝,我们来跳舞。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说,哎,这样也太没意思了嘛。简直浪费美好资源。

素年拍拍他的脸,那是因为我想对你们每个人都公平一点。

她拉我入舞池。音乐刚好在放《深情相拥》。那个时候张国荣还没有跳楼。但是这首歌让我感觉崩溃。我挣脱素年的手,蹲在地上大哭起来。素年试图将我拉出舞池,她好气又好笑,宝琳你终于正常一些了。能够痛哭流涕说明你某些功能还未有丧失。高个子男生过来英雄救美,他壮得像头熊,撕扭中,索性一把将我扛在肩上,就这么大步走着,把我扔到了“流年”的巨大沙发上。

估计“流年”里每天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当众接吻、相拥、酗酒,无数稀奇古怪的事情。谁也没有把一个人把另外一个人扛在肩上当成一回事。包括我,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什么清醒的意识了。但是哲夫很把他当成一回事了。因为据他说,我是他此生第一次扛过的女孩子。这倒也罢了。但是哲夫又说,你是我此生第一个让我心跳如此剧烈的女孩子。他说,他回去后百思不得其解,那个晚上,他失眠了,手心里全部是我的温度和温柔触感。而本来,他只是想把这个当作一个调皮的游戏。

差点忘了说,哲夫就是在“流年”里扛我的那个男孩,他之所以被叫哲夫是因为他喜欢送叮当猫给女朋友们,虽然她们一再表示,这样的礼物是不为她们所喜欢的。然而哲夫说,你也不是为我所喜欢的。有些女孩因为这句话和他分手了,有的女孩因为这句话更爱他了。那个晚上刚好是他的生日。

那天晚上,哲夫刚和她的女友分手。她女友把为他买的生日蛋糕摔了他一身。但是她没有骂他,只是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这让他心里很失望。他本来希望她会哭,或者一边哭一边骂她。但是她只是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像是没有谢幕的一出歌剧。哲夫说,他感觉失望是因为她如果骂他,他心里可以内疚少一点。由此可以推断,他这个人是很善良的。也很卑鄙。哲夫说自己经常怀疑自己是否人格分裂。哲夫和女友分手后,身上被摔了一身的蛋糕,他坐在大学城嘈杂的小咖啡馆里,心里异常平静,有点像毕业典礼过后的寂寥。他觉得自己应该大醉一场。于是他约了一帮死党,驱车,当然是自行车,到附近大排档大开生日宴。然后,就遇到了我和素年。

“但是,你应该去喜欢素年。”我说。头也未有抬。那个时候,已经是哲夫坚持在我寝室楼外等候的第7天了。

“喜欢是不讲‘应该’的。”哲夫厚颜无耻地随其后。他穿纯白T恤,身高1米84,并不十分英俊,然而有一种亦正亦邪的特殊气质,令他卓尔不群。

“还没有一个女孩可以让我等这么多天。”

“你是在抱怨么。”

“不。我只是觉得过瘾。”

“很快你会发现你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劳。”

“不会,至少你已经肯和我说话了。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收获。”

我缄默。抱了夜自修的书本低头走路。哲夫兀自在旁喋喋不休。然而,说实话,这个人真是不讨厌。但是,我是这么害怕他这付自鸣得意,没心没肺的样子。

素年周末来看我。

“宝琳,昨晚哲夫约我出去咖啡。”

“哦。”

“他一直在问我关于你的事情。”

“哦。”

“虽然这个人有点自命不凡,但是,亲爱的,说实话,我感觉,他这次对你是真在用心。”

“那又怎样。”

“那就跟他好啊。”

“不。”

“宝琳,你的非人类病症又开始发作了。”

“我只是不想恋爱。”

“我怀疑你有恋爱恐惧症,并且还很严重。”

“随你怎么说。”

“你不上,我上了哦。哲夫可是很合我的胃口。像他这个类型的孩子,可以满足绝大部分女孩子对于男友的所有幻想。”

“我是属于不为所动的那小部分的。”

“算了吧,宝琳,我们归根结底都是俗人。而且还是特别庸俗的那种,因为我们是那么爱自己。还以为自己有多么特别,多么小众,其实傻透了。”

“随你怎么说。”

“为何一提到你自己的事情你就那么别扭呢。”

“我认为别扭是褒义词。”

素年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她拿我没有办法,于是让我请她吃晚饭。我们手拉着手去了附近的披萨店。她穿黑色短皮外套,麂皮靴子,咖啡色韩版开司米软帽,露出美好脸型,涂银色金属唇膏,一到外面复又变得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其实身体里有一部分非常俏皮可爱。

我们点了大份的海鲜披萨、炸薯角、烤鸡翅、罗宋汤、大杯水果汁、蔬菜沙拉,食物带来异常饱暖充实的快感。素年得意地朝我挤眉弄眼:“今天我们的小尼姑开荤了。”

“素年,不就请你吃顿饭么,至于么。”我作不屑状。

“宝琳。”素年正色道:“食色性也。其实说的是食物和人的身体与内心有着息息相关的作用。看一对夫妻的体型外观就可以推断出他们的嘿咻生活如何。如果在床上得不到满足,就只能从食物中寻求安慰。《瘦身男女》中郑秀文失恋后就是靠疯狂进食排解寂寞,最后成为一个绝望的胖子。”

“在八卦理论方面你可是专家呢。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想到,我的口味最近是有变化。昨天甚至去吃了一回麻辣烫。食物也许可以代表一个人的当下状态。欧洲谚语里也有称:MAN IS WHAT HE EATS。偏执狂的菜谱总是很单调乏味,豪爽的人尝遍百味。素年你热衷于尝试新鲜菜式,事实也证明你动荡不安,热爱冒险。”

“宝琳你总是善于压抑,从你以前吃的东西中就可以看出。现在开始吃不同的食物,是否意味着你身体当中的某些部件已经开始产生变化?”

“也许是那个夜晚。虽然已经全无印象,但是觉得自己有所释放。有些东西冥冥中会留下神秘印记。第二天醒来后我感觉像是候鸟回到南方老家。”

“你看,是我给你解了封锁的咒语。我一直怀疑自己前世的前世的前世是一个漂亮女巫。”

“但是好景不常。也是你法力不够哦,一看到老师同学我马上又变回原来的自己。犹如条件反射。其实那样也挺好。也不必刻意去改变什么。”

“对,顺其自然,马到功成。”

“什么逻辑。”

“试图让你开心的逻辑。”

“哦,真是拙劣。”

“因为对于你这么一个拙劣的人,我犯不着动用自己真正的聪明才智。”

“天呢宝贝,我们真是臭味相投,心心相印,哈。”

“嗯对啊,史莱克遇到了格格巫。”

我打算开始一段恋爱。但是不知道如何开始。像是一封信被蜡封了太久,已经黏合到一起,无从下手,无法剥离那些酒红色印记。

哲夫在一个傍晚来找我:“宝琳,我们一起晚饭。”

他说得直接了当,甚至没有问我有空与否。他穿一身黑色球衣,站在那里,高高大大,像个巨大感叹号,勿容置疑。

我一言不发地跟他走出门去。我发现我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奇异的默契。我尾随着他,像一个女囚犯被一个高大的衙役用绳索牵着。

“好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么,就放弃那些徒劳的抗争,顺其自然吧。”

可是,我也不知道如何顺其自然,我天生是一个拘谨的人,这种气场,会微微感染到我身边的人,紧张和稍稍的不安。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素年,另一个就是哲夫。

哲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破旧的夏利,发动机一开就冒烟,我觉得有随时爆炸的危险,但是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快乐。他把这辆热气腾腾的夏利一口气开到朗月湾,途中,他停车在一个冰激凌车上为我买了一支蓝莓巧克力雪球。

“你为何不给我买个叮当猫呢?”我咬着冰激凌,忽然想到关于女生寝室里盛传的关于他的叮当猫的传闻。

“因为你是我喜欢的人呀。”他开着车,漫不经心地说。他的下巴和鬓角好看极了,专注的时候有一种隐隐的忧郁气质,他平时的洒脱不羁大不一样。

朗月湾是条大湖,在郊区,开发未遂的一个旅游景点,感谢碌碌无为的开发商,留下湖边的一大片月牙白石砖地和木头阶梯,以及了无人烟,使得朗月湾成为一个幽静广阔的气象,在夜晚的时候像梦境。

我被这种幽静的气场催眠了,一种又伤感又缠绵的感觉慢慢从心里爬上来,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向四周散布悲伤藤蔓的植物,这种伤感很芬芳。

哲夫说:“我只是想把你带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好好沉下心来静一静。我经常自己一个人在午后来到这里,躺在青石板上,看夕阳落下来。有时候有小青虾跳上来,溅起小水花,我觉得心里安静极了。”

“在我念初二的时候,”他忽然换了一种低沉的声音说,“我们班上有一个女孩子,很特别,总是不声不响的,也从来不笑,她坐在我前面,做作业的时候喜欢用手指把自己的头发绕成一圈一圈,睫毛长长的,总是一付受委屈的样子。

她所有的功课都不好,但是手特别巧,可以无师自通地用棉花和布料制作各种手工玩偶,或者在一枚鸡蛋和石头上作画,她喜欢的都是默不作声的东西。她交的劳技作业都细致漂亮极了,每次发下来后许多同学都抢着要。

那时候我非常喜欢她用陶土捏成的一只猫咪,细细的、蜷着身体,线条很优雅,那只猫是黑色的,用蓝色荧光笔绘了小朵的花瓣在上面,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很多次我都想开口向她要,但是心里认为一个男孩子喜欢这种小东西太难为情了,就一直按捺着,那只猫在学校艺术节上展出了一周后就被另一个同学要走了。

那个时候我总是在学校打球到很晚,我经常会看到她,一个人,背着书包,在校园里逛,有的时候她坐在蔷薇花丛的阴影里,听到有人走过的声音就从沉思中抬起头,一副受惊的表情。

我一直觉得她是需要人保护的,虽然她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和她开始交往的。只记得后来我就一直送她回家。她的家在一个高档小区,从里面进出的人大多神情傲慢,衣着得体,照例说,她应该是幸福的。但是她一直闷闷不乐。她害怕回家。

后来我在家长会上看到了她的母亲,一个高颧骨、描着细眉的女人,看上去非常精明,她用一种热情的姿态和老师讨论着她,表情夸张,大凡在说,她在她身上花了非常多的心思,呕心沥血,但是她非常地不争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看到她在我旁边的她低着头,一言不发,拳头握得紧紧的,原本她的手是柔软小巧的红酥手,手指因为紧握而失去了血色,苍白纤细,仿佛随时都会折断一样。

后来才渐渐知道,那个女人是她的后母,她一直生活在后母的冷嘲热讽中,有时候言语的暴力有一种不可估量的作用,我看到一个处在青春期的少女是如何因为这种不伤皮肉的折磨渐渐失去生活的热情,最终变成一个死气沉沉的木偶,她甚至不能畅快淋漓地哭泣,因为哭是从小被她后母严厉地禁止的。

我送了她很久,一直到初三。她的功课依旧很差,她对我说,她记不住单词,因为她的记性很差,晚上总是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亮。她开始服用一些抗抑郁药物,那些药物令她产生幻觉,有一次她告诉我说在马路对面看到了她的亲生母亲,她变得瘦极了,瘸了一条腿,头发很长很长,身边有一丛杜鹃花。

有一天,她没有来学校。很多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她生病了、也许她搬家了,也许……我不敢再往下想。前面的座位空荡荡的,似有冷风吹过。

我一直没有勇气到她的家里去找她。从此以后,她彻底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然而也没有什么人在意,因为她是那么安静沉默的一个人,也许在别人眼中,她就像是海滩边的一块光滑的小石头,从来不会有人关注多了一个颗还是少了一颗。

世界上就是有那么多隐秘的伤痛,不为人知。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似曾相识。那晚在“流年”分手后,我就不能够忘记你,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一见钟情,但是我很清楚地明白,我一定要再次找到你,仿佛这是我的一种使命。

昨天,当我路过一家古董店,看到货架上的工艺品,一只陈旧的木头猫咪,黑色的,眼神忧郁。我突然明白,原来,你和她是十分相像的。我不知道在你身上曾经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有义务让你快乐。”

哲夫从后面拥住我,他的胸膛很温暖很结实,我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的呼吸中有一种类似柠檬的清香,一个属于青春健康的男孩子的气味。

天完全黑了,他带我去吃晚餐,大学城附近一个破旧的小餐馆,玻璃窗上蒙了水蒸气,木头凳子已经开裂了,然而他们的咖喱土豆烩牛肉做得非常地道,哲夫还点了小份的墨鱼烧五花肉、凉拌蓬蒿菜、老板自制的用火腿肉、熟土豆、西红柿以及高丽菜加上秘制酱料调成的上海沙拉,还有一锅冒着烟的浇上了熏火腿和爆炒辣椒的手撕包菜,最后,是一小锅暖暖的、鲜美的炖牛骨年糕汤。每一盘菜的味道都好得令人惊艳,也可是是因为我饿了。老板和哲夫显然很熟稔的样子,赠他喝小罐啤酒。

“懂得吃的人总是不会让你失望,因为他们知道生活的情趣在哪里。”我记得素年在和一个美食家交往后,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而我也没有想到,看似玩世不恭的哲夫,其实有这么安静随和的一面。

食物带来丰腴饱和的充实感,胃是离心最近的地方。

他微笑着递给我餐后水果,一言不发。在人少的时候,他便变得寡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有时候沉默有着直指人心的力量。

我咬下一口西瓜,清甜的汁水流下来,在我雪白的裙裾上露出一个个淡粉红的圆圈,我也不去擦拭,那些印记,像花瓣。

我的恋爱就这么开始了么?太顺利成章了罢,而我,一直以为美好生活离我非常地遥远。几乎是遥不可及的。没有想到,爱一个人,就像花开,不知不觉就春拥满怀,刹那间阳光灿烂,漫天遍野。

我们很快就陷入热恋,也可以说,很快我就离不开哲夫。我的性格有一点点极端化,要么拒人千里,要么寸步不离,要么冷若冰霜,要么甜到发腻。实际上我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我希望我性格以及生活都像一个匀称的太极八卦图,然而不是。我只是一个颠来倒去的不规则球体。我刻意不让自己去想起我父亲的“人格分裂”。这些年我看了那么多心理方面的书,一直在试图治愈自己,我恋爱了,我有了哲夫,我不用再伪装笑容,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对自己说。

哲夫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在周末的时候他便载我去郊区兜风。他很细心,准备好食物和饮用水,他知道我喜欢杏仁小饼干、栗子蛋糕和果仁巧克力,以及甜到发腻的提拉米苏,每次都买很多。他有一套不大多见的陈旧的野营装备,有时候异想天开地和我在荒地里煮罐头咖啡,在一个不锈钢锅子里煮食方便面或者速成咖喱烩饭。这时候,他就像是一个喜欢过家家的大男孩。

他说,在小学的时候,他想成为一名地质学家,中学的时候,想当一名作家,然而现在他读的是航天航空的机电工程系,并且告诉我,如果他做个出色的厨子,那将是一件非常过瘾的事。

他喜欢用罗勒做菜,一种散发着神秘复杂香味的植物叶子。他告诉我罗勒又叫紫苏、兰香、九层塔、紫车河、圣约瑟夫草,在江南一带,则被称为鸭香。这种香料可以治疗偏头痛,耶稣受难复活,坟前开满的花朵,就是罗勒。

“罗勒有一种亦正亦邪的味道。”他一边在平底锅里煎着小牛腰肉一边说,“它的花朵十分丑陋,长得像怪兽Bajirikass,但是却有这样醉人的味道。”

哲夫很快端出了几盘菜,他的小厨房里布满罗勒的香味。这是他租住的小公寓,宽敞明亮,有木头餐桌和大的棕色布艺沙发。与他一同分担房租的是一个读硬件工程的电脑达人,总是在白天的时候昏睡,晚上则目光炯炯地在蓝色荧光屏前混战一夜。缺课是经常的事,我们一直怀疑他能否顺利毕业,然而他的父亲是这所大学的一个系主任,所以,我们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哲夫每次厨兴大发的时候他便会适时地醒过来,在上完菜的最后一刻坐上餐桌,戴黑框眼镜,头发乱蓬蓬的,牙也没刷便将一块麻油鸡塞到嘴里,

“其实职业是不分贵贱的,如果这个社会没有收入分配问题,那么每一个职业都可以具备它的优雅性,就像一个天生的歌手会受人爱戴,而一个天生的厨子也会受人尊敬一样。”哲夫笑了笑,“可惜,这样的事情存在于法国。”

哲夫慢慢告诉我他家里的事情,她的母亲是一个会计,年轻的时候算是个文艺青年,也许是受了书中卡门、娜拉的影响,在择偶的时候不顾门第,硬是嫁给了他的父亲,因为他父亲是十分英俊的,待人也诚恳。然而他是一个厨子。正儿八经地过起了日子后,她开始后悔,毕竟在中国,能描述概括厨子的词语就是腌臜、油腻、不体面,等等,虽然他父亲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后来,他离开自己就职的国营单位,下了海,很快便发达了,他母亲说自己有帮夫运,开始变得温柔体贴,不再让他下厨做饭,他父亲在家中变得尊贵起来。但是哲夫非常怀念他幼时家里菜品的味道,他开始尝试自己下厨,果然,和他父亲一样,第一次就出手不凡。

“如果毕业后我去当一个厨子,你会不会嫌弃我的?”哲夫给我添了一小碗山药莲子排骨汤,不怀好意地问。

“等不到那个时候了,我现在已经嫌弃你了哦。”我嘬了一口汤,貌似漫不经心地说。

“那不行的,离开了你,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的生活,暗无天日啊……”哲夫嘴里插着筷子,做捶胸顿足状。

“发痴,自从遇见宝琳,你小子就脑残了。”电脑达人狼吞虎咽中还不忘从嘴巴里挤出一道缝隙,加了一句:“痴子。”

我笑得把头埋进了臂弯。

素年开始加入我们的聚餐行列,但是她从来不带自己的男友来,用她的话来说,就是:用这么好的东西喂那些热爱炸鸡腿和味道糟糕的鱼翅羹的家伙,简直太浪费了。

有了她,我们的菜单就更加丰富起来。素年和哲夫都是非常有灵性的,总是喜欢搞稀奇古怪的花样。她带来法国面包和地道的意式烤鸡,和哲夫在厨房里捣腾出了一锅中国山寨版的罗宋汤,然而味道非常棒。她还买了全套做寿司的工具,她尤爱日本料理,这和她的专业和天赋不谋而合,用天然的食材,通过得体的切割和烹饪,作出食物最美的姿态。

那些可爱的寿司卷确实漂亮地我都不忍心吃。

哲夫也在她的影响和压迫下摸索出了自己研制的紫菜包饭和大酱汤,都被吃得精光。

“我们,我们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哲夫有时候摆出夸张的姿势朝素年作拥抱状。

“那是,相见恨晚啊。”素年穿着妩媚的蕾丝黑色小晚装,抹着蜜色唇膏,朝我挤眉弄眼,给哲夫抛去一个飞吻。

那边,哲夫轰然倒地,意思是他被这个吻压垮了。

电脑达人又在一边疯狂进食一边板着脸嘀咕:“痴子、一对痴子。”

我哈哈大笑,但是内心深处,有一个地方隐隐作痛起来。

他们才是天生的一对呢。我酸酸地对自己说,素年是那么可爱迷人,而我呢,我只是一个沉默的、终年散发着霉味的可怜虫。

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渐渐在我眼中模糊起来。

一个周末,我和哲夫在学校一个废弃的钢琴教室楼下,因为一点点小事起了争执,后来气氛渐渐严肃起来,哲夫向我解释了很多,但是最终对我转了一圈又兜回原地的固执思维失去了耐心,空气里渐渐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喜欢我,你对我好只是为了可怜我。你是一个自私的人,你利用我,来完成你当年对同学的愧疚是不是,这样子,你心里就不会有遗憾了吧!”我朝他大叫。

“喂,我说!”哲夫的声音也很大,他背过身去,调整了一下情绪,又道:“你最好不要逼我发火。”

“哼……”我冷笑道:“露出你的本来面目了吧,你这个伪君子,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样子,你以为我会感谢你么,不会!我恨你,恨死你了!你赖在我身边,就是为了完成你未了结的心愿,我只是你的一个工具罢了。”

“田宝琳!”哲夫完全是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你有完没完!”

“不是么,难道我说错了么?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你走开,走开!我不要再看见你了!”

我大叫着的样子一定很疯狂罢,那个时候,我脑子里清晰地闪过了他的样子,难道,命运会不可阻挡地复制么?我会变成第二个他么?我的心里被一种沉闷的疼痛持续地撞击着,有一种天旋地转的下坠感。

“好,这是你说的,你不要后悔。”哲夫铁青着脸,狠狠一拳打在旁边的墙上,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了个清晰的凹坑,裂缝上隐隐有血迹。

夜色浓重,像冰冷的海水,我蹲在自己制造的漩涡中心,号啕大哭,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纵情地痛哭过,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一块悲伤的冰,眼泪汹涌而出,铺天盖地的悲伤完全把我融化了,化成一滩冰冰凉的水,我希望自己能够这样就此消失。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目四望,周围都是黑漆漆的,校园里的栀子花都开了,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我记得哲夫曾经说过的那个女孩,她落寞地坐在蔷薇花丛中,那个样子,一定很美吧,哲夫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和我在一起的。

我心里又一阵刺痛。

夜深了,我却无处可去,我不想让室友们看到我红肿的双眼。我独自走到校园植物林的深处,我希望能有一个黑漆漆的鬼,把我牵走。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可以让我留恋的呢。

我想到了素年。

素年,在这种时候,也唯有你可以收容我吧。

我抚着被泪水浸湿的衣袖,慢吞吞地朝她租住的公寓楼兼画室走去。

街上的商店差不多都关门了,只有几家粉红色的洗头房的灯亮着,门口有几辆破旧的摩托和自行车。一个年幼的小姑娘坐在发廊门口,她穿着一条鲜艳的尼龙布料的裙子,领口开得很低,又非常短,她细瘦的腿和胳膊都露在外面。

我禁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她抬起头,一张小小的瓜子脸,脸上画着浓妆,眼影画得特别浓重,使她泛出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沧桑和妖异。

我忽然明白了她的职业,停下来,打开随身带的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都给了她,而她却是一脸茫然的样子,这样无缘无故地收到钱币,大概还是第一次吧。

“姐姐,你要不要洗头呀?”她问我,是一个细软的、清甜的女童的声音。

我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也许最令她开心的,是糖果吧,可惜现在店都关门了。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应该还在妈妈怀里撒娇吧,而她,却只能在这里,承受着极度的折磨。

我发现自己脸上又重新流下了泪水,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有那么多悲伤的事情呢。

素年的窗口依旧亮着灯。

我走到她住的房间,门开着,客厅里凌乱地摆满了她的画,还有一些打开的集装箱,估计是又要准备一个画展了。沙发上散乱地堆着她的衣服,到处都是她印度香水的味道。我听到有女人喉头发出的嘤嘤声响,素年的声音,然而我还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哲夫的声音……

我像梦游一样走到门口,看到素年穿着一条单薄的露肩睡衣,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雪白肌肤、明艳双眸,是那样地勾魂摄魄啊,她的一条藕臂搭在哲夫脖颈上。而哲夫,和我争吵过后的哲夫,一声不响地离开我的哲夫,则紧紧抱着素年,若不是我进来,应该是将她抱到床上去吧,素年的床宽大柔软,充满各种香水和精油的香甜气味,多么暧昧而温暖的梦乡啊。

我们六目相对,大家脸上都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时间和空气都凝固了。

宝琳!我听到哲夫在喊我,那个时候我已经跑了出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的一切都不受控制了,我只听到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所有虚空的夜晚的风,像一张巨大的嘴巴,将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掉了。

我看到前面有一条河,在这个时候,也许只有水是最妥帖的依靠了,至少它能有一种完整的方式,把你整个人拥入怀中。

生命真是可笑呀。

我在冰凉的河水中,在漆黑的暗夜中,闭上了眼睛。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场梦啊。我睁开眼睛,刺眼的白昼的光芒,身上暖融融的,空气当中有一种甜香。

我不认为自己进了天堂,因为我看到了素年的脸。

“宝琳,你终于醒啦!”是素年没错,她的声音一激动就会有略微的沙沙声。

我虚弱地笑了笑,条件反射。

“宝琳……”我看到哲夫的脸也靠了过来,他还穿着昨晚的衣服,然而皱巴巴的,头发凌乱。

我闭上眼睛,转过头去。

“宝琳,你听我说……”他急切地说。

“不用解释了,我能理解的。”我冷冷地说。

“走开,”素年一把推开哲夫,“都是你把宝琳宠坏了,这么低声下气干嘛,好像我们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喂,田宝琳,”素年完全是一付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要总是摆出一付受害者的样子,也不要以为我们昨天抱在一起就有义务向你道歉,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做什么。”

“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田宝琳!”素年完全生气了,“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么?连一点最起码的信任也没有?我知道你向来是个对自己不自信的人,但是,没有搞清楚事情就乱下结论,也太过分了吧。”

“你轻点声好了。”哲夫在旁边插嘴。

“对待这个小笨蛋有时候就是不能太客气,”素年依旧摆出凶巴巴的语气,“昨天到半夜了,哲夫还在不停地找你,最后大声叩开了我的门,我被猛烈的敲门声惊醒,赤足去开门,却被集装箱上散落的铁钉扎到脚,一个这么长的大铁钉啊!”素年用手指比划着,我这才注意到,素年支着一根拐杖,左脚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哎呀,素年你真的受伤了。”我又心虚又心疼。

“对呀,都是因为你。”素年的口气竟然有些得意。

“我哎呀哎呀叫着疼,哲夫只能抱着我,到房间里找医药箱,谁知道你这个时候进来了,”素年顿了顿,忍着笑说,“不过,当时的场景也确实有点暧昧哦。”

哲夫一手挡脸,完全是“O my god!”型的崩溃。

“不过也幸亏你及时赶过来,要不然,我们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说不定真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在我们面前,素年嘴一如既往地贫。

“喂,你有没有个正经啊,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哲夫今天有点揣揣不安,他被我昨晚过激的举动给吓坏了。

“你也太小瞧宝琳了吧,就她那个胆,要不是知道你追在后面,她敢往河里跳?”素年依旧不依不饶,“不过可惜的是,哲夫自己也不会游泳。”

哲夫有点脸红的样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犯囧,对于十分有男子汉气概的他来说,这确实是很令他难堪的事情吧,他有些艰难地说,“这次,还真多亏了素年。”

“哈,别提了。”素年又摆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她一只手支着拐杖,一只手指着哲夫,样子十分可爱滑稽,“这头笨驴,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游泳,却还拼命往下跳,害我要多救一个人,差点累死在河里。”

“可怜我,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拖着一条瘸腿,追着你们跑了100多米,还要深夜下水救人,”素年调侃道,“我到的时候,哲夫一手托着你,拼命在那里扑腾,嘴巴里拼命叫着‘宝琳、宝琳’,却不知道喊救命。我也正气打不住一处来呢,他看到你跑了,一把把我扔到地上就去追你,把我给摔得。哼,我当时就想不救他了,这样一个不懂怜香惜玉的人,淹死拉倒,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拉上来,你后半辈子接着折磨他,比什么都解恨。”

我被素年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眼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亲爱的素年。亲爱的哲夫。

我告诉他们我的童年。告诉他们所有我害怕和拘谨着的一切。我的童年被放置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匣子里,这个匣子坚硬无比,最终抹去一个女孩子成长中所需要的所有阳光和笑容,也使她变成一颗僵硬的豌豆,从来不会发芽的,因为被冰冻太久。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因为我的父亲,有着很严重的家庭暴力倾向。我的母亲,十分能干而且美丽,这令他十分不安,他窥视着她的一切,他不断地猜忌和怀疑,我母亲起先大声争辩着,到最后一言不发,她最终明白对于我父亲这样一个人来说,无论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

我父亲,他有一种非常奇异的性格,当母亲极力辩解的时候,他开始变得亢奋,眼睛里放着光,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向我母亲分析着种种可疑的迹象,最终推断出来她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私情的。当我母亲厌倦了这种无聊的争吵后,她选择了沉默。她的沉默令他不安,他用尽各种方法挑衅她,最终演变成为一场场激烈的肉搏。

我的母亲被不断地送进医院,她被打断过肋骨、眼部充血、手指骨折、揪下一把又一把的头发。

然而我父亲实在是爱我母亲的。每一次殴打她过后他都会跪在她面前忏悔,他悉心照料她的一切,喂她吃药、一日三餐都亲自开好菜单嘱保姆去做,母亲每次都被他委曲求全的样子打动了,总以为这会是最后一次。然而下一次总会不期然地到来。

我母亲几乎要被他磨掉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最终,她决绝地提出了离婚。她极力争取着我的抚养权,然而父亲是一个高干子弟,他动用了种种关系,不费吹灰之力就争取到了我,毕竟,且不谈他强大的社会关系网,在外人眼里,他一直谦和礼让的,待人接物甚至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迁就,谁能想象他在家中会是这个样子呢?

所以,在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人格分裂”这个词。

我母亲最终自由了,她未有带走夫家的一分一毫,只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箱以及我的一沓照片,就这么离开了我的父亲。那年,我12岁。

离婚给了我父亲很大的打击。他认为他的尊严和脸面受到了毁灭性的重创,在很多天里他闷头大睡,看人的时候愣愣的,我害怕他会就此真正地疯掉,然而没有。一个多月后,他找了一个面容平淡的女朋友。

我的母亲放心不下我,经常偷偷跑来看我,给我买来玩具和衣服,她每周都要来我学校几次,只为送一顿热腾腾的小点心。我有时候抱着她不肯撒手,问她为什么不带我走,每次她都会流泪,她说,宝琳,我的小宝琳,有时候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太无奈了。

有一次她来看我的时候被父亲发现了,他第一次,当着很多人的面失态,他当众打了她,出手非常重,若不是众人及时拉开,我觉得母亲可能会没命的。那天,我父亲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用尽各种毒恶下流的字眼辱骂着我的母亲,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母亲浑身颤抖着,一眼不发,她抱着我,紧紧地捂住我的耳朵。

父亲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他似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了,从此以后,他数次在酒醉的深夜到妈妈寄居的单位宿舍门口破口大骂,周围邻居不堪其扰。我母亲是很要强很要面子的,她不久后就向所在的单位写了离职申请书,转而到远离我父亲的城市的另一边生活,她彻底地淡出了他的视线。

因为我母亲的离去,我父亲变成了一个会不时发作的疯子,他曾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一点也起不了作用了,在家中他变得暴躁、易怒,看什么东西都是恶狠狠的,他平淡的小女友也受不了他,离开了他。他要为他的怒气找一个出口,他待保姆依旧很客气,因为她是外人,然而我就不同了,我是他最亲的人,在亲人面前是不用顾忌什么的,更何况我身上流淌着我母亲的血液,他所有爱恨交织着的一切。

一开始,他只是寻一些小岔子,例如作业不整齐、吃饭太慢这样的借口,来训斥我。渐渐地变成公然的谩骂,我变成了母亲的替代品,他所有惶恐地担心着的对象。他一直害怕我会不喜欢他,从而离开他,直到有一天他真的从我眼中看到了厌恶与鄙视,他彻底抓狂了。

你这个疯子。我看着不成人形、暴跳如雷的他,在心里冷笑着。我,田宝琳,虽然只有14岁,但是已经知道该如何沉着地应对一个疯子,如何在他歇斯底里的时候恰当地蹦出一句话,让他的愤怒火上浇油,最终几近癫狂。他将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光了,门也踢坏了好几扇,对于我,他什么样的话都骂过了,倒是未曾动过手。

有时候我倒是希望他能像打我母亲一样动手打我,那样的话,我也会毫不客气地还手,家里已经有了一个疯子,还在乎多一个么?我想过很多种与他同归于尽的法子,在汤里下毒、开煤气、或是在家里放一把火。但人是很奇怪的,在每一个濒临崩溃的夜晚过后,第二天闹铃一响,我依旧起身下床,刷牙洗脸,喝一口保姆准备好的泡粥,拿起书包上学。街上有人卖糍饭团,里面塞着油条和肉松,我买了一个,大力咬下去,我总是很饿。早晨稀薄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又这么若无其事地活下来了。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冷静的疯子,班里的同学都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就是最调皮不羁的男孩,在我长久冰冷的注视下也会收起顽劣笑容。我知道他们怕我,我身上有一团冷冰冰的黑色团块。这么多年的语言暴力在我身体里面留下了巨大的烙印,仿佛吸食了过多的毒品,骨头里都是黑的。我不断地在心里诅咒着我的父亲,我希望他得中风、得脑溢血,或是心脏病突发,所有可以迅速死去的疾病。我连带憎恶我自己,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有一天会精神错乱,变成一个比我父亲更狂躁的人。

在我16岁那年,我的诅咒应验了,我父亲得了癌,肝癌,并且是晚期,无可救药了。《黄帝内经》里称:怒伤肝。长年的暴怒终于摧毁了他的肝脏,他一直试图用一些虚弱的手段向母亲和我证明他的强大,然而他首先被自己打败了。

他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他不再暴虐,因为没有那样的精力了。这时候我才第一次细细端详他,我发现,其实我父亲长得是很英俊的。

我没有因为他的生病而高兴起来。在他暴跳如雷的时候,我每天都在诅咒他死去,而真当他奄奄一息的时候,我的心里却被一种异样的温柔占满了。我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安静下来了。对啊,我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父亲,你为我付出再多,都不及一个安静的笑容来得温暖。

然而这些话我是不会对他说的,我们之间隔阂深远,彼此之间相互伤害地太多太彻底,最终把我们最重要的一些东西都消磨殆尽,比如爱、比如温情、比如善良、比如一个简单的拥抱。

12岁以后,我从未叫过他一声父亲,直到他死去。

一切都遂了我的心。搬了家,跟了母亲住。我还继承了父亲的大笔遗产。我毫无悬念地升入了我梦寐以求的大学,并且,我长得很漂亮。但是,这一切,在父亲死后,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就像一个人,赚了大桶的金子,却没有什么地方可以炫耀。我心里认为自己至少曾经是半个疯子,有时候疯子的心灵是相通的。

在昨晚,跳入水中的一刹那,我眼前浮现的竟然是他的脸,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年幼的我坐在他膝上,试图往他的嘴巴里塞上一口苹果。那时候他的脸,是温和平静的,和所有慈爱美好的父亲一样。忽然间我明白过来,其实我父亲是那样深沉地爱着我和我的母亲,只是他因为一些神经末梢、肾上激素,或是别的器官性的一些问题,出现了故障,丧失了爱的能力,他表达爱的正常途径被阻隔了。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在拼命抵抗着自己的虚无。

我一直认为自己被溺在黑暗的河流中,而事实上,我父亲是第一个落水的人。

我想我应该泪流满面,但是眼泪干涸,背上痛楚。我向他们伸出手。

“抱抱。”

我安静地说。

米苏,天蝎座。80后。念英文,写专栏。出过几本书。喜欢宝贝小米,电影、阅读、瑜伽、旅行、手串、美食、静默,以及不定期的自省。现居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