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斌
陈毅的英名,自莱芜战役起,就深嵌我心。那睿智的眼神,和蔼的面容,端庄的神态,慈祥的表情,威武的衣冠,展现出他作为伟大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的风采,令我仰慕。1956年,我见到了陈毅。我父亲熟悉陈毅,听他说,陈毅很聪明,留过学,有文化,能打仗,会写诗,文武兼备,双峰奇秀。这样的人才我们党内不多。自此以后,我对陈毅有着独特的关注度和敏感度。工作后,我有机会面聆陈毅的亲切教诲,直接感受到他为人处世的风格,他的外交风采和人格魅力深储我的记忆。他是我崇敬的伟人中心距最近的一位。
1961年7月24日,我在外交学院聆听了陈毅的重要讲话。针对70%的毕业生外文不及格,他严肃批评说,这是浪费国家的粮食。接着,他以凛然大义针砭了当时一些“左”的观点和做法,正确地指出了所谓“红”与“专”(即政治与业务)的关系。他强调,不要随便批评努力学习外文是走“白专道路”。陈毅一针见血地指出,大量时间停课劳动和参加政治运动,当然影响学习。这要由上级负责,是上级布置的,但是你们可以抵制,可以向上级提出改进的意见。这话在当时大搞“勤工俭学”和“劳动改造思想”的政治氛围中,颇显政治魄力和胆识。陈毅提出要读《资治通鉴》,这无疑是对林彪把学《毛泽东选集》提到绝对化境地的纠偏。他还说:“毛主席为什么让我当外交部长?对敌人,我是元帅;对朋友,我是诗人。”意即对敌应冷傲,对友应亲和。最后,陈毅宣布兼任外交学院院长,表明了他彻底改变学院状况的决心。
陈毅的讲话对于当时在“左”的政治桎梏下的外交学院的教学结构是重重的一击,其震力波及整个教育界。它使我的心绪翻滚起伏,发生着深层次的碰撞,重新厘定着自己的政治认知,感悟着人生的方向。
中午照相时,骄阳灼人,酷热难耐。陈毅诙谐地说:“快些哦,人都晒化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一下拉近了他与普通群众的距离,使大家从心底感受到了他的亲和力。
1964年10月4日晚,周恩来和陈毅会见全国妇联接待的各国访华女宾。他们绕场一周,走近印尼共产党妇女部长时,周恩来紧握她的手:“你好啊,苏尔雅蒂同志。”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周恩来和陈毅并作翻译,激动与紧张使我不知所措。周恩来简单交谈并逐一问候了印尼共产党主要领导人后,陈毅热情地与客人握手说:“苏尔雅蒂同志,我们已经十年不见了,你好啊?”苏尔雅蒂高兴地紧握着陈毅的手说:“好,好,谢谢您,陈元帅!我们还是在万隆会议期间的中国招待会上见过。”接着,陈毅亲切地说:“印尼共的同志平时工作很忙,很辛苦,没有精力关注自己的健康,也没有条件检查身体。这次你来中国访问,就算到了家,可以多住些日子,好好休息一下,全面检查一下身体,发现有什么病,彻底治疗一下。”苏尔雅蒂感动地说:“很想多住些日子,也有些痼疾想治疗一下,但回去还有工作,来时也没有向艾地(印尼共主席)同志说要在这里多住。”陈毅爽朗地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嘛,你治好了病,回国后可做更多的工作。我们现在暂时把你‘扣’在中国,随后还印尼共产党一个健康的、精力更旺盛的新妇女部长。我想,艾地同志不会有意见吧。”宾主都豪爽地大笑起来。陈毅当即嘱咐妇联负责人,把苏尔雅蒂留下,安排好检查治病。
陈毅和周恩来与外宾合影后与大家挥手告别了。众人难抑兴奋之情。苏尔雅蒂则一直念念称道:“陈元帅是挥师百万的军事家,人们都会想到他威武雄伟,却不会想到他待人这样亲切温和,对人关心得如此周到。陈元帅不仅是一位军事领袖,更是一位和善的大哥,使人感到特别亲近。”治病期间,她多次向医护人员称赞陈元帅像位慈祥的大哥,连会见越南南方临时革命政府外交部部长阮氏萍时,还说到陈元帅像位大哥关心她,留其在中国治病。
陈毅对部下,对同志,对友人,都是那么平易近人、亲和友善,在我与他几次难得的接触中感受到,他像一位满怀慈爱的父兄。
1965年我调入外交部工作。1966年陈毅陪外宾访问鞍山,很可能是随行的第一亚洲司的同志向陈毅说过,陈毅见到我父亲时问:“你的孩子在外交部第一亚洲司工作?”我父亲赶忙答:“是,刚去不久。”“让他好好学习,努力工作。”陈毅嘱咐道。父亲立即写信告诉了我,教育我说,陈毅这样的领导人还关心一名普普通通的青年干部,实在令人敬佩。鼓励我不要辜负了陈毅的关怀和教导,要不怕苦累,虚心学习,努力把工作做好。此事不仅深深地教育了我,也成了我父亲关心群众的楷模。
“文革”之初,陈毅应群众之邀参加外交部红卫兵成立大会。我作为第一亚洲司红卫兵队长,也坐在主席台第二排,正处于陈毅的左后侧。会议进行中,陈毅问坐其右侧的姬鹏飞:“现在外交部有多少人?”姬鹏飞尴尬地说:“不知道。”他又转身问坐其左侧的乔冠华,不料乔冠华也带着几分难为情摇了摇头。陈毅转回身来问我:“你知不知道,外交部现在究竟有多少人啊?”我本来不知,又被突然“考问”,紧张加怯场,低头回答:“不知道。”陈毅看着我的窘态,笑着和蔼地说:“我们都是官僚主义。”此事使我更加敬佩陈毅的为人,他对下级的教育时常包含着自我批评。
就在这次大会上,陈毅以积一生的经验,中肯动情地告诫大家,对待政治要慎重严肃。特别指出路线斗争的严重性、复杂性,甚至是“严酷性”。他坦诚相告,在“路线斗争中伤人结怨,会终生难以消弭”。陈毅还说,“破四旧”,砸洋货,我双手赞成,但你不能破坏我们的文化遗产。他露出手腕上的表说:“我的表就是洋货,你给我砸了,我欢迎,但你必须给我一块走得一样准的。”
这番情深意善和推心置腹的讲话,是陈毅为避免外交部广大干部犯错误,在当时恶劣的政治形势下冒着自己“犯错误”的危险,向大家最透彻地交底。这些话与当时“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相左,说出来堪为“冒天下之大不韪”。
陈毅的话使我心灵震颤,刻骨铭心。它使我在十年动乱中,始终守住党和人民的利益以及道德良知的底线,没有栽大跟头。
1966年“文革”伊始,鞍山大乱。6月30日在陈毅参加的鞍山市委常委会上,我父亲对鞍山市的局势表示不安,请陈毅转报中央,采取措施,防止破坏鞍钢设备。陈毅向周恩来报告了这一意见,鞍山很快被军管,避免了大规模的“打、砸、抢”事件,也使鞍山的干部少受了“肆虐性”的冲击。我父亲多次感激地说:“陈毅救了鞍钢,救了鞍山的广大干部。”从此,我对陈毅更增加了感恩之情。
陈毅是元帅,曾横扫顽敌如卷席,后为外长,广结善缘,朋友遍天下。他待人心地相见。他和周恩来的革命情谊,悠久浩深,无可比拟,是一切诤友的典范。两人在人格和道德的领域内,可谓互为形影。周恩来在“文革”中以身为盾多次陪护陈毅接受极左势力的冲击。周恩来还非常关心陈毅的健康,曾直接对我们说:“案子要及时办,赶在主席休息之前呈送。主席休息了,就不宜惊动了。陈毅睡得较早,还是战争年月的习惯,案子晚了就不要送他了,直接送我,可以随时把我叫醒。”陈毅对周恩来极为敬重和信赖。有些看似技术性问题的案子,主管副部长报给陈毅审批,陈毅也往往再报给周恩来审批。1966年“照会战”频发,我们感到思路枯竭,见到陈毅时“央求”地说:“陈总,照会写得太多了,没有新词了。现在是理不‘屈’词‘穷’了,给我们出出主意吧。”陈毅微笑着说:“我这一关好过,你们要多动动脑筋,去过好总理那一关。”简单一句话,给予我们许多启示,既告诉我们周恩来对工作要求的严格,又鼓励我们开动脑筋做好工作,也表现了他对部属的亲切、随和与慰勉。
陈毅无论在战争岁月还是和平年代,对部下都是以平等的人格,以坦率、诚恳的态度,亲切地对待。他胸怀博大,性情豪放,语言诙谐,这充分显示出他的人生智慧,也使人感到特别亲近,在他面前无拘无束。在一次工作之余,我们几个年青人围着他问:“陈总,你的工资一个月多少钱?”他毫不介意,爽快地答:“我也不晓得,反正我不拿军队工资。”我们继续追问:“张茜同志呢,她一个月多少钱?”他嘿嘿一笑说:“我更不晓得啦。”陈毅丝毫没有烦意,始终像一位父兄,慈爱地和我们交谈着。当时的情景和温馨亲切的感觉,至今还温存在心。
率直是陈毅人格魅力的重要特点。率直包含着诚恳,表明胸怀坦荡、光明磊落、无私无畏。同时,也反映出他待人的亲切和信任。有人告诉我,解放初期,中央调韩念龙到外交部,他不愿意离开陈毅的领导和部队生活,专程从上海到南京找陈毅,要求留下。陈毅见面后对韩念龙就说了一句话:“少废话!周总理等你去报到呢。”这句看似“简单生硬”的话,包含着多么深厚的革命情谊和相互信任啊!陈毅的率直正是他光辉人生的一大亮点。
包容是陈毅博大胸怀的最好表现。工作中,部下出错,他不责怪,但却留给当事人终生难忘的教育。一次,在与某邻国签订一条约时,陈毅作为外长提前到场草签。由于工作人员忽略了提示,陈毅一边“念念有词”:“叫我签,我就签。”一边挥笔写下“陈”字的偏旁。大家都敬慕地看着陈毅那豪放和洒脱的风姿,突然有人叫道:“错啦,陈总!”陈毅立即停下笔来:“怎么错啦?”那位同志说:“你签在对方外长的位置上啦。”大家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陈毅则毫无愠色,带着和蔼的微笑说:“让我签,我就签,结果签出个大错误。”陈毅一语,使大家紧绷的神经才稍放松些,接着紧急补救。经陈毅同意,报告周恩来推迟签字仪式一小时。条约文本急送荣宝斋装帧店裱糊。此错纯属工作人员疏忽所致,但陈毅毫无责怪之意,还不时地说宽慰话,让大家缓释紧张和内疚的心情。这件事一直诫示着我们工作要细心谨慎,也永远使我们感激陈毅的宽容。
陈毅有时还对部下开玩笑。有一次,他在国务院外办与张彦、乔冠华研究问题,随即由张彦起草一份文件,张彦很快草就。乔冠华夸赞说:“好快啊。”陈毅接话说:“他和我一样,快而不好。”三人都笑了,把刚才凝思极虑的疲倦都抖落净了。陈毅患有高血压,医嘱不宜吃肥肉,夫人张茜对此“监控”很严。一次在外地吃饭,陈毅见到红烧肉,先后吃了三块,随从的人员提醒他不宜再吃,他幽默地说:“张茜问起,你们都没有看见陈毅吃肥肉,我也没有看见。”大家开怀大笑,这笑声中不仅让人感到陈毅这位领导人丝毫没有尊贵矜持,更觉得他开朗豪爽性格的可爱、可敬。特别使人感到他对部下的真心、真情、真爱,与部下亲密无间的关系,看到他特有的风格、胸怀和人生境界。
1971年春,我从湖南的外交部干校回京“外调”,受托去医院看望一位住院老同志。当我们在北楼走廊说话时,突然发现陈毅在人搀扶下走来,步子缓慢但仍有力,面带憔悴但两眼炯炯有神,仍不失他固有的傲视邪恶的神态。我们赶紧上前叫了一声:“陈总。”复杂的感情使我们热情不起来,也说不出任何问候的话。见陈毅上下打量着我一身破旧的着装,我马上解释说:“我是外交部的,在湖南干校劳动。”陈毅接着询问:“现在干校还有多少人啊?”我把湖南、江西、山西三个干校的人数说了一下,陈毅关切地说:“还有这么多人?不能在干校太久了,外文忘了,业务荒疏了,回来怎么工作啊?下放劳动锻炼是为了更好地工作,不能丢掉业务。”回到干校,我把陈毅的话告诉了大家,众人的感动以及对陈毅的思念,都泛在脸上和晶莹的泪珠里,异口同声地感念老领导,身处逆境和重病中,还牵挂着广大干部。一位曾坚持“打倒陈毅”的同志说:“还是陈毅有人情味!”这句表达并不完善的话,深深地反映了他内心的愧疚和痛悔。
1972年1月6日,陈毅走完了他波澜壮阔的光辉一生。1月10日的追悼会极为简单,毛泽东意外出席,追悼会上毛泽东对张茜说:“陈毅是个好同志,他为革命立了大功劳。”使大家略得慰藉。
我永远忘不了1月11日这天湖南干校的情景:人人带着阴沉的面容,凝重的表情,低头沉思,相见不语,个个心头一片阴云。显然,这是大家都听了关于陈毅追悼会的新闻广播。早饭时,本应沸反盈天的食堂,却寂静起来,大家低头吃饭,饭厅陷入沉闷中,似一片默哀的气氛。出工后,平日的说说笑笑没有了,大家闷头干活,出奇地卖力,头上在冒汗,心中在流泪。休息时,大家席地而坐,回忆起昔日与陈毅接触时的情景,尽吐心里的郁积之言。收工了,大家无意回营,继续着陈毅追思会。
在那段日子里,我脑海里常浮现陈毅在“文革”中拍案而起,把正义的投枪直指“四人帮”。他那无畏直言,堪称“捧冠直谏”,是站在党和国家利益的至高点,代表着亿万人民的心声,发出的震撼苍穹的革命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