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顺
(咸阳师范学院国际交流学院,陕西咸阳712000)
论《史记》的语言张力之美
王长顺
(咸阳师范学院国际交流学院,陕西咸阳712000)
《史记》语言的张力之美主要表现在:长句、短句的张力,构成了《史记》语言疏朗参差之美;对话语与体态语的张力,构成了《史记》人物鲜活灵动之美;雅言、俗语的张力,构成了《史记》论断语言雄辩之美。
《史记》;语言;张力之美
《史记》这部不朽之作,对中国文学、史学都产生过深远影响。单从文学方面讲,司马迁采用纪传体的方法,把事、理、情融为一炉,生动形象地写人记事,借事以达理,借事理以抒情,从而使之成为一部划时代的文学巨著。《史记》的纪传体标志着我国传记文学的真正开始。司马迁传记文学的杰出成就表现在他对历史人物作了必要的艺术加工,塑造了一系列生动鲜明的艺术形象,为后世文学,尤其是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经验。
语言是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因素,文学性极强的《史记》,其语言也有着独特的风格,具备着一定的审美张力。
“张力”一词最早见之于物理学。英美新批评派理论家艾伦·退特于1973年将其引入文学理论中。“物理学上的张力,是指物体受到两个相反方向的拉力作用时,所产生于其内部而垂直于两个部分接触面上的互相牵引力。从物理学的意义上看,张力状态是由多种相互矛盾因素的组合与相互作用力所形成的一种动态平衡。由此引申,对语言张力可以作这样的一个界定:作为文学中的一个重要因素的语言,从不同角度来看,凡当至少两种似乎不相容的语言元素构成新的统一体时,各方并不消除对立关系,且在对立状态中互相抗衡、冲击、比较、衬映,使读者的思维不断在各极中往返、游移,在语言和言语所描述的内容这两者情感格调之间相反相对,也就形成了语言张力。”[1]如“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2]这其中富含文学的辩证法。同样,以急语写缓,以缓语写急,以隐语写秀,以秀语写隐等,都会产生此种效果。文学语言的张力主要产生于由语言所直接促发的多重意义、别样意蕴对单纯、有限的语言外壳的冲击,这在文学语言的语体色彩、句式选择、语言形式上都鲜明地表现了出来。“文学语言的张力在于其自身能指与所指的矛盾统一,有限所指所激发、容纳进无限的能指,这源于语言新秩序的创造。”[1]从“张力”的效果来看,“文学张力具有强大的刺激性,各方面文学因素的紧张状态构成了对鉴赏者接受习惯的强大冲击,唤起读者的一种‘惊讶感’,置读者于凝神状态之中,经过情感碰撞会进一步酝酿读者由作品唤起的复杂的情感。在张力的心灵压强下,紧张的心智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状态,刺激情感大量涌现。而‘张力’作为一种内部的力量,它最终又是外指的,必定会通过某种形式表现出来,让文本接受者虽无法触摸,却时刻都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3]由此引申,语言张力效果,其最实质的特征就是有限语言的无限表现,通过各种形式、各种句式、各种语体来传达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象外之形。
《史记》的语言使其文学价值更加突出,让《史记》中的人物更加生动,而这一切又都归功于司马迁对语言的创造性运用,《史记》语言张力让其具有独特的审美性。
《史记》行文变化莫测,任其千端万绪纷至沓来,诸多线索交互错综,而司马迁以灵活多变之句式,匠心独运地写来,次序井然,条理清晰。长句短句相间,可以说是《史记》语言的一大特色。
司马迁是熔铸长句的大师。“所谓长句是指词语多,结构复杂的句子。长句表意周密、严谨、精确、细致。”[4]例如“《孝文本纪》:‘赐天下鳏寡孤独穷困及年八十岁以上孤儿九岁以下布帛米肉各有数。’在这一句话中,将所赐范围之广泛,所赐对象之众多,所赐物品之实用、实惠和‘各有数’所表现出的细心、周到表达无遗”。[5]同时言外之意即文帝的德治仁心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又如《春申君列传》中一句: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人之王所生子者遂立。[6]1876此句用二十二字从容而有序地交代清了这位“子”的几层关系:一是这位“子”是李园女弟所生;二是李园女弟先受春申君宠幸;三是李园女弟怀孕之后;四是再将李园女弟送给楚王所生下的。一个二十二字的长句把一个复杂、曲折、隐微的内容概括得一清二楚。一个长句就浓缩了一个故事,一场宫廷阴谋!再如《孝文本纪》:故吏二千石以上从高帝颍川守尊等十人食邑六百户。[6]296该句讲文帝即位,为了施德惠于天下而封赠宿老之臣。“十人”是封赠的对象,也是该句的主语,而这十人都是“故吏二千石以上”,又都是“从高帝”,“颍川守尊等”是举其中的颍川太守各尊的为代表以概其余,都是句子中主语的定语,这三重定语将所赠封的人的身份、来历明确而又清晰地交代出来了。这些长句,一方面涵容量大,能把多方面复杂的内容,全面而周到,从容而有序地在一句话里表达出来;另一方面,还能把那些相当曲折隐微的情事委婉而尽畅地传达出来。总之,《史记》的长句,虽然结构复杂,成分多,字句长,看起来似乎繁重,但这些长句大都经过司马迁这位语言大师的精心经营,都是高度凝练的,因而许多长句繁而不冗,更加显得劲捷有力。
在司马迁的笔下也常出现短句。“所谓短句是指词语少,结构简单的句子。短句表意简洁、明快、灵活。”[4]《史记》中的短句多出现在紧张的场合。《刺客列传》叙荆轲刺秦王一节:
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砍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摘秦王。……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6]1972-1973
刺杀秦王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人人揪心凝气,其气氛之紧张令人窒息。司马迁以短句出之,简洁明快,描绘出了秦廷之上的秦王与诸臣是何等的惊慌失措,狼狈不堪,失魂落魄;而荆轲的凛然无畏在如此场面之中亦更加鲜明。再如《项羽本纪》中写巨鹿之战: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斧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6]217
一场紧张激烈的战争,用短句写来,既把战争写得传神,又能吸引读者的眼球,使读者身心高度紧张如身临其境。又如《吴王濞列传》亦用短句:
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6]2169
吴见思在《<史记>论文》中点评说:“亦二十三字分十短句,作两层两对,铿锵利落,甚妙!”叙写将领如樊哙、郦商、夏侯婴、灌婴以及周勃等人的战功,也以短句写之,简练而传神。如《樊郦滕灌列传》樊哙传:
初从高祖起丰,攻下沛。高祖为沛公,以哙为舍人,从攻胡陵,方与,还守丰,击泗水监丰下,破之。复东定沛,破泗水守薛西。与司马尼战砀东,却敌,斩首十五级,赐爵国大夫。常从,沛公击章邯军濮阳,攻城先登,斩首二十三级,赐爵列大夫[6]2053
这种选择特定字眼,对各人的战功作流水账式的叙列,简短自然,使文本整体上语言疏朗,同时,面对这种战争场面的描写,短言促语,能够紧紧抓住读者的心灵,让读者凝神感受。简练的言辞对于描写赫赫战功则更能于简单处见非凡,也容易使读者以轻松的心态来接受这些显赫的战功。同时,这些短句有点类似于传统画法中的白描,白描纯用墨线勾勒,不着颜色,不用浓墨重彩的烘染。短句多用动词及主谓宾等基本成分,不用或少用形容、渲染,尽量脱落定语、状语、补语等修饰成分,以达到简练、劲捷的目的。总观《史记》,其行文走笔,对长句,短句的安排十分精巧。长句、短句各司其职,当长则长,当短则短。
《史记》单篇中长短句错杂更是多见。长短句错杂,富于变化的句式写人叙事,往往构成一种疏朗参差之美。如《淮阴侯列传》:
诸将皆喜,人人以为各自得大将,至拜大将,信也,一军皆惊。[6]2026
此句长句间于短句之中,跌宕起伏具有跳跃的美感。又如《李将军列传》中刻画李广善射,与匈奴射雕者交战:
匈奴大人上郡,天子使中贵人从广勒习兵击匈奴。中贵人将骑数十,纵,见匈奴三人,与战,三人还射,伤中贵人,杀其骑且尽。中贵人走广。广曰:“是必射雕者也。”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果匈奴射雕者也。[6]2198
长短句相间,句子参差错落有致,仅通过这样的一段文字,就使一个料敌如神、坚决果断、智勇双全的将军形象跃然纸上。再如《货殖列传》:
由是观之,闲人深谋于廊庙,议论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鹜者,其实皆为财用耳。今夫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摄利履,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弋射渔猎,犯晨夜,冒霜雪,驰坑谷,不避猛兽之害,为得味也。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医方诸食技术之人,焦神极能,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也。农工商贾畜长,固求富益货也。此有知尽能索耳,终不余力而让财矣。[6]2473
此段短句间于长句之中,既减少了长句相连所造成读者阅读心理压力,又使文句活泼、疏朗,“短—长—短—长”如波如浪。“其格调之排宕,起伏之层迭,笔致之诡激,句法之变化,无奇不有,又无一相复,洋洋乎巨观也。合全部书读之,凡百余篇未尽之意,皆发于此,如神龙调尾,如海风回溯,又如河将入海,分为九派,一气混茫之中却自历历分明。”[7]
总之,由于长短句相间,构成了《史记》语言疏朗参差之美,增强了《史记》的文学性及可读性,使其诸多文字洋溢着鲜活的光彩,展示了作者驾驭语言的高超才华。
司马迁被誉为“伟大的语言艺术家”、“卓越的语言艺术巨匠”、“杰出的语言大师”,他在语言上的一个突出的贡献,也是对后世小说、戏曲影响最大的贡献,就是创造了真正达到性格化的语言。根据应用语言学层次理论,人的层次与语言层次的关系,语言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修养、职业、学识等,语言比外表等第一形象更内在、更真实。“语言是人的第二形象。”[8]司马迁在塑造人物时,对于人物对话语言是颇为用心的,而人们在进行表达交流思想情感的过程中,总会伴随一定的表情、身势姿态或体位的变化等,这在塑造人物形象上,也具有不可小视的作用。司马迁用对话语——特定情景下人物的特定话语,与体态语——人物的表情身势姿态这种对立统一的因素塑造各种活灵活现的人物。
《史记》里的对话语言都力求表现人物的性格,人物不同,性格各异,语言也就不同,每个人物所说的话都与其性格、身份以及心理状态相一致。例如《吕不韦列传》中,吕不韦看见安国君的儿子子楚质于赵,处境很不得意,就利用他,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6]1951这句话的口吻,充分表现出“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的大商人吕不韦的身份和心理。《廉颇蔺相如列传》蔺相如自愿为赵王奉璧入秦时说: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6]1905这表现了蔺相如的谦虚本色,对事认真负责的态度。《张丞相列传》中写周昌口吃: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虽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6]2070把周昌在急切的情况下口吃的样子生动形象地表现了出来。《陈涉世家》写到: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6]210写陈涉在未起义前有这样的感叹,透露出他那种非凡的理想。
项羽、刘邦同是看秦始皇的出游,但两人独白迥异,《项羽本纪》写到:籍曰:“彼可取而代也。”[6]243《高祖本纪》写到: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是也!”[7]表现出各自的身份和思想情感。因为项羽出身于没落贵族阶级,他有复仇的愿望;而刘邦原是一个低微的官吏,他对未来充满憧憬。前者作为楚国大将之后,本身又是一位才气过人的英雄,所以不把秦始皇放在眼里,出言大胆而干脆,符合项羽豪爽粗放的性格;刘邦出身平民,只不过是一个封建统治的下层小官吏,且身染流氓习气,贪图享受,所以见到秦始皇华丽奢侈的仪仗,不免心生艳羡、向往之情,为之感叹。表现了刘邦贪婪多欲的性格。人物语言对话正是人物的第二形象,所以通过语言塑造出来的人物往往最真实最丰满。
然而,语言具有模糊性。语言尽管在表现人物形象上有重要作用,但语言本身的局限促使人们寻找更多的塑造人物的方法,而体态语正好弥补了语言的不足,人物对话语言与体态语协调统一,共同为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而服务。因此,司马迁注意到通过人物的表情身势姿态也即体态语去塑造人物,使人物性格特征突出,个性鲜明,一个人的性格不仅表现在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且表现在他怎样说,怎样做。如《淮阴侯列传》:
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剑,中情怯耳。”众辱之:“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胯下,蒲伏。[6]2025
司马迁写韩信受胯下之辱,通过韩信的表情“孰视”表现出韩信镇定自若、从容不迫。他“俯”“蒲伏”两个分明而有序的动作说明韩信不愿与屠中少年计一时之长短,充分地表现出了韩信宽广的胸怀和能屈能伸的大丈夫风度。而这一切恰恰是通过人物的体态语表现出来的。
通过体态语还可以挖掘人物内心世界,深刻地刻画人物形象。体态语是人内心世界的一种外在形式,通过它可以让读者感触人物精神生活当中的深微隐秘之处。如《吕后本纪》:
七年秋八月戊寅,孝惠帝崩,发丧,太后哭,泣不下。留侯子张辟强为侍中年十五,谓丞相曰:‘太后独有孝惠,今崩,哭不悲,君知其解乎?’丞相曰:‘何解?’辟强曰:‘帝毋壮子,太后畏君等,君今请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入宫,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心安,君等幸得脱
祸矣。’丞相乃如辟强计,太后说,其哭乃哀。[6]281吕后身为人母,儿子死后,却“泣不下”,这种奇怪的表情、神态,反映了太后内心的恐惧即担心惠帝没有成年的儿子的悲痛,当陈平听了张辟强的主意,使吕后军权在握时,由于心中负担解除了,相应地,吕后的表情也就转忧为“悦”,“其哭乃哀”,亲情本性才自然流露出来。前后截然不同的两种表情、神态正是吕后前后心理变化的真实写照,非常富于戏剧性,但是也很深刻、真实,将吕后这一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再如《项羽本纪》:
樊哙即带剑拥盾入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帏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6]222
这段文字首先利用体态语将樊哙的个性,在他怒闯鸿门时,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先写他“闯”的动作:“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结果“卫士仆地,哙遂入”,干脆利落的动作,咄咄逼人的气势,表现了他的“猛”;接着写他闯入鸿门宴时的表情、身势:“披帏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面对项王他依然昂首挺胸,怒目而视,表现了他的“勇”;等到项羽赐酒食,他则“置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这一系列毫不畏惧的、坦然的举止,突出了他粗莽豪迈的气势,利用人物的体态语于无言中将人物的个性、气质表现无遗。其次是这位勇士之辞表现出了樊哙面对“西楚霸王”不卑不亢,没有畏惧,没有谄媚,据理力争的英雄气概。通过这段对话语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体态语与对话语参合为用,把一个毫不畏惧、英勇善辩的樊哙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使樊哙这一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对话语可以直接反映人的性格、气质,而体态语可以更深入地将人的潜在的气质、个性深刻地表现出来。体态语与对话语这对矛盾使体态语与对话语各自发挥其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作用,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努力寻找一个平衡点,而寻找到的这个平衡点正好能够表现出栩栩如生的人物。这也就是对话语与体态语的张力所产生的魅力。
“《史记》中的‘太史公曰’文首的称之为序,文末的称之为赞,习惯统称为论赞。这些论赞,就史论说,是司马迁借以抒发己见的一节文字。通过它,可以了解司马迁对历史人物的爱憎感情,是非态度,是研究司马迁史学思想的最直接最重要的材料;就文章而言,这些论赞是司马迁呕心沥血、惨淡经营的苦心力作,几乎字字珠玑,篇篇精美,是经久不衰脍炙人口的古典散文佳品。”[9]在这些论断中司马迁常通过两种方式以增强说理性。一是引用古代典籍和古人语;一是引用民间谣谚俗语。前者可以称为雅言,后者可以称为俗语。此处的雅言可以等同于文学语言。“所谓文学语言,又称标准语,是现代汉民族语言中经过高度加工并符合规范化的语言。就这个意义来说,文学语言也包括优秀的、典范的文艺著作的语言,带有浓厚的书面语色彩。而所谓的俗语,包括民间传说、故事、谣谚、寓言神话、方言土语等民间文学语言,这些语言带有较强的民间口头语体色彩。”[4]
司马迁将雅与俗融合在一起,在这对矛盾的相互作用下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效果。《史记》的论断语言“太史公曰”,读来令人能深刻地感受到司马迁对人对事评论言辞深刻有力,说理透彻,令人不禁暗自称赞。如《万石张叔传》中
仲尼有言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其万石、建陵、张叔之谓邪?[6]2136
此语出自《论语·里仁》;又如《宋微子世家》中
孔子称:“微子去之,箕子为奴,比干谏而死,殷有三仁焉。”[6]1349
此语出自《论语·微子》;又如《范雎蔡泽列传》中
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范雎、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6]1895
此语出自《韩非子·五蠹》;再如《扁鹊仓公列传》中
故老子曰“美好者不详之器”,岂谓扁鹊等邪?[6]2165
此语出自老子的《道德经》第三十一章。司马迁在其论断语中广泛引用古书典籍中的语言,使其论断有理有据。同时,司马迁还在其论断语言“太史公曰”中引用古人语。如《三王世家》中:
太史公曰:古人有言曰“爱之欲其富,亲之欲其贵”。故王者疆土建国,封立子弟,所以褒亲亲,序骨肉,尊先祖,贵支体,广同姓于天下也。[6]1681
司马迁在其论断语中引用古书典籍和古人的这些言语不仅增加了其论断的可信性,而且增强了其论断的雄辩性。《史记》中的论断语言都出自“太史公曰”,若是只一味地用雅言评论,也只能说是一面之词,其说理的可信度以及对读者的说服力自然会有所减少。
司马迁还巧妙地引用民间俗语、口语,有效地提高了其论断的可信度、说服力。雅言、俗语的张力不仅使“太史公曰”充满雄辩之美,在行文过程中亦使文章整体上多姿多彩,文白相间,雅俗共赏。《李将军列传》中“桃李不言,下自成蹊”;[6]1838《平原君虞卿列传》中“鄙语曰:‘利令智昏’”;[6]2204《白起王剪列传》中“尺有所短,寸有所长”;[6]1862《郑世家》中
语有之:以权利合者,权利尽而交疏。[6]1448《孙子吴起列传》中
语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之,能言之者未必能行!”[6]1724《刘敬叔孙通列传》中
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信哉![6]2105
司马迁引用的这些谣谚俗语都有着很强的生命力。它们俚而不俗,浅而有味,既增强了《史记》论断语言的表现力,也加强了它的文学色彩。这些俗语,启人智慧,富有哲理。无论是说理、叙事都有不可估量的价值,这也充分体现了民间语言的独特魅力。它们与引用古书古人之语一起参合为用,打造了评论语言的多重语言风格。司马迁能够在雅与俗之间游刃有余地安排语言,能够取其平衡点,能够使这对矛盾的两个要素互相撞击,产生出火山喷发式的力量,造就出《史记》论断语言及其说理叙事的雄辩之美。
总之,《史记》语言无论是句式上的错落参差,语体上的雅俗对立统一,还是塑造人物时的对话语与体态语的融合,都如小溪汇入大河一样融进了《史记》的生命之中,它们使《史记》的生命力愈加旺盛,充满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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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
A
1002-7408(2011)11-0097-04
国家“211工程三期重点学科建设项目”基金项目;咸阳师范学院科研基金项目(07XSYK215)。
王长顺(1969-),男,陕西乾县人,文学博士,咸阳师范学院国际交流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司马迁《史记》及汉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陈合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