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平
去农化与开放:中国人生命历程之变
——基于小群体的案例研究
周秀平
文章基于生命历程理论视角,以出生于 1978年前后的同宗五兄妹和他们父代的生命事件序列及其转折为分析对象,通过亲子两代两个小群体的生命历程比较,揭示出中国人在社会转型时期生命轨迹的去农化特点。去农化的转折使得中国人的人生发展多元而开放,且重构与再造了中国人传统的社会角色。中国人生命历程的变化体现了行动者对于社会结构,即中国人对中国文化传统的遵从与再造。
去农化;中国人;生命历程;变迁
在过去两千年中,中国从没有发生过“全部的”“永久性的”变迁,而只有“适应性的”“循环的”变迁,这主要是因为中国的文化始终处于一个静态的农业社会中。在相对静止和封闭的传统社会里,中国人“生长终老”于同一个生活世界,并在其中完成以年龄角色为基础的生命转折。社会流动机会的稀少与社会等级结构的严格约束,使得大部分中国人都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打地洞”的先赋角色平行地完成了代际间的社会地位传承。但是,以“跃龙 (农)门”为人生理想的中国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提升社会地位的努力。
本文主要通过两个同期群生命历程的差异和联系来展现中国人生命历程的变化。第一个同期群为出生在 1978年前后的五个同宗兄妹;第二个同期群为他们的父亲,出生在 1955年前后。亲子两代所代表的同期群在他们所在的村庄——楼村——占总人口的近 70%。总体上看,与父代相比,五兄妹所处的时代更加鼓励发家致富;更加崇尚文化科技和法治;信息交流更加广泛便捷;文化娱乐更丰富多彩;消费结构更加多样;自由流动更加频繁[1]5。这其中,“远离传统的务农生活方式和自由流动”是新中国成立后楼村人生活模式中的最大变化,这一变化与中国的改革开放政策相伴而生,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改革开放政策的直接影响,这一影响体现为改变楼村村民“农生农”的传统生计代际传递模式,表现为“子不承父业”。这一“子不承父业”的生计方式变化也同样出现在类似楼村人的其他中国农民的生活中,笔者用“去农化”作为一个分析性概念去概括这一发生在楼村亲子两代人的生命历程之异。
在关于现代化与社会变迁的研究中,研究者一般都把农村居民视为传统观念、传统生活方式的典型,几乎都把他们标签为社会弱势人群,他们的社会经济地位和生活境遇在现代化过程中稳定地处于劣势状态。因此,一旦农村居民发生了职业或地位的流动,那么不管以什么方式进行,绝大多数都是向上的流动。他们所流向的阶层,在中国大体可以归纳为三个方向:工人阶层、白领阶层、自雇佣阶层。如果说在计划经济时代,农村居民向城市的流动首先是一种身份的流动,然后才是职业的流动;那么在市场经济时代,中国农民的流动则首先是以职业流动的形式进行,户籍意义上的身份流动可能尾随其后,也可能保持不变。楼村这一群出生在 1977—1979年的周氏同宗兄妹,在中国现代化浪潮的影响下,首先以职业变动的形式进入城市,再逐渐变更户籍身份——从农村户口转变为城市户口。五兄妹年龄相差两岁,出生在中国改革开放政策实施之初,其生命历程的发展与中国现代化的进程具有一定的同步性。或者说中国人从乡村到城市——无论是职业的还是户籍的——流动展现了中国现代化变迁下的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微观图景。
专栏 1 个案编码
在描述、分析五兄妹的生命历程前,我们先看看他们五人之间的关系。首先,他们都姓周,属于楼村的主要姓氏。年龄从大到小依次为厚国、厚芳、厚立、厚文和厚君。其中前三个为亲堂兄妹,即他们是同一个爷爷的孙辈,厚君的爷爷与他们的爷爷是亲兄弟。厚文属于周氏家族另一房的后裔,与其余四兄妹的关系超过了五服。但同姓同龄,又在同一所小学和中学读书,因而同四兄妹的关系都很好。费孝通曾指出,传统乡土中国社会,中国人际关系结构的基本组织原则是以血缘为基础的。在一个自然村落内,村民都按照辈分、泛亲疏的方式相互称呼。这五个同龄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最小的厚君称呼前面四个哥哥姐姐的方式为其姓名的最后一个字加上“哥”或“姐”。但是我们知道,中国人在给小孩取名的时候,除了正式的学名以外,还会有一个“喊名”,类似于绰号。“喊名”的缘起可以很正式也可以很随意,如厚国的“喊名”为“毛吖子”,这是因为他在他自己的家庭里排行最小,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于是厚君就称呼他为“毛哥”,长辈们则直呼“毛吖子”。厚立因为同辈中还有一个年龄比他大的,而学名与他仅有一字之差的堂哥,于是其“喊名”为“幺立儿”,意思是说,在楼村有两个“立儿”,他是较小的一个。这样厚君则称呼他为“幺立哥”。同理,厚国称呼厚君为“大平”,这只是因为厚君在自己家是老大。这五兄妹中的厚芳和厚文的“喊名”没有什么正式缘由,也不需要作区分,就直接在姓名的最后一个字上加一个表示辈分的字构成喊名。长辈们直接以“某某儿”称呼,同辈则换成“某某哥”、“某某姐”,或者冠以他 /她的排行。所以,在楼村,如果听到一个长辈称呼哪个小孩为“某某儿”,不要以为就是他/她的儿子或女儿,而要视情况而论。
图 1 五兄妹生活事件的时间比较
从图 1我们可以看到,在初中以前,五兄妹的人生事件基本遵循社会标准时间的要求和年龄角色的行为规范。五兄妹在位于该村西南方向、毗邻村两委办公室的中心小学的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级完成了小学教育。升入初中后,五兄妹没有直接进入该镇的中学念书,而是进入距离较近的邻镇的中学。楼村的位置坐落在两个镇交界,楼村是距离自己属地港镇最远的村落。1992年,楼村通往村外的基本方式还是步行。每天来回 10公里的山路对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而如果寄宿住校,需要一笔不少的现金开支,这一开支给当时五兄妹的家庭增加了不小的经济压力。但不到一年,大的四兄妹都转回本镇的中学,厚君因为成绩好得到减免学费等优待而留了下来。1993年,五兄妹进入高中——即在他们 15~20岁期间,这是他们人生发展的第一个分界点。在对升学无望的预期下,年龄稍长的厚国和厚芳没有继续念高中,进入另一个生命事件:工作。厚文进入职高,厚立和厚君则在一所普通高中继续上学,成为挤“高考”独木桥的分子。厚国念完初中后,在“工作”这一转折中的第一份工作是作学徒,随他的堂哥学“漆匠”。此后,他历经“漆匠”、“水管工”、“焊工”等小技术工人,在当地县城、外省等地打工,成为当代“进城务工人员”中的一员。厚芳于 1994年进入当地县城一家国企棉纺厂作临时工。1998年,在中国企业改革的大浪潮下,她所在的棉纺厂进行了股份制改造,从国企变为私企。她临时工的身份变相保持——合同工,工资待遇和社会保险待遇上一直低于正式职工。2000年,自由恋爱的厚芳在 23岁时与该厂的“正式职工”周某结婚,同年生下女儿,完成她生命的又一次转折。2007年年底,厚芳辞去在棉纺厂的工作,投入一万多元在该厂附近开了一家儿童用品店。目前的经营“够 (她)自己和女儿上小学的开销”。
1997年,厚立、厚文和厚君高中毕业。此后,厚文在县城的保安公司工作一段时间后,因一次意外的机遇回到原就读的职业高中工。厚立在外省打过一段时间的工后回到家乡,随父母在当地县城郊区做木材生意。2004年,娶了城郊一女子为妻,同年生下儿子,现已四岁。厚君在复读一年后考上了当地省会城市的一所重点大学,此后一直读到研究生,现在一所大学工作。
生命历程大体是指在人的一生中随时间的变化而出现的、受到文化和社会变迁影响的年龄级角色和生命事件序列。轨迹和变迁是生命历程研究中两个最重要的核心概念。轨迹和变迁的相互作用导致了生命历程中转折点的产生。生命历程研究关注生命事件的具体内容和时间的选择、构成个人发展路径的阶段或事件的先后顺序以及变迁所发生的社会标准时间和角色变换的先后次序。生命历程研究有两个较为稳定的研究传统:一是从同龄群体及其历史的视角来分析个体的生命历程,另一是从社会文化角度来看生命历程。从现有的研究来看,最早的生命历程研究范式可以追溯到美国的芝加哥学派。从 20世纪初到 20世纪 40年代,美国社会经济经历了大萧条之后,开始进入高速发展期,大量农村人口涌向城市,城市规模迅速膨胀,社会问题因此也层出不穷,如移民问题、犯罪问题、家庭婚姻问题等。芝加哥学派的许多研究者为此深入实践,开展调查,寻找解决这些问题的答案;其中以托马斯和兹那涅茨基合作的《在欧洲和美洲的波兰农民》为代表。托马斯等运用生活史、生活记录和情景定义等方法研究移民的生活轨迹和社会变化,以及社会变化在移民心理上的反映。他们的研究在当时并未引起学者们足够的重视。直到 20世纪 60年代,这一研究范式在三个因素的推动下开始复兴,即社会调查与理论研究的紧密结合、社会发展与个体生命历程联系的密切以及人们对历史年龄和社会年龄关系的深刻理解[2]1-7。复兴后的生命历程研究展现了该理论范式的蓬勃生命力,如雷伊的同龄群体概念和年龄级的生命角色、纽加尔顿的标准时间表、霍根(Hogan)和伽斯皮(Caspi)等人关于偏离社会标准时间的生活事件对人的发展与变迁的负面影响研究等。
20世纪 80年代中期,艾尔德的生命历程研究是这一领域的代表性成果。艾尔德首先将生命历程界定为“在人的一生中通过年龄分化而体现的生活道路”。年龄分化则为“年龄所体现的社会期望差异和可供选择的社会生活内容的差异”。正是这些差异影响到了生活事件的发生及其在某一状态中持续时间的长短,从而形成了不同的生命阶段、变迁和转折点。艾尔德认为年龄级的变迁发生于一定的社会建制中,同时受到历史变化的影响。据此,他从四个方面归纳了生命历程研究范式的原理:
第一,一定时空中的生活。这一原理最关注“同龄群体效应”,即同一年龄组的个体会在大体一致的时间范围内经历相同的生命事件。
第二,个人能动性。生命历程研究范式的这一原理强调个人经历和个体性格特征对个体生命差异的影响。同龄群体并非严格遵循同龄群体效应的影响,他们对同一社会历史事件的卷入程度有深浅之分。个人能动性强调行动者对社会结构的建构作用凸显了主体的自主性。
第三,相互联系的生活。个体总是生活在一定的社会关系网络中,这一原理指的是互动的社会生活,个体通过与他者的互动与更广阔的社会变化联系起来。
第四,生活的时间性。这一原理指的是生命历程中发生变迁的社会性事件,以及个体与个体间生命历程的协调发展[3]。
由艾尔德首先提出的这四个原理在当今的生命历程研究中依然被广泛引用。在社会学中,生命历程的研究推广到了教育的获得、从学校到工作的转变、职业生涯、婚姻和生育的时间选择、从工作到退休的转变等五个方面。生命历程研究范式凸显年龄的社会意义,关注社会模式的代际传递,以及宏观事件和结构特征对个人生活史的影响。
生命历程和生活事件虽然只有针对个体而言才有意义,但在引入“小群体”和“代”的概念后,可以扩展到对群体甚至更大范围的社会变迁结构性特征的认识。生命历程研究本身也正是因为消除了宏观与微观的隔阂,沟通了个体与集体两个分析视角的分歧,结合了定量与定性两个研究方法的优势,才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该范式承认社会宏观结构背景对个体生命发展的影响,如同期群会大致同时经历相同的生命事件,不同代的同期群遵循不同的社会标准时间完成生命的转折等,在此意义上,社会变迁的含义得以体现。另外一方面,生命历程研究主张个体的自致力对个体的人生发展产生积极或消极的影响。同时,“相互联系的生活”又能体现世代间的承继、文化的传承等。
从生命历程理论范式中“生活在一定时空”的原理来看,同龄的五兄妹大致在相同的年龄级经历生命历程中的获得教育、从学校到工作、职业发展、结婚和生育等生命事件。五兄妹从以农业种植为主要生活来源到以非农收入为主的生计方式的转变,实现了职业意义上的非农化转变。虽然由于个体主体能动性和相互联系的生活的影响,“大致相同”下的生命事件在是否发生、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上开始出现了差异。此外,五兄妹的人生发展也出现了不同的走向,但这一走向与中国的现代化历程是同方向的,那就是居住的场所从乡村到城市,从事的工作从农业生产到非农职业。
五兄妹在完成教育后所面临的两个主要的生命转折是工作和婚姻。从工作上看,他们都没有沿循其父代的“务农”生计方式,而是卷入中国城市化的浪潮,以非农化的职业作为生计的主要来源。中国青年的择业观念,从总体上表现为一个由“统包统配”到双向选择和自主创业的变化过程。20世纪 80年代初,“大锅饭”与“铁饭碗”的观念逐渐被打破;80年代中后期,由“学而优则仕”向“学而优则商”的观念转变;到 90年代,出现了自我创业的现象;21世纪,包括大学生在内的青年的就业观念变得更加务实,但文凭与证书、应聘与创业、功利与稳定之间的多元组合也更加频繁[4]。对于“农民”出身的五兄妹来说,除厚君因为获得了高学历而可以谋得相对较好的职业外,其余四兄妹的择业基本以薪酬高低、体力或脑力劳动为主要的选择标准。高收入的非体力劳动者成为他们共同追求的职业目标。在婚姻上,厚芳、厚立、厚文在 23至 24岁左右结婚,这一年龄符合社会标准时间,而厚国与厚君截止到本研究调查之时仍然没有结婚。这两兄妹的婚姻成为他们两家父母的“心病”,也是当代中国农村父母们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当代青年的择偶观为“浪漫的爱情,现实的婚姻”:对配偶的选择基本自主,职业、住房等物质因素与教育程度、健康、外貌等自然因素成为主要的择偶依据,社会背景淡化,个人条件趋强,但两性取向仍然存在差异,保留传统的痕迹,体现为男性的向下选择与女性的向上选择组合的“男强女弱”为主导婚配类型。已婚的厚芳、厚立、厚文的婚配介于传统和现代模式之间,配偶的选择充分考虑个体的意见,但必须尊重他们父母的观点和建议。当然他们三个的父母也不再像其祖父母辈一样完全支配子女的婚姻了。“我们只是提提意见,决定权还在于你们自己。”一位被访的母亲这样回答研究者。可在他们自己的青春年代,五兄妹的父母们的婚配基本上处于社会结构与家庭环境的双重约束之下。
从人口统计特征来看,五兄妹的父代基本出生在 1955年前后。与他们的子代相比,父代的文化水平整体上要低,基本在小学水平以下,子代则在初中水平以上;从生命事件发生的时间来看,子代走入社会、参加工作和婚育的年龄要晚于他们的父代;从人生机会来看,子代的发展机会显然要大大多于他们的父代。生命历程理论中的“同龄群体效应”说明,出生在同一时代的人会大致相同地受到当时社会重大事件的影响,因而会在基本相同的时间内经历人生的转折。从中国农民的生命历程来看,一旦婚育生子,个体在很大程度上就处于生命事件的休眠阶段,直至生命结束这一最后的生命转折。然而,当代中国社会的制度转型,作为一个颇具影响的“社会事件”(“社会事实”)影响了父代的生命历程,与自己的父代 (子代的祖父代)按部就班的生命历程相比,这代人在原本仅仅从事农业生产这一单一性“职业”的人生休眠阶段获得了非农性的发展机会。他们的父亲一辈子都是“被束缚在土地上的”。
以农业性收入和非农业性收入为分析维度来比较楼村 30年的经济发展变化,可以明显地发现一个非农性生产渐渐上升、农业生产重要性渐渐下降的过程。在 20世纪 80年代,刚刚分田到户的楼村人基本以农业生产为主要的收入来源,父代是各个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和供养者。90年代,搞活流通的中国城乡间的贸易为楼村的家庭副业带来一个机会——编织鳝鱼篓子兴盛一时;鳝鱼篓子市场规模的缩小与消失没能解决楼村剩余劳动力的转移问题,与中国此时的“民工潮”同步,楼村的年轻人开始离开家乡,南下打工。但这一“民工潮”对五兄妹的人生发展影响更大,父代的年龄和较低的人力资本使得他们更难适应、融入城市生活。从人生半径来看,父代基本在县域范围内,超出一省的务工经历和旅行经验都很少。厚君的父母到过当地的省会和首都一两次,其余四兄妹的父母们从未到当地县城以外的地方。厚芳父亲在田野调查时对研究者说,他此生最大的愿望是坐一次飞机,“哪怕是在 CD县 (当地县城名)的上空转一圈也好。”
楼村亲子两代在生活事件和生命转折中的差异体现了他们对传统角色与行为规范的重构,同时也有传承。重构的第一方面是父代对子代的单向控制转向为父子两代的双向沟通和相互影响,体现为单向度的教化向子代“反哺”父代与父代教化子代的共存,也体现为媳妇在婆媳关系中自主权的获得与增强;第二方面是婚姻制度中子代自主权的增强与通婚半径的扩大,由单纯的父母之命向自由恋爱、父代认可转变,通婚距离从行政村、镇为主变为以县、省甚至跨省婚配比例的增多;最后是生活半径超越村落向全省甚至全国范围内的拓展,以及由此带来的从夫居制度的式微。传承则表现为在传统节日中的祭祖;男性依然是家庭的代表与收入的主要提供者;传统的地缘与血缘关系对利益关系的超越等。
从总体上看,在人类文明社会史上,文化传承的方向都是从上一代人传向下一代人的,与之相对,教化者与被教化者的角色也总是固定不变。因此,在社会最基础的组织——家庭中,亲代教化的角色和子代的被教化者角色几乎成了一切文明社会文化传承的基本法则。然而,这一法则在近代的现代化运动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些挑战来自于两代人在价值观、生活态度、知识体系和社会行为上出现的差异、隔阂乃至冲突。亲子冲突预示了单向的由父及子的传统社会教化与文化传承模式的危机。这一危机发生的社会背景正是激烈的社会变迁。子代比他们的父代更快适应变化了的社会,更快地理解新事物、接受新观念,这使得子代获得了“反哺”父代的能力,同时父代也就丧失了教化的“绝对控制权”。亲子两代在社会变迁时期的“再社会化”,表现为对传统的社会角色的重新定位。亲代在总体上保持教化者角色的同时,教化的方式和态度发生了变化,即“重新定位”,并在适当程度上接受子代的“信息与观念传导”[5]55-64。
在生命历程理论中,研究者已指出轨迹和转变是两个重要的分析性概念。轨迹这一概念的含义指的是个体在一生发展中的某一具有长期稳定性的心理或社会状态,如长期的抑郁,或者是子女、父母等持续时间较长的社会角色。转变则是指这种状态的变化,往往在较短的时间内发生。转变与持续构成人生发展的整体轨迹。生命历程理论的内在逻辑之一在于其因年龄而自动获得的先赋性角色以及与之相应的权利和义务;其逻辑之二在于生命事件或转折的出现的不可逆性。如在中国的传统时代里,生育基本上要发生在婚配之后。亲代生命轨迹的特殊变化体现在文化的部分再构与生命转折的错位。在相对静态的传统社会结构中,他们继承自己父代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以及从事农业生产的经验。但这些经验并没有传承到他们的子代身上。从子代所属的同期群来看,无论是否为独生子女,无论城乡,他们都缺乏足够的农业生产经验。今日中国的农村年轻人如果不能在城市找到赖以为生的工作,回到农村后他们还需经历一个痛苦的再社会化过程,学习他们“原本应该掌握的”农业生产经验。而父代由于缺乏城市生活的经验以及文化素质的相对低下,反倒要向自己的子代们学习。周晓虹用“文化反哺”解释这一社会现象。他认为:社会变迁加剧,层出不穷的新事物和新规则使得亲代原有的知识、经验甚至价值判断丧失了解释力和传承价值;同时使得子代第一次获得了“指点”父母的机会,这是“文化反哺”现象出现的宏观背景;此外,面对同样的变迁,亲代常受到传统和经验的束缚,子代则具有较高的敏感性和吸收能力,这是造成两代人在了解和接受新事物方面存在差异的内在原因;然后,与同学或同伴的交往是子代获取各种新知识或新价值观念的途径之一。因此,同辈群体成了子代影响或“反哺”父母的知识“蓄水池”或“扩展内存”。最后,作为改革开放最大成就之一的电子计算机的普及和大众传媒的广泛影响,使得孩子第一次能够从父母、老师以外获取大量的知识和信息,这是他们在与父母的互动中获得“反哺”能力和“话语权力”的最重要途径。一般社会化和反向社会化或“文化反哺”的共生互补是变迁社会的特有现象,但这并不会否定传统文化传承模式的重要意义,而是社会发展多元与丰富的象征。[5]65周晓虹的分析偏重社会现象的一面,即看到了适应力、接受力强的子代在新生事物上对父代的信息传递,但是忽略了文化从根本上是不可能反哺的历史法则。因此“反向社会化”从基础上与文化传承的深层规则是相违背的。研究者遂以“再社会化”统摄亲子两代在剧烈社会变迁中的行为与规范的再适应过程。
亲子的“再社会化”现象中出现的传统角色的重新定位,即传统的亲代权威不再以绝对命令与控制的形式展开,个体尤其是作为晚辈的子代的个性得到了凸显,个体的主动选择得到了长辈的认真对待与尊重。去农化的生计模式之外,婚姻和婆媳关系也是“传统角色重新定位”的具体体现。从新中国成立之初倡导的“婚姻自主”政策开始,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逐渐淡出中国人的婚配过程。厚文在选择自己的结婚对象时,与他的父母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但他依然娶了自己的意中人,而他的父母最终也不得不做出让步。阎云翔在他关于东北下岬村的“亲密关系”研究中也发现当代中国人在婚姻中的个体自主性增强了。青年们结婚后,碰到的第一个复杂的容易出现冲突的关系就是婆媳关系。在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中,社会角色是基本概念之一,指的是一套符合社会规范的行为方式,包含了对行动者个体的权利和义务的界定。中国传统文化里,婆婆这一角色,往往代表了对儿媳妇的绝对控制和权威。唐代著名诗人王建在他那首脍炙人口的《新嫁娘词》中也这样描述新嫁娘出入婆家时对婆婆权威的敬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诸姑食性,先遣小姑尝。”新婚三天后的儿媳妇下厨做饭,不了解婆婆的口味,又不敢去寻问,于是问小姑子自己做的饭菜是否符合婆婆的口味。总之,新媳妇最初在婆家的地位是很低的,这一状况通常要在她生育后,尤其是生育男孩后,才会得到改善,媳妇在婆家的家庭地位才会得到提升。“中国是一个家族主义的国家;婚姻原是比较个人的功能,但是在家族主义很浓厚的空气里,个人的地位很小;个人既为了家族才存在,所以婚姻便是为了家族才举行了。婚姻对维持家族绵延的功能有二:一是父母的侍奉,而是宗祧的承继。”[6]744当代中国的情形,父代时的“儿媳妇”好容易熬成今天的婆婆,突然发现儿媳妇比作为婆婆的自己还“厉害”,家里的权威随着儿媳妇的入门而发生了转移。“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这一文化传递规则的失效与婆媳关系的重新界定与家庭支配关系的变化是相关的,即家庭的支配性关系由父子上下支配关系向夫妻平行关系转换[7]。
虽然传统的社会角色在社会变迁时代经过了重新定位,但亲子两代的文化传承并没有就此中断。以婚姻为例,虽然厚文和厚君的婚姻可以“自己做主”,他们的父母也在口头上表示、实际上也尊重他们的选择;但是父母们还会以日常的唠叨、正式的商量等多种方式表达他们对未来女婿和未来儿媳的要求。而作为儿子或女儿的厚文和厚君也决不可也不能对父母的这番苦口婆心“置若罔闻”,否则亲子冲突爆发,父母的权威让子代的他们不得不甘拜下风。如果亲子两代不能在最终意见上达成一致,那么冲突还是会持续到未来的生活中。已经结婚的厚文和没有结婚的厚君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因为,从根本上看他们是不能违背中国乡土文化法则的,即对父母等长辈在物质上的赡养与精神上的尊重,如果仅从物质上供养父母,而没有精神上的尊重,那就如同“犬马”。厚文和厚君是不敢违背这一“乡土”律令的。流动中的中国人,大部分都不再是几世同堂,结婚后的子代也大都与父母分开居住,从夫居的制度安排在形式上已经改变,但是这一制度下所衍生的一系列文化指令,仍然在深处指引人的心理和行为。独立出去的厚文,虽然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结婚、工作,但是在中国传统的节日,如清明、中秋、春节等,他也必须从“城市”赶回楼村老家,除草扫墓,与父母团圆,看望奶奶。传统法则虽然履行方式发生了变化,但依然是这两兄妹在“家”中的行为法则。
对传统角色及其行为规范的传承还体现在男性依然在村落的重大仪式性场合——比如庆生与送死——的主导地位。楼村丧事的礼仪最典型地体现了男性主导。楼村共有 22户人家,共享三副“丧杠”,这是一个平时用不着,但一旦有亲人去世又必不可少的“道具”。这三副“丧杠”的组合依据血缘远近,分别有周氏两房和余下非周姓的人家拥有。村里逢有人去世,共享“丧杠”的人家必须每人出一男丁帮忙“抬丧”,当父亲年迈时,他们的儿子就会接过“丧杠”,履行他们应尽的“文化义务”。于是,有一父亲感慨,他唯一搁不下的担子就是“抬丧”,因为他只有女儿。
从一些特别情景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传统的地缘和血缘关系超越利益关系依然是维系村落认可与团结的纽带。2010年 7月 21日,楼村遭遇了一次 30年罕见的龙卷风,村北面的所有房屋及树木、菜园、农田都遭受了不同损失,碗口粗的板栗树被连根拔起,半尺大的楠竹被扭成麻花。这场风还把楼村的主干电线刮断,有一节电压线落到一处水稻田里。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在去拔稗子时被带电的水击倒在田,情急中幺儿子用手去拉他的母亲,母亲被救出,而他自己倒下去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这时他还未满 22岁,刚刚举行结婚仪式三个月。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在村里口碑极坏,人缘也不好。有四户邻居平时甚至都不与他往来。当这件悲惨的事情发生后,村里 22户人家都派人跑到他家里去帮忙,包括那四户“冤家”,他们一起抬着年轻人的尸体去“乡镇”上“讨说法”。在村里人的集体努力下,这户人家获得了他们自己比较满意的物质赔偿。在楼村中,也有因金钱纠葛导致的父子侧目,兄妹相争,但是在“大悲”的极端情景中,楼村村民不自觉地遵循着邻里守望相助的传统。父代如是,子代也如是。
非农化的生命历程变迁突破了中国人单一生命历程模式。在完全依赖土地而生存的年代,“重农”是中国人的基本心态之一。时至今日,农耕仍然为大部分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农民所重视。启蒙、婚育、生子等重大生命事件的社会时间表一点儿也偏离不得。比如,30岁未嫁的女子在改革开放前的楼村就会成为人们奚落与嘲弄的对象,如今中国人的婚育年龄平均已超过 30岁,近两年来楼村青年的初婚年龄也在增长,与全国初婚年龄的变化保持了同一趋势[8]。楼村出生在 1950年前后的父代们的生命周期围绕着农耕代代相传,子代们在务农之外,有了更多的选择,不是说他们的父亲没有任何务农之外的选择,只是非农职业选择的可能性和空间都很小,而承担的风险和压力都大到他们难以负荷的程度。
对于五兄妹的父辈而言,他们通过“中年”,甚至是“晚年”后的转折——进城从事非农产业活动——打破了原来生命历程中的平静和单一的务农模式。他们不再一年四季围着农田转,而是有了更多的闲暇,用来看电视、聊天、打麻将,在“生存”之外开始“享受”生活。他们不再单纯依赖农田的产出,而纯以“可惜”了的心态种植原有的土地。对五兄妹而言,他们则几乎完全改变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务农生活模式,在工厂、公司、公共管理部门等组织或单位里过城市人的生活。厚国和厚文成为“新产业工人”,厚立和厚芳以自雇佣的“小老板”从事木材生意和儿童玩具生意,厚君则可能成为中国新中间阶层的一分子。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突破”了乡土中国“静态空间”的限制,在流动的生活世界里,用各种新信息、知识和观念重构生命的意义。
墨子刻和韦伯等西方学者认为,由于中国人缺乏对彼世救赎的宗教观念,因此没能形成人生的超越感[9]。而实际上,中国人的超越体现了个体生命转折在世代的生命周期中的不断提升。从整体上看,对于以这两个同期群为代表的楼村人而言,他们对现实人生的超越就是获得幸福的生活,这种生活是受人尊敬的、轻松的,有价值和意义的。具体而言,可能是非体力性的、经济报酬丰厚且是为人尊敬的职位。如果说在传统中国仅仅体现为“仕”的单向度超越,那么在今日中国,“仕”与“商”获得了几乎相同的认可。因此,没能通过体制内途径实现社会地位上升流动的楼村人,如厚国、厚文、厚立和厚芳通过务工、自雇佣等体制外方式实现社会地位的提升同样赢得尊重。这里,重点的区分不再是体制内外,而在包括楼村人在内的中国人在整体上对经济成就与名望成就的同等认可度。五兄妹及他们的父母,不仅代表了他们所在的家庭、村庄,也在一定意义上代表着中国双重转型时期的中国人。个人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的自致性成就,在生命转折中的重要性程度和可实现程度的提升,拓展了中国人突破自我的渠道,成为中国人重构中国文化传统的主体能动性表现。在追求自身发展的生命历程时,中国人也在推动着中国社会的整体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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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nagr icultural&Open:Changes of Chinese L ife Cour se——Case Study Based on Two Peers in a Village
Zhou Xiup ing
Based on the description and comparison of life course of two peers,a group of young rural Chinese and their parents,in the view of life course theory,the author argues that nonagricultural and open are the new characteristic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fe course in transitional China.Nonagricultural Chinese life course changesmake us a new picture of social roles different from that in traditional China.It signifies the reconstruct and conformational effectof actor on social structure,namely,Chinese cultural tradition to a certain degree.
Nonagricultural;Chinese;Life Course;Transition
2010-11-25
周秀平,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NGO研究所,博士后,邮编:100084。
(责任编辑:谢元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