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晓旭
透析烟帘雨幕中的“江南”意象
——读《何处是“江南”》
郭晓旭
“江南”,在中国传统文化意象里,总是以旖旎的身姿,驻足在杨柳堆烟处,摇曳在风帘翠幕中,徜徉在桨声灯影里,千百年来,人们记忆里的江南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繁华、富足、柔美、灵秀、人文荟萃、才子辈出,是人们对文化江南的深刻印象。然而,读杨念群先生的《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一个别样的“江南”意象,透过烟帘雨幕的遮挡,呈现在读者面前。时间定格在清代前期,建国伊始,清统治者与江南士子邂逅。在清朝正统观确立的过程中,皇帝与士林在意识形态的控制与反控制之间展开博弈,清朝皇帝以高超的统治技巧,通过改篡道统、文字成狱、打击私学等方式,使士大夫所坚守的价值在复杂的现实政治中一步步被收编,最终以士林臣服,清朝正统观确立作结。作者如抽丝剥笋一般,用典雅灵动的笔触,向读者解析了士人和帝王各自想象中的江南意象。
对士林精神世界的观照和客观冷静的分析,是作者对“士”这一阶层进行分析研究的立足点。士在传统文化中的形象,往往是思想高洁而不屑流俗的。在研究领域,士这一阶层与政治权势的对抗性和疏离性常常被拿出来突出强调,这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士林阶层所身处的不同历史阶段的具体历史语境,忽视了士的世俗性与政治对士个体的思想价值观的影响,这也使以往对士这一阶层的思想演变轨迹的研究“纯净得让人生疑”[1]。《何处是“江南”》一书,则把士林阶层置于清初复杂的政治环境中,用细腻的笔触和思辨,透析了江南士大夫阶层与皇权统治的微妙关系。他们在清朝建立正统观的过程中展开博弈,里面有帝王的高超诡谲的统治术,有士林心灵变色过程中挣扎、反抗、无奈、屈服的痛苦。作者以冷静的姿态分析江南士林被现实政治收编的惨痛历程,“丝毫不打算回避而是直面士人坚守其价值的严酷性和最终失败的历史命运”[1]。
清朝建立之初,晚明江南士林阶层脑海里的江南意象,仍然秉承着浓厚的历史优越感,尤其是江南文化与北方文化对比所产生的优越感,使晚明士子们进入清朝统治之后,用种种行动去对抗新朝统治的压力,竭力保持历史记忆里的文化优越感。然而,在清朝帝王的眼里,江南士子的放弃儒籍、隐匿山村、逃迹佛寺、厌弃讲学、拒绝结社、在诗文里屡发残山剩水之叹、在书画里布局丑拙支离的意象等等,这些怪异行为都构成了对清政权的不服从态度。这让清朝康熙、雍正、乾隆诸位帝王总感觉在自己强大的统一政权背后,有着一股难以消弭的巨大的文化优越感存在于江南风帘雨幕的背后。过去的研究成果里,金、元、清等少数民族统治者入主中原以后,仿佛总是被动或主动地接受了先进汉文化的影响,被汉文化同化,汉文化又终成大一统文化的核心。然而本书的作者证明,在清大一统统治模式建立的过程中,清代帝王发挥了高超的统治技巧,巧妙运用江南士林引以为傲的优越文化价值观,与江南士大夫共享文化资源,并最终成功地收编了江南士大夫的历史观与价值观,完成了大一统的统治模式。
清代初年,遭遇亡国之痛的江南士大夫,不期然地把晚明与南宋相比拟,在残山剩水之叹里,他们开始对晚明的诸多历史现象进行深刻的反省,而清朝帝王也正在寻找能够完全取代明朝的正当理由,他们意识到政权上的统一,并不意味着在意识形态领域也取得了掌控权,如何收服士人,是清统治能够保持稳固的关键因素。二者在礼治秩序的重建、文质之辨、官学与私学、文字狱等诸多方面展开较量。江南士子经过鼎革之痛,意欲修复残山剩水,延续他们记忆里的历史文化血脉,由此他们厌弃城市的奢靡浮华而隐逸于乡间,试图通过恢复乡间古礼、重建宗族,再建崇德尚节的文化传统。而与此同进,清朝帝王也在上层倡导孝道,使基层的宗族组织日趋制度化,于是江南士人的变革意向悄然被君王的上层意识形态所统摄,他们所提倡的道统与道德自觉行动,因为与清廷策略的暗合,而无法逾越大一统意识形态的建设步伐。虽然出发点南辕北辙,但在最终效果上却合于一途,不仅失去了以往制约君王王权统治的力量,甚而充当了帝王意识的补充者。“文”本来是江南精制文化的代表风格,然而因为江南士子对晚明靡奢之风的厌倦,崇尚直朴简约的生活在清初士林中蔚然成风。同时文质之辨里还有一层更深的含意即华夷之辨,江南文化向来以“文”胜“质”来彰显它的优越性和核心地位,“质”则与落后、蛮夷相关联。在文质之辨中,江南士子不期然地以南宋比拟晚明,对南宋末年文质之辨中的尚“质”倾向加以欣赏,而对明季王阳明心学重静坐、禅悦的潇洒持批评态度。清初帝王虽然在内心深处向往江南的繁华盛景,但却必须找到与江南士林共享的文化资源,来击破江南士林对质朴与蛮夷关系的联想,于是康熙用宋理学打击阳明学,这又对应了江南士林由南宋而晚明的思维框架,使江南士林操戈室内。由“文”反“质”对士林来说是对晚明的反思,是意欲恢复礼治秩序,而对清朝帝王来说则是防止汉文化腐蚀的防卫姿态,是建立正统观的政治手段。在这场文质之辨中,江南士林与清朝帝王对文质态度的不谋而合,再次消解了江南士林的对大一统正统观的抵触。清廷收编江南的又一策略是在著书立说上严官私之分,个人撰吏的“私意”形成了与代表正统的“公论叙述”相对峙的一面,沾染上了异端与悖逆的色彩。在历史撰写中摒弃私意,秉持公正的操作规则显然得到了江南士林的认可,他们最终逐步放弃了对历史史实的褒贬评判权,而传向对历史进行考据式的技术阅读风格。清初考据学的出现与兴盛,表面看上去是士林对皇朝政权的疏离与抗拒,实际也“恰恰是皇权有意规划的结果……如果不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考据学产生的意义,……就等于刻意回避清廷政治控制严酷而又富于高超技巧的历史事实。”[1]清初文字狱是清朝正统观确立的整体规划中又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乾隆帝借编纂《四库全书》之名行禁毁“政治反动书籍”之实,文字狱不仅是对士林阶层的思想剿伐,也是对清初地方官吏自觉实施清朝日常治理秩序的训练,最终达到了在没有王权督责的状况下,他们也能自觉地贯彻王权的意图。这种对士林和官吏的双重钳制,使江南士林阶层越来越成为清廷大一统政治规划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此“江南”已非彼“江南”,江南的士林精神世界已经一步步被清朝政治强权控制、规范、消解,最终臣服于清廷大一统的正统观之中。
在追寻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过程中,对历史场景的日常化叙述是本书的一大特色。作者从诸多的历史人物和历史故事出发,见微知著,缓缓道来,如条条细波微澜,又最终成一幅江南士子心灵变色的恢宏画卷。“道不远人,只就日用寻常间”,对历史场景的还原,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描绘,或许比之抽离生活的理论推断更能贴近历史人物的心灵世界,作者关注明遗民与一般士子不一样的日常生活“常态”,关注他们为基本的生存条件所进行的苦斗,关注他们的特异行为在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误解和冷遇。吕留良在失节梦魇中的搏斗,展示的是遗民出处选择之艰难;雍正皇帝与阶下囚曾静的书信对话引出的是清代帝王对江南文化威胁力的敏锐感知;康熙南巡曝露了帝王“质表文里”生活心态的深层纹理;摄政王与史可法的两封交战书引出道统与夷夏之防的辨析。作者对历史场景和生活细节的关注使行文变得鲜活灵动,然而这些日常图景的描述又无一不是据详实的史料而阐发,这种对历史场景的重绘与对历史人物心灵的发掘,或许更贴近历史的真相。
关注政治对身体的微观控制作用,偏重对历史人物心态情理的分析是《何处是“江南”》一书的又一大特色。作者认为夷狄与华夏的较量,在政治统治和军事实力上容易决高下,而统治合法性的取得却是一种情感和心理上的深层文化较量。元朝就是一个占据了权力的中心位置却无法获得合法性的例子。对清统治者而言,占据中原显然已不足以确立其合法性,它需要消解江南士林的文化优越感,实现对江南的情感征服,奠定其合法统治的基石。于是帝王与士林的博弈的过程中,充满了鲜活的历史人物,充满了复杂曲折的人物故事,他们置身世俗,有着凡夫俗子的欲望,有着涉世利生的利益思辨。比如英武的乾隆帝于古籍的字里行间发现有屈大均衣冠冢的信息,遂生发清除遗民情结思想根源的念头,命官吏高晋严密彻查,高晋地毯式搜索的办案风格,“反映出了乾隆细密多疑的性格已深深渗透到地方官的办事风格中,并对以后的江南控制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不久,我们将会看到,这位高晋大人的身影又频繁出现在了查缴禁书的官员行列中。”[1]作者把政治对个人的影响力,与政治大局势关联起来,避免了历史与现实生活的脱节,叙事生动而论证贴切。清初政治对明遗民的心态影响尤为酷烈复杂,明遗民自诩高洁,却又往往贫病不堪,生计难续,一时之复杂心境,无以言表。遗民代表吕留良,但恨同志稀少,无处商量。顾影茕茕,有口挂壁,真无生人之乐矣。不得已,遗世士人或以卖艺为生,而卖艺又往往不见营利,与其说是为谋求生计,毋宁说是检验自己持守道义的能力。吕留良曾务农,行医,后又以评八股时文为生,俗人实在难以理解他为何舍弃清代诸生之功名,而又热衷于科举之八股文,其中深意原来是为了通过评八股时文,坚守自己心中维护“道统”的执著信念。江南士子辗转于涉世利生与崇道守节之间的复杂际遇,甚或在出处之间的充满烟火气息的自我诡辩,如果不对其心理情态进行辨析,又如何靠近他们的精神世界,把握其心灵变色的艰难历程?
[1] 杨念群.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作者系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社会学专业 08级本科生邮编:100083)
(责任编辑:连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