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敬忠
留守人口与发展遭遇
叶敬忠
自 20世纪 80年代,我国开始了大规模的农村劳动力乡城流动,由此带来的农村留守人口现象直到新世纪初才真正引起学术界的关注。在 2004年之前,对农村留守人口的研究只见于零星的研究论文,并主要研究的是农村留守儿童。而自 2004年开始,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中央教科所教育政策研究中心等研究机构相继开展了针对农村留守人口的大型综合性研究,且出版和发表了一系列研究成果。这些研究成果的发布将农村留守人口问题推向了学术和社会关注的前沿。在 2006年和 2007年的“两会”期间,即有不少针对农村留守人口问题的提案。
农村留守人口研究,首先需要分析其产生的背景。对此的解释主要是,20世纪 80年代以来,我国进入了快速的工业化和城市化发展阶段,农村剩余劳动力大规模向城市转移。这不仅推动了城乡经济的发展,也有利于提高农民收入,改善农户生计水平,而与此同时,也衍生出了庞大的留守儿童、留守妇女和留守老人等农村留守群体[1-4]。
目前,农村留守人口研究的主要内容集中在农村劳动力的乡城流动对留守人口的影响方面,尤其是负面的影响。研究认为,留守儿童所受影响主要表现为:父母外出务工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家庭生计和儿童的物质生活条件;然而,家庭生活的变动给留守儿童的生活照料、学习表现、内心情感等方面带来的是更深层次的负面影响。父母监护的缺乏、现有监护的不力,让部分留守儿童在生活中面临安全无保、学业失助、品行失调等成长风险和隐患[5-8]。
对留守妇女来说,她们独自肩负着本应由夫妻双方共同承担的生产劳动和家庭抚养、赡养责任,承受着多重生活压力。“劳动强度高”、“精神负担重”、“缺乏安全感”是留守妇女生活的真实写照。沉重的劳动负担和家庭负担使留守妇女不堪重负,身体健康受到严重影响。同时,由于夫妻二人拥有不同的生活世界,在知识、信息、观念、价值观等方面也逐渐显现出差异。流动与留守造成的夫妻长期分离,使得婚姻应有的一些功能也很难实现,他们的婚姻存在很多潜在的问题[9-11]。
随着承担主要赡养义务的农村青壮年劳动力的大量外流,长期的两地分离使得外出子女无法为留守父母提供经常性的照料和关怀,家庭养老的基础受到了动摇,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留守老人的经济供养、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同时,由于子女的外出,农业生产、照看孙辈、人情往来等重负都压到了留守老人身上,导致很多留守老人的生活处境令人堪忧。而目前,我国社会保障体制尚不健全,对留守老人的养老保障能力十分微弱。社会转型伴生的人口老龄化、家庭核心化和小型化、价值观念的改变等,又进一步增加了留守老人获取养老资源的难度,使留守老人的养老面临更大挑战[12-15]。
从对农村留守人口的“38 61 99”的形象比喻①参见杜鹏,聚焦“38 61 99”现象 关注农村留守家庭,《人口研究》,2004(4):25-36。以及《别样童年》、《阡陌独舞》和《静寞夕阳》的书名②叶敬忠等,《别样童年:中国农村留守儿童》,《阡陌独舞:中国农村留守妇女》,《静寞夕阳:中国农村留守老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 6—8月。,就可以看出,目前的研究主调还是对农村留守人口的悲情叙事,是对农村劳动力乡城流动对农村留守人口所产生的影响的一种朴素描述。众多研究成果的确触动了社会,打动了受众,让留守人口群体赢得了同情和关注。作为参与此研究过程的一员,我自己的心情是很沉重的,因为与城市物欲横流的生活相比,留守人口在农村的生活是如此的艰辛和苦难。为此,我们有时还会使用照片、视频等形式直观展示我们在研究过程中所观察到的留守人口的生活画面,这也令不少受众感动,几至潸然泪下。但是,随着研究的进一步开展,我逐步认识到,如果继续聚焦于对留守人口的生活及其所受影响的展示和分析,将难以脱离肤浅的表象层次,研究和解释的深度还远远不够。对农村留守人口问题的思考,需要我们“后退几步,绕过那熟悉的事实,分析置身其中的理论和实践的背景”[16]107,需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①参见 (唐)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论“雄浑”的话。,只有这样,我们的研究才有可能从“是什么”(即留守人口的生活是什么样,受到了什么影响)推进到“为什么”(即为什么留守人口会承受那样的生活,为什么会受到那些影响)的层次。为尝试从其他视角来解释我国社会转型过程中留守人口这一重大社会现象,本文主要从四个方面来反思现代化发展进程背景下的农村留守人口问题。
在学术研究中,我们经常会见到这样的分析,即“农民外出务工缘于城市化建设对劳动力的大量需求和农村劳动力的大量剩余,是这两方面力量推拉的结果,是农民进行理性和自由选择的结果,是社会进步的表现”。过去我也一直幼稚地认为,外出务工是农民出于家庭生计的需要而进行的理性选择的结果。然而,表面上是农民自由选择的进城务工是真正自由的选择吗?或者说,除了外出务工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已有研究指出,始于 20世纪 80年代的中国农村政策,其背后其实是一种为了追求现代性的现代化发展主义的意识形态,其相信社会发展必然要走西方工商业发展的道路,工业化、市场化和商品化是社会进步的象征。要解决三农问题,农村必须走商品化和市场化的道路。这些信念已经变成了一种意识形态,连贫困地区的地方官员也相信发展工业和农业商品化才是脱贫的灵丹妙药[17]。在这种实践中,农民的生活内容也日益被彻底商品化,说白了,也就是一切都需要钱买。因此,农民也经常纳闷得很,因为一方面手里的钱越来越多,但另一方面又觉得用起来越来越快!对农民来说,这就是变化了的现实,他们的生活被商品和商品化所控制。今天,我们已经被无处不在的商品所包围、所奴役,一切似乎都已商品化和商业化了,包括婴儿诞生、老者逝去、祖宗文化、历史遗产,还包括天灾人祸、生活方式、恋爱婚姻……,甚至救人捞尸也都商业化。我们彻底变成了商品的奴隶,人们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是商品和资本的魂灵。此时,农民家庭生计中的一切活动都是通过金钱作为媒介来开展的,那么,他们必须挣钱!在商品化的控制下,留给他们的选择似乎没有别的,只有外出务工,通过劳动来获取现金。
现代性的典型态度是“霸道”,霸道者之所以霸道,是因为自以为自己是道,也就是真理的唯一拥有者。这种霸道的一个核心表现就是“唯我独尊”,表现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是剥削自然,表现在性别关系上是压迫妇女,表现在理性和感性关系上是蔑视感性,表现在科学与非科学的关系上是科学沙文主义,表现在人我关系上就是容不得不同意见[18]19,而表现在城乡关系上,就是农村应该向城市看齐,就是为了城市化建设和城市人的生活可以牺牲农村和农民的利益。难道不是这样吗?农民工的劳动报酬大大让利给了资本收益②参见马国川,“对话宋晓梧:如果改革的热情耗尽了,很危险”,《时代周报》,2010年 8月 5日,http:∥business.sohu.com/20100805/n274000251.shtml。,这就是“现代化”的现实。进一步研究发现,现代“同一性”思维和“齐一化”概念在我们的现代生活中非常猖獗,以一元吞并多元[18]27。因此,当农民多元的生计方式遭遇现代化和商品化时,其实留给他们的选择已经不多了,除了外出务工挣钱,以协助全球商品运转以外,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呢?
表面上农民的选择似乎更自由了,其实倒不如说现代化只给农民设置了两条出路:一条是布满荆棘的山间小道,另外就是一道悬崖峭壁,而农民只能选择前者,并落得个“自愿选择”的名头。就如农村土地整理使农民“被上楼”一样,以自愿之名流转了的土地其实大多是农民不得已的选择。在农民的宅基地上写上个或鲜红或煞白的“拆”字并加画一个醒目的圆圈,俨然是个公章,但其实又何尝不是一个昭然的“圈套”,一个圈地运动的 logo①观点参考了网络讨论。?这与英国在 15世纪开始的“圈地运动”几乎是同样的性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英国的新兴资产阶级和新贵族还需要自己通过暴力把农民从土地上赶走,用篱笆、栅栏、壕沟把强占的农民份地以及公有地圈占起来,才能变成私有的大牧场、大农场。而在我们的现代化过程中,只要有一位商人能提着一袋子钱去某地,在其还没有到达之前,当地的机器就早已把地给圈好了,而且路也修了,电也通了,一切免税等优惠都在等待着大款们的大驾光临!在此过程中,无数农民的房屋都被标上了带有圆圈的“拆”字!
一位在苏北某城市务工的农村妇女,每天起大早送牛奶,一天只能挣 15元左右,当问及这点收入能否支撑家计时,她的回答是“没法子啊!”②来自一位当地友人的叙述。在北京务工的一位山西妇女,其丈夫在煤窑务工,谈到频发的煤矿安全事故时,她说:“家里要钱,别的法子没有,危险你也得下去啊!”在四川农村调研时,无论是儿童还是老人,大多认为每个家庭里的劳动力都应该趁年轻时出去“找钱”。“在农村没有出路”是农村年轻人对问题的最准确的表述[19]。这些大概就是生活和社会高度商品化以后的农民和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因为一切都商品化了,什么都要钱,因此,农民只有选择挤进那半掩半闭的城市大门,蹒跚于那布满荆棘的求生小道。既如此,我们也许不能说外出务工是农民的自由选择,也许应该说是农民的其他选择被不断封杀后剩下的唯一选择!
关于劳动力乡城流动条件下农村的家庭完整问题,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有的学者认为,中国的国内移民大量采取家庭分离的方式,这是中国特有的,在世界其他很多地方,没有那么大的流动障碍,可以是整个家庭一起流动。而不少学者则认为,中国的这种分离不见得是坏事物,若看看孟加拉国,那都是举家迁移的。这两种观点在一定程度上是学科分野所致。虽然前一种观点在中国目前实现起来不完全现实,因为城市既没有,也不一定愿意,为农村劳动力的家庭整体流动做好准备。但是,后一种观点却又似乎在告诉我们,这种家庭分离式流动是好事,而举家流动就会造成像孟加拉等国那样的大量贫民窟现象。有些经济学者愿意像这样,将经济与社会、政治、文化以及历史的背景彻底地分离开来,似乎经济是不分文化、不分历史的,只要数学模型成立就可以了。也难怪在亚当·斯密等创立经济学基础时,开始还都是政治经济学研究,而后来经济学的发展越来越变得以自我为中心,越来越唯我独尊、孤芳自赏,对哪怕是卡尔·波兰尼在《大转型》中充分论述的“人类经济一直都嵌入在社会之中”[20]49-58的宣言也置若罔闻。有的经济学者认为只要有利于经济的增长,只要保证不出现贫民窟来烦扰城市人的生活,就允许农民做出“自由”的选择和安排。而要满足这两个条件,那么结果便是必然的:为了经济的增长,农村劳动力需要外出到城市劳动,否则带动 GDP增长的道路和楼房谁来建设呢?而为了不烦扰城市人的生活,农民劳动力只能自己进城,而不能“拖家带口”!因此,为了满足这些经济学者开出的条件,农民选择的安排只有一个,那就是,外出——家庭分离式外出。
“留守”缘于“流动”,而“流动”则源于市场和政府对城乡之间资本与劳动力配置的共同掌控。市场和城市欣喜地看到了农村劳动力的流动给出口产业、城市建筑业、服务业等创造的财富,却忽视或无视了隐藏在这些财富和增长背后高昂的社会成本——人性的压抑、家庭的幸福、老人的安康,甚至是孩子的笑脸。在由传统农业社会向物质财富极大增长的现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这样的代价是否是必须的?人们最自然的生活方式所经历的阵痛是否是无法缓解的?只要真正以“人”作为社会发展的核心目标,这些问题并不是无法回答的,不论对哪个学科而言,研究农村留守人口的意义也正在于把对“人”的关切带回发展的主题之中。
对农村留守人口,特别是留守儿童的研究中,我们还每每遇到方法论方面的挑战,即有的学者认为,不能将留守儿童问题扩大化,必须在留守儿童和非留守儿童之间进行科学对比,看看父母外出对留守儿童的影响是否在统计学意义上显著。另外,留守儿童出现问题的比例很小,只有 10%(或 1%)左右,因此,不能将留守儿童问题化。这些论点听起来言之凿凿,但我认为,对农村留守人口,包括留守儿童的研究,进行留守与非留守的对比,以及测量出留守儿童出现问题的比例都是枉费工夫、徒劳无功的。需要首先说明的是,我坚决反对将留守儿童问题化的论点,我们既不能低估留守儿童发展过程中面临的困难,也不要过分地夸大留守儿童出现问题的严重性,给留守儿童贴上“问题儿童”的标签。但是,对留守儿童的研究和关注与有多少比例的留守儿童表现出问题是没有关系的,因为,对留守儿童群体的关注焦点是家庭问题,而家庭对儿童的健康成长是至关重要的,对此方面的研究与论述也是汗牛充栋。任何社会学基础文献都会讲述家庭是未成年人最重要的社会化媒介,父母的言传身教和家庭气氛及生活方式将大大影响到未成年人的社会化进程[21]64-65。费孝通先生在《生育制度》中论述到,“婚姻关系和两性关系并没有绝对的联系……男女相约共同担负抚育他们所生孩子的责任就是婚姻[22]125。”也就是说,父母缔结婚姻组成家庭的主要功能是子女的抚育。著名学者陈丹青指出,“如果非要说素质教育,家庭教育才是无微不至的素质教育。那样的素质教育,再好的大学也教不了、比不了、代替不了。”[23]129-130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认为,家庭教育是儿童出现问题的最重要和决定性的影响因素,而且这一因素所造成的问题似乎在学校和社会那里更容易暴露并激化[24]137-140。而“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在中国社会更是尽人皆知的道理。所有这些研究和论述都说明了儿童的健康成长需要父母的在场和家庭的完整,而留守儿童的家庭长期处于不完整和亲子分离状态,对于留守儿童与非留守儿童家庭之间的“分离”与“完整”、“父母缺位”与“父母在场”等差异还需要进行两个群体之间的对比吗?再者,哪怕只有 1%或更少的留守儿童出现心理学意义上的问题,就能说明家庭分离式人口流动对留守人口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吗?若从物理学“阈值”概念来考虑的话,在没有达到可测量出的问题之前,就已经是问题的积累和量变阶段了。研究中对人的关切也许不需要看表现出问题的比例大小以及问题是处于量变还是质变阶段。
在分析农民外出务工的背景和原因时,过去我曾多次幼稚地相信被无数人重复了无数遍的理由,那就是由于农村有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因此需要外出流动,也就是说,到城市务工的都是农村的剩余劳动力。
对于学者和政府把农村劳动力往城市流动称为“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严海蓉的研究指出,这种说法很有讽刺意味。因为,这些所谓“剩余”劳动力,大多是农村人口中受过较好教育的年轻人,是新型的农业生产发展最需要的人。在安徽和其他一些省份,劳动力外流导致大量土地被抛荒。这种抛荒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在有的地方,农户一年种一季而不是两季是很平常的事,当地的农业通讯称之为“半抛荒”或“隐性抛荒”。如果专家学者们称外出的年轻人为“剩余劳动力”,那么这些抛荒田该是农村“富余”土地了[19]。一项针对农村农业生产女性化的调查发现,29.5%的留守妇女家庭因为丈夫外出而减少了耕种土地面积,7.6%的留守妇女家庭将距离较远、土质较差的土地撂荒。同时,由于丈夫外出务工,17.0%的留守妇女家庭将双季稻改为单季稻,32.0%的留守妇女家庭减少了水稻的种植面积比例[25]。
中国农村留守人口研究指出,农村劳动力的大量流出使农业生产呈现老龄化和女性化趋势,并可能导致农业发展后劲不足。农村青壮年劳动力的外出导致老年人口成为农业生产的主要维持者,目前 80.6%的留守老人仍下地干活,其中包括很多中高龄老人。59.9%的留守老人耕种着外出子女的土地,55.2%的留守老人家庭的耕种面积不低于 0.12公顷 (约 2亩),部分老人的耕种面积甚至多达 0.6公顷 (约 10亩)左右。由于缺少子女协助,很多留守老人的劳动负担沉重不堪。调查发现,47.3%的留守老人认为自己的劳动负担很重,表示劳动负担难以承受的达 18.3%[26]。另外,丈夫外出务工后,绝大部分留守妇女从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模式下主要负责家务劳动和家庭养殖活动,转变为“男工女耕”模式下一人承担家务劳动、家庭养殖和农业种植活动,留守妇女成为农业生产的主力军,92.4%的留守妇女家庭仍从事农业生产。然而,留守妇女在农业生产中遭遇多种困难和问题,62.9%的留守妇女遇到劳动力不足问题,33.6%的留守妇女没有掌握生产技术[27]。农业生产的老龄化和女性化也会造成农业劳动投入不足,影响农业科技的推广和产业结构的调整,从而导致农业发展的后劲不足。朱启臻等研究指出,依靠妇女和老农民对土地的感情难以维持农业生产的可持续发展,而由此导致的农业粗放经营、复种指数降低和撂荒现象已经成为了我国农业安全的潜在威胁①朱启臻教授于 2010年在中国农业大学农业与农村法制研究中心举行的“中国农业产业安全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严海蓉指出,当城市的各种资本组合和大小企业正在把数以百万计的正值青春年华的农村劳动力吸纳进它们的血汗工厂,没有福利和保险。作为城市、工厂的代谢,每年数以万计的工伤残病劳动力返回到农村老家,依靠最后的福利田活命。在市场变幻莫测的供求关系下,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积累阶段的大潮中,在不管什么企业都想在这个过程中分一杯羹的喧腾中,农村这个大水库不停地放出新鲜的劳动力,而吸收伤残病余人口。所以,每年外出务工的上亿农村劳动力并不是剩余劳动力,而留守在家里的才是剩余劳动力[19]。
曾几何时,人们还在慨叹中国农村人口太多、农村剩余劳动力太多,又仿佛一夜之间,农村正值壮年的男人、女人们就纷纷涌进了城市。似乎到 20年后的此时,我们才恍然醒悟如此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对农村、对农村的家庭意味着什么。当农村劳动力在城市辛苦打拼十几年之后终于能够为孩子上大学、结婚攒下一点积蓄的时候,他们也把自己人生中的黄金岁月留在了城市。完成了家庭重要任务、不再年轻的农村父母最终回到了村里,此时的他们已经很难为家庭、为乡村创造经济价值。城市吸纳了农村最年富力强的人力资源,农村却默默承受了这背后的惨淡和无奈。
曾经在外务工的父母渐渐变老的同时,孩子们也长大了,他们中的很多人又会延续父辈的道路进城打工,新一轮的人口流动又开始了。这些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耗尽整个家庭人力资本和物质资本而长大的子女,再一次选择离开农村,去寻找他们的人生坐标、创造他们的人生价值,农村优秀的人力资本再一次被吸纳到了城市。或许他们只是城市的过客,最终也要回归农村,但是和他们的父母一样,他们自身价值的实现、人力资本的转化同样发生在城市,却不是儿时梦中小桥流水、蛙鸣声声的村庄。
另外,农村的矿产等物质资源也源源不断地供应给了城市。在我们长期调研的太行山区的村庄,每天都可以看到一辆接一辆大吨位的载重卡车拉着铁粉穿过村庄,留下的只是村道上扬起的粉尘。这些铁粉是由当地山上开采下来的铁矿石加工而成的,它与城市的房地产产业息息相关。城市的高楼日新月异,而含有铁矿石的太行山早已千疮百孔。
当城市扩张的空间不够时,通过官学们科学臆造的响亮名目——“增减挂钩”,还可以将农村祖祖辈辈传接下来的宅基地“复垦”成农田,而为达到这一目的,农民也被“善意地”进了小区,上了高楼!而当高贵的城市人想缩短两个城市之间的交通时间时,就要建设高速公路或快速通道。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知道,高速公路的目标群体是城市人口,而农民却要因此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一个村庄被高速公路分割为两半,不但动物没有了过往的通道,甚至一个村子之内的走亲访友也变成了奢望。
考虑到这些,也许可以借用一本著名的作品的标题——《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我们是否可以看到某种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为了城市的发展,农村被切开了血管,血液从村庄和农民工的身体里不断地流淌到了城市。
面对如伟大母亲一般的中国农村,城市所进行的是各种各样的对血液的监测和排查,唯恐来自农村和农民工的血液中带有不洁的病毒。北京市在 2010年推广了一种村庄社区化管理模式——俗称“封村”,即通过“建围墙、安街门、把路口、设岗亭、人车持证出入”等措施来改善村庄环境、管理流动人口、提高治安水平。另外还要“围绕社区加装 18 000个探头”。正是由于封村,“一条连接两个村庄的道路上,村委会为实施村庄社区化管理,建起一道十几米长、三米高的砖墙。新学期开学,这面墙挡住近 300名打工子弟学校中小学生的上学路,学生要翻十几米高的土坡上下学①李超、秦斌,“村庄封闭管理筑三米高墙三百学生爬山上学”,《新京报》,2010年 9月 7日。。”有的城市还规定,务工人员子女异地中考只能报考职业学校②吴霓研究员于 2010年 12月 14日在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举办的“受人口流动影响的儿童问题研讨会”上的发言。。这样的报道,每每让人产生一种击墙跺脚的心理。一个社区要建起围栏,一个小区要建起围栏,一栋别墅也要建起围栏,那我们每个人还不得都变成装在钢套子里的人?而且,发生在全球化的世界大都市北京的“封村”之举,即便从其日夜梦求的现代化目标来说,路线也不符啊!现代化要求开放而不闭关自守,连接而不脱钩,流动而不固守本土。当然从诸如文化交流、群体融合、和谐社会、公平公正等方面,就更有点站不住脚了!若说是村民的需要,估计更难以令人信服;儿童可能反对尤甚,因为这使得他上学还要逾墙越舍。
的确如此,农村、农民为城市源源不断地输送营养和血液。但是,城市的文化不是接纳、肯定和感恩,反而是各种各样的排斥与不公。其实真正带有不洁病毒的不是来自农村的血液,而是饱食终日、生活腐化的城市人;他们拥有太多的财富不知如何挥霍,甚至需要吸毒寻求刺激。对于农村和农民为城市输送的营养和血液,最起码的要求也许是:城市应该认识到并承认这一事实。但现实仍然是另一面。就像一个因事故或治疗需要曾经接受过输血的人,有哪个城市上层精英会告诉别人其身体里还流淌着表情憨厚、皮肤黝黑的农民工的血液?城市的社区或管理者也不希望接受甚至试图遗忘或抹杀这样的事实:是农民工养活了他们的房屋出租户。
土壤学家说,蔬菜腐烂了,把它放回土壤中去,就能重新成为土壤的肥料。现在我们也越来越认识到,当高度现代的人有问题了,重新回到农业与农村中去,同样能治好他们的疾病③石嫣,《我在国外当农民》,电视访谈,http:∥space.btv.com.cn/video/V IDE1288578018976628,2010年 11月1日。!因此,农民、农村和农业,对于城市人、现代人和我们每个普通人的生活,对我们的社会,对我们的国家,其作用是至高无上的;而农业、农村和农民所孕育和包含的中华民族的博大文化,又是至深无下的。根据叶紫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星火》中有这样一段话:“几千年以来改变中国历史的就是农民,中国的城市,其实说到底就是一个农民的聚集地,谁敢说自己不是农民的后代呢?只要扳着指头数,就能数到,他的祖先肯定是农民,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其中还有一段对农民的描述:“中国农民,这世代在贫瘠的大地上从事着最劳苦的耕作,在世界上最低的生存条件下心满意足的人,他们温顺、勤劳、幽默、诙谐;他们热爱生活、渴望富足;他们善于用小小的诡计,赢得姑娘的眉眼、神仙的关照和朋友的仗义;他们不会书写文字,却热爱祖先留下来的方块字,并且用幽雅的乡俚小调,吟唱太阳月亮,吟唱巍峨的群山和河边的柳絮;当他们要起来抗争的时候,所爆发出来的凶悍和无畏,足以使所有鄙视这个群体的人心慌意乱,使所有的哲学家、历史学家和政治家的,那些自命不凡的侃侃而谈,黯然失色[28]!”
在充分认识到农村和农民的这种至高无上、至深无下的特质后,我们再回到现实中来,面对的却是:现代化进程中农民的选择似乎越来越少了;农民的劳动报酬大大让利给了资本收益;农民连祖辈留下来的宅基地都不能保住而要“被上楼”等等,这是何等的怆然啊!当我们研究过程中遇到的那些曾经与我们促膝谈心、已经成为我们朋友的农民兄弟告诉我们,他们家的房子被拆了,无处可住时,我霍然感觉到作为个体的我们是多么渺小!同时,我们也深刻认识到,农村研究依旧任重而道远!
至此,人们也许会将这些论述贴上“反发展、反经济增长”的标签。我想说明,我不反对发展,也不反对经济增长。现代社会中发展与经济学支配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但是,我们应该认识到,在发展与经济增长过程中,还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对发展与经济增长过程进行思考;除了发展或经济学思维之外,人类生活还应该有点别的内容。现代意义上的发展,其特点是:以经济增长为主要目标,以现代化为主要理论基础,以工业化为主要途径,以英美为赶超对象。著名的阿图罗·埃斯科瓦尔 (Arturo Escobar)教授的研究指出,这种现代意义上的发展不是人类社会生来俱有的,而只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发明;即使如此,这种现代意义的发展并没有在世界范围内带来理论家和政客们许诺的富足之国,相反却是大规模的欠发达和贫穷,是难以言说的社会不平等,是日益增多的营养不良和暴力事件[29]4-5,24-26。即使是一般意义上的以经济增长为中心的发展,也只是 19世纪才开始的人类动机,而在此之前的历史里,人类社会几乎未把图利作为行动的有效的动机[20]25。塞林斯的研究也指出,物质财富的积累观只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并不是原初社会的价值[30]56-77。摩尔根 1877年在《古代社会》中就指出:“自从进入文明时代以来,财富的增长是如此巨大,这种财富对人民说来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人类的智慧在自己的创造物面前感到迷惘而不知所措了。只要进步仍将是未来的规律,那么单纯追求财富就不是人类的最终的命运了。社会的瓦解,即将成为以财富为惟一的最终目的的那个历程的终结,因为这一历程包含着自我消灭的因素。管理上的民主,社会中的博爱,权利的平等,普及的教育,将揭开社会的下一个更高的阶段[31]185。”
本文尝试超越留守人口的表象来认识遭遇发展的本质,也是在尝试践行社会科学研究应该具有的批判性精神,正如吉登斯指出的,社会理论本质上就是社会批判[32]450。对于这样的批判性思考,有时还会被冠以“解构”之名,经常会遭遇一些反批评,即认为,这样的研究只解构不建构;只破坏,不建设;只消极,不积极;只怀疑,无良方等等。但我想说的是,首先,事实未必如此,如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非常彻底,但同时,他对人类历史的前景始终保持着积极乐观的态度。其次,我们必须认识到社会批判对社会建设的重要意义,特别是在共谋和结盟盛行,极力以一元吞并多元的现代社会里,某一种存在模式往往极力贬低、抹杀甚至吞并其他模式的现代社会里,社会批判可以使一元主导的社会保持某种张力,使得社会能够向更加健康和更加和谐的方向发展。正如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里,幸亏有了鲁迅,才形成了某种张力,才留下了未被规范、未被收编的别一种发展可能性[33]3。最后,鉴于一些人对“解构”的误解,法国著名哲学家德里达的一连串反问也许可以给社会科学研究者些许启示,他说:“在我看来,解构就是履行责任,为什么人们一味地把解构看作是虚无主义和怀疑主义的呢?为什么如果有人就理性——它的形式、它的历史、它的兴衰——提出问题,就会被说成是非理性主义的呢?为什么如果有人就人的本质以及‘人’的概念之建构提出问题,就会被说成是反人道主义的呢?[34]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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