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平
(云南大学 中文系,云南 昆明 650091)
应对当前社会问题的方法
——读阎连科中篇小说《桃园春醒》
张志平
(云南大学 中文系,云南 昆明 650091)
中国当代作家阎连科敬重文学、热爱艺术,也关心民瘼、胸怀苍生。他常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既孜孜探索和创新小说艺术,又不断反思历史、批判现实、探索人性的奥秘。多年来,他致力思考和探寻应对当前社会问题的方法,他的创作道路清晰展现了他的思想历程。他在《桃园春醒》这部意蕴丰富而蕴藉的中篇小说中,展现了人性沦落、功利主义泛滥、情感飘忽支离等当前社会问题。当然,他借创作这篇小说,形象地表达了他对这些社会问题的态度,生动地揭示了人们应对这些社会问题的方法。
社会问题;人性;功利主义;情感;方法
“文革”结束以来,伴随着中国全面建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步伐,中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全面转型,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人生诉求和价值观念发生了巨变。与此相应,众多社会问题滋长蔓延、积微成著。中国当代作家阎连科敬重文学、热爱艺术,也关心民瘼、胸怀苍生。他常在创作小说的过程中,既孜孜探索和创新小说艺术,又不断反思历史、批判现实、探索人性的奥秘。多年来,他在文学中致力思考和探寻应对当前社会问题的方法,他的创作道路清晰展现了他的思想历程。他在《桃园春醒》这部意蕴丰富而蕴藉的中篇小说中,展现了人性沦落、功利主义泛滥、情感飘忽支离等当前社会问题,他借创作这篇小说,形象地表达了他对这些社会问题的态度,生动地揭示了人们应对这些社会问题的方法。
一
自觉创新小说文体,是阎连科多年来的艺术旨趣、诉求和理想,其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在文体上的独特性彰明较著。相形之下,他的中篇小说《桃园春醒》的文体不独特,但它像《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一样寓意深长。
《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不仅是光彩照人的小说,而且是富有哲理的寓言。它们是阎连科怀着 “无所依附的苦痛和绝望”[1](P286-287)的情愫写成的。《桃园春醒》的寓言色彩不浓,但阎连科创作它时“无所依附的苦痛和绝望”的心理依然如故,受众阅读它时强烈的震撼感和疼痛感一仍其旧。人性和兽性在小说世界中对擂、交锋和搏斗,是受众阅读小说时心灵震撼和疼痛的主要原因,也是小说的情节主线、小说的结构特点。
冬去春来,大地复苏、万物萌动。一年之计在于春,在盎然春意中,有人会激起美好的情愫,有人会萌生新的希望和理想,有人会鼓起大干一番事业的勇气。凡夫俗子未必胸怀宏图大略,但找点儿事做当是普通人的想法。不过,《桃园春醒》主人公张海、牛林、木森、豹子心中萌发的不是人性,而是兽性。他们称兄道弟、情同手足、义气凛然:他们在村后桃园喝酒,酒酣耳热时决定各自回家把老婆往死里狠揍一顿。小说的情节由此展开,人性和兽性对擂、交锋、搏斗,贯穿小说情节始终。
人性和兽性的第一场战争发生在木森和张海等人之间,也发生在木森心中。阎连科实写前者,虚写后者。张海等人回家后,信守诺言,兽性大发。牛林打折媳妇的胳膊,豹子用剪子捅破已有几个月身孕的媳妇的肚子,张海狠命毒打媳妇、继而用滚水烫伤媳妇的左手和左胳膊。木森回家后,怕处于哺乳期的媳妇被打后奶水不足、女儿挨饿,因而,他不讲信用,未打媳妇。在此,木森的人性战胜了兽性,他的人性和张海等人的兽性形成对擂态势。
人性和兽性的第二场战争发生在木森媳妇和张海等人之间,也发生在木森媳妇心中。阎连科实写前者,虚写后者。张海等人讲义气、重然诺,在他们看来,丧失信用的木森不可宽恕。城府很深的牛林相机设下圈套惩罚木森,他把木森和暗娼诓进小红酒家二楼包间后,随即向木森媳妇通风报信。木森媳妇闻讯后气势汹汹闯入小红酒家,她奔到木森和暗娼包间门口时,门上挂着包间钥匙。出人意料的是,她毅然转身下楼,不慌不忙从熟识的女人怀里接过女儿扬长而去,一场好戏无果而终。木森媳妇高中毕业,前两年考大学皆因成绩比录取分数线少一分而落榜,她不漂亮,但“有魂儿,有韵味,主见足。在乡村,她像独自立在世间的一棵风杨树。”牛林用心险恶而龌龊,她自尊自爱而理智。张海等人不是人,她把自己当人看。她在关键时刻的明智举动,表面上顾全了木森的颜面,实际上保全了自己的名誉,为修复她和木森的夫妻关系留了余地。她的行为让张海等人“感到了自己的浅贱和无聊”,也给等着瞧热闹的看客兜头盖脸泼了一盆冷水。在此,木森媳妇的人性战胜了兽性,她的人性战胜了张海等人的兽性。
人性和兽性的第三场战争发生在木森心中。木森在小红酒家未碰暗娼一指头,他媳妇为了能复读考大学,仍和他离了婚。他怀着空虚落寞的心情,再次来到小红酒家曾呆过的包间,自甘堕落。当前一天他未碰过的暗娼半裸着身子引诱他,且说自己比他媳妇性感和漂亮时,他突然恼羞成怒,扬手打了暗娼一个耳光后,他冲出小红酒家,朝已破碎的家走去。在此,木森的人性再次战胜了兽性。
人性和兽性的第四场战争发生在豹子心中,也发生在豹子和媳妇及其哥嫂之间。豹子媳妇娘家乃宋庄大户,人多势众、家大业大。大舅子是精明能干的村长,豹子结婚时大舅子资助他建了三间新房。豹子媳妇出院后径直回了娘家,大舅子到豹子家恩威并用,狠狠训了他一顿。大舅子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威严和气派伤害了豹子的自尊心。第二天,他勉强去宋庄接媳妇时,媳妇在乡上管民政的叔伯哥又仗势百般刁难他,他在宋庄人面前颜面扫地。为泄愤,他在回家的路上动了杀机,暗暗下定决心冷不防把相貌平常的媳妇推下万丈悬崖。千钧一发之际,他媳妇温情脉脉地说,她哥嫂夸他是个好人、且答应继续资助他年内建两间瓦房。豹子听完媳妇一番温馨的话后,悬崖勒马,打消了谋杀媳妇的念头。在此,豹子的人性战胜了兽性,豹子媳妇及其哥嫂的人性战胜了他豹子的兽性。
人性和兽性的第五场战争发生在木森和张海等人之间。张海等四人在村后桃园喝酒10天后,第三次在桃园聚首。他们面临的问题一仍其旧:春天来了,该找点儿事做,但做什么呢?张海提议,四人凑足2万块钱,他拿它去县上行贿,设法承包一个修路工程。豹子主张,四人连夜闯入他媳妇在乡上管民政的叔伯哥家里,把他捆起来揍一顿,然后让他交出10万元建房款。牛林建议,四人写信到乡里和县里,诬告村长贪污公款、强奸妇女,诬告村支书超生、且溺死女婴,告倒他们后,四人当村干部。轮到木森时,他淡然地说“春天来了咱们都给老婆买件衣服吧。”在张海等人看来,木森的想法不可思议、荒谬绝伦,木森一定是精神失常了。四人先后用抓阄儿、抽签、掷桃花的方式,确定他们该照谁的意愿行事,结果,木森胜出,故事戛然而止。在此,木森的意愿闪射着炫人眼目的人性光华,张海等人的意愿浸染着兽性色彩,木森胜出意味着他的人性战胜了张海等人的兽性。
2006年12月,阎连科在辽宁师范大学演讲时说:“我的小说都比较注重故事,注重人物的情感冲突,这和舞台上讲究的戏剧冲突有一脉相连之处。”[2](P124)《桃园春醒》也不例外,它虽是一部中篇小说,但故事性强、人物内心波澜迭起、戏剧性场景层见叠出。此外,它的结构紧凑而精巧,呈回环盘升之态。开头,张海等四人回家揍老婆;结尾,张海等四人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这形成了强烈反差。此反差蕴藏着人性战胜兽性的意味,彰显出阎连科在谋篇布局上的匠心,彰显出人们应对人性沦落的方法: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在《桃园春醒》中,人性和兽性对擂、交锋、搏斗的过程,即人性由沉沦状态复归本真状态的过程。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不仅是人们应对人性沦落的方法,而且是人性复归本真状态的方法。
二
阎连科是一个孜孜探索和创新小说艺术的作家。他坚信,任何一个好故事,只有一种好的讲述方式;任何一篇好小说,只有一个好结构,只有一套好语言。从文体上看,《桃园春醒》没有《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独特,但它展现的人性更具普遍性和现实性。阎连科在《日光流年》、 《坚硬如水》、 《受活》、《丁庄梦》、《风雅颂》中,把人物置于奇崛诡谲的异样环境中,拷问人物、试验人性的韧性和承受力、暴露国民劣根性和人性的缺陷。人性是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有机整合而成的立体结构,它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从人类历史看,日常生活是常态,异样环境是非常态,因而日常生活中的人性比异样环境中的人性更具普遍性和现实性。阎连科在《桃园春醒》中,细致展现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思想感情、人生诉求和行为方式,为小说的价值取向奠定了坚实的人性基石。不过,小说的寓意不止于此。
阎连科和姜广平对话时说: “我前期的小说,可能先是想到一个故事。现在则往往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空穴来风一样。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可能不久就有了作品。当然进行具体写作的时候就完全离不开经验。我的经验可能跟别人的不一样,即便有了想像的东西,我还要追求那种我说不清的混沌状态……一个实实在在的故事,我现在不会去写。”“小说应该是虚实相结合的好。”[3]他的艺术旨趣、诉求和理想是,在创作过程中探究和表达一种处于混沌状态的东西。他还坦言,“像《耙耧天歌》、《年月日》、《寻找土地》,它们都可能真实,但有一条线可能是非常虚的。《寻找土地》里很明显地有一条很虚的线,飘飘荡荡的,把另一种东西给调动起来了。”[3](P108)虚实结合是他的创作经验,是他在不倦探索和创新小说艺术的道路上不断成功的宝贵经验。明眼人都能看出,人性和兽性对擂、交锋、搏斗,是《桃园春醒》的情节主线,是《桃园春醒》一条比较实在的线索。从阎连科的艺术旨趣、诉求和理想推断,《桃园春醒》除这条比较实在的主线外,至少应有一条比较虚飘的线索。
众所周知,“文革”结束以来,中国在稳步实施改革开放战略的过程中取得了辉煌成就,政局稳定、综合国力逐步增强、民众物质文化生活日益改善,但众多社会问题也滋蔓丛生,令有识之士忧虑不安。功利主义在社会上强劲泛滥,即是一个严重问题。伴随着人们的物欲畸形膨胀,功利主义在社会上盛极一时,锱铢必较、见钱眼开、利令智昏的人多了,不计个人得失、甘于奉献、淡泊名利的人少了,中国社会进入凡俗化和功利主义时代。诚然,视人的正当利益诉求为洪水猛兽的观念是错误的,鄙弃、批判和否定人的正当物质需要的做法是错误的。但是,在正视、认同和肯定人的正当利益诉求的前提下,在正视、认同和肯定人的正当物质需要的前提下,在不断满足民众日益增长的正当物质需要的前提下,用普世价值观引领和教育民众,提升民众的思想境界,提高民众的综合素质,却是当务之急。
阎连科是一个敬重文学、热爱艺术的作家,也是一个社会责任感非常强的作家,他借创作《桃园春醒》追寻和守护着美好人性,同时寻找着能抵御和抗击功利主义的有效方法,小说最后一节的内容充分表明了这一点。张海等四人第三次在村后桃园聚首时,他们面临的问题一如既往:春天来了,该找点儿事做,但做什么呢?张海、牛林和豹子依据功利主义,考虑问题、提出建议。承包修路工程、勒索乡民政干部的巨额钱财、用诬害方式告倒现任村干部后自己当村干部,都能给他们带来物质利益。木森关于“给老婆买件衣服”的主张出人意料,他说:“女人们原本贱得很,过年给她买件衣服她能记你一年好;到春天该开胸露怀了,再给她买件衣服她能记你一辈子。”木森的意图很明显,他想让媳妇不忘自己,但他的依归不是张海等人的功利主义。木森的意图光明正大,张海等人的打算不可告人。木森的意图闪射着绚丽夺目的人性光华,张海等人的打算浸染着兽性色彩。小说结尾是两段富有诗意的文字:张海等人掷的桃花都落在脚前,“木森掷的那桃花,在清明寂静的日光里,如羽毛飞在黄昏般,飘飘的,滑在半空慢旋缓缓地飞,闪着一朵透明的亮,留着微细红的响,飘着飞,飘着飞,滑过头顶的阳光和桃枝,到面前几步远,才散着香味徐徐落下来……便都惊了那朵桃花后,又都盯着木森看,想起木森的意愿淡得很,说是春天了,都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穿。”木森胜出,故事戛然而止,但小说的寓意绵绵不断。张海和牛林的媳妇已出院回家,豹子媳妇已从宋庄娘家回来,张海等人回家给媳妇买的衣服有人穿。木森夫妇离婚后,他媳妇带着女儿回娘家复读考大学,他回家给媳妇买的衣服无人穿。在此意义上,木森的想法彻底超越了功利主义,直达人性的根底和本原。
阎连科坦言: “在人世之间,我们离社会很近,但离家太远,离土地太远。我们已经出行了这
么多年,把不该忘记的都给忘了;或者说,我自己一来到这个世上,从未来得及用心去思考这些,就已被匆匆地裹进了熙攘的人流,慌慌张张地上路走了。”他认为人们应当为人生寻找原始而本真的意义。[1](P99-100)实际上,人们只有像木森一样,彻底超越功利主义、直达人性的根底和本原,才能为人生找到原始而本真的意义。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她一年甚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好处,显然,这是人性复归本真状态的原始路径。而人性复归本真状态后,人们才能为人生追寻更大的意义。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可人们在滚滚红尘中深陷功利主义重围,早忘记了此事或不屑做此事。这样,人们离人性的根底和本原越来越远,离自己的精神家园越来越远,离人生原始而本真的意义越来越远。在此,阎连科生动形象地揭示出人们应对功利主义泛滥的方法: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
三
不难体会出,阎连科在其众多小说中长歌当哭,其愤激之情溢于言表。当然,他借写小说,不只表达着、倾吐着愤激之情,且揭示着、演绎着亲情。他十分看重亲情的社会功能。2008年初,他为自己即将出版的3本书写序时说:“我却以为亲情,在今天世风日下、四处无情的世界中,是惟一相对稳固的人世大情。”[4](P2)在他的小说中,他叙写亲情的笔墨最动人心弦。譬如,《受活》中茅枝婆关爱受活人和残疾狗的深情,《丁庄梦》里艾滋病患者丁亮和杨玲玲的生死恋情,是他浓墨重彩的地方,也是小说最动人心魄的地方。从《桃园春醒》的价值取向看,小说比较虚飘的线索是人们抵御和抗击功利主义的方法,更加虚飘的线索是人们应对情感飘忽支离的方法。
众所周知,情感问题眼下正严重困扰着中国人,离婚的人多得令人咋舌充分显现出中国人的情感危机。作家戴来指出:“家庭关系是一种既紧密又易受伤害的关系,一旦发生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尤其是夫妻关系,它是亲密的、貌似稳固的,本质上却是松散的,因为它是有退路的。”情感问题是中国作家目前热切关注的一大热点。张欣的长篇小说《对面是何人》和《桃园春醒》载于《收获》同一期,故事的焦点是中国人的情感问题。两个月后,《收获》2009年第4期连载长篇小说1部,刊载中篇小说3部、短篇小说2部,长篇小说是艾伟的《风和日丽》,中篇小说是迟子建的《鬼魅丹青》、孙颙的《午夜交易》、鲁敏的《羽毛》,短篇小说是晓苏的《我们的隐私》、于晓威的《在淮海路怎样横穿街道》。有趣的是,同张欣的《对面是何人》一样,这些小说的故事焦点全是中国人的情感问题。阎连科在《桃园春醒》中关注中国人的情感问题不奇怪,阎连科在小说中揭示的人们应对情感飘忽支离的方法值得注意。木森说的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是阎连科认同和肯定的人们应对情感飘忽支离的方法,此方法具有可操作性,且意义重大。
《桃园春醒》中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的细节,来自《丁庄梦》。《丁庄梦》里有一个情节:赵德全老实巴交、胆小怕事、谨言慎行,他年过半百,跟人说话时从未放开过嗓子。出人意料的是,丁庄艾滋病患者在丁庄小学集体食宿期间,赵德全竟偷了丁小明的新媳妇杨玲玲的红绸棉袄。其原因是,赵德全结婚时答应给媳妇做一件红绸袄,可直到儿子快成家了、他也快死了,他都未实现诺言,而他媳妇一直记着他欠她一件红绸袄。他想在死前兑现结婚时答应媳妇的事、了却最后的心愿, “一念间,就走上贼道了。”在下世前,丁水阳满足了他的愿望。他不仅笑着离开人世,而且直到入殓下葬时,脸上“还挂着红绸袄似的笑”。阎连科写《桃园春醒》时,把《丁庄梦》里的这一情节扩展为一条比较虚飘的线索。
木森和媳妇琴瑟甚笃,两人结婚一年多,他未骂过她、更未打过她。他和张海等人在桃园盟誓后,宁可失信于人,也不忍心毒打她。媳妇为了能复读考大学,以木森嫖娼为借口和他离了婚,但她表态她只考两年,考上了把女儿留给他,考不上,抱着女儿回来和他复婚。张海和媳妇感情深厚,他媳妇尊老爱幼、勤俭持家,乃贤妻良母。他考虑再三后,狠命毒打她,继而下狠心用滚水烫伤她。他在四个人中排行第一,行事时率先垂范是他的责任,他的所作所为不是出于本心,而是出于义气。牛林夫妇、豹子夫妇感情也很好,牛林和豹子信守诺言,都不由分说对媳妇下毒手,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出于义气。一般地说,讲义气、重然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其前提是人们把讲义气、重然诺用在锄强扶弱、扶危济困上,用在建构正常的人际关系上。如人们把讲义气、重然诺用在毒打媳妇上、用在下三烂行为上,讲义气、重然诺就走向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反面,沦为兽性和暴行的遮羞布和挡箭牌。也就是说,人们讲义气、重然诺必须以理性、正义和人道为依归。由此看来,在《桃园春醒》中,张海、牛林和豹子讲义气和重然诺的行径,是非理性、非正义和不人道的,是非法的家庭暴力。相反,木森丧失信用的行径,是理性、正义和合乎人道的,是稳固家庭和婚姻之举。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桃花常和人的婚恋连在一起。《诗·周南·桃夭》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盛开,男女适时嫁娶,这是何等美好灿烂的一幅图景!它让人想起良辰、美景、青春、爱情、幸福等温馨的字眼。此外,“桃园结义”中的桃园常和人的义气连在一起,刘备、关羽、张飞在桃园义结金兰,演绎和讴歌的是刘、关、张三人空前绝后的凛然义气。在《桃园春醒》中,张海、牛林和豹子讲义气和重然诺的行径,同刘、关、张可歌可泣的行径相去天壤、判若云泥,亵渎了良辰、美景、青春、爱情、幸福等温馨的字眼,颠覆了中华民族讲义气、重然诺的传统美德,严重损害了他们十分和睦融洽的夫妻感情。《桃园春醒》的故事背景是中国农村,那里的家庭和婚姻相对稳固,但是如遇兽性大发的张海等人,密切的夫妻关系会慢慢松动,深厚的夫妻感情会渐渐生疏。中国农民的夫妻关系同样面临危机,中国农民同样面临情感问题。
阎连科是一个创作时消耗生命和寿限而非体力的作家[1](P287-288),同时是一个因恐惧某一事物而创作、为抵抗某一事物而创作的作家。他坦陈:“我近年的创作,都与恐惧相关。直接的、最早的构思与创作的原因都是来自恐惧,或者说惊恐。”[5](P2)他恐惧疾病、权力、死亡,甚至恐惧寂寞的心境,他创作小说的直接心理动因是他恐惧某一事物。譬如,他因“害怕死亡”而写《日光流年》,因恐惧“崇高的爱情”而写《坚硬如水》,因害怕自己不知何时会瘫在床上、成为残疾人而写《受活》。同时,他想借写小说,生出抵御和抗击他所恐惧的事物的勇气和信心,同时解决自己精神上遇到的种种问题。他坦言: “我希望能通过写作,在我的后半生中,对无处不在的恐惧形成一种抵抗。”[5](P13)如此说来,他因恐惧人性沦落、功利主义泛滥、情感飘忽支离而写《桃园春醒》,他欲借创作这篇小说,切实探究人们应对这些社会问题的方法,同时有效缓解他面对这些社会问题时的焦虑情绪。
《桃园春醒》启示人们,回家给老婆买件衣服,是人们应对上述社会问题的原始方法,也是小说题目中“春醒”两字的要旨。对于此方法,有人可能不以为然,有人可能嗤之以鼻,但这丝毫不妨碍阎连科借此缓解写《日光流年》、 《受活》、《丁庄梦》时“无所依附的苦痛和绝望”的心理,丝毫不妨碍阎连科借此拓展小说的深层意义空间。
[1]阎连科.写作的崩溃——代后记 [A].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
[2]民间文化与我的创作 [A].拆解与叠拼:阎连科文学演讲[C].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
[3]姜广平.经过与穿越——与当代著名作家对话 [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阎连科.小书大说 (代序) [A].拆解与叠拼:阎连科文学演讲 [C].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
[5]阎连科.我为什么写作 [A].拆解与叠拼:阎连科文学演讲 [C].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
Abstract:Yan Liank is devoted to literature and art and shows concern for the people.His literary creation focuses not only on the innovation of novels but also on the reflections of history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reality and life.His novella A Story in the Peach Garden is rich in implications and focuses on such social problems as the degradation of human nature,pragmatism and fickleness,which is a reflection of his understanding of life and value orientation.
Key words:social problem;human nature;pragmatism;emotion;method
(责任编辑 丁立平)
A Study of Yan Lianke’s Novella A Story in the Peach Garden
ZHANG Zhi-ping
(School of Chinese,Yunnan University of Nationalities,Kunming 650091,China)
I054
A
1672-867X(2011)01-0138-05
2010-05-01
张志平 (1967-)男,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
2009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西部和边疆地区规划基金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经典化理论和实践探索”(项目编号:09XJA751010)阶段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