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芳
[日本关西学院大学,兵库县 662-0813]
韩愈在《荐士》一诗中称“有穷者孟郊”,[1](P3780)道出了孟郊的 “穷者”本质,并成为对孟郊的定评而影响深远。孟郊是中唐诗歌之“穷者精神”的代表与集大成者,学界对其诗的 “穷者”特色已有不少研究,但对于孟郊 “穷者精神”之渊源尚缺乏系统性的探讨,对于 “穷者”的诗学意义亦有待进一步深究。本文力图从中唐诗歌“穷者精神”的形成与发展着眼,对“穷者孟郊”及其诗学意义进行讨论。
“穷者”是儒家的概念。《孟子·尽心上》云:“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穷”本是不达、不得志的状态,多伴随着生活的困顿,且往往与 “义”、“独善”等道德概念相结合。在诗歌史上,“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涉江》)的屈原,可谓是最早的 “穷者”诗人。而魏晋以来的不少优秀诗歌,大都出自于一些政治上失意,或者地位卑微、沉沦下僚的诗人之手,许多诗人也以 “穷者”的形象被定型于文学史中,如出身寒门、睥睨权贵的左思;作《咏贫士》等以对贫穷高洁之士进行赞美的陶渊明;以诗歌表达下层士人的愤激不平,在困顿中依然要坚持“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的鲍照等等。到了初盛唐,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布衣对权贵的抗议、士人不遇的不平之鸣。如王维表示 “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 (《献始兴公》);李白平交王侯、傲视权贵的布衣感等等,都是盛唐文人精神人格的典型表现。强调穷且益坚的高洁之志,是盛唐文人普遍的道德取向。[2]但是,从汉末到初盛唐,无论建安风骨、魏晋风度,还是六朝绮靡、盛唐气象,“穷者”都并非诗歌精神的主流,也从未成为一个时代之诗歌精神的代表。直到以寒苦、险涩、怪奇、矫激为特色的中唐诗歌这里,“穷者精神”才成为时代的主要诗歌精神之一,登上了文学史的舞台,“穷者”孟郊也成为中唐诗坛的领袖人物。
如果要追溯孟郊乃至整个中唐诗歌之穷者精神的直接源流,笔者认为必须提到元德秀这个人物。①学界对元德秀几无专门研究。鉴于元德秀对唐代文学的重要性,笔者对其生平事迹作了梳理,并对其之于唐代诗歌的意义进行了讨论。本段中关于元德秀的论述,参看拙文《元德秀的时代意义及其文学影响》,香港《人文中国学报》第十五期,香港浸会大学编,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9年版。。元德秀 (696~754)是以道德卓行著称的盛唐时期的文儒。李华《扬州功曹萧颖士文集序》云:“开元天宝间词人,以德行著于时者,曰河南元君德秀,字紫芝。”[3](P3197)《三贤论》中也说:“元之志行,当以道纪天下”,[3](P3214)北宋欧阳修、宋祁等编撰的《新唐书》更将元德秀列于《卓行传》之首。元德秀的卓行突出表现为“穷者精神”。根据李华《元鲁山墓碣铭并序》、元结《元鲁县墓表》和无名氏的《唐故鲁山县令河南元府君 (德秀)墓志铭并序》[4](P649~650)等资料,以及其他笔记小说、诗文等可知,元德秀是一位终生穷困而又安贫乐道的道德高士。他曾经为官,却淡泊名利,退官后一贫如洗,最后饿死空屋,且死后家徒四壁无丧葬之资。所以李华赞其 “恶万金之藏,鄙十卿之禄”,[3](P3248~3249)元结称其 “未尝主十亩之地、十尺之舍、十岁之童”、“未尝皂布帛而衣、具五味而食”,[3](P3897)都是对其 “穷”的称颂。可以说“穷”是元德秀之“卓行”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元德秀对中唐乃至后世的文学精神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安史之乱”后,文人们十分重视道德与文学的关系,元德秀的道德卓行在元结、李华、萧颖士、权德舆等人的诗文中被大加宣扬;元和时期的大诗人孟郊、白居易等也都作诗大赞元德秀;中晚唐的一些笔记小说也纷纷对元德秀的事迹进行记载;晚唐诗人皮日休亦有专门称赞元德秀的诗歌。这都说明元德秀作为道德典范,或者说作为 “穷者精神”的典范已深入人心。在这些诗文中,孟郊的《吊元鲁山十首》特别值得注意。孟郊通过这十首诗刻画出了一个他自己理解的“穷者”形象,并以元德秀这样一个现实存在的“穷者”作为自身的行为准则和道德依据;或者说,孟郊在这组诗中对元德秀形象的阐释就是孟郊对“穷者精神”的定义。
在《吊元鲁山十首》的第一首中,孟郊首先对元德秀的 “穷”进行了描述,勾勒出了 “穷者”的风貌:“搏鸷有馀饱,鲁山长饥空。豪人饫鲜肥,鲁山饭蒿蓬。食名皆霸官,食力乃尧农。君子耻新态,鲁山与古终。天璞本平一,人巧生异同。鲁山不自剖,全璞竟没躬。”猛禽尚有馀饱,元德秀却要忍饥挨饿;富豪吃鲜肥美味,元德秀却吃着杂草蓬蒿;追名逐利之辈高居人上,守善之人却卑贱困穷。但即使社会如此不公,元德秀也不趋时适俗,而要独守善道,独与古终。第二首承接第一首而来:“自剖多是非,流滥将何归。奔竞立诡节,凌侮争怪辉。五帝坐销铄,万类随衰微。以兹见鲁山,道蹇无所依。”孟郊说,如果一个人扭曲自己的本性来适俗,就会多是非。因为人世熙攘纷乱不定,内心如果没有对道义的坚守,就必将为了名利而奔走争竞,失去尊严。“五帝”一作“五常”,这二句可以理解为:五帝时的古道消亡以后,或者说仁义礼智信之五常衰微以后,万物也随其衰颓。孟郊在此讨论了“穷者”产生的社会根源:正因为古道之不存,“道蹇无所依”,才使得坚守古道的高洁之士成为“蹇士”,也就是在精神上困厄、在生活上窘迫的 “穷者”。其三云:“君子不自蹇,鲁山蹇有因。苟含天地秀,皆是天地身。天地蹇既甚,鲁山道莫伸。天地气不足,鲁山食更贫。始知补元化,竟须得贤人。”君子并不是生来就蹇迫的,有道君子本是天地之英秀,但若天地都蹇迫狭小,古道就自然不能得到施展;若天地都气运不足,元德秀就必然成为 “穷者”。这首诗表达了孟郊一贯的世界观和社会认识。孟诗中常见 “出门即有碍,谁言天地宽”, “人间少平地,森耸山岳多”,“太行耸巍峩,是天产不平。黄河奔浊浪,是天生不清”等表达,天地在他看来就是窄小逼仄,坎壈不平,因此有道之士的“穷”正是 “天地蹇既甚”和 “天地气不足”的社会原因所造成的。而正因为如此,贤者更应该承担起 “补元化”的作用,以补天地之气的不足,改变社会的不公。第四首说:“贤人多自霾,道理与俗乖。细功不敢言,远韵方始谐。万物饱为饱,万人怀为怀。一声苟失所,众憾来相排。所以元鲁山,饥衰难与偕。”贤人的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与世俗是乖离的,所以注定不得志。但是,贤者所追求的并不是个人微末的功名,而是高远的古道。他们关心的是民生疾苦,只要看到百姓生活不幸就会烦恼怨恨,这就是元德秀所以饥衰的因由。正如李华《元鲁山墓碣铭》中说元德秀“历官俸禄,悉以经营葬祭、衣食孤遗。代下之日,柴车而返”,元德秀 “饥衰”的原因之一也在于这种 “万物饱为饱,万人怀为怀”的精神。孟郊明确地将仁民爱物的感情和穷者的 “憾”联系在一起,这就在“穷者精神”中确定了仁爱、兼济的内涵和“民胞物与”的儒者品格。其五说:“远阶无近级,造次不可升。贤人洁肠胃,寒日空澄凝。血誓竟讹缪,膏明易煎蒸。以之驱鲁山,疏迹去莫乘。”第一二两句用《易·昇》中“贞吉昇阶,大得志也”的典故,反喻贤人有志不获骋的命运。第三四句是对穷状的具体描绘,说人的肠胃因为饥饿都变得清洁,在寒冷的天气里似乎清澄得都要冻住了,颇显奇苦尖刻。其实从李华的墓志铭等看来,元德秀本人在退官以后一直过着“弹琴读书,不改其乐”和“陶陶然脱遗身世”的淡泊忘忧的生活,而孟郊对元德秀穷状的苦涩惨刻的描写都带上了“不平则鸣”的穷者孟郊的主观色彩,与温柔敦厚的元德秀本身的形象有所不同,显示了孟郊矫激寒苦、“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5](P266)的一面。
其六和其七,孟郊借助元德秀的形象提出了自己心目中“穷者”的理想人格。其六说:“言从鲁山宦,尽化尧时心。豺虎耻狂噬,齿牙闭霜金。竞来辟田土,相与耕嵚岑。当宵无关锁,竟岁饶歌吟。善教复天术,美词非俗箴。精微自然事,视听不可寻。因书鲁山绩,庶合箫韶音。”由于贤者秉承了上古三代帝王的德政,以德化人,所以人民才得以安居乐业。孟郊特别提出了 “教”、“化”和 “美”、“箴”这几点,认为元德秀的政绩从根本上符合了古代的先王之道。其七云:“箫韶太平乐,鲁山不虚作。千古若有知,百年幸如昨。谁能嗣教化,以此洗浮薄。君臣贵深遇,天地有灵橐。力运既艰难,德符方合莫。名位苟虚旷,声明自销铄。礼法虽相救,贞浓易糟粕。哀哀元鲁山,皆竟谁能度。”这一首是承接其六而来,认为元鲁山的 “箫韶太平乐”是符合儒家的礼乐教化之道的,但时俗已将上古的礼法变成了繁琐虚伪的废物,而真正坚守古道的元德秀,却不能够合于时俗,所以才会成为“穷者”。其八似乎是孟郊为元鲁山向当时的宰相请求旌表的诗:“当今富教化,元后得贤相。冰心镜衰古,霜议清遐障。幽埋尽光洗,滞旅免流浪。唯馀鲁山名,未获旌廉让。二三贞苦士,刷视耸危望。发秋青山夜,目断丹阙亮。诱类幸从兹,嘉招固非妄。小生奏狂狷,感惕增万状。”在文人普遍道德沦丧的大局势下,正直高洁的人得不到社会的认同:“唯馀鲁山名,未获旌廉让”,但贤相郑馀庆对德的重视,使得 “二三贞苦士”的“穷者”们再次充满了仕进的希望。值得一提的是,记录了元德秀轶事的《明皇杂录》,[6]根据《四库总目提要》,其作者郑处诲是 “宰相馀庆之孙”。可以看出,郑馀庆对孟郊的知遇,郑馀庆之孙郑处诲对元德秀的推崇,元德秀对孟郊的精神偶像意义,在精神上确实共通。其九云:“黄犊不知孝,鲁山自驾车。非贤不可妻,鲁山竟无家。供养耻佗力,言词岂纤瑕。将谣鲁山德,赜海谁能涯。”其十云 “遗婴尽雏乳,何况骨肉枝。心肠结苦诚,胸臆垂甘滋。事已出古表,谁言独今奇。贤人母万物,恺悌流前诗。”这两首诗用具体的事例大力表彰了元德秀的德行,其九侧重于表现元德秀穷困生活中的“德”,其十则重于表现元德秀感天动地的“贤”。用这两首诗作为收结,是对 “穷者精神”和道德仁义的再次强调。
综上可知,孟郊通过《吊元鲁山十首》对元德秀的追思,塑造出一个理想的 “穷者”形象,并提炼出了一种鲜明的 “穷者精神”。这种 “穷”,来自于古道之不存,天地的逼仄,时世的不公,社会道德的败坏和人心的不古;同时又因为贤者自身对古道执著的坚持,以及仁民爱物、民胞物与的仁者胸怀,使他们甘愿贫穷。正因为这样,孟郊才对元德秀的“穷”,实际上也是对自身的“穷”,保持着一种既自怜又骄傲的态度。孟郊一方面对产生这种 “穷”的 “天地”、“新态”、“世俗”等抱持一种势不两立的对抗姿态,对于“鲁山不自剖,全璞竟没躬”这种不扭曲自己的本性以趋时、坚守自己的道德节操的态度表示高度的赞美;另一方面,与元德秀的安贫乐道不同,孟郊用极端惨刻的语言描写“穷”的状态,表达了激烈深刻的不平。因而这种“穷者精神”又带来了孟郊诗风矫激寒苦的一面。
“穷者”元德秀对诗歌的最初影响并不在孟郊,而是表现在元结于乾元三年
(760年)编选的《箧中集》中。元德秀是元结的从兄,颜真卿《唐故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经略使元君表墓碑铭》提到元结 “聪悟宏达,倜傥而不羁,十七始知书,乃授学于宗兄先生德秀”,[3](P3495~3496)《新唐书》的元结本传亦云:“折节向学,事元德秀”,[7](P4682)这都说明了元结和元德秀的师承关系。元结在《元鲁县墓表》中对元德秀作为“穷者”的道德意义作了详尽的阐释,可看出元德秀的“穷者精神”对元结的影响。元结编选的《箧中集》在唐人选唐诗中亦颇具特色。《箧中集》选入了沈千运、王季友、孟云卿、于逖、张彪、赵微明和元季川七位诗人的作品,在盛唐后期到中唐前期的诗坛,他们是 “名位不显”且“不见称颂”的,而元结为他们编选诗集就是为了表彰这批 “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3](P3873)的穷者。可以说,元结对这些诗人的发现,以及以 “穷者”为选诗标准的《箧中集》的编选,使得穷者诗人首次作为一个群体登上了文学史的舞台。
《箧中集》选入的 24首诗歌都是 “欢寡愁杀”的穷愁之音,除了赵微明的《回军跛者》有针砭时事的内容之外,甚至都很少表现对现实民生的关怀,几乎全为个人身世之悲和生活困苦之叹。在盛唐这个“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的时代里,《箧中集》诗人们却自甘 “余以不材寿,非智免斧斤”
(王季友《寄韦子春》)的落寞,也就必然陷入 “飘飘万余里,贫贱多是非”(孟云卿《悲哉行》)的穷途困境。他们是一批落落寡合、孤介耿直、叹穷嗟卑而又自尊自傲的穷者,元结将其作品编为《箧中集》,是因为他在这些“穷老不惑”的诗人们身上看到了“溺于时者”所不具备的道德力量,亦即“穷者精神”。①关于《箧中集》诗人群体的形成和主要特色,可参看拙文《盛世中的穷者之音——论〈箧中集〉诗人的复古与涩调》,载于《北方论丛》2010年第一期。而这种精神,在盛唐时期虽然不占主流,却在中唐这个文人普遍困穷不遇、而又格外重视道德文章的时代里被发现,并经过元结《箧中集序》的总结提炼后得以发扬光大。
生活在建中、贞元到元和时期的孟郊,与《箧中集》诗人有明显的关联。首先,孟郊对《箧中集》诗人表示了明确推崇。他在《哀孟云卿嵩阳荒居》中感叹“薄俗易销歇,淳风难久舒”,并且为孟云卿不合流俗而穷困潦倒的命运心有戚戚:“徘徊未能去,为尔涕涟如。”而且孟郊与孟云卿等人的诗歌风格极其相似,《箧中集》24首均为五古体,而孟郊 “五言古居十之九”。[8](P256)《全唐诗》中收孟云卿残句“群物归大化,六龙颓西荒”,在孟郊《感怀》中亦有完全相同的句子。据佟培基的《全唐诗重出误收考》,此二句为孟郊所作,《全唐诗》误收为孟云卿诗,亦或可说明二人之诗风接近。孟郊与《箧中集》诗人的联系还可以举出很多具体例子,如孟云卿《悲哉行》的 “朝亦常苦饥,暮亦常苦饥”句用到了汉魏古诗的句式,与孟郊《百忧》的“朝思除国仇,暮思除国仇”句式完全相同。《箧中集》诗人对天地的感受是“但恐不出门,出门无远道” (孟云卿《今别离》)和 “但见万里天,不见万里道” (孟云卿《古别离》),孟郊 “出门即有碍,谁言天地宽”的天地逼仄的感受也与此如出一辙;再如于逖《野外行》“老病无乐事,岁秋悲更长。穷郊日萧索,生意已苍黄。小弟发亦白,两男俱不强。有才且未达,
况我非贤良”,孟郊的《秋怀十五首》中因为老病而在秋季无限悲感的情绪和此诗非常接近。[9]另外,上引 “小弟发亦白,两男俱不强”以及沈千运《濮中言怀》“童儿新学稼,少女未能织。顾此烦知己,终日求衣食”等,还有写亲情的如 “衰门少兄弟,兄弟唯两人。饥寒各流浪,感念伤我神”(于逖《忆舍弟》),“此生一何苦,前事安可忘。兄弟先我没,孤幼盈我傍”(孟云卿《伤情》), “兄弟可存半,空为亡者惜”(沈千运《感怀弟妹》)等,都是家常凡俗之语,却写尽了人生的无奈和惨痛;而孟郊也有很多表现亲情的诗歌,如 “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悼幼子》),“无子抄文字,老吟多飘零。有时吐向床,枕席不解听” (《老恨》)等等,也都是以朴实家常之语道出最凄凉的人生苦况,其内容非常相似。特别是他们形容自己的穷苦时所用的惨苦夸张的方式也有明显的继承关系,《箧中集》诗人对 “穷”和 “苦”的夸张描述非常突出,他们喜欢用尖刻惨苦的词汇、意象和想象,把自己的穷苦说到极处。比如他们形容“穷”,用到 “雀鼠昼夜无,知我厨廪贫” (王季友《寄韦子春》),连鸟雀和老鼠都因为诗人的穷苦而不到诗人的厨房中来;以及“秋成不廉俭,岁馀多馁饥。顾视仓廪间,有粮不成炊”(孟云卿《田园观雨兼晴后作》),在有收成的秋季仓库里的粮食却少到不够做饭,将“穷”的程度说得如此极端。后来孟郊形容自家的 “穷”,用到“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 (《借车》);形容自己冬天的寒苦,当朋友送来炭火时也“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答友人赠炭》),惨痛刻薄的思路相同,但其刻意和夸张的程度又进了一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可以说,在如何理解 “穷”、如何表现 “穷”上,孟郊对《箧中集》诗人有着明显的继承。
但是,孟郊比《箧中集》诗人更自觉的地方,在于他的诗歌特别地表达了对人格操守的重视。比如乐府诗《烈女操》、《静女吟》等等,都是以女子的忠孝节烈观来表达对道义节操的坚守。《长安羁旅行》中有:“直木有恬翼,静流无躁鳞。始知喧竞场,莫处君子身”,也是强调“直”和“静”的君子品格。孟郊 《遣兴》中说“弦贞五条音,松直百尺心。贞弦含古风,直松凌高岑。浮声与狂葩,胡为欲相侵”,《寓言》也称“谁言碧山曲,不废青松直。谁言浊水泥,不污明月色。我有松月心,俗骋风霜力。贞明既如此,摧折安可得”等等,还有许多类似的句子,都以比兴体的形式自喻品格、自比节操,充分显示出孟郊对人格修养的重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孟郊对朋友的赠答诗中多以人格的清正、高洁、忠贞不渝相互勉励,比如《答友人》:“白日照清水,浅深无隐姿。君子业高文,怀抱多正思。砥行碧山石,结交青松枝。碧山无转易,青松难倾移。落落出俗韵,琅琅大雅词。自非随氏掌,明月安能持。千里不可倒,一返无近期。如何非意中,良觌忽在兹。道语必疏淡,儒风易凌迟。愿存坚贞节,勿为霜霰欺。”以品格上的 “坚贞节”和文学上的 “出俗韵”及“大雅词”为 “儒”的道德标准,与朋友共勉。再如《答姚怤见寄》:“日月不同光,昼夜各有宜。贤哲不苟合,出处亦待时。而我独迷见,意求异士知。如将舞鹤管,误向惊凫吹。大雅难具陈,正声易漂沦。君有丈夫泪,泣人不泣身。行吟楚山玉,义泪沾衣巾。”孟郊的失意,来自于自己的高洁品格和大雅正声的诗文不为人知,在于他自己明明知道 “贤哲不苟合,出处亦待时”,却依然积极进取、渴望用世的执著态度。虽然如果坚守道德,在现实中就不能避免失意的命运,但孟郊向朋友们表示,就算在“穷”的处境中他也不会放弃品格上对坚贞刚直的追求。他在《答郭郎中》诗中说:“松柏死不变,千年色青青。志士贫更坚,守道无异营。每弹潇湘瑟,独抱风波声。中有失意吟,知者泪满缨。何以报知者,永存坚与贞。”即使失意,也一定要坚守道义,并将 “永存坚与贞”作为报答知己的方式。由此可见,孟郊虽然为自己的命运深感不平,但他对自己的品行节操是自信的,也是骄傲的,因此对“君子固穷”的命运表现出了道德上的优越感和自豪感。
孟郊与同道们的这种道德上的追求和相互激励是元和诗歌精神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元和诗坛上诗人们普遍表现出的社会责任感,对文学的社会功能的重视,包括他们内心寒苦不平的激烈而怪奇的表现,都和他们普遍追求道德以及他们自己在道德上的清高自信有关。回顾唐诗历史可知,孟郊诗中这种追求人格的正直高洁的激励之语,在初盛唐的赠答诗、交游诗中很常见,但从盛唐后期开始逐渐沉寂。即使是被元结以 “正直”、“忠信”、“仁让”称道的《箧中集》诗人群体,相互之间虽然也多有赠答酬唱,却绝少品行上的相互激励,而大多是自伤命运不济、叹老嗟卑之言。可以说,《箧中集》诗人们虽然被元结作为一个儒者和穷者的诗歌复古群体编集在一起,但他们的诗歌里有自觉的穷者风骨的作品并不多,只是在元结的《箧中集序》对他们品格上的共性作了一番概括后,他们作为“穷者”的特色才显露出来。而孟郊以德行、品格和友人相互激励的做法,是他的诗歌在 “穷者精神”上的闪光点,也是他的诗歌比《箧中集》在品行道德上的追求更自觉、更显著的一面;或者说,孟郊的“穷者精神”将盛唐到中唐前期的重视文人的道德品格的精神发扬光大了。
中唐“穷者精神”的诗歌理论是元结在《箧中集序》中首次提炼和总结出来的。《箧中集序》说 “风雅不兴,几及千岁”,但千年来风雅仍在一些 “名位不显,年寿不终,独无知音,不见称颂,死而已矣”的作者身上留存着。而当世文坛在 “近世作者……不知丧于雅正”的大倾向下,仍然有一些 “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的作者继承了风雅。也就是说,元结认为“风雅”只在无名位、无称颂的贫贱文人的诗歌中才有体现,这就将 “穷者”和 “风雅”联系在了一起。这在唐代的诗歌理论中有开先河的意义。
风雅观是儒家文艺观的重要组成部分,儒家正统对 “风雅”的解释是美刺讽兴,“刺”和“怨”固然有一定的关系,但是“怨”却只能属于 “变风”、“变雅”的范畴,这种观念一直延续到盛唐。比如李白,他推崇 “大雅颂声”,《古风》中有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及 “大雅思文王,颂声久崩沦”等,并以恢复风雅为己任。但李白对“怨”的内容明显持保留态度,称“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认为 “哀怨”并不符合 “正声”。①学者们对于李白《古风》其一的理解不一,这里采用葛晓音先生的说法,参见《论南北朝隋唐文人对建安前后文风演变的不同评价——从李白《古风》其一谈起》,收入葛晓音著《汉唐文学的嬗变》,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0年版。或者说,屈原这样一位 “愁苦而终穷”的 “穷者”诗人的哀怨,直到盛唐都被认为不属于风雅。到元结编选《箧中集》,所选的 24首诗的内容都是穷愁不平的“怨”,而元结称他们都是“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实际上肯定了诗歌的“怨”也符合风雅的标准。而且元结明确提出在 “风雅不兴,几及千岁”的情况下,惟有这批 “方直之士,大雅君子”的“穷者”是 “风雅”、 “大雅”的继承者, “穷者”之 “怨”由此进入了 “风雅”。元结这一文艺观的产生,仍与元德秀有直接关系,元结在《元鲁县墓表》中写道:“呜呼元大夫!生六十馀年而卒……未尝主十亩之地、十尺之舍、十岁之童,不颂之,何以诫占田千夫、室宇千桂、家童百指之徒也哉?未尝皂布帛而衣、具五味而食,不颂之,何以诫绮纨粱肉之徒也哉?於戏!吾以元大夫德行,遗来世清独君子、方直之士也欤。”[3](P3897)可见在元结看来,元德秀的“穷”,对于日渐沦丧的社会风气就是一个 “诫”,也就是说具有儒家风雅的“美刺讽兴”的作用。所以,《箧中集》诗人的 “正直而无禄位”、“忠信而久贫贱”、“仁让而至丧亡”本身就是对社会的鞭挞,“穷者”的 “怨”自然也就有了 “刺”的意义,从而成为风雅的一部分。
到了孟郊,他更加强调诗歌的 “雅正”,并多次以“雅”来描述自己的诗歌,如《出东门》中“一生自组织,千首大雅言”,《自惜》中 “倾尽眼中力,抄诗过与人。自悲风雅老,恐被巴竹嗔”,《答姚怤见寄》中 “大雅难具陈,正声易漂沦”,《奉报翰林张舍人见遗之诗》中 “君子鉴大雅,老人非俊群”,《答友人》中 “碧山无转易,青松难倾移。落落出俗韵,琅琅大雅词”等等,无不是以 “大雅”、“风雅”自比。孟郊能以 “雅”自诩,正因为他对自己诗歌的道德特色有充分的自信,他在《偷诗》中感叹:“从来文字净,君子不以贤。”在《懊恼》诗中也说:“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他坚信自己的诗作具有洁净的道德感,是“好诗”,只是这样的符合风雅古道的好文字却并未给他带来幸运和腾达,所以《叹命》云:“本望文字达,今因文字穷。”《冬日》诗中也说:“万事有何味,一生虚自囚。不知文字利,到死空遨游。”他对诗歌中道德的坚守带来了 “穷”。孟郊在《哭刘言史》中有“诗人业孤峭,饿死良已多”,《吊卢殷十首》其一有 “诗人多清峭,饿死抱空山”,这种 “孤峭”、“清峭”的 “穷”诗和 “饿死”的贫穷困窘的遭遇互为因果而密不可分。而他对自己的这些不平则鸣的穷愁怨苦之诗冠之以“千首大雅言”,那么孟郊所理解的“大雅”不仅包含着 “怨”的内容,甚至可以说,在孟郊的观念中,“雅”就是 “穷者”的“怨”本身。
孟郊对“怨”的理解,也可以从他评论屈原的言论中看出来。孟郊对屈原的看法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接受了汉代以来儒家正统观念的影响,在《旅次湘沅有怀灵均》中说过 “骚文衒贞亮,体物情崎岖。三黜有愠色,即非贤哲模”,认为屈原的诗文是炫耀自身的忠贞高洁,对自身的不公际遇总是不能释怀,因此不能作为贤人之楷模。这一说法明显继承了汉班固以来直至盛唐以李白、贾至等人为代表的文人们对屈骚哀怨的传统看法。但是,这只是孟郊理论的一个方面,正如李白也说过 “屈平辞赋悬日月”,并在创作实践上兼取楚骚之长,孟郊同样也受到了屈骚的影响,他在诗中还经常引屈原为同调,对屈原的“怨”给予了同情的理解和极高的赞誉。如《湘弦怨》中“嘉木忌深蠹,哲人悲巧诬。灵均入回流,靳尚为良谟”,《楚竹吟酬卢虔端公见和湘弦怨》中 “欲知怨有形,愿向明月分。一掬灵均泪,千年湘水文”等,均称赞屈原的 “怨”是千年不朽的。孟郊本人诗文中 “不平则鸣”也深得屈骚哀怨之致,正如清人沈德潜指出:“孟东野诗,亦从诗骚中出”,[10](P207~208)楚骚的 “怨”正是孟诗的“怨”的源头。
由以上分析不难看出,将 “怨”的内容作为“雅”来接受,在孟郊这里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到元和诗歌高潮中,韩愈进一步提出“不平则鸣”和“平和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之说,将 “穷”、“怨”的内容作为判定诗歌高下的标准。白居易《寄唐生》说 “功高虞人箴,痛甚骚人辞”,把骚怨的内容也作为 “美刺”,肯定 “怨”对社会的“兴”和“刺”的重要意义。这些都说明“穷者”的 “怨”所具备的道德价值与诗学价值,并使 “穷者精神”成为中唐诗歌高潮中的重要的诗歌精神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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