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源深
(上海对外贸易学院,上海,201620)
与导师克拉默教授在悉尼大学
我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山村。在我发出第一声哭叫时,母亲与接生婆商量,是不是要这个孩子,因为她已有五个小孩;对于向土地觅食的一家人来说,这第六个会使光景更加糟糕。房内人的议论被房外走过的爷爷听到了。“为什么不要?谁知道将来哪个能做种?”他的口气严厉而坚定。一家之长发了话,我才被允许来到这个喧嚣的世界。这出世当天的波折似乎预示了我后来人生道路的艰难。
我家住在一个背山临水的小村子里,山上长满了常绿的松树,溪里流着清冽的水,溪外是层层山峦,把村子裹得紧紧的。村里人终年在少得可怜的农田里耕作,很少外出。偶尔有离家做工,远走宁波、杭州、上海的,都被称为“出山”。久而久之,“出山”便有了更宽泛的含义,意思是“有出息”。可惜那年代“出山”的人很少。
父亲一辈子种地,众多儿女成了不可或缺的帮手。我因为最小,起先只能干些放牛之类的轻活。记得每到农耕时节,我四点来钟就得起床,赶在犁田之前把牛喂饱。于是常常在睡梦中被父亲叫醒,胡乱披上衣服,牵着同样不愿早起的牛出门。有时父亲见我睏得慌,便把我放在牛背上,让牛驮着我一路吃草。有一回我还从牛背上掉了下来。
干农活很累,尤其在那些伏地耕作的年代。盛夏,在水稻田里拔草,头上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脚下踩着热得发烫的泥水。尺把长的水稻叶子,刀似地割开脚上的皮肤,汗水又趁机往伤口上撒盐,痛得人嗷嗷直叫。忽地又觉得脚上痒痒的,凭经验,知道是被蚂蝗叮上了,赶紧用手去拍。那喝足了血的家伙是被除掉了,但腿上已经鲜血淋漓,而且还痒得难受。每当这样的时候,我总希望能早些回家休息。可是父亲说,得把这块田里的活干完了才能收工。于是,我幻想能有孙悟空的本领,拔根毫毛变出一大群人来,一下子把活干完。那样的想头不时闪过脑际,但奇迹始终没有发生。因此,老听我哥说:“日子过得这么累,还不如死掉好。”
在这样的环境中,唯一的娱乐就是看书。凡是小村子里能弄到的书,我都找来阅读。现在看来,都是些不入流的玩意儿,如《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薛刚反唐》、《罗通扫北》、《五虎平南》、《杨家将》、《济公传》之类,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但打打杀杀,煞是热闹,对幼小的我,很有吸引力。我常因惦记着书中的主人公而忘掉下锄,受到父亲的呵斥。但是,这种不计功利的阅读,似乎对提高语文水平很有帮助,我很快在班上崭露头角,写作方面与其他人拉开了距离。看来,“开卷有益”的古训确非虚言。
小学里初次见到英文是在二哥的本子里。他在外求学,想必有英文课。那孑孓似的手写字母,让人觉得好奇,却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因为种田与外文相距十万八千里。
初中时,家中生活依旧俭朴。学校离家十里,不可能走读,只好住宿,尽管我才十一岁。宿舍是个大仓库,一百多号人挤在一起。半夜里,常传来尖叫,原来有人起身小解,踩到了别人头上。那年月,学生得自己做饭。周一,我挑着够用一周的咸菜、大米和木炭,翻山越岭上学校。等那些东西消耗完了,周六再回家补充。两年后学校建起食堂,从此不用自己起灶,日子轻松多了。但伙食依旧青菜淡饭,少有荤腥。有一回学校杀了头猪改善伙食,每人分得一小碗肉。我和几位同学都舍不得吃,尝了几块就用碗盖起来,放在一个竹篮里,准备慢慢享用。不料那晚野猫来访,篮子被打翻在地,瓷碗成了碎片,肉只剩下了几块,而且被啃咬踩踏过,嵌进了雨天的烂泥地里,就是挖出来也不能吃了。我们为此心疼了好几天,懊悔当天没有把那碗肉全都吃掉。
初中的英文课印象不深,只记得老师成天忙着领读单词。开始大家蛮起劲,毕竟是异国文字,挺新鲜的。但没过多久,便觉得乏味无趣,朗读声也越来越轻。末了,干脆各自开起小差来,剩下那些老实巴交的女同学,还在有口无心地跟读。好在期末考试是拼单词,提前几天硬记一下就混过去了。我倒是几乎每次一百分,不是因为对这门课特别感兴趣,而是因为比我高一届的三哥曾警告过我,英文不能随便落下,否则就会像他那样永远跟不上。也许是他的这句话,决定了我后来要走的路。
全县有几十所初中,却只有一所高中,设在县城里。我的初中同学大都被淘汰,我却幸运地进了那全县的“唯一”。县城离家35里,徒步上学,肩挑铺盖,四个小时才能到校。好在被录取的还有同村一位同学,两人一路说笑,走累了就在途中的老树下歇脚。三年里无数次往返,虽然途中有二十里地可以乘车,但为了省钱,我们从没乘过一次车子,却也并不觉得日子清苦。
其实,高中的生活条件已大有改善,伙食明显比初中时要好。宿舍虽然仍是一大间,但只有二十来人同住,而且不再打地铺,睡的都是双层床。日子过得很愉快,尤其是晚自修后到就寝前的半小时,大家海阔天空地神聊,打打闹闹,无拘无束。记得那时我已读过《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和《隋唐》等,同学们很喜欢听我讲故事,为了争取时间,总是先替我把洗脚水打好。我也格外来劲,非但凭借记忆把细节都讲得分毫不差,而且还用众多象声词助力,让周围的人听得入了神,连熄灯铃响都没有听到,结果挨了值班老师的一顿训斥。现在想来,这种阅读作品后的讲述,有助于对文学作品的吸收,同时还能提高语言表达能力。
高中英文课的授课模式与初中的大同小异,只不过老师除了领读单词,还解释课文,至少让你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因而给原先乏味的英文课带来了一点生趣。但不知什么原因,语法基本不讲,自然也没有中译英之类的练习,以致若干年后高考测试“中译英”句子,我没有一句能译得出。更糟的是,老师教给我们的发音很成问题,居然把“right”和“light”、“rice”和“lice”都念成一个样,把“breath”和“breathe”结尾的辅音,一律都念为“s”和“z”。小县城里,英文老师是绝对权威,代表了全县英文的最高水平;而他所教的,我们都是深信不疑的。
我最拔尖的高中课程是语文和英语。语文好是因为始终不渝的阅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也幸亏有一位在那种地方难得一见的好老师。他不但学识渊博,而且教学也十分得法。英语成绩不错则是由于三哥的警示让我一直不敢有丝毫怠惰,结果“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我当了三年的英语课代表。1957年高考时,全国高校招生人数突然紧缩。面临选择,我在中文和英语两个专业之间徘徊了很久。最后出于山里人的思维,认为英语专业不大会有人报考,录取把握更大,便选择了英语专业。
谁知这一选择开启了我艰辛的求学之路。
我因自知英文考得特差,而报考的又是英语专业,心想肯定要落榜了,所以考完便只身来到上海,投奔在上海做工的亲戚,希望找个能混口饭吃的差事。后来,同班同学来信告知,我已被华东师范大学录取。我心里明白,自己的英文分数很低,学校也许见我别的科目还不错,才勉强要了我。
到了华东师大,我很吃惊:学校居然比我们的村子还大。当然,更让我吃惊的是同班同学的英文那么好。他们有些已能用英文交流,说得相当流利,而我连听都听不懂。同时,还发现自己好多音都发错了。一个上海同学教我“clothes”一词的发音,说舌头得先抵住牙齿,然后转向上颚,再伸到上下齿之间,最后再缩回来,我却怎么也学不像,这时才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心想如此大的差距,即使赤着脚赶,也赶不上了。要是在中文系,自己与其他同学处于同一起跑线,未必会输给别人。于是我想要转系,向领导提出申请的同时,一头扎进了近年出版的小说里,拼命阅读,做好去中文系的准备。外语系的课程自然也应付着,但并不上劲。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领导始终不允,我才明白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决心追赶,也准备吃苦,农村里什么苦都吃过,现在还有什么苦吃不起?我把所有能够利用的时间都用来攻读英语。无非是起得早、睡得晚、尽量少玩,不浪费时间,还把先哲们的话写在本子上激励自己。与此同时,我想出了比较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一是拼命背单词。经过初、高中英语学习,如果我还有什么优势可言的话,那就是词汇量还可以。我决定努力发挥自己的长处,继续扩大词汇量。方法很简单,把单词抄在小本子上,无论排队买饭,还是走路,或是上床前一刻,都抓紧时间背,见缝插针,化零为整,效果不错。词汇量增加了,听、说、读、写的能力也随之提高,一时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这些进步增强了我的自信。另一个做法是大量阅读,因为我想既然读得多能提高中文水平,为什么不用同样方法来提高英语水平呢?于是我拼命找书读,凡是用英文写的都拿来读,甚至发现地上用英语书写的纸片也要捡起来看一看,是不是有值得记忆的短语和句子。这样经过大约两年的努力,我已经不可思议地赶上了那些我原以为不可企及的同学。若干年后,任课老师告诉我,到了三年级他们就认为我潜力很大,准备考虑我留校了。我也把背单词和大量阅读的方法用在二外学习上,同样使自己从零起点班跳到了高级班。需要说明的是,尽管后来我也多次听人说起学英语可以靠背词典起家,但我认为,学习方法因人而异,千万不能照搬。我的方法也许仅适合记忆力较好、性格倔强而又有耐心的人。
回想大学阶段的学习,除了上课认真听讲、积极参与英语交流、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外,我并没有找到时下不少广告上宣传的外语学习“速成法”。对我来说,除了“用功”,别无他法。
1961年我大学毕业,留校任教,恰逢三年自然灾害。当时食品短缺,供应困难,荤菜月供以两计,蔬菜严重不足,卷心菜仅有绿色菜皮上市。邻室的教师们已无心问学,忙着四处觅食,在房间里烧煤油炉开小灶。我因为是农村来的,对这样的生活并不介意,依旧早起晚睡,坚持读书作文。
刚毕业,我被分配在本系,跟一位老先生教英国文学。出于对文学的爱好,我开始了攻读文学原著的新历程。JaneEyre,PrideandPrejudice,VanityFair,TheWayofAllFlesh,TreasureIsland,OfHumanBondage,ThePearl,Gulliver’sTravels,RobinsonCrusoe,DavidCopperfield,OliverTwist,LittleWomen,Moonstone等等,凡是福州路楼上旧书店里能淘到的英美文学作品,都列入我的阅读书单。读完一本就写一篇读后感,随性而作,不受拘束,写完也从不示人。这种“读读写写”的方法,我一直坚持着,并认为是学习英语的有效方法。对刚出校门、乏人指导的学习者来说,此法尤其管用,因为可以无师自通。
在教了一年的专业英语后,我突然接到通知,让我去教中文系的英语,即公共英语。当时专业英语和公共英语泾渭分明,去教公共英语几乎被视为打入了“另册”。说实话,我好几天都怏怏地发呆,提不起劲来。当时,我的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从此消沉,随大流,混日子,反正自己的业务水平已足以应付工作需要;另一条是在新的环境中,找到最适合自己发展的途径,继续努力。我选择了第二条。一面教书,一面利用中文系的有利条件,通过听课和自学,进修了包括文艺理论在内的多门课程,提高了文学修养。与此同时,我抓紧时间,继续英语阅读,运用“读写结合”的方法,提高英语水平。我觉得要自强不息,只要不放弃,机会总会有的。
机会终于来了。1963年,上海某高校英语专业招收文学硕士研究生。我立即报了名,还从图书馆借来了一大堆书,一本本仔细啃读。记得那是个寒冷的冬天,窗外刮着呼呼的北风。我那间空荡的朝北房间冷得刺骨,我却一页页翻着书,连年三十夜也在那里度过。功夫不负有心人,考试的结果还不错。我大学时的老师从我报考的导师那儿获悉,我的成绩在三十多名考生中位居第一,录取结果已上报校方。导师还让我老师带来口信,叫我准备读研。听到这消息,我喜出望外:苦苦努力,终于盼来了出头之日。我从此每天等着开学,觉得那个暑假特别漫长。然而,新学期即将开始的某个早晨,上铺的室友心情沉重地告诉我:“教务处让我给你带个口信,说你没有被录取,要你去取回材料。我昨晚就知道了,怕你难过,今天才同你说。”一听这消息,我犹如五雷轰顶,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躺在床上,久久没有说话,心想老天也太狠心了,竟然这样折磨我!后来我去教务处领回材料,至今还记得,一位操福建口音的办事员也搞不懂:怎么主课考到85分,居然还没有被录取?
怎么办呢?我还年轻,大不了从头来过。于是我又去图书馆借来一大摞书,准备第二年再去报考。但是,我向系领导提出申请时,却当头挨了一棒,说已经考过一次,不允许再考了。古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可是这一回,老天怎么把所有的路都堵上了呢?
既然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我只有用读书来麻醉那颗不安份的心。于是,我像拉磨的驴子那样,每天沿着同一轨迹转着,不是读书,就是教书。凡是能弄到的书都读,大部分是文学方面的。相继教过中文系、历史系、心理系、教育系,甚至还有电子专业。其间去过安徽搞“四清”一年,后来又无数次上山下乡,“半工半读”,直至没完没了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说实话,成年奔忙,能用来学习的时间并不多;但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捧起外文书,文革后期的无数个夜晚就是那么度过的。
上回考研之后,15年过去了,命运终于眷顾了我。1978年,国家通过全国性统考来选派“文革”后首批出国的留学生,我侥幸被学校列入参加考试的名单。说“侥幸”,是因为原公示名单上没有我,可公示的六人中,有一位涉嫌在“文革”中迫害某教师致死,受害者家属要去市里控告,所以领导不得不把他撤下。经几位教研室主任极力推荐,换上了我。
几个月后,考试结果公布,教育部发下红头文件通知学校:我与另一位教师被录取。又过了几个月,从伦敦中国使馆传来消息,我的名字出现在留学英国人员名单上。我很是高兴,因为这将帮助我实现执教英国文学的夙愿。又过了几个月,正式通知下达,我被分配去澳大利亚进修。当时虽有一丝短暂的不快,但心里仍无比高兴,因为那么多年来,我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一次极其宝贵的进修机会。
在澳大利亚悉尼大学,我面临着新的选择:进修英国文学,还是改修澳大利亚文学?经过反复考虑,我选择了后者。一是澳大利亚拥有不少伟大的作家和作品,值得研究;二是澳大利亚文学在中国鲜为人知,应该介绍;三是我的导师克拉默教授是首屈一指的澳大利亚文学研究专家,这机会千载难逢。此外,我在澳大利亚进修,容易熟悉作家所描绘的自然生态和人文环境,有助于理解作家作品。这些都是极为有利的研究条件。但是,我对澳大利亚文学一无所知,必然会遭遇白手起家的艰难。后来,我对此深有体会。
作品是研究的基础,要从事澳大利亚文学研究,必须先看相关作品。但是,传统英语专业培养出来的学生,因为习惯于“精读”,阅读速度很慢,一本书要看很长时间。而在悉尼大学,每周教师布置的参考书一大堆,如果一仍旧贯,那就怎么也无法对付。因此当务之急是提高阅读速度。以往我很少考虑阅读速度,爱怎么慢就怎么慢。现在我开始培养速度意识,规定一页书要看多久、一小时看多少页、一本书要多少时间完成。我对自己提出要求:一本300多页的小说,必须在一天内看完,并做好笔记。起先,要完成这个目标有些困难,但经过一段时间艰苦实践,居然也做到了。偶尔临时有活动来不及看,便推迟就寝时间,当夜补好,决不拖延。在澳进修的那两年,我把澳大利亚主要作家的主要作品都读了,并做了摘记,所以我回国后不久就编写出版了国内第一部《澳大利亚文学选读》。书中的长篇小说选段,都是当年阅读时记下的,编进《选读》并不费力。当时,澳大利亚国内的选本都不选长篇小说,试想如果没有那时下的功夫,要编好这部《选读》谈何容易。
国外英语专业与中国英语专业在办学方式上有着本质的区别。国内的英语专业主要是教授英语,多用背诵、复述、模仿等手段,着眼于提高学生听、说、读、写、译的水平,很有点像国外“语言中心”(language centre)的办学目标。而国外英语专业是通过seminar的形式,围绕一个专题展开讨论,激发学生思辨的火花,消化书中的知识,解决新的问题。这就要求学生从一味关注语言现象,转向对语言所表达的内容进行审视,并运用评判性思维,对其重新进行考察,在此基础上展示自己的见地。而过去我们缺乏的就是这种批判精神,也许是外语的属性使然,因为它不属于我们自己的民族,所以只能学习、依赖和模仿。当时又没有通过其他文化课程来开发思维,补救缺乏独立思考的弱点,因而中国传统外语教学模式培养出来的学生,多少有一种无法摆脱的思维“奴性”,短时期内还很不容易克服。
我开始努力培养自己的评判精神,以适应悉尼大学的治学方式。凡看一本书,我都让自己回答几个问题:1.作者的主要论点是什么?2.支撑这些论点的论据是哪些?3.哪些论据是合理的,哪些值得商榷?4.我自己对主要论点有什么看法?看完一本参考书后,结合老师布置的题目思考,并写下提纲,以备第二天seminar上发言。这么坚持下来,我慢慢适应了西方的治学方式,遇到seminar,不再像开始时那样只当听众,而是积极发表见解,还常同别人辩论。即使面对一本新书,也能谈出自己的看法来。总之,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为此我认为,英语专业的学生都必须自觉地改造思维方式,“奴性”思维不改,治学上难有作为。
澳大利亚的两年教育对我后来学术上的发展起了很大作用。坚持不懈地阅读为研究打下了基础,而治学方法的掌握则为研究提供了锐利的武器。后来,我的《澳大利亚文学选读》和《澳大利亚文学史》得以顺利完成,那两年的学术修炼功不可没。在撰写《澳大利亚文学史》时,我坚持批评的独立人格,努力保持理智的清明,力求用灵敏的审美鼻子,嗅出澳大利亚文学作品的真情实味,并给予恰当的评价。
但是,回国后的道路并不平坦。原以为自己历尽艰辛,域外取经归来,就可以马上为国效力了,但事与愿违。不知何故,回国后的前三年,我像被冻结了似的,没能外出参加一次会议。到了第三年年底,即1983年12月,北外举办一次全国高年级教学讨论会,准备与会的一个教师突然得了重感冒,领导才临时派我去顶替。会上,我首次遇见了英语界“三巨头”——王佐良、许国璋和李赋宁,还认真地发了言,讲的是打好英语语言基本功的重要性,一半是自身的体验,一半是由此得出的理性思考。也许这席发言给三位教授留下了印象,会议行将结束时,他们把我列入为数不多的“英语专业高年级教学大纲”起草小组的成员名单,不久又推荐我为全国英语教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并加入教材编审委员会(即后来的外语教学指导委员会),从此把我领进了全国英语教学核心机构的大门。我常跟年轻同事说,有学术会议就要争取参加,要参加就要发声,要发声就得事先做好准备,发出多少有点“含金量”的声响,让人了解你,认识你的价值。也许这也是经验之谈。
年轻人需要长者的扶植,尤其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及时伸出的援手,往往能让年轻人摆脱困厄,迅速成长起来。记得1991年春,我去扬州参加全国外国文学研讨会。刚签好到,挨在我后面签到的法国文学研究专家吴岳添惊讶地看着我说:“你就是黄源深?我以为你七老八十了。”“为什么?”我也惊讶地问。他说:“在刚刚结束的国家社科基金评审会上,申报的材料很多,而名额很少,所以讨论一份,就被王佐良先生否定一份,而轮到你的‘澳大利亚文学史’时,他却说了一大通好话。他是评审组长,一言九鼎,所以你的申请全票通过。当时我就想,这个黄源深一定是王佐良的同学,否则……”他说的情况,后来我又从另一位评委——美国文学研究专家董衡巽先生那儿得到了证实。当时,我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一位学界的权威,学识渊博的长者,满腔热情地支持一个年轻人,而后者却毫不知情。这种支持是那么无私,那么大度,而又那么及时,着实令我感动,也始终激励着我,去克服种种困难,最终以一己之力完成了六十多万字的《澳大利亚文学史》。前辈的无言教诲感染了我,在我自己迈入老境之后,对那些需要帮助的年轻人,我总是倾力相助,因为在人生道路起始阶段,他们属于“弱势群体”,最需要别人伸出援手。
刚回国,确实困难重重,教学与研究一并受阻。虽然我一回国就提出申请,要求开设澳大利亚文学课,但始终未被批准,理由是没有人要学。到了第三年,领导又回话,说是没有学生报名,课还是不能开。但我不死心,要求再作一次努力,直接与学生对话。被应允后,我匆匆赶到教室,时值考试临近,学生忙着对笔记。我在一片喧闹声中,说了一番该说的话。之后,总算有14个学生报名,这门课开了起来。后来听课人数急剧上升,最多时竟达120名。系里为了平衡选修课之间的人数,把学生安顿在一个只能容纳四十来人的教室里。不料开学第一天,有二三十个同学站在教室外面,还央求我说:“里面坐不下了,站在外面听听行吗?”这情景令我感动,也让我不胜感慨:想当初,要开设这门课有多难!
回国后我就着手澳大利亚研究,还联络历史系、经济系、教育系、地理系等系科的教师,申请成立澳大利亚研究中心,但始终被校方否决,理由是学校连美国研究中心都没有,何必成立澳大利亚研究中心?但我并不灰心,一面继续搞研究,一面仍年复一年地提出申请。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到了1986年,中澳关系的澳方奠基人——前总理惠特拉姆访问中国,在北京受到了最高领导人邓小平的接见。到了上海,他要求见两批人,一是巴金;二是华东师大澳大利亚研究中心的人。可是中心都还没有成立呢!鉴于红头文件的压力,校长立即批准成立中心。时间紧迫,一切只能因陋就简。办公室主任赶到校办工厂,找来一块废木料,油漆一下,写上几个字,字体虽有些歪斜,但中心好歹挂牌了。最后,我在临时当作研究中心所在地的华东师大外语系资料室里,接待了惠特拉姆,华东师大澳大利亚研究中心就这么戏剧性地诞生了。后来,中心越办越好,成了全国最有影响的澳大利亚研究中心之一。都说“事在人为”,经验告诉我,这不无道理。
时光荏苒,岁月无情,我们终于进入老迈之年,澳大利亚文学研究急需后继者。但澳大利亚文学是小国文学,国人偏又好“大”喜功,所以它很难进入年轻人的视野,除非出于特别爱好。即使有人进入圈内,也留他们不住。前些年,某些澳大利亚文学博士一拿到学位就放弃研究,掉头他顾。因此,我在招收博士生时,除了要求语言基本功好、有较强的研究能力之外,还特别强调须具备潜心学术、心无旁骛的品格。经过几年的努力,我们培养了一批能专注于澳大利亚文学研究的博士,他们在诸如《外国文学评论》等一流刊物上,发表了多篇论文;在澳大利亚研究国际研讨会上,发出了令人叹服的声音,他们已成为我国澳大利亚文学研究的中坚。后来,我又在上海对外贸易学院发起成立了另一个澳大利亚研究中心,踏踏实实地把艰辛开创起来的澳大利亚研究不断推向前进。
外国文学研究应该奉行什么原则,采用什么方法,这是一个言人人殊的问题,以下所记仅为一得之见。
第一,坚持批评的独立人格。我始终认为,搞学术研究,包括外国文学研究,研究者都应有自己的个性,即不依附他人。只有批评者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批评才有生命力。否则,人云亦云,就是再广征博引,话说得再动听,也是苍白无力的,因为没有自己的东西。德国汉学家顾彬对中国当代文学的评价之所以能在我国文坛引起巨大反响,就因为他没有步中国批评界的后尘,重复我们说过的话,而是发出了自己独特的声音,提出了惊世骇俗的“垃圾说”和“不懂外文”说。
有人认为,在外国文学研究领域要出新很难,因为外国的研究者既无语言障碍,又比我们更熟悉自己的文学。如果某一题材研究有年,更是该说的都已被说尽,再要启口焉能不重复?我认为,外国学者确有他们的长处,但我们自有我们的优势。只要不跪着去看别人,就不会觉得别人比自己高大。我们与外国学者的生存环境不一样,文化传统不一样,意识形态不一样,个体的人生经历也不一样,因此批评的视角就会有所不同,对问题的洞察力各有差异,观点也不尽相似。只要用心,又不为偏见所左右,就总会有新的发现,把同一题材的研究推向前进。犹如一个旅行者踏上异国的景点,常能发现当地人因为司空见惯、审美嗅觉麻木而忽略的东西,发掘出处于湮没之中的大自然之美。
要保持批评的独立人格,必须坚持批判精神。也就是说,对前人的见解要考量、衡测和评估,判断其是否正确,而不能因为论家的声誉,或其外国国籍,就想当然地接受,更不能轻易地将其视为指导性理论,全盘用来解读具体作品。外语专业出身的学者尤其要注意摆脱长期形成的思维奴性,纠正对外国评论家的观点“来者不拒”的态度。可惜这样的态度在当前外国文学评论界不属少数。
要保持批评的独立性,我们不妨运用逆向思维的方式对待他人的观点。例如在众多评论谈及作家作品的长处时,不妨考虑一下有无短处可言,其短处何在?当论家对某一文学现象采取否定态度时,我们应当同时想到它有否值得肯定的地方。当评论集中在作家的“男子汉”形象时,是否也可以挖掘一下其笔下的女性形象,如此等等。这种辩证态度有助于全面看待作家作品,防止批评的片面性。
在撰写《澳大利亚文学史》过程中,我对保持批评的独立性深有体会。澳大利亚殖民主义时期的文学,因为诞生于建国之初,母国文学的烙印较深,不少作品的表现方式都是英国文学的移植和模仿,多位澳大利亚评论家对其持否定态度,认为殖民时期的文学“对我们来说,是全然无用的。”而我却认为,早期文学既然存在过,而且由此衍生出后来的文学,必然有其价值。在仔细研读了早期小说和诗歌以后,我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并进一步发掘出早期文学的两大贡献:一是准确地反映了那个过渡时期的社会存在;二是为其后的文学民族化做好了艺术上的准备。唯物史观告诉我们,不能割断历史,没有先前的文学“舶来品”的存在,就不可能有后来真正的澳大利亚文学。
也许正是由于保持了批评的独立性,我所编的《澳大利亚文学史》出版后获得了国内外同仁的好评。在国外,《澳大利亚书评杂志》(AustraliaBookReview1997.10)称其为“中国澳大利亚文学研究的里程碑式的著作”(a milestone in the study of Australian literature in China)。在国内,根据《外国文学评论》2006年第3期一篇研究文章统计,2000至2004年间,全国被引用的外国文学图书一共11282种,《澳大利亚文学史》名列引用频次最高的前30本书(包括马列、鲁迅论外国文学作品等)中的第19位。
第二,文本研究是文学批评的出发点。作家借作品说话,他的意图、观点和用心,都融于作品之中。而作品本身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存在,形象地展示出作家所要表达的思想。我们研究一个作家时,了解社会背景和作家经历固然重要,但最要紧的是研究作品,也就是文本。文本是一切文学批评的出发点。研究外国作家必须熟悉其作品,弄清楚故事结构、人物关系、表现技巧、语言风格、细节描写等,以及通过上述诸方面所传达的信息。对作品的理解力和感悟力是文学研究的基本功,需要博览群书,细心钻研,提高文学修养。提高文本研究的功力往往有助于保持批评的独立性。研究者不会无原则地认同他人的观点,因为他依恃的是文本,而文本比任何权威论点都要可靠。现如今,有些年轻学者对一部作品无法形成自己的看法,对别人发表的观点也难断是非,只好全盘照录。结果论文满纸引文,很少阐发出自己的见解。面对一部评论资料不多、或问世不久的新作,便几乎失语。这恐怕就是文本阅读修养不够、缺乏自信之故。
我自己得益于细读文本的习惯、以及在澳大利亚进修文学时的磨练,所以对文本研究的重要性体会颇深。记得1993年,澳大利亚作家Alex Miller请我去他家吃饭。在这之前他送我新作TheAncestorGame(《祖先游戏》)。为了吃饭时不乏谈资,也免得出现冷场,我事先把《祖先游戏》细读了一遍,并在几乎没有相关评论的情况下,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宾主喝咖啡时,我细谈了对这部作品的理解,甚得主人的赞赏。数月后,Miller获得太平洋地区作家奖。作者在新加坡领奖时,一位读者问及作品的主题。Miller说:“请等一下,让我先谈谈一位中国学者的看法。”然后,他把我的解读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听众,末了加上一句“这就是作品的主题”。此后,作者在多次讲座中都重复了上面的话。再后来,我把自己的想法整理成论文,发表在澳大利亚文学批评杂志Meridian上。文中的一个重要论点被澳大利亚Charles Sturt大学用作《当代澳大利亚文学》课程期终考试的论述题。我由此体会到抓好作品研究基本功的重要性:如果没有当初在这方面所下的功夫,面对缺乏评论的新作,岂不会束手无策?
第三,谋求理论和文本的契合。外国文学研究需要抓两头:既熟悉文本,又熟悉理论,两者缺一不可。只抓前者,批评很可能就事论事,缺乏理性的评判;只抓后者,评论会陷于隔靴搔痒,甚至出现南辕北辙的现象。外国文学研究者应当重视文本研究和理论学习两方面的修养。理论还应当包括我国传统的文论。忘却我国几千年批评的文化传承,而“言必称希腊”,必然会失之于偏颇。批评要求理论和文本的完美结合,切忌拿理论去套文本;也要防止削足适履,拿文本去硬凑理论。当然,在批评实践中要做到这些并非易事,我本人也与此目标相距甚远,记述于此,与同道共勉。
第四,文学评论文章要有文采。我国传统的文学批评都很重文采,无论是刘勰的《文心雕龙》,还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都是内容含蓄深邃、语言或瑰丽缤纷、或简约朴实、好读耐读、读后令人难忘的文论佳作。反观当前外国文学批评的文章,往往是长句横陈,新词堆砌,抽象理论泛滥,读来不但索然寡味,而且也不大好懂,因此其读者只限于少数搞外国文学的“小众”,有时连“小众”们也似堕入五里雾中,结果使批评离我们越来越远。这种现象并不少见,值得我们注意。外国文学批评应该面向大众,至少是喜爱外国文学的大众。文章应当写得明白好懂,有味好读,这样,批评才更有生命力。“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的古训值得我们记取。
人生道路上的艰难跋涉总是伴随着无数风霜雨露和言说不尽的挫折;到如今无论为人为学,我都积累了些许感悟。虽然世界进步,科技发展,今人无须再经受我辈当年之苦,但人生道路从不平坦,少不了挫折和磨难,治学之路也不会一帆风顺。在此记下些许思索,唯望后来者能少走弯路。
磨难与挫折是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遇到挫折,谁都会觉得难受,但人的一生中,挫折却无可避免。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坦然面对?积极地去看,挫折和磨难这份财富能把人磨砺得坚韧顽强。回望自己的经历,我非常感谢自己的农民父亲。他虽然文化不多,却懂得“严是爱,宠是害”的道理,并不因为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而宠溺我,却让我像其他人一样,经受苦难的磨练,使我在日后能够自立的时候,不因艰难而退缩,不为挫折而灰心。儿时的刻苦和磨练,让我一辈子受用。试想,如果我生性软弱,那么人生道路上的任何一次跌倒都会使我就此止步。今人条件优越,衣食无忧,日子好过,但如果不严格要求自己,很容易塑就软弱的性格,以致一遇困难就放弃,一碰挫折就绝望,甚至选择轻生。生活中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不少人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性格软弱,轻易放弃。如果不放弃,再努力一试,也许最终能够迈向胜利。因此不要轻言放弃,不放弃就能在无望中看到希望,就能找到一条原本以为没有的生路,去谋求最后的成功。我始终认为,做学问也像干别的大事一样,任何人要取得成功,就必须具备坚毅的性格,抗得住打击,因为一切成功都是由失败和挫折垒成的。
勤奋是学好外语的先决条件。世上,有的生命能熊熊燃烧,有的却只能冒烟,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前者勤勤恳恳,奋斗不息;后者却好吃懒做,不求进取。人才的埋没,常常缘于自我埋没。努力能把微小的成功可能性变成很大的可能性;不努力就会使很大的成功可能性变成很小的可能性,最后饮恨于失败,久而久之,终于自己将自己埋没。学外语特别需要勤奋,因为它有点像学美声唱法,需要天天到“河边”练嗓,投入巨大的精力,从入门到学成要走很长的路。它不像学唱流行歌曲,踏进卡拉ok厅,跟着哼几下就会了。外语是一门不属于自己民族的语言,学起来不容易,因此从选择这个专业的那一天起,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可惜很多人准备不足,一遇到困难就容易泄气。学习外语,一般说来只要得法,学习效果与投入时间就成正比。根据我自身的体会,学外语没有捷径,广告上所谓“速成”、“疯狂”之类的宣传,都是江湖术士的圈钱之法,迎合了不少人急功近利的浮躁心理,其实并不可信。外语不是数学,可依赖天分;也不是写诗,可寄望于灵感。说白了,一个新的单词,以前没有见过就是不知道,靠拍脑袋是怎么也拍不出其含义来的。只有花功夫或查词典,或根据上下文判断,才能弄明白。在我治学的道路上,如果有什么值得自豪的话,那就是我没有怠惰,没有随意浪费时光,点滴学问都是用功夫换来的。记得1987年某日,我接到一封求助信,希望从内地某大学调来母校工作。写信人是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就是入学时教我如何发“clothes”的那位。我记得当年他英语说得很流利,脑子灵活,反应很快,是一块学英语的好料。可惜他贪玩,不肯花功夫学习,毕业后到了内地更是如此。调动的事我虽尽力帮忙,却终因当事人职称太低(讲师)未能解决。这样聪明的一个人,却没有很好发展,我深为惋惜。但对我们大家来说,这是一个警示:学外语不下苦功夫是不行的。
好的英语是“读”出来的。我始终认为,阅读对于学好英语的重要性怎么强调也不为过。古人深信“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古往今来,凡中文根底深厚者,无不是手不释卷、皓首穷经的,足见阅读对学习中文的重要性。可惜如今不少人忘记了这个重要古训,甚至在语文教学中,也不强调阅读,不引导学生大量阅读,却把功夫用在词语的肢解、脱离语境的阐释、乃至事倍功半的打勾练习上。英语学习中,此种风气尤甚。语言学习的方法是相通的,不经大量阅读(即输入),英语是学不好的。但不少人今天仍热衷于打勾练习,却很少阅读,或者只读豆腐干一样的短文。大部头作品,尤其是文学作品,很少有人问津。就是有读过的,也只是简写本。因此这些人遣词造句时大多依赖语法,依赖通过打勾练习学来的结构,结果说出来和写出来的英语,也许语法正确,却并不地道,结果不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全都不懂。这是典型的没有语感之人写出来的英语。而阅读,尤其是大量阅读,是救治这种病症的良药,其最大好处在于读多了会使人对语言产生一种感觉,即通常说的语感,自觉地按语言使用习惯遣词造句,表达思想,避免生搬硬套语法。语感对英语学习来说非常重要,而阅读是培养语感的最好方法。当然阅读还有很多其他好处:阅读能迅速增加词汇量,进而提高学习者的听、说、读、写、译能力;阅读有助于扩大知识面,恰如培根所说:“Reading makes a full man”(“阅读使人充实”),根除英语专业学生知识面狭窄的毛病;阅读给学习者带来愉悦,改变今人读英语如灌中药般痛苦的状况。就我自己来说,英语水平提高最快的是两个阶段,一是毕业后执教公共外语期间的大量阅读;一是留学澳大利亚两年期间的大剂量“读和写”。总之,我认为好的英语归根结底是“读”(最好辅之以写作)出来的。英语学习者在基本过了语音、语法和口语关之后,即可通过大量阅读学好这门语言。
中文对学习外语有很大帮助。不少英语专业的人有一种误解,认为英语学习与中文无关,因此在学习期间,不重视中文水平的提高。有人甚至四年里从不接触任何中国文学作品,却并不知道这会给自己的英语学习带来多大损失。其实就英语学习而言,无论阅读理解、口头表达,还是书面写作,无不与人的思维能力、判断能力和知识面相关。在这些方面,中英两种语言之间没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因此,学习者在一种语言上所拥有的某方面的能力,有助于对另一种语言的理解和掌握。想当年,我之所以在英语基础不佳的情况下,还能赶上其他同学,就是因为中文根底帮了大忙。此外,我认为在中国的外语学习语境下,英语要学到高境界,没有扎实的中文根基作支撑,是怎么也达不到的。看看老一辈英语名家,钱钟书、王佐良、许国璋等,哪一个不是在中文方面造诣极高的?对于今天希望从事翻译的莘莘学子来说,中文根底扎实尤为重要,因为就笔译而言,在对原文理解正确的前提下,决定译文优劣的因素是中文表达能力。但是当前不少外语专业的人对母语学习没有引起足够重视,长此以往,会给英语学习带来无可弥补的损失,值得我们注意。
思辨是读书做学问的灵魂。读书做学问,实际上是通过分析、综合、推理、判断等手段,对现有知识进行审理和评估,或论证其合理性,或对其作补充,或推翻其结论,或提出新的见解,把对这一问题的认识,推到一个新的高度。要实现这样的目标,人们必须具备较强的思辨能力。但传统的外语教学往往强调背诵、复述、再现、模仿等能力,这些能力又都是围绕语言形式展开的,学习者对语言所传达的内容,常常视而不见,不肯作评判性思考。长期的熏陶使学生强于背诵和模仿,弱于分析和评判。结果,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重复书上说过的话,却谈不出自己的见解。做学生时,开会很少发言,辩论时只当听众,听讲座不会发问;做了教师,文章写不来,研讨会不出声,评职称靠教材。这种状况,在全国各英语专业并不少见。其根本原因在于思辨能力的缺失,而这又是惯常的教学模式造成的。用这种方式培养出来的人才,往往缺乏创造力,在人生的舞台上只能扮演模仿者的角色,除非走出校门后,在思维方式上进行彻底的改造。
要改变这种现象,英语专业教学必须进行改革,改变当今类似于“语言中心”的办学模式,在注意抓好英语语言基本功和交际能力的同时,增设有助于提高文化素养和改进思维方式的课程,强化seminar授课形式,尽可能地扩大学生的知识面,为他们提供更多分析、评判、论辩和发表见解的机会。此外,还要改革考试内容及方式,使考试内容与学生的知识结构挂钩,而决不能像目前那样,将四、八级考试当成衡量英语专业学生成绩的全部。还应重视文化素养、思想方法和思维能力等方面的测试。就考试方式而言,除语言技能测试外的其他考试,都应主要采用撰写论文的方式,而不是使用当下流行的选择题等。总之,考试的内容和方式都要有利于培养学生的创造性思维能力。思辨能力的缺失,很可能会使我们的学生沦为只会说几句外语,却没有思想、没有创造力的“空心人”。在时代呼唤创造性人才的今天,那绝对是个悲剧。
博览众采,有容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