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慧妍
父亲与土地
●江慧妍
梦中时常浮现出一个场面,父亲光着上身,弓起脊梁,俯身伏在褐色的土地上。父亲的背脊长年裸露在烈日与风雨之中,也变成了深深的褐色,与泥土的颜色相仿。
父亲的身畔是刚刚吐穗的麦子,麦穗芒上露珠闪耀,叶子有点焦黄,就像是已经锈蚀的铁枝,被灰蓝的晚风摇晃得铮铮作响。父亲就那样一直俯着,身体向土地微微倾斜。他脊背上是一片片嶙峋的瘦骨,上面落满了灰黄色的草屑与泥土,与远处的山脉连绵一体。
梦中的父亲始终背对着我,任凭我怎样呼喊,他也不肯应答一声,或者转过身来,给我一个笑容。他就那样俯伏着,仿佛要一直伏到天荒地老。天地是洪荒的寂静,父亲用这样近乎匍匐的卑微姿态,硌疼了日月,硌疼了风霜,硌疼了江河大地,硌疼了我思乡的心灵。
我在柔软的枕席上酣睡,父亲却在坚硬的布满土坷的大地上俯伏着身体。清晨梦回,我禁不住泪流满面。父亲的容貌愈来愈恍惚朦胧,如同映在水中的影像,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晃荡出阵阵涟漪,只有那卷曲着的脊梁,那个俯伏在大地上的微微弧度,孱弱,苍凉,隐忍,坚持,无声无息,如远古的岩石壁画,深深刻画在我的脑海中。
父亲一直俯伏在褐色的大地上,渐渐与大地融合为一体了。
我六岁那年,故乡遭了灾,庄稼颗粒无收,为了生存,乡人只能吃一些米糠和野菜,个个面色青黄,骨瘦如柴。极度缺乏营养的我,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两只小手拼命地抓挠,指甲嵌进父亲瘦弱的胸膛,留下了一道道黑红的血痕。眼看我就要饿死,父亲急了,他迈着蹒跚的步子,来到屋后的荒地上,他伏下身体,一边哭泣,一边疯狂地用手刨着土地,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土地爷,救我娃啊,救我娃啊……”
那个冬天的傍晚,风夹杂着大块的冰粒,父亲就那样伏在结霜的地上,不停地翻找着,一直刨到手上出了血。茫茫的夜色包围了大地,父亲站起身走进屋,就用冰冷的雪水洗了洗刚从荒地里刨出来的几块小得可怜的山药茎块,那是父亲从一米多深的土地深处徒手掘出来的,他来不及拍打膝盖上的雪和泥,也来不及包扎指头上血迹斑斑的伤口,就开始在那口大土灶面前,疯狂拉着破旧的风箱,不一会,放在锅里熬煮的山药便散发出诱人的清香。火光映着父亲的脸,有光在父亲的眼眶中闪动着,那光水润清冷,像是深夜雪地里觅食的饿狼,疯狂而忧伤,父亲低声喃呢着:“感谢土地神,我娃有救了!我娃有救了!”
靠着土地的赐予,靠着父亲的执着,父亲为我乞求得一线生机。父亲便一直俯伏着,为了这个家的生息繁衍,不断向那片土地乞求着。
多年后,每逢回家清明或除夕,父亲就会领着我,到村山后的荒地上焚香烧纸,祭奠土地。父亲静静地伏在那里,不停地祈求、祷告。站在他的身后,我默然无语。有风从山腰的松树顶上掠过,阳光照耀处,新翻土壤的气息混合着松脂的气味,一蓬蓬地从父亲的身畔传来,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俯下身去。我第一次试着从父亲伏着的角度望过去,目光到处,满是新翻的幽暗的土壤、沉寂的延绵的山岗,萋萋的野草以及静寂伫立的黑鸦……
困苦生活中的父亲,就那样安静地俯伏着,向大地祈求着生存的基本条件。土地就是父亲心中的圣殿,他一辈子都是一个忠心虔诚的朝圣者。
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老人样貌。其实,那时他才三十多岁,正是男人一生中最有魅力的年华,但跟村里的其他男性比,他似乎苍老瘦弱了许多。父亲从来没有穿过好衣服,身上的布褂子不是藏青,就是烟灰,上面缀着累叠的补丁。一年四季,他总是在庄稼地里忙活。每天我给他送饭,我站在田埂上喊几声,他才从灰褐的土地上抬起头来。每天,他俯伏着,拿一把铁钯,一根一根地挖除麦地里的草茎,随着父亲的移动,他的膝盖会给土地留下深深的印痕。父亲俯伏着顺着田埂慢慢向前爬过去,很是吃力的样子。庄稼地里的尘土、草屑、以及死去蚊蝇的皮囊,都纷扬地落下,落在他赤裸的肩膀上。那时候,我不懂事,责怪他俯伏在地上太邋遢了,影响形象。父亲听了,只是笑笑,说:爹的骨头生了锈,直不起来了。
也没有谁能说清楚父亲哪里出了问题,家里穷,无钱全面地检查治疗,痛急了只能弄一点土方子应付:吃椒盐;吃生姜;用茶籽油,慢慢涂抹腿脚处。父亲的疼痛往往是突发的,夜静人阑时,我经常被一种压抑的呻吟惊醒,那声音类似一种受伤的野兽哀鸣,嘶哑,低沉。父亲俯伏着,腰身死死地抵住膝盖,手不停地抠墙,指甲深入土墙内,挖出许多千奇百怪的图案,而疼痛得就清晰地复印在那里。那种疼痛我无法亲身体验,只能看那些留在墙上的划痕。直到父亲去世,墙上的划痕依然清晰可辨。我尝试躺在床上,用父亲那卷曲的姿势,用手指在墙壁上划,是什么样的疼痛,才使一个人在坚硬的墙壁上划下那样深刻的痕迹。望着那野兽爪子一般的划痕,我泪流满面。
父亲压根不晓得疼痛是怎么产生的,他对疼痛已经麻木了,剩下的感受就是痒,除了痒还是痒。他艰难地描述着说,就像膝盖处有一窝疯了的蚂蚁,钻进肌肉,骨头,最后又钻进骨髓,一口一口地撕咬着,撕扯着。父亲唯一能够想到的缓解疼痛的办法就是下床,在土地上俯伏着,父亲一接触那柔软潮湿的土地,便会长长地抒一口气,就像是一个婴儿接触到母亲舒适的怀抱,仿佛一个轻松的转身,就能够把疼痛死死地压在下面,使它渐渐离去,慢慢消亡。
疾病中的父亲,就那样俯伏着。
起初,俯伏着是他抗击病疼的一种姿态,渐渐地,这姿态便凝固在他的心灵深处,成了下意识的动作。
父亲面向大地俯伏着。
父亲俯伏在大地上送走了青春,度过了壮年,迎来了暮年。
那是我工作后的第一年秋天,我回家看望父亲,那时适逢秋收,田野上到处是乡人忙碌的身影,我远远看见年迈的父亲俯在自家地里。他的头发全白了,腰背弯曲,身体几乎要贴到地面。我走到父亲跟前,想把他搀扶起来。我用了很大的劲力,谁知却落了空,我感到父亲的身体己没有重量,很轻,很轻,轻得就像一片即将凋落的枯叶,全然不是从前的壮实。
那年冬天,父亲便永远离开了我们。
入殓前,我给父亲换上了一条新裤子,我发现父亲的膝盖上已经结满了暗褐的血茧,长期的匍匐爬行,那一处的皮肤已经角质化了,犹如一只僵死的带壳昆虫,一碰之下,便发出坚硬而空洞的声响。
父亲躺进了厚实的松木棺材,棺木徐徐垂进墓穴,我仿佛看见父亲的微笑。最终,他可以伸展开四肢,自由、舒展地睡进土地里,真正地与大地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