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无处不在

●吴光辉

暗算无处不在

●吴光辉

一

我反反复复地推想170年前的那一天是充满着怎样的一种肃杀之气，那天虎门东面的黄海上空布满了阴险的乌云，炮台的四周肆无忌惮地刮起一阵又一阵不祥的春风，雷雨伴随着刻毒的闪电也好像按照预谋的约定如期而至。

这天是道光二十一年二月初六（1841年2月26日），已经被革职留用戴罪立功的关天培举头仰望着阴冷的天空，长叹自己死期将至。他前天就已经将自己在前几次战斗中被打掉的几颗牙齿和几件旧衣，寄给了远在江苏淮安家乡的八旬老母。这是他给家乡老母的最后遗物。六十一岁的关天培已抱定了战死疆场的决心。只是他这样被革职处分，还视死如归给我们后人留下的感觉完全是一种苍凉，更是一种悲伤，让我们后人能够体会到什么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壮怀激烈、苍凉悲怆。

这天中午英军向虎门诸炮台开始大举进攻，敌人在炸断拦江铁链，攻占横档等几座炮台之后，全力轰击关天培所在的靖远炮台。异常惨烈的战斗从中午一直延续到深夜，最后因为寡不敌众，守卫炮台的将士全部战死。关天培受伤十多处，全身鲜血淋漓，但他仍然屹立阵前持刀拼杀。这时一颗子弹带着刻毒的光亮穿越阴险密布的雨层朝关天培袭来，正好击中这位年逾六旬老将的胸膛，关天培也就无可逃避地按照被人暗算好了的结局中弹牺牲了。

这位曾经令英军闻风丧胆的大清国广东水师提督，六次阻击英国海军舰队总指挥义律对虎门的进攻，取得了六战六捷的全胜战绩，成功重创英国皇家舰队，受到了道光皇帝的表彰，并且授予“巴图鲁”的光荣称号。然而，关天培在节节胜利、所向披靡的大好形势下，不到半年就落得个主帅被撤、战死沙场、全军覆没的悲惨结局。究其原因，我敢断言这肯定就是因为他遭到了自己顶头上司琦善的暗算。

道光二十年十一月（1840年12月），琦善以钦差大臣和两广总督的身份抵达广州，全力主张议和，遣散兵勇，尽撤海防，将关天培数年来苦心经营的虎门三道防线和木排铁链全部拆毁。十二月十五日（1841年1月7日），英军突然袭击，虎门形势十分危急。关天培只有弱兵数百，火速请求琦善派兵支援，琦善仅遣兵二百进行敷衍，结果造成沙角、大角两个炮台失守。事后琦善又将全部责任嫁祸给关天培，皇上龙颜大怒，撤销了关天培一切职务、命他戴罪立功。

关天培就是在这种满怀报国无门的极度悲愤、身负莫须有罪名的情况下以身殉国的。当时守军只有几百人，关天培再次请求援兵全都被琦善拒绝，在孤军无援的绝境下，他不得不死守阵地，以死来洗清自己的不白之冤。

就在关天培誓与炮台共存亡使敌人难以推进半步的时候，老天好像也与敌人串通好了似的，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方火炮不能经受大雨透水，一下子完全失去了战斗力。身上负了十几处炮伤的关天培吼道：“我上不能报天恩，下不能养老母，死有余恨啊！”然后持刀与英军在大雨中拼杀起来。

关天培这位被革职留用、戴罪立功的老将，终因年岁已高，寡不敌众，左臂被敌人砍断，他又忍痛用右手砍杀了几个英军士兵后被敌人子弹击中胸膛。关天培含恨殉国时双目紧闭，手握战刀，挺立不倒。英军见“关天培挺立如生，反骇而仆”，个个吓得目瞪口呆。

阴冷的大雨仍随着狂风呼啸而下，闪电拖着长长的刀锋将黑暗劈成两半，惊天的春雷在镇远炮台的上空炸响。已经战死的关天培手握战刀伫立在阵地上，雨水冲尽了他身上的血污，却冲不尽他心头的怨恨。

二

那是从975年前传来的长啸不已、经久不息的隆隆鼓声，那位身披百花袍、手提绣鸾刀、胯下桃花马的梁红玉，就伴随着这鼓声飞奔在大运河边的那个充满暗算的傍晚。

我心情沉重地站在淮安东门外南窑村关天培墓边，仿佛听这战鼓从风雨飘摇的大宋半壁江山传来，那战鼓在天地之间发出了龙吟虎啸般的回响。我推想这隆隆鼓声肯定是梁红玉面对南宋破碎河山发出的重整乾坤的誓言，肯定是梁红玉面对十万金兵擂响的一腔爱国豪情。然而，当时她压根就没有想到一股暗算的阴风却在自己的战鼓声里滋长。

我在淮安老城四处徘徊，想寻觅到这隆隆鼓声的历史源头，却在离关天培墓不足三里处的淮安南门外，看到《水浒传》所写的宋江死后埋葬的地方。宋江在招安后被宋徽宗任命为武德大夫、楚州（淮安）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高俅见宋江受到皇上重用便设计陷害，奏请皇上赐宋江御酒，而暗中在酒里下毒。宋江跪叩谢皇恩后一饮而尽，立时觉得腹内一阵疼痛，才知道自己中了小人的暗算，可是为时晚矣，宋江死后就被葬在淮安南门外的蓼儿洼。关天培墓在东，宋江墓在南，一东一南，相距不过三里，可他们全都是因为被人暗算而死。更令我惊奇的是，还是在这座淮安城，位于城北辰坊有一座梁红玉祠，这是为了纪念民族英雄梁红玉所建，而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抗金女英雄也恰恰就是死于暗算。这一东一南一北，使淮安城变成了一座被人暗算之城。

关天培之死是中了琦善的暗算，所以认定琦善是个大汉奸，是肯定不会冤枉他的；梁红玉也是中了铁杆汉奸伪齐镇淮军的暗算，那更是毋庸置疑。汉奸成为我们民族遭受异族侵略时的特产，早在宋代汉奸就已形成一个庞大的群体，他们在宋金两国交战时为异族的入侵立下了汗马功劳。

建炎四年十万金军攻取南宋都城杭州后饱掠北归，韩世忠在京口一带堵截金兀术的归路，打得金军心胆俱寒，逼得金军退到黄天荡内无路可逃，正是贪图蝇头小利的当地汉奸为侵略者出谋划策，挖开了淤塞的老鹤河故道突出重围，又是汉奸献计叫金兀术火攻韩世忠大船致使宋军大败。绍兴五年，梁红玉随夫出镇楚州（淮安）。农历八月二十六（1135年10月6日）正是遭到了由投降金军的伪齐镇淮军这支汉奸军队的伏击，而汉奸又买通宋军士兵在梁红玉的食物中下毒，使梁红玉力尽落马而死，首级被敌人割去。金军打不垮的，却被汉奸打垮；正面战场打不垮的，却被暗算打垮。

马拉坟在淮安北门外东武村附近，梁红玉就是在这里被人暗算致死的。当时有一个汉奸向金军告密说梁红玉在这个村子的群众家里养伤，并且事先在梁红玉的食物里下了毒，这个汉奸带着金国鬼子在那天傍晚突然包围了村子。梁红玉不顾自己重伤未愈，身披百花袍，手提绣鸾刀，胯下桃花马，带领女兵们与金兵拼杀起来。那个汉奸指着梁红玉对敌将说这就是梁红玉，敌将掏出弓箭，一箭射入梁红玉的小腹，顿时梁红玉的肠子都流了出来。而就在这时梁红玉体内毒性又发作起来，使她全身无力，敌将回马一剑便砍在她的脖子上，梁红玉的人头飞了出去。就这样以殊勋授扩国夫人荣誉称号的大宋女将梁红玉惨死于狗汉奸的暗算。

我站在梁红玉祠的门前，推想着九百多年前的那一个个戎马倥偬、铁甲相伴的烽火岁月，在那咚咚的战鼓声里，我仿佛看到梁红玉金甲银胄站立在战船之上，冒着箭矢振臂擂响了得胜的战鼓；在这咚咚的战鼓声里，我仿佛看到梁红玉与韩世忠二十年生死相随、烽火连营；在这咚咚的战鼓声里，我仿佛看到梁红玉中了敌人的暗算，中毒后被敌人砍下了头颅，悄无声息地仆倒在古运河边。

如血的残阳默默西沉于一片浓密的乌云，古运河边的衰草染满血色而随风凄迷摇曳，隆隆的雷声不停顿地从天边连连响起。我不知那是不是梁红玉当年擂响的战鼓？

三

我敢断言2200年前冬天的那场大雪肯定带有一种隐喻，这场大雪显现出的种种异象肯定就是上苍给人类的一种暗示，否则为何那七天七夜的大雪会恣意纵横地在大汉初年的大地上絮絮叨叨地诉说不停？

这个雪夜就是中国历史上那次最著名也是最成功的暗算发生的前一天夜晚。乘着月黑风高吕皇后派人去将萧丞相叫到了长乐宫。天气本来就十分的寒冷，萧何一出大门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种不祥的预兆袭上了心头。

吕皇后在长乐宫坐着一脸阴沉地对萧何说：“韩信要造反了！”萧丞相一听这话就问有什么证据，说这话是要有真凭实据的，吕皇后提高了嗓门：“难道你也想与他一起造反吗？”“老臣不敢！”萧何边回话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像筛糠似的打起了哆嗦。“爱卿起来说话，”吕皇后站起身来，拉起了老丞相，“韩信此人难以对付，请你来就是想商量如何处置他。”吕皇后说着就抽出一卷竹简，“看看吧！”萧何借着阴暗的灯光一看，那是陈豨写给韩信的一封信，信里陈豨约韩信一起造反。萧何心里想，吕皇后想用陈豨造反的证据来定韩信的罪，这也太牵强附会了吧，但这正说明了吕皇后要斩除韩信的决心，想到此便阴阳怪气地对着吕皇后的耳边说了一番话，吕皇后听后这才满意地点着头让萧何离开了长乐宫。

第二天一大早，萧何按照与吕皇后密谋好的计策，亲自去韩信家里说前方传来捷报，皇上已经把陈豨杀了，王侯大臣全都要上朝庆贺。老实巴交的韩信不知自己死到临头，还强打起精神与自己的恩师萧何一起上朝去了。当他们一起走进长乐宫，就听到吕皇后一声断喝：“拿下！”也不需要经过什么司法程序了，特事特办，干脆利落，吕太后一声令下，长乐宫两边早就埋伏好的许多壮士一拥而上便把韩信捆了起来。吕皇后下令：“将韩信推入殿旁钟室，门窗遮蔽，不见天日，地上铺上地毯，不见土地，不用兵器，用菜刀把他乱刀砍死！”

这就是公元前196年冬天发生的那起中国历史上最为臭名昭著的暗算，一个为建立大汉王朝立下汗马功劳的韩信就这样被暗杀了。韩信和他的“三族”几百口人的鲜血染红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将原本洁白的三秦大地映衬得异常的艳红。

我走到淮安老城西边的淮阴韩信故里，看着那座早已变得荒芜的韩信钓台，无法想象被誉为中国军事思想谋战派代表人物、被奉为兵仙战神、“功高无二，略不世出”的韩信，居然会中了别人的暗算？我不得不断言，自吕皇后这位中国的第一夫人带头暗算别人之后，我们中华民族的这种玩阴招、挖墙脚、打黑枪，最终变得比比皆是、蔚然成风，俨然变成了一个民族的性格特征。

就淮安城而言，暗算无处不在。关天培、梁红玉、宋江、韩信，他们恰好位于老城的一东一南一北一西，再加上家住淮安老城中央的一代伟人周恩来，他也多次被人暗算险些丢了性命，淮安城真的变成了被人暗算之城了。淮安的这些历史名人无一例外地遭人暗算，这难道仅仅就是一种巧合？其实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中的名人遭人暗算的，又岂止只有淮安城这个地方呢？再其实在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中不是名人遭人暗算的难道不是屡见不鲜吗？

我想2200年前的那场大雪已经变成了堆积在中华民族心头上的永远无法融化的雪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