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素虹
我是一家出版社的校对。刚开始我不太看好这个职业,我的理想是做一名高级编辑。但我们主编说,编辑和校对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得有一种牺牲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讲,校对也是一种高级劳动。我觉得主编言之有理。
忘了介绍自己了,我还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对文字有着天然的痴迷。能到出版社工作,与文字结缘,这也是我选择校对这份职业的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校对的基本职责是猎错改错。记得在我还是业余作者的时候,我的文章经常被编辑纠错,说我 “的、地、得”不分,这是最基本的写作常识。所以,作为过来人,我觉得校对是相当考验一个人的知识含量的职业。为了胜任这份工作,我的案头上摆满了各种有关校对的书籍,遇到不懂或者拿不准的地方,借助成语字典、现代汉语词典等工具书,成了我工作中的常态。
在我就要翻破第3本字典的时候,我慢慢喜欢上了校对这份挑错的工作。只要看到作者的文章中有错别字出现,我的心中就会涌现出一种发现差错的喜悦和成就感,并且还有一股改错的冲动。要是不让我当场纠正,我会一直惦记着,夜不能寐。这种感觉,跟我有一次在澡堂洗澡时的经历极其相似。我不知道我的这种比喻是否恰当,那一天,我去了一个很大的澡堂,见到了一个传说中的美女。
美女当然是美的,我指的是她的外貌。但是,当我从澡堂出来时,美女正好在穿一双带蕾丝花边的连裤袜。美女可能是早上出门走得太匆忙,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在我看到美女抬腿的一刹那,发现她那紫红色的平角裤破了一个洞,我没戴眼镜,但我看得真真切切。从此后,这个美女在我心中就不太美了,这么美的一个女子怎么能这样呢?这是美中不足的表现,这也是我看到那些新老作者的文章中出现错别字的感受。我不允许经过我的手校对的文章还出现错别字,我希望我修正的作品个个都是纯粹的美女。
出版社的工作也有淡旺季,有时候忙起来需要连夜加班改稿,有时候闲下来,可能几天都不需要校对稿子。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没有文章可以校对,对我来说是一种无形的折磨。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每天出门前给女儿布置日记,这样,即使上班没有文章校对,回家来也可以找到事做。女儿的语文学得不太好,她的日记里面果然漏洞百出,每次给女儿修改作文,我都把她的错别字记录下来。刚开始是十个,慢慢地减少到了五个,到后来,现在小孩子的领悟力还真强,我在女儿的日记里居然找不到错别字了,这让我很沮丧。
于是,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我开始关注我们城市的 《都市快报》,据说这是一份发行量几十万份的报纸。每天一大早,我在拿到报纸的那一刻认真读报,从标点符号开始,再到标题、引题、副题,不遗漏每一个细节。大概九点钟左右,我会拨通这家单位的热线电话56780000,把我所看到的认为有差错的地方告知接线员。接线员通常会非常诚挚地表示谢意,并欢迎我继续挑错。他们不知道这是我喜欢并热衷于做的一件事情,他们为能有我这样热心的读者感到高兴。
几个星期下来,差不多这个时间只要打进热线,接线员就会主动地每个版面逐一问起,他们已经很亲切地称我为——“啄木鸟”姐姐。有一阵子因为出差的缘故,我没有给他们提出差错意见,有几位编辑居然打电话过来,问我最近是没有发现问题了吗?我没有给他们打电话,反倒让他们心里感觉不踏实了。说来也是凑巧,有一天我打进热线电话时,报社总编正好路过,在得知有这么多差错的情况下,总编大为光火,继而连续撤换了几个编辑。这是始料未及的结果,为此我的心里忐忑不安了许久。
为了不给别人带来麻烦,我准备重新找回当年的文学爱好,自己开始创作,以方便自己校对。几年不练手生。最初,我并不知道自己该写些什么内容,当脑海中出现一个画面时,我就习惯性地在电脑上记录下来。这样,一个月的时间里,当我自己回过头来,准备找找错别字的时候,发现自己无意中居然构思了一个不错的小说题材。我为这些意外发现而惊喜,就顺着这个思路一路写下去,几个月后,我完成了一部短篇小说的创作。为了让它尽快面世,我特地给小说取了一个夺人眼球的题目——《惑》,发到了当地一家有名的 《山雨》杂志。
这家杂志把我作为新锐作者隆重推出,这在我们这座城市制造了一定的影响。接连几个月,不断有读者打电话想要看到我的新作。于是,杂志社不停地向我约稿,催促我交作品。在大家的鼓励下,我利用业余时间陆续完成了其他几部小说的创作,并在 《山雨》杂志上首发,为杂志社赢得了较好的口碑。到年末, 《山雨》杂志决定聘请我为专栏作家,希望持续刊登我的文章。
我们主编在得知这些消息后,主动提出要跟我签约,让我把这些书稿整理成册,由我们出版社负责出版,版税从优。我特地提出要求,只要能让我继续校对一职,其他好说。
我被贴上 “老实人”的标签,由来已久。
其实,我并不清楚,自己究竟老实到什么程度。自打我能记事时开始,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让我唱歌,我绝不跳舞;如果让我看书学习,我绝不会去玩游戏;如果让我去田地里拔草,我绝不做偷菜之类的事情。周围的邻居们都说我很老实,我不知道邻居们是在夸我还是有些别的意思。反正,我没有觉得这 “老实”就有什么不好。
但有一天,我把表哥惹恼了。表哥春节时回老家探亲,他提出要带我们几个半大小孩去镇上看电影。电影院里布置得极为幽雅,在朦朦胧胧的灯光下,我们几个大小孩子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宽大的荧幕上。在电影放到一半时,我很想去趟卫生间,开始回头四处寻找表哥的身影。这一回头不打紧,我看到距离我们不远处,一个不是我表嫂的女子正亲昵地把头靠在表哥的身上,他们的神情俨如一对恋人。
我不知道表哥是否也注意到我了。那一天的电影放映结束后,表哥还特地奖励了我们几个小孩棒棒糖。回到家里,表嫂已经做好了丰盛的晚餐。看到表嫂忙上忙下的样子,我很为表嫂担心,这个大意的女人,就知道在家干农活,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做什么也不加注意。跟表嫂一起收拾碗筷时,我提议以后有类似的活动,让她跟我们一起出去玩。表嫂有些不解地看着我,解释说家里活太多,忙得走不开的。我说表嫂,你就放心让表哥在外面玩呀?
表嫂觉出了我的话里有话。后来的结果是,他们为这事大吵了一架。从那以后,表哥遇到我,看我的眼神就显得极其无助。他不住地摇头,表妹,你是我的表妹,你干吗要去跟表嫂说这些呢?做人能不能不这样老实?
说我老实的还不止表哥一人。那一年,我从老家来到城里,进入到一家模具厂工作。在这家工厂里,我是一名库房的管理员,主要负责原材料的管理。与我配合工作的还有另一个男同事,他专门负责原材料的申报和入库。也就是说,凡是进入库房的材料都得经过我和男同事的验收认可,才能签发到货单。
有一阵子,为了完成文明单位的申报,模具厂决定对厂房进行一番粉刷,并把这项工作交付给我和男同事,让我们抓紧时间落实完成。几天后,男同事兴冲冲地拿来一张材料到账单,让我签字,告诉我油漆运到了,已经安排工人粉刷到了墙壁上。男同事办事的效率让我很是惊讶,这十万元的油漆这么快就到位并已经粉刷完毕了?见我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男同事赶紧拉上门,凑近我的耳边说,这又不是你的工厂,做事干吗这么认真啊?差不多做做样子就好了嘛。并随手把一个信封塞进了我的抽屉里。
这怎么行!没见到实物我是不会签字确认的。我认真地加以拒绝。
男同事见我不动心,拿着信封悻悻地离开了。临走时,还不忘留下一句话: “我真还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老实的人!”
几年后,我在城里安了家,开始了我的第二份工作。我的第二家工作单位是一家文化公司,老板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从我进入这家单位开始工作的第一天起,老板就显得极为关心我。他还给我说,我跟他的一位青梅竹马的女友长得极为相似。因为忙于打拼事业冷落了女友,以致后来分手了。如今每当看到我,就像看到了这个女孩子一样,有一种莫名的关心和怜惜。
记得刚到城里时,老乡们就告诉我:老板的话要听,但千万不要当真。我以为老板只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罢了。可有一天加班回家时,老板提出开车送我回去。坐在老板的宝马轿车上,老板一改在办公室的严肃表情,他极其温柔和悦地称赞起我的美丽大方,说我平时的为人太拘谨了,生活是多姿多彩的,不要太委屈自己。我对老板笑了笑,拿出手机拨通了爱人的电话,告诉他我已经下班现在回家的途中,我们老板很为员工着想,担心女员工加班太晚回家不安全,主动送我回家来。末了,我还说,我们正行走在离家很近的一条道路上,大概十分钟左右,我就可以到家了。
打完电话后,从反光镜里,我看到老板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了。在等红绿灯时,老板回过头来对我说: “其实刚才你可以说是跟女同事在一起的嘛,你真是个老实人。”
我有些不明白老板的意思,分明是老板开车送我回家,怎么能说是女同事呢!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区别?老板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也不再言语,加大油门几分钟时间就把我送到了家门口,然后头也不回地开车离去了。这以后,即使在公司加班再晚,老板也没有提出要送我回家。当然,老板也没有对我提起,我像他前任女友之类的话了。
又一年的春节来临,我们几个老乡约好一起回老家看看。在经过儿时的小学校时,发觉昔日的校园因为年久失修变得有些破旧了。我们几个年轻人商议,决定以凑分子的形式捐资重建校园。在大家的积极响应下,新的校园很快以焕然一新的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新校园的落成典礼上,校长异常激动地拉着我们的手,说着感谢的话,我们连连摆手,觉得校长实在是见外了。这时,我小学时的班主任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说, “你这人还真挺老实的,我打小就没有看错你啊!”
班主任的话让我脸红了。此时,我听见周围自发地响起了一阵阵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