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松
1
这个瘦长而干瘪的冬天,太阳照旧鞭打世界的头颅。一株梅花从深冬里拔出脚来,坐在春天上方,雪在山那边构思花季。这是梅开的季节,梅在今夜妩媚动人,与醒来的冬青共舞。一只大鸟回到空中,好像是我失散多年的骨肉。我的眼里已经没有泪水,泪水早已被思念烧干。目光之外残存的蓝天渐走渐远,转眼间无影无踪的翅膀成了留给这个世界的惟一的遗言……
昨天,我还临冬而坐,阳光被另一些事物驱赶。蜂拥而至的雪,现实主义的雪,不停地锻打我的目光和手势。太阳酗酒时,把长发披散到山的背后去了,我的心开始着凉,我只好自己照耀自己。这是早春二月,雪把寒冷铺得很深。我看见一棵形影孤单的树,把叶子还给了土地,头颅伸向天空,骨骼在飞扬的晚雪中奔走。泪水,是它最初的诉说;伤痛,是它一生的感觉。它犹如过冬的种子,生命在低谷,灵魂在高处。它的孤独很深,一直在固守石头开花和满目青山的传说。当土地一块块被富人买走,把青山绿水纳为小妾时,我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对那棵树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2
久居屋内是很难感知季节变换的,我们是否都走进了神志迷乱的春天?肉欲和尘世的浊流,使我在不敢睁开眼睛的早晨突然清醒,我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风斩断我的目光,天空被我关在门外。我靠在亦歌亦泣的岁月的墙上,窗口正对着一条醉生梦死的大街,我看着那些变了质的脸,在街头晃来晃去。 “女人挺好!” “男人——你要挺住!”乌七八糟的广告语,像泼向街头的脏水,弄得满条街臭气熏天……
我只有呆呆地站立窗口,把一代代人想象成他们本来的样子或者是鸟的影子。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幻化为水,永远干涸永远不能为自己解渴,你骨头里的血不会干裂,那不朽的风景就是你的象征。你每天都在面对白纸用文字画画,你从来就是你自己,谁的脸又有你的脸真实啊,也许人人都想真实些,但他们能真实吗?我在想:我的脸上如果也蒙上一层什么,那还叫真实吗?生活本来就是陷阱!哲人如是说。这让我想起诗人北岛有一首题为 《生活》的诗,整首诗只有一个 “网”字,而这一切不是谁都能意识到的。
生者终于开始拯救生者以外的生物,其中也包括生者自己。那些印在纸上的神话不会再欺骗无知的孩子。我翻开米兰·昆德拉的某部小说时,被他书中的某个主人公所吸引,我不知道这危险不,上帝……
3
跪在上帝面前,血管破裂,整个世界的所有崇高的事物尽是淋漓的鲜血。无言的眼睛在呐喊,野兽用人类的语言嚎叫着。但在不同的场所,我却发现许多的人捂住耳朵听懂了巫婆的咒语。月亮弯弯的刃,剜去客居的肉体,携起骨骼飞翔。我看见一把刀,依然是老谋深算。昔日故园的那片草塘,毁于刀剑出鞘的瞬间。那些茂盛的草的惨痛,让很多人哭了。太阳笔直地走过来,竟扶不起一个比天空还大的悲痛的夜晚。
我怀想着旧事,风不断地刮来。一只无形的鸟在我归宿的途中若隐若现,我没有任何理由不一天天走向死亡。但是,在我临终之前,我从成千上万只乌鸦迁徙的阵营里,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人的面目。残阳如血,汩汩地流淌着,并溅在天空苍白的脸上。群鸦乱舞黄昏,仿佛我也成了一只黑色的乌鸦正忧郁地在想象的意识中向遥远的地方飞去。难道乌鸦不是生命吗?那手持猎枪的人,他自己好像始终没有意识到,当他那有声有色的枪口对准一只猎物并用力扣动扳机时,他同样被另一种无形的子弹击穿。黑色的血浸入黄土,红色的血涌入江河。我语言的刀锋也正在流血,但它却被恶俗和一场大雪掩盖起来……
血不能照亮血,面对血的灾难和血的速度,我看到了死亡的速度。但死亡不一定都会流出血来。
4
一片荒漠被一支玫瑰点燃,一个春天被一滴雨水唤醒。爱情是一种沧桑,一种很博大、很辽阔的沧桑。在岁月幽深的角落,翔动的记忆打开,飞行。疯狂遭遇了疯狂,欲望宣泄了欲望,爱情在自己的躯体里经历风暴。我站在时间的旷野,双手凋敝如同花骨,潮水一样的激情,永恒在石头的纹络里,永恒在一代一代的青春里。在一块巨石前,雕塑家跪了下来,爱情跪了下来,时间跪了下来。情欲的火焰灼烤着冰冷的石头。我在都市的大街上,发现如今的爱情越来越形迹可疑。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一百万年……竟然在一个下午,所有的爱的诺言全部坍塌。我的视线尘土一样纷纷落下。我和一个躁动的夜,一起倒了下来。在那片荒漠上,一堆堆爱情的白骨争着同我讲话……
迎着晨光,我要写一首不离不弃的爱之诗。每一天都有一首新诗在那里等你,这样的幸福还不够吗?爱你像爱着一条河,我不停地在河边沿着水流的方向陪伴着它走下去,但是我不想再跳入水中,这意味着将会淹没自己。黄昏,大片大片的黄昏,奢侈得像个年老色衰的富人。黄昏,让走在渐浓渐暗的光线里的人找不着回家的路。黄昏,忧郁而诡谲地挂在空空的天上,让恋人生出许多警惕和神秘来。
其实,爱情对我来说,像一片梅林,疏冷,默静而长长地守着清香,又像一支歌谣回响在心中。爱情就像手指与琴弦的关系,手指可以长时间地干着与弹琴无关的事,琴弦也可以长时间地沉默在岁月的匣中,但这不影响它们之间的对应与默契,一旦它们相逢,一旦它们彼此激动,便有高山流水的销魂四散而去,袅袅不绝。当然,那种默契 (这个词的本质是信任)是至关重要的。爱情是一次无语的想念;是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是一瞬间的风,吹过你的肩头我的身影;是一封俗世的信;是一次轻轻地拥抱;是山是水是云是雾;是一切一切的综合……
5
岁月腐烂的味道有些呛人。我遇见了水,一种可以渗出孤寂的着魔的肉体,我独守的夜就是其中一滴。我想象我身上的肌肉,有一天能变成天空中一只鹰的羽毛。诗歌不能养活我,我却在养活诗歌。我亲眼目睹,一些人前仆后继把诗歌戴在食指,比黄金高贵。苦寒的日子里,我用伤痛和血水写诗。母语就这样活下去,做母语的诗人真美!渐渐显露的事物用纹丝不动行走,直达快感深处。真理到最后比一柄单纯的剑还简单,从过程到结果,从生到死,我在两者之间,反复不停地朗诵骨质的诗歌。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孤儿,在彼此的倾听中成为了朋友。黑色的天鹅已经飞走,只留下破碎的羽毛,成为我们的笔。从破碎的心,到补丁的天空,横卧一些新旧不一的血迹。黑暗已来到我们的笔尖,写作就是聚集起无边无际的黑暗。死神在敲门,难道你没听见?我们谈荒原,谈到绘画中的背景和神圣背景的消失,谈到 《四个四重奏》通过祈祷对黑暗的驱赶,之后就是巨大的寂静和喜悦……我走在诗意盎然的大路上,手臂弯成天空,落叶飘在河里,静水上伤痕累累。秋天在起皱的时间里说破命运:回家的路九死一生。我深知,这个世界最终还有一把骨头可以喂养土地!
多年来,我在介于浓淡之间的山水上行走,如一块石头不改生硬的本性,试图浮出所谓的深度,然后高于周围东奔西忙的水。但是,天苍地茫里,我没有在自己的血光中脱颖而出。一群无名无姓的孩子,成了我永远的朋友。我们在一只被丢弃的鞋子里遥想天空,然后看阳光瓣瓣剥落,并沿着我们心中的两株树流淌,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风,棱角分明。它旋动大海之水,敲击我们的内脏。河流系在白云上,大片蓝蓝的语言,如同往日痛饮的酒。我看见孩子们渐渐黄熟,仿佛麦子的长势,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我不可能向孩子们遥指青山的,那是我最初的起点,如今那里早被夷为平地。如果我能说,我就给孩子们讲水,讲水从那些被遗忘的角落流出,从水到雪,又从雪回到水的经历。然后我告诉孩子:大地太大太大,我们一生一世就是在寻找水。我们埋头走着,走着走着,就可能把自己走丢。孩子们听懂了,很智慧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滴,并拦住太阳强暴的手,护卫着内心的果实不被摘走……
6
叶子在一棵倒伏的枯树上生出来,成为枯树对阳光的理解。青筋暴露的粗糙的手,在深邃里抓牢一根火柴,仿佛抓牢薪火相传的命根。一根小小的火柴,却有着一棵大树的历史。许多许多的人,从岁月之洞走来。当月光泼洒在窗外,当内心经历了无数苦难和抒情的日子时,白发苍苍的我,仍然是诗的孩子。时光之水从哪里流过,我的恐惧就来自哪里。时间老人将用一座坟墓覆盖我,那是我最好的归宿。这个世界没有干净的地方让我选择,我们注定是要被毁灭的事物。这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穿透了我的手指和心脏,穿透了我的白天和夜晚。有一首诗说金色的阳光在深水里,我们也在深水里。时光的流水已洗尽我们的脸和身体,我们深入水中的背影,都是些美丽的影子。
生活让我学会关注,杂乱的琐碎的东西成了生活的零件或说器官。我赞美生活,不是赞美它的富裕以及它的中产阶级的情趣,而是赞美它的隐忍、宽厚和不厌其烦的生育能力。它诞生了一个个 “日子”,并将它们作为自己的子女一视同仁。这是时光的秘密,更是生活的秘密。我因贫病交加,顿时陷在阴暗的日子里。这时的生活,如同令人费解的带刺的花朵撕扯我的衣襟,让我束手无策。我纹丝不动地坐在一个完全魔幻的空间里,我的周围一片沉寂。我没有能力深入到生活的迷宫里去,生活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孤陋和贫乏。博尔赫斯说: “一个毫不通融的时代如今笼罩着世界。造就这个时代的是我们。”我尽管努力修正自己,让人感受到哪怕是微小的神圣。可是至今,我的面容依然不能恢复原样,半边脸已不再属于我自己,它不再有感觉。但在阅读这个世界时,它会无缘无故地、没有来由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