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向菊
当女人爱上跳舞
吴向菊
一
那一场舞会一直让费佳妮回想不已。如今,十三年过去了,她和罗宁已成为成千上万平淡婚姻里的平常夫妻,亲切代替了激情,罗宁也习惯了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在外边应酬。在夜里,伴随着越来越沉的静寂,她常不由自主地回想那场舞会。
1989年,她十九岁,脸蛋粉红,身材曼妙,像一朵桃花,花骨朵俏生生的,在绿色的枝上,刚刚启开一条小口,微微地露出一星桃红来。
大学二年级,已褪去一年级的生涩、畏缩、懵懂和土气,变得圆润、顾盼生情,就像一只陶,经过打磨,上了第一层釉,开始柔滑、有光泽,但比起最后的成品,又多了一份天然,还能看出最初的、最原始的泥土的本味。那漆黑的眼眸,总怀着憧憬和期盼,时不时像不经意似的,掠你一眼,又若不经意地落到别处去了。比起一年级总不自信、有点惶惑的那眼神,明明又是另一种意味了。
节日的时候,在食堂,把饭桌椅子往墙角一堆,一个很大很大的舞场就开起来了。一套很大的音响,制造出很热烈的效果。食堂的间架很高的半空中,拉了一些彩带彩球,柔柔软软地垂下来。灯光被关掉了一些,制造出一些粗糙的昏暗效果。一些同学拉了椅子坐下,大多数人站着,密密麻麻的人,男生、女生,相互吱吱喳喳,或故意喧哗,跳跃的目光在人群中一会这里一会那里地打量和寻找着。
那时候,费佳妮的同桌肖雨可正即将陷入恋爱中去,处于恋爱前相互试探、满怀憧憬、一片忐忑中,“哎呀,你说吧,怪不怪,这几天我去哪里都会遇到他,去图书馆,去饭堂,去阶梯教室,一抬眼、一转身,都会见着他,你说怪不怪?”下自习回来,肖雨可常趴在小客厅的桌上,支着下巴,眼巴巴地瞧着费佳妮,眼光中有不解,有兴奋,有茫然。
这些女孩子们,真是觉得这些事每天都让她们又兴奋又惊奇,心如小鹿冲来撞去,说的就是这种少女怀春的感觉。
那天是国庆节,早早地,肖雨可就对着镜子左描右画,左瞧右瞧看不够的样子。“我家的表妹,今年十八岁,长得像一枝花,笑起来更美。”费佳妮笑嘻嘻地唱。八个人一起向食堂走,一路招来男生们的目光。费佳妮穿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小荷叶领,泡泡袖,衬着妙龄的女孩子如花的模样,真有说不出的纯洁和美丽。
“瞧,这些小男生,畏畏缩缩的,看女生的眼光都是躲着的。”肖雨可讥笑,这个自视成熟的女子,总是以“小男生”来讥讽身边的男生们。
一进食堂的门,肖雨可就对她使了个眼色,费佳妮看见在门边,一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用眼光迎接着肖雨可,笑容可掬地对着她们点了一下头,她用肘碰了肖雨可一下:“又碰上了,巧唉。”
她们刚找了个地方站下,那男生就跟了过来,对着肖雨可微微一躬身,伸出手,肖雨可有点扭捏地看了大家一眼,就跟着男生下了场。费佳妮正与同伴们相视窃笑,一个男生也向她伸出了手。她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就延续着那笑容娇柔地看了男生一眼,一眼满意后,也就顺势迈出了步。她低头的一刹,看见男生脚上穿了一双黑色的厚实的千层底布鞋,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温柔。
那是一场温柔的舞,费佳妮觉得自己轻盈得像一团云,快要融化了。男生的臂弯不松不紧,放在她腰上的手掌似有若无,可是在转弯、让人时却又那么有力周到,她觉得是那么的贴切和安心,还有恰到好处的温柔。男生的目光平视前方,却又像随时关注着她。
一整晚,费佳妮再没有跟别人跳过。费佳妮的心一点点变得雀跃而躁动,像有一只轻轻的手,不经意地,掀起遮着她心窗的那薄薄的帘子,开启了她怀春少女的正式篇章。以前那些莫名的多愁善感、朦朦胧胧的遐想、哪个小男生递的情书,都是为这正剧做的准备而已。
男生说他叫罗宁。自从这场舞会后,就像肖雨可说的,“随时随地会碰见他”,罗宁开始成了费佳妮总会遇见的男生。他们开始交谈,一起去礼堂看电影,一起去阶梯教室上晚自习,周末一帮同学一起去李家沱逛,或者一起去江边那凹凸的石缝里掏螃蟹,回来后在校门边的小饭馆让老板一炸,一群人喀嚓喀嚓啃个够。他们一点一点铺陈着他们的感情,发展成校园里那一对一对情侣中的一对。
是那场舞决定了这一切,在罗宁臂弯里的那种贴心、安全、温暖的感觉让费佳妮终生难忘,她觉得这就是那个她一直在等的男人,让她找到就不想再离开的男人。那是多么美啊!她的心,伴着乐曲,由静水一般,渐渐变得跳跃,又像被风鼓起来的帆,那么的饱满、生动,简直要唱起歌来了。
你,真像一片云,那么轻、那么柔。罗宁在成为费佳妮的丈夫后,与费佳妮一起回想那场舞会,他对那场舞会的记忆与妻子相比毫不逊色。只不过更多地描述洁白衣裙里的费佳妮脸儿绯红、黑发飘飘,那温柔得像水的眼神让人看了心儿发颤,心生爱怜。“这样的舞,一生,有一场就够了。”他抚着费佳妮的头发,说。
二
那条红色的裙子,比桃红略深,比玫红明亮,吊带、收腰,微微的裙摆,有点像旗袍,但裙摆比旗袍略宽,也就少了一点庄重,多了一点风情。裙子配了一条黑披纱,笼着雪白的肩,真是万种风情。费佳妮在镜前转来转去,由不得自心底生出些自怜自爱。三十出头的女人,丰腴得像要滴出水来的蜜桃,被这红裙黑纱一衬,更加逗引人,令人不由自主地要迷醉。
回到家,费佳妮打散了卷发,穿了这红裙,在客厅中旋转。她的头微微向左侧着,颈稍稍向后扬着,左臂轻轻平抬,右臂前伸,恰似正在一男子怀抱中。她嘴里轻轻哼起“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的曲调,她这一哼,那熟悉的“布鲁斯”的舞曲仿佛就在屋里响起来。女人微闭着眼,沉醉一般,旋转、起伏,微侧的头、挺直的腰背,有点生硬,却一直固执地不肯松懈下来。在转动中,她的双肩,还要那么微微的向内倾一下,真的就像在一个男人的怀抱中一样。
罗宁睁大眼看着这个女人。这个独自也能在音乐中沉醉的女人,让人觉得迷离。她的姿势让他觉得累,但她那么一丝不苟,那么优雅,还那么……有点凄凉。她看起来多么美,在红裙黑纱的映衬下,有一种夺人心魄的艳美。罗宁站起来,挽住这个独自跳舞的女人。这个女人,这个身穿红裙黑纱,微闭着双眼,在音乐中独自跳舞的女人,让他心疼,让他想拥紧她。以前,在大冬天,见到等在宿舍楼下的费佳妮,他总是心疼地将她的双手握在手中。他的心有多久没有因为怜惜而微微发疼过了?他轻挽住女人,有点奇怪、又有点迷糊,这个问题从脑子里冒出来,引着他向自己的内心审视,并心生愧疚。他于是生出些庄严感,也挺直腰板,平抬起双臂,轻轻环住怀里的女人,配着女人的脚步,翩翩而舞。
可怀里这艳丽的、带着些迷惑意味的女人,比起平时那素净、直白的妻子,好像是有些不一样了,添了些神秘、逗人的风尘味,变得陌生而刺激了。这逗引和刺激只一会儿就瓦解了罗宁刚刚萌生出来的庄严感,他的手一点点收拢来,把女人紧紧搂在怀里,这可舒服多了!他抚摸着女人的腰,一点点摸向女人的圆圆的臀部,把宽大的手掌平平地展开,真实地感觉着女人的肉感,稍稍用力,将女人更紧地贴向自己。
在他紧迫的怀抱中,费佳妮不能再坚持自己优雅的舞姿,她轻轻叹息一声,浑身松弛下来,把头伏在男人肩头。
“唉。”她叹了一声,她还在回味刚刚的独舞,它是孤单的,却是优雅的,此刻却是暧昧的,充满了迷醉的肉欲的气息。那个优雅的舞让她意犹未尽,真想一直舞下去、舞下去,就像一条鱼,在水里,一直游、一直游,绝不厌倦。
男人迷乱地,把她推在沙发上,红裙的吊带滑下来了,他伸手一把抓住女人的乳房,一边揉一边坏笑着。他身上的野气让费佳妮觉得陌生,他粗野的动作,迷醉的眼神,还有嘴里蹦出的字眼,全都不像了平时斯斯文文的那个男人。
男人总是对陌生事物充满兴趣,而女人只有在熟悉的环境中才有安全感。推而下之,男人总是对跟陌生女人做爱觉得刺激而有趣,而女人对陌生男人总是下意识地排斥。男人在婚姻里越久对那个叫妻子的女人就越是视而不见,而女人却像蚕织茧一样,把自己一点点裹进婚姻里去,在里面越久,对自己的男人越是恋恋不舍。做姑娘时高傲地昂着头,对男人从头看到脚,皱着眉、撇着嘴,能看出若干缺点来,如今可全都忘到爪哇国去了。
待激情结束,男人趴伏在女人的胸口,刚才有力的手此刻绵软地耷拉着。这个瘫软的男人、被弄得乱糟糟的裙子、费佳妮露着的雪白的胸乳,在客厅暗暗的落地灯下,像极了某些颓废的三级片中的镜头。当一切结束,将眼光收回身边的现实中来,才觉得那么虚幻,那么无聊,无边的虚无滚过来,将人卷入黑洞洞的无底的深渊。
“你今天像变了个人。”费佳妮说。
“你太迷人了,有那么一点风骚的味道。”罗宁爬起来,嘻笑着捏了一把费佳妮的乳房,“哟,软了,刚才可是硬的。”他好玩似地拨弄着,弄得那乳房直晃荡。
男人的目光又变得直白、平静,消失了那层探究、好奇的光彩。
“男人都喜欢风骚的女人吗?”费佳妮带点冷笑地斜睨着男人。
“男人爱娴静的女人,可有时会被风骚的女人吸引,知道吗?小傻瓜。”罗宁拍拍她的脸。
每次,当罗宁从身边走开,费佳妮的心情都止不住灰灰的,“和一个女人做爱是激情,和一个女人睡觉是爱情,那么拥抱一个女人一整夜呢?”她问罗宁。“那基本是在小说中才有的事。”罗宁淡淡地说,根本不看她不罢休地盯着他的眼睛。只有女人,总是陷于这类问题而闷闷不乐。
费佳妮立起身来,理理裙子和披纱,示威似地朝罗宁扬起下巴:“这条裙子,我可是专为跳舞准备的,你要不陪我跳舞,后果自负。”
罗宁笑笑,那是一种不以为意的笑。这身打扮太出众、太娇艳,以费佳妮一个上班族的身份,一本正经的办公室、宁静且略显闭塞的社会交往,一年能有几个场合穿这身衣裙呢?他这么想着,目光就多了些怜惜和温柔,像看一个淘气、顽皮的孩子。
果真,那裙子此后一直就挂在衣柜里。费佳妮有时会抚摸着它,独自叹上一口气。
三
周鲁不是一个出众的男人,但在期刊编辑的圈子里,也还是挺有点名气的。这第一,编辑界老年人较多,而周鲁刚刚接近“男人四十一枝花”这个年龄段;其二,省内大点的期刊不多,周鲁他们总还是有点影响的;第三嘛,这个男人不像别的男人那样花哨爱吹,每年期刊界的几次会,都会忙前忙后地,乐呵呵地听几个老年人使唤,一副憨厚样。在期刊编辑这个女子占有多数比例的地方,他竟然有很好的人缘。费佳妮听女人们叫“周鲁,打牌”,“周鲁,散步去”,周鲁总是很好脾气地应着,于是就听见一群女人们时时发出的打趣的、戏谑的笑声,仿佛这个被他们围着的男人带给她们很多的乐趣似的。费佳妮看着、听着,心里有时也会泛上一点点不以为意的酸意,倒不是说这个男人有多吸引人,只不过女人的心思天生是这样的,天生是受不得冷落的。费佳妮的一个同学珍说:女人的心理,你只要看看逛街就知道个大概了,看见一大群女人围着一些打折的东西挑挑拣拣的,你明知道那些东西你并不需要,却仍然要挤进人群里去,也去挑一挑刨一刨,否则,这一天回到家里指不定心里还念念地放不下。对男人,也是这样的罢了。
今年的年会又到了。
费佳妮报了到就来到度假村的池塘边。池塘边是一排柳树,二月间,柳树刚刚吐出小小的芽苞,在轻轻拂动的枝上,带着醉人的柔嫩,轻轻地抚弄着人的心。
费佳妮黑毛衣黑长裤,外罩一件红色的长风衣。她正抬头看那明净的蓝天上懒懒地飘着的云彩,就听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她一眼扫过去,见周鲁飞快地驰过。他的眼镜亮亮地闪着。
晚上的舞会,周鲁没怎么跳,他坐在那群女人中,看着费佳妮从面前一遍遍舞过,费佳妮不用转头都知道,这个男人的目光在探究地追逐着她。农大的一个男人整个晚上都缠着费佳妮,她压制着心中的不耐烦,一场又一场地舞着,带着一点得意和表演的心情,从周鲁面前一遍遍舞过去。
接到周鲁打来的电话,是一个星期五。办公室只有费佳妮一个人。周鲁的声音很平静,有一点客气,却没有故作的熟络,费佳妮的声音也很平静,没有故作的惊讶。他们平静地交谈了几句,谈了各自的期刊,又略略聊了几句刚过去的年会。末了,周鲁说,我想请你跳舞去,你有空吗?费佳妮略一沉吟,就说行啊,在哪里?
她竟然一句推辞的话都没说,一点矜持的样都没装,就这样一句话就应了。是因为孤独吗,还是因为不想再孤独了?内心里像有双眼睛,好奇又迷惑地瞪着自己,她朝它解嘲地做了个鬼脸。
音乐真的像水啊,清清凉凉的水。平白地,面前就有了一条河,一条闪烁着星星点点星光的河。那些音符,就在那河中跳跃着、舞动着,像一些小小的精灵,带着夜露的清凉,一点点地浇洒到费佳妮灼热的心上。她微闭着眼,在音乐的步伐里飘浮。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鱼,一条奇怪的鱼,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有一双透明的美丽的翅膀。这条美丽的鱼,在音乐的波浪里,惬意地游荡、飘浮,心满意足地,时不时得意地拍拍它的翅膀。音乐的河流里,那些高高低低回旋起伏的音符,带着它们神奇的魔力,托着她,贴着她,让她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溶化、飘升,变成一颗幸福的、扑嘟扑嘟喃喃自语着的泡沫,溶进那一条流光溢彩的音乐的河里去。
第一支曲子就在这种飘升的状态中完结了。当灯光亮起来,周鲁的手从她的腰上松开,他们走到座位上,费佳妮还没有从迷糊中完全醒过来,她不说话,目光还在带点迷离地往舞池中看着。周鲁的目光,露着微微的笑意,有一点好奇的探究,也有这个年龄的男人因为懂得和体贴而拥有的怜惜,他温柔地问:要喝水吗?
费佳妮眼中的迷离一下褪去,她恢复了矜持,若无其事地直视了周围一眼,悄悄地在裙上擦了一把手心。她怎么那么忘情,像一个在深宫中幽闭了多年的怨妇,一到了阳光下,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呼吸,恨不得把所有的空气、阳光都吸进去。又仿佛一株旱了许久的花,一得到雨露的滋润,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张开来那般的贪婪啊!
“来一瓶矿泉水吧,农夫山泉。”费佳妮平视着周鲁,平静地说。周鲁起身去吧台,这个男人走路的时候,双手甩得很开,步子像跳跃一般快捷,冲冲的,瞧那步伐,像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他回来的时候,把一支“绿箭”递到费佳妮的手中。他们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看着舞池里的人们。一对男女,松松地牵了手,松松散散地,散步一样地晃过去,两人口中也嚼着口香糖,一副淡漠而无聊的样子;另外一对男女,男的瘦得像只猴,在并步的时候,肩膀总是神经质地向上一耸,像是被电了一下;两个女人,淡漠、高傲地滑翔一般地飘过去,那细细的高跟鞋上那细细的腿,也只是那么几乎不让人察觉地微微地动一下。
他们并不是所谓的熟人,为什么竟然连多一点的客套话都没有啊,竟然那么的平静,仿佛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这多么奇怪啊。周鲁也许觉察到这种奇怪了,在第二曲中,他开始跟费佳妮说话。下一期的稿子准备得怎样了,期刊主要是哪些方面的内容,编辑部有几个人……,舞曲很响,为了听清并回答周鲁的问话,让费佳妮很分心,感觉自己一下一下被从音乐的水波里托出来,很不舒服。她很不热情地回应着周鲁,周鲁看出了她的敷衍,也就不再客套,恢复了他的专注和沉默。他的贴在费佳妮腰上的手紧了一点,显得那般的妥帖而善解人意,让费佳妮感到男人与她心意相通的默契,她不自禁地向男人贴紧了一些,周鲁感觉到了,低了一下头,很温柔地瞅了她一眼。
这些小小的动作多么的温情啊,就像根细小的针尖,一下一下轻轻刺着费佳妮的心,细微的颤栗,带着一点点让人酥麻的疼,水波一样传开去。那些美丽的鱼,在水波中游动,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啊,我啊,就是这样的一条鱼啊。
灯光暗下来的时候,慢四的点子舒缓地响着,一对对男女紧搂着,在黑暗中缓缓移动。这样的黑暗中,周鲁和费佳妮约好了一般,只是静静坐着。一些原先坐着的男人,绕着场转,希望找到一个舞伴,共度这一刻暧昧时光。有时,他们会死皮赖脸地站在一个女人面前,一遍又一遍地请求,看到一个半推半就的女人,有时就去强拉起来。
费佳妮看得担心,赶紧坐到座位里边去,被一个不相识的男人紧搂在怀里,想想都让人起鸡皮疙瘩。可是,跟周鲁呢?跟他也算不上很熟的朋友啊!还好,周鲁像是让她安心似的,这样的黑灯舞,都并不邀她,想到这里,她抬起头,看到周鲁也正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他们相视微微一笑,又都扭头去看那黑黑的舞场。
四
这段时间罗宁特别忙。昆明正处于新的一轮建设热潮中,新城规划,旧城重建,几年以后,这个城市将扩大近一倍。有刻薄的人说,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开肠剖肚,就像一个大工地。说是这么说,对罗宁他们搞城建的来说,正是大有用武之地。白天忙开会,看现场,晚上忙喝酒,忙应酬。而喝酒和应酬也是围绕着工作的,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是工作的延续,对很多人来说,公和私总是混合在一起,难以分开。
男人永远对事业投入更多的热情,爱情有一段时间显得高于一切,但那只是暂时的。当爱情隐退消融到平淡的生活后面,事业就又占领了男人生活的制高点。有人说事业是男性力量的催化剂,这话一点不假。事业有成的男人总是显得更自信、更宽容,因而也更强大,更有魅力,即使这男人丑一点也没关系。罗宁还说不上事业有成,不过正处于追求事业的过程中,这让他随时像一张拉得满满的弓,那弓上笔直的箭直指想象中的成功。
如果按“平平淡淡才是真”那句流行一时的话来理解,她真不该对生活再有什么不满了。她不缺钱,住着一百四十平米的房子,有轻松稳定的工作,有一个体体面面、收入不低,并且也许还有不错的前程的男人。还有,她长得也算漂亮,也还有一点文才,在细雨霏霏的荷塘边她总会伫立良久,月辉洒满大地的夜晚她总是会情思飞扬,她读书开心时会会心而笑,而读到悲伤处总会黯然神伤。面对着一个又一个悄然逝去的黄昏和夕阳,她总会怅然若失,顾影自怜。如果她喜欢打麻将,喜欢上网玩游戏,喜欢整晚地守着电视机,喜欢和一些无聊的男人玩一些无聊的情感游戏,也许她会好过得多。问题是她不太会主动去结交别人,对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事总是不愿去迁就,这样,生活也就免不了清淡了。
跳舞回来时,费佳妮让自己的身体裸露在黑夜里,风从窗外吹进来,在整间屋子游荡,轻轻拂过她的身体。清凉的夜像水一样,将她沉浸其中。在这样的夜里,有音乐自虚空中缓缓而来,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着她,托着她,让她像一条鱼,在夜的水里游动。
好像有一条鱼总往她身上粘乎,那鱼用美丽的嘴一下一下来啄她,让她觉得又好玩又有趣。她也变成一条鱼了,和另一条鱼相互追逐,它们都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它们俩可真是一对谈恋爱的鱼啊,她在睡梦里这样想着。水里摇来摇去的水草,就像美人儿的手臂一样,它们在追逐的时候,就被这样的一条手臂捆住了。那条她变的鱼一边嘻嘻笑,一边挣扎。
“喂,宝贝,是我。”
好大一阵,费佳妮才从梦里醒过来。罗宁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正柔情万分地紧搂着她,又是亲吻又是抚摸,难怪她觉得是被水草缠住了。
“我正梦见两条鱼在水里游水呢。”她用一双胳膊软绵绵地搂着罗宁,喃喃道。
“你真像开放在夜里的野百合。”罗宁喘息着。
每当深夜罗宁这样将她弄醒,费佳妮总是从他身上闻到酒味,白酒的气味刺激而直接,而红酒的味则醇和而暧昧,她一边闻着男人身上的酒味一边猜测着罗宁今晚又去了哪里。是和一群哥们在酒桌上呼五吆六,大侃特侃,玩拱猪、打双扣、斗地主,还是去了夜总会,在灯红酒绿中,被一圈风骚迷人的小姐围着,被那暧昧的激情撩拨得心猿意马。这样的猜测让她有点恼火,但她总像吹灭残灯一样,叹口气,将脑中的联想掐灭掉,很投入地享受男人的爱抚。这种半梦半醒的性爱真是甜美啊,别的嘛,管它呢!
五
有句古话说,“为善如负重登山,志虽已确,而力犹恐不及;为恶如乘骏走坂,鞭虽不加,而足不禁其前”。跳舞虽不是什么“恶”,可费佳妮和周鲁的舞,真有“乘骏走坂,不禁其前”的趋势。有些事真是有些说不清的,费佳妮在同事、朋友眼中,是矜持的,总是保持着一种礼节性的距离,总也不能跟别人很快就熟络起来。可是,只要周鲁一个电话,她就直奔舞扬而去了,几乎连犹豫都没有。他们在舞场中旋转、滑行,几乎都不说话,周鲁的手,体贴地、恰到好处地搂着她,轻轻的、若有若无的,只是在必要时稍稍地用一点力,他们偶尔地相互看上一眼,那目光,也是平静的、温暖的。慢慢地,他们也跳几曲“黑灯舞”,这时,周鲁的手会比平时稍紧一点,他们在黑暗中若有若无地移动,费佳妮轻轻闭着眼,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自己就像一片花叶,在有月光的夜晚的平静的湖水上,轻轻地浮着,轻轻地飘着。她很想把头轻靠在男人的肩头,就这样睡去,就像婴儿在摇篮和催眠曲中睡去。这个念头掠过的时候,她会感到一点忧伤。她想,如果这个男人是罗宁,多好。罗宁知道她这些起起伏伏的心情吗,这些在跳跃的舞曲中跳跃的心情。
在一场又一场舞中,一种亲切感,在费佳妮心中慢慢滋生了。当走出舞场,周鲁伸手把她散乱的额发拂到耳后,她会害羞地一笑。周鲁问:去吃点东西吗?她也会温柔地“嗯”一声。在过马路向宵夜摊走去时,周鲁会小心地牵着她的手,很自然的样子,就像照顾恋爱中的女友。
一滴墨水滴入水中,还是那么的一滴吗?它总是会洇染开去,和水溶为一体。跳舞也是如此,如果一直只是跳舞,会是好还是不好呢?费佳妮不知道。可是,有些事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他们的跳舞还是一点点渗入生活的其他方面。
慢慢的,他们会约了一起吃晚饭。周鲁会给她讲一些自己的生活。费佳妮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平静、善解人意,偶尔插两句话,这无形中鼓励了有诉说欲望的周鲁。周鲁是江西人,在本地没有什么朋友,费佳妮对他的生活来说,是一个很安全的旁观者,他在诉说的时候可以很放松,没什么心理负担。
有时,他们会围着翠湖边慢慢散步,江边的垂柳绿绿的,在晚风中摇来摆去。旁边有卖西瓜的,周鲁要了两块西瓜,他们每人一块,就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啃西瓜。瓜很甜,汁水顺着手往下滴。费佳妮感觉很新鲜,她好几年没这样在路边啃过西瓜了。在远去了的那些年轻的日子,她和罗宁也会这样一人捧一块西瓜在路边吃,现在,他们习惯了在水果店买上一个半个的,店主直接把瓜切成小块放塑料袋里,拿回家去,袋里会有许多汁水,瓜也被破坏掉一些新鲜味了。他们习惯于一边看电视一边吃西瓜,可有可无的,没什么感觉的。
周末,他们骑着单车,一起到郊外去。渐渐地,把闹市的喧哗抛在后面。路边开始有了田野、竹林,田野中有一栋栋农舍,公路变得坑洼、多灰,路上多了货车、拖拉机、马车,周鲁会说:你骑到里边来。把费佳妮让到路的边上。他这小小的举动让费佳妮感觉心头一热。
一片一片的油菜花把田野装点得就像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他们停下来,走到田野中间去照相。费佳妮把大半个身子埋没在油菜花中,在花上面露出美丽的笑容。周鲁把这照片放大并做了框。费佳妮挂在卧室里,有时会抬起头来,瞅上一眼。
“谁照的呀,还不错嘛。”罗宁问。费佳妮把脸埋在丈夫的肩上,冲照片上的自己做了一个鬼脸。
从黑龙潭后边就可以绕到长虫山上,顺着山上盘来绕去的路,可以一直绕到白邑。初春的山谷中,处处开放着一丛丛的杜鹃,白的、粉红的、深红的,在青翠而稍带寒意的松林里、青草地、灌木丛里,闪耀着,并一直延伸开去。在公路边的山崖上,不时有小小的瀑布闪着白光倾泻而下。费佳妮坐在周鲁的摩托车后面,双手向后抓着摩托车的拉手。“累的话,就扶着我。”周鲁说,费佳妮犹豫了一下,抓住了周鲁的肩。
中途他们会停下来,到山林中较开阔的草地上去。在他们身边,这儿一丛、那儿一丛的,都是杜鹃花,闻着清新的、带着泥土的潮气的空气,费佳妮觉得心中真的十分的快乐,她会不知不觉地唱起歌来,一边轻轻哼着,一边采一些杜鹃花,加上几枝松枝,做一个花环。在余下的路程中,费佳妮就把花环戴在头上,风吹着费佳妮头上的花环,也吹动着她的心。
白邑是一个乡,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但它有一个寺庙,寺庙有些历史了。寺庙靠山,山下涌出一股很大的泉水,水透明,微微泛蓝,流水汩汩,从一座架空的曲廊亭子下流过去。他们坐在廊下看水,去爬旁边的小山,又在旁边的小饭馆煮了一锅鱼,下午,周鲁又用摩托车载着费佳妮回来。
这样的情节,稍稍偏离了跳舞这根主线,是跳舞衍生出来的,悠悠淡淡,有时,费佳妮觉得挺好,感觉是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在一个安静的远离城市的乡间漫步。
六
又一个星期天,罗宁又到城郊的某个度假村开会,费佳妮打扫完卫生,拉长了躺在沙发上,一边听音乐一边啃苹果,周鲁打电话来了:“你还没吃过我做的饭呢,今天过来品尝如何?”费佳妮正百无聊赖,稍一犹豫,就答应了。
周鲁做了一条鱼,鱼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他边做边说,这条鱼挺大,一次吃不了,就放了一半在冰箱里。他用油煎了一下,放上葱、姜、酱油,加水焖着。又忙着削黄瓜。费佳妮要帮忙,他不让。费佳妮就坐着,看周鲁很家常地系着围裙,很自然地一边做事一边跟她说笑,略微地感到诧异,在家里这么自然地招待的,应该是家人或很好的朋友,而他们,只是一般的舞友,虽说他们之间也仅是跳舞而已,在感觉上总是有那么一点暧昧的,好像男人们更喜欢在外面见面。
看周鲁津津有味地做着菜,费佳妮心想他堂堂一个大学教授,竟对做一条冻鱼表现出这样的乐趣,看来这个男人真的是一个很质朴的一门心思过日子的人。据费佳妮的了解,一般男人都会夸大自己风光的一面,即使那体面常常跟他们的本来面目是两回事。可这个男人毫不在意。其实,费佳妮现在很少吃冻鱼。想吃了,罗宁总是带她到一些吃海鲜比较有名的饭馆,有时沾沾公款的光,有时自己掏上千多两千的,也感觉没什么不得了的,用罗宁的话说:又不是天天吃,怕什么。在这方面,费佳妮和罗宁都有点大大咧咧的,并不是太心疼钱的那种人。
应该说周鲁的菜做得不错,半条冻鱼倒也被他做得有滋有味。他兴致很好地招呼费佳妮坐上桌,桌上摆了一盘鱼,一盘黄瓜,他又从冰箱取出还剩半瓶的啤酒,用两个纸杯倒上,很高兴地跟费佳妮碰了杯。他吃得很享受的样子,费佳妮也夸了两句菜做得挺不错。可是,她还是发现木质饭桌上有很多处污渍,好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地擦过了,不知怎的,她就想起那些小餐馆里的情形。
吃了饭,周鲁洗碗,这期间,费佳妮上了一趟卫生间,马桶上没有马桶垫,座圈上满是黄不黄黑不黑的污迹,她又看了旁边的浴缸,也同样很不干净,她有点不敢相信地看了又看,最后只有以一种半蹲半站的姿势解决了问题,然后她又环视了一遍马桶和浴缸,不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真是让人不明白,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应该都是干净整洁的,马桶垫干净得和沙发或床单差不多,这就是费佳妮对家的感觉,可周鲁他们家,和这感觉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洗了碗,周鲁说,你不是要看看北大方正的排版吗?看看我们这一期的期刊吧。费佳妮做编辑时间不长,几次开会都听周围的人讨论北大方正的排版系统,很想找个人请教一番,也跟周鲁提起过。见周鲁说起,就跟他进了房间。那是一间卧室,靠墙一张大床,另一面墙上是一个衣柜,衣柜边是一张电脑桌。周鲁打开电脑,调出最新一期期刊,耐心给费佳妮讲解怎样把作者文稿倒进系统,怎样根据需要进行调整和编辑,又打开CAD,告诉费佳妮如何做简单的的工程图。他们俩一边看一边聊,不知不觉中,周鲁的手臂环了过来,并不看她,只是说着编辑界的一些费佳妮并不知晓的传闻,比较风趣,让费佳妮觉得周鲁环在她腰上的手也并没有太多的不妥。
“有一些网站很前卫的,你进过吗?”周鲁问。
“没有。”费佳妮说。
很突然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幅半裸的女人像,丰满的胸,沉醉的表情,仿佛正在发出呻吟。费佳妮脸发烧,觉得身上起了一阵微妙的反应。男人却不管她,站起身来,把房门关上,并下了锁。那些图像还真有诱惑力,周鲁一边翻动着,手搂住了费佳妮的肩,呼吸急促起来,当他的手往费佳妮的胸部移动的时候,费佳妮才真正地开始挣扎起来。她想周鲁也只是想跟她一起欣赏一下这些情色图像,借机调调情,抒发一下平时被压抑的感情,别的,她觉得是无法想象的。她想起跳舞时的那种亲切、信任,想起周鲁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并没有在舞厅的昏暗和暧昧里轻薄过她一次,他总是那么安全、贴心,就因为这样,她今天才会来到他的家里,难道他会做出别的什么事吗?
“别这样.”她躲着周鲁的手,想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
“为什么?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你知道好朋友的意思吗,好朋友可以一起做一些更亲密的事。”
“不,我不想,我只想跟你跳舞。”
“可是,有些事比跳舞更有趣。”
“那我也不想。”
“没关系,即使不想,你也可以被动接受。”
这句话让费佳妮真正恼怒起来,什么?被动接受?那像什么?女人的感受呢,可以忽略吗?真是岂有此理。
“你不想也没关系,我想,我想要你。你只要静静地享受就行。”
费佳妮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恼怒地猛推周鲁,一边嘴里叫道:“你混蛋,你去找别人被动接受吧,放开我。”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开锁的声音,两人吓了一大跳,周鲁很快放开费佳妮,一边走到房门边竖起耳朵听,一边向费佳妮做手势,让她躲到阳台上。费佳妮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刹那简直是又羞又恼,又恨周鲁又恨自己,被人这样地堵在卧室,那不真是“黄泥巴糊裤裆,不是屎来也是屎”,有人相信她跟这个男人什么都没做吗?她脑子里闪过罗宁,他会饶得了她吗?
有脚步声进到客厅,紧接着向卧室走来。两人屏住呼吸。接着卧室门被咚咚地敲响,“爸爸,你在干什么,为什么锁着门?”一个男孩子的声音问。
费佳妮松了一口气,还好是孩子,不是他老婆。就见周鲁一边向她做手势一边回答:“儿子,爸爸要休息一会儿,你出去玩。”
“噢,我回来拿篮球。我玩球去了。”男孩子回答着,就往外走,听门嘭的一声,关上了。
周鲁朝费佳妮转过身来,有点尴尬,带着点讨好的,想再把她搂到怀里。费佳妮的心还悬着一半,她有点厌恶地推开他,恶声说:“瞧你干的什么事,要是我被你老婆堵这屋里怎么办?”
“不会,她白天根本不回来。”周鲁陪着笑。
“赶紧让我走。”
“儿子下去玩,一时半会不会回来。”周鲁还有点不罢休的样子。
费佳妮沉着脸,拉开门,探头往外一看,三步并做两步,窜到客厅,到客厅门边听听没什么动静,拉开门,像逃似的,下了楼,穿过院子,出了大门,到了马路对面。到了这儿,她才安下心来,仰起头来,看了看周鲁家二楼的阳台,她这才又回想起刚才的遭遇,更多的后怕涌上心来,差一点点,她就发生一幕被别人老婆堵在屋里的闹剧,这闹剧会让她的人生发生多大的改变,她简直都不敢想。
可是,在此之前,在周鲁邀请她去他家吃饭时,她怎么连这些都没想过呢?她以为,在舞场中的脉脉温情会一直延续开来,那个亲切的、让她游动在梦幻般的感觉中的男人,会一直是那个模样。
“还好,还好。什么都没发生。”她庆幸着,快步离开。
七
男人和女人走得太近,原来那点因为距离而产生的美感和欣赏也就极容易消失掉,对费佳妮这样的女人更是如此。她看周鲁的眼光变得挑剔起来。
周鲁显得有点讨好地,请费佳妮吃了两次饭。简陋的小饭馆,油腻的地面,陈旧的木桌,厨房和饭厅隔着两个玻璃柜,玻璃柜里陈放着各种菜,一览无余。周鲁点的菜无非是肉丝炒豆芽、青椒炒肉丝、番茄炒鸡蛋、排骨炖萝卜、排骨炖藕、青椒洋芋丝,诸如此类。不管吃什么,总会说:哼……挺好。他说这话,有一种由衷的表情。并且,也总是不厌其烦,反复地说。兴致好的时候,他会要上一瓶啤酒,自斟自饮,悠然自得。费佳妮以前总带点羡慕的心情,欣赏着他的这种随意而享受的样子,觉得这种状态真是经受了生活的历练的一种最本真的态度,甚至已经有一点返朴归真的意思。可是,现在,她心头隐隐泛起鄙视的意味。她告诉自己每个人有自己不同的生活态度和方式,强压着心头的感觉不让它形之于色。
这个男人有点婆娘嘴,总是零碎地喋喋不休地说着,吃火锅的时候,说:这个菜不错,维生素丰富……要多吃蔬菜,我这人不太爱吃肉……都差不多了,不能吃太撑……今天有啤酒,不过不太想喝,喝点果汁也不错。费佳妮还在享受地吃着,他就已经在说:都差不多了。结果费佳妮吃得差不多,又吃了几块水果,他却还去拿菜,并且又把果盘里的大半盘水果全吃完了。他还有个爱咂嘴的习惯,嘴里的东西已经下了肚,他还要习惯性地、像恋恋不舍似地咂两下嘴巴。拿起筷子,也要送到嘴里咂巴一下,再伸到锅里去夹菜。费佳妮冷眼看着,也冷冷地审视着自己心里的反感,一边反感着,还一边跟这个男人坐在一桌吃饭,真是不可思议。
你吃菜啊,周鲁毫不见外地夹了一筷子菜到费佳妮碗中。也许意识到她的不快,他用解嘲的语气说起自己。我们家弟兄五个,我妈虽说是个女人,跟个男人也差不多,干起活来跟男人一样下狠,成天在田里忙活,家里总是乱七八糟,她也不收拾。所以我们家就是一窝男人,吃饭就跟打仗一样,吃慢点就得饿着。毕业来到这里,也是孤零零一个人,结了婚,我那老婆娇气惯了,两人一有点小矛盾,就回娘家,以前老岳父还比较明智,会批评他女儿,送她回来,闹多了嘛,对我就有了看法。有一次,我们吵架,老岳父、舅子全找上门来,又吵又闹,舅子还要打我。你说我这样的人,虽然没钱,没地位,但我又用不着求他们,靠自己也可以生活嘛,是吧?……最让人伤心的是生了孩子后,我妈过来帮忙带,有一次,我看我妈没什么衣服,帮她买了一百多块钱的,老婆就为这事就跟我干上了,又哭又闹的,把我口袋都搜空掉,平时我口袋里就只有五块钱左右。我妈呆不下去,回去了。
周鲁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哽咽,他大口喝了两口啤酒,又说,你的家人就在身边,我就不一样,身边没亲人,又没几个朋友。身体就是本钱,首先得把身体搞好,我这人吃东西不挑,好的差的都能吃,吃饱、讲究点搭配,对身体好就行……
听着周鲁的话,费佳妮略感酸楚,这是一个没什么依靠的男人,她眼前闪现出周鲁那个随处可见污浊痕迹的家。他在舞场中的潇洒、从容、善解人意,是多么的吸引人啊,为什么却有这样不尽人意的婚姻。凑近了看,这个男人其实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她又是多么喜欢跟他跳舞,一想到音乐,想到跟这个男人在音乐中那和谐的滑行,她就会对他的那些她不喜欢的习惯视而不见,会强迫自己把心中的不快压下去。自从那次受了惊吓,周鲁虽然不止一次地邀请费佳妮到他家去,不管他磨破嘴皮,费佳妮只是不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灯黑下来时,周鲁有时会激情满怀地搂紧费佳妮。仿佛经过这件事,他们的关系已经有了什么变化。可是费佳妮并不喜欢,她一点都不喜欢被一个男人紧搂在怀里的感觉,她喜欢那不紧不松的、恰到好处的距离,若即若离,却在关键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点提示,轻轻的一带,腰上的手稍稍地用力一点,总是带着暗示,带着默契,需要你去领会。那是有一点朦胧的美的,比这直截了当的搂抱来得迂回一些。当周鲁自以为是地把她搂在怀里,费佳妮觉得心中一点点恼火起来。
为什么,不能坚持只跳舞呢,永远让两人的身体中间有两个拳头的距离,永远地,只跳舞,不谈情,那是多么的好!费佳妮真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滑到了这种不清不楚的尴尬境地。
八
在夜里,伴随着一片静寂,冲上一杯咖啡,在灯下,用笔倾吐心中的感受,是费佳妮除了跳舞以外的另一爱好。文字是心灵的另一种舞蹈,文字如飞瀑倾泻,如小溪流淌,心儿徜徉其间,变得灵动、饱满、飞扬。
罗宁喜欢她这种投入时淑静的样子,却也并不太把它当回事,就当玩一样,他想。费佳妮扑闪着眼睛给她讲想象中的山水河流、原野乡村,欢喜的悲伤的心境,他很有兴趣地听,却并没往心里去。他喜欢费佳妮写,喜欢她因为写和思索而增添的那种吸引力,那是有别于居家女人的,有点新鲜有点神秘。他喜欢这种感觉。
当然费佳妮的写,是很业余的那种。写的时候,很投入,写完了,有时也不投稿,投出去了,也就像完事了一样,别人采用不采用,她也并不是太在乎。她把写的东西都收在书柜里,过一段时间,会去翻一翻看一看,她津津有味地,又想起与这文章有关的一些情节,欢喜的,悲伤的,她有时会在这样的回味中默默地坐好一会儿。这些文字仿佛就是岁月留给她的礼物,是对逝去岁月的一种纪念。
一来二去地,费佳妮就跟《西南风》的编辑张明哲有了来往。张明哲在修改稿子的时候,总会打个电话来征求她的意见,有两次,他把费佳妮叫到他的办公室,跟她分析哪些地方写得好,哪些地方不够好,顺便也谈一些写作中的技巧和章法。费佳妮很感动,也很感激,为了表示感谢,请他吃了两次饭,就这么着,慢慢熟悉起来了。
张老师已经五十多岁了,却仍然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身材高大,看来仍强健匀称,硬扎的头发朝后梳着。他知识广博,谈吐风趣。天文地理、历史掌故,他都能顺手拈来,娓娓而谈。说到历史掌故、风景名胜,马上吟诵起名人的诗来。更让费佳妮惊奇的,他会随手从柳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抬起眼问:想听什么?在费佳妮惊奇的注视中,《小河淌水》优美的曲调就在耳边响起来了。这个男人身上隐藏着一种跟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激情,只要一有机会就冒出来,就像一股水在地下奔涌,遇到地上的一个口,就会冒出来。这时时让费佳妮有一种意外的惊喜。当张明哲含着一片柳叶,在她身边吹响“阿哥阿妹情意长”时,她竟然有种恍惚之感,差点忘掉了身边这个男人的年龄,心头有一种飘飘的醉意。她总是很容易地就对一个人产生亲切感,真是没办法,她骨子里就是喜欢儒雅的并懂得浪漫的男人的。
张明哲喜欢唱歌,说着说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田园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仿佛没什么铺陈地,就从他嘴里蹦出来了。他神采飞扬,身上的激情感染着费佳妮,让她觉得身边的一切是那么的美,连栅栏上的那朵紫色的牵牛花都在跟着张明哲的歌声微微地颤动。
谈到音乐,再谈到跳舞,再一起去跳舞,那真是再自然不过了。
张明哲跳起舞来可真是风度翩翩。他们这一代老知识分子身上的儒雅、雍容、有礼有度,在跳舞时表现得竟然这样好。他身板挺直,离费佳妮距离不远不近,半臂左右。比起舞场里那些懒洋洋的让人总不敢相信的年轻人、邋邋遢遢的中年人,他真的让人另眼相看,让人感觉可以信赖、体贴。费佳妮想起程乃珊的那篇《与女共舞》的文章,那上面说:“再前卫再时尚再青春的女人,对一个向前躬身、轻声发问: ‘可以吗?’的彬彬邀舞的老男人,都不会有反感。他像名交响乐队的指挥一样向你张开一个环形的手臂,而不像那些毛头小子猴急地捞救命稻草样湿漉漉的手掌将你的礼服后背抓得都皱巴巴!他浆烫得笔挺的衬衣袖口散发着好闻的淡淡的古龙水香味,擦抹得锃亮的漆皮薄底皮鞋在柚木嵌花地板上娴熟地滑舞着,并且时时分寸恰好地照顾着你的感受,配合着你令你步步生花。”程女士写的是旧时上流社会那些有钱有闲又懂情调的男人,张明哲当然是不能比的,但他身上因学识涵养而自然表露的风度,跳舞时他那种不露痕迹的体贴和照顾,真让费佳妮觉得有一种“步步生花”的感觉,啊,这种感觉是多么美妙,让人觉得马上就要一点点地升起来了。
有时候,张明哲兴致来了,会跳起十六步或二十四步,那是他们青春时代最爱跳的舞了吧。他跳得那么的兴奋,甚至有点忘我,费佳妮只能勉强跟上他的步子,于是他有时竟然放开她,自己一个人独舞,嘴里哼着曲调,他此时浑身充满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激情,仿佛回到了远去了的青春时代。费佳妮在旁边轻轻击掌合着拍子,她体会到张明哲此刻沉醉的感觉,自己也感觉到一种快乐。
当他们一起跳起三步,总会成为全场的焦点。张明哲挺直的身板,花白的头发,儒雅的风度,配上费佳妮飘逸、曼妙的身影,总是引起人们的一点好奇,可是他们却又那么的淡然而平和,没有人们想象的情人身上的那种暧昧和热烈。他们翩翩舞动的身影,是那般默契和谐,让人心中暗暗喝彩,并心生羡慕。
当灯光暗下来后,张明哲牵起费佳妮的手,她竟放放心心地跟着他下了舞池。他们仍然是平常的距离,那么舒缓的慢四,就像坐在船上在微微的水波上摇,摇啊摇,多么宁静,多么美,音乐消失了,周围的人也消失了,她正一点点沉到一个梦境,那里有月光,有田野,有竹林,有波光如镜的湖。她多想把头靠在身边男人的肩上,就这么真的沉入梦中去。
这样的晚上,费佳妮的心总是充盈着、快乐着。女人一生中,这样朦胧、雀跃的快乐,好像只在做姑娘时才有过。那时候,她们总是有期待、有浪漫,她们容易爱上人,也总是被人爱着。然后,大多数女人随着年龄增长,心也一天天变得枯焦了。费佳妮多么幸运,她发现自己的心竟然还充满一种浪漫,一种要飘然欲飞的感觉,而这是跳舞给她的!如今,她正一日一日地陷进凡俗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去,她是多么留恋这舞动中的快乐。她就觉得,那繁琐无味的生活正用力地把她拉进那漩涡里去,而她则奋力地挣脱出两只脚来,并用这两只脚跳舞。
当重新走到外面车水马龙的街上,费佳妮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她回想起舞场中那朦胧的快乐,有点害羞地向张明哲笑笑。
他们有时会去吃点宵夜,张明哲很健谈,费佳妮很享受地听着。然后散着步,送费佳妮回去。有时候,张明哲会骑辆单车,带上费佳妮,慢慢吞吞地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夜晚的灯,翠湖边一对一对的情侣,电影院滚动的电子海报,一切都闲适而惬意。所有这一切,都仿佛是在刻意提供一个机会,让费佳妮回味生活中那些已经远去了的情节。
九
临近中秋,费佳妮提了一盒月饼,买了点水果,去看张明哲,顺便把自己一篇刚誊写好的散文给他,请他指正,如能发表,当然最好。
她给张明哲打了电话,问清了他们家具体地址,就坐了公交车一路找去。
房子已经有了些年头了,楼梯已经磨出了斜度,而栏杆也已油漆斑驳。张明哲家住五楼,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装着很老式的防盗门,两道的那种,外边的一道是通透式的,像公园的铁栅栏一样。门两边泛黄的墙上贴着一副对联:两行竹影临窗秀,半轮明月入梦清。自裁的红纸,手写的行书,应该是张明哲的字迹。进得房来,只见已不新鲜的白墙,墙下半部一米左右是绿漆漆过的,也已暗淡发白,有些年代的水磨石地板倒是干干净净。张明哲把费佳妮让进书房,泡上一杯茶。书房墙上挂了不少的字画,有一把大大的画了山水的扇子。书架是老式的,占了一面墙。另一面墙边的搁物架上,有一些石头,有一把二胡,一个笔筒里插了一把色彩艳丽的孔雀羽毛,所有东西都随意摆放着。书房和卧室都是铺了地毯的,但家具、地毯和墙壁都已经显得陈旧。好在房间有朝南的窗,此时正是上午十点左右,半个房间沉浸在阳光里,宁静、祥和,有一点很平常的幸福感觉。书桌是垂直墙面摆的,两张椅子隔着书桌面对面的。费佳妮把茶捧在手心,看热气在阳光里摇摇晃晃地升起,又一点点消散在空气里。窗外就是一小片竹林,细细的翠绿的叶,细细的黄色的竹竿,很是秀美。想想张明哲在这样的阳光里平静地改稿,读书,拉二胡,费佳妮竟然生出一点点羡慕来。
费佳妮问你夫人呢,张明哲说和朋友跳舞去了。
哦,她也跳舞呀?
哎,中老年的那种专场,锻炼身体的。
静静的家里,张明哲用调侃的语气讲起些趣事。现在的人有钱的多了。这有了钱,想法是不是就和平常人不一样啊。前不久,有个熟人打电话来说买了六十多万的房子,叫我去看看。我一想嘛,六十多万的房子,那是豪宅了,得去开开眼。去一看,房子大是大了,装修得也挺气派,可就是搞不懂,好好的地板吧,他非得挖上几条沟,放上水,养上几条金鱼,上面再盖上玻璃,我走上面,总提心吊胆的,担心这脚一下去,就踩碎喽。总觉得这家不像家,公园不像公园的。
费佳妮站在整堵墙的书架前,看着那一本本厚实的颜色已不新鲜的线装书,心生羡慕。张明哲在一边说,喜欢,就挑两本吧,送给你。费佳妮说谢谢不用了。费佳妮不喜欢把书借别人,也不太喜欢要别人的东西。张明哲又说上个月他去少管所做了一次演讲,主题很简单,就是怎样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世间看似复杂,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人跟人之间的关系,跟同学,跟朋友,跟父母,跟老师,跟领导,跟任何一个遇到的可能是素不相识的人。处理好这些关系,就是一个快乐的人,就会有一个快乐的人生。少管所里的那些孩子,就是因为某些关系没处理好,人生出现了障碍。以他的经历,讲起那么平淡的道理,令费佳妮听来觉得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写着行楷的毛纸:富贵荣华莫强求,强求不成反成羞,有脚伸处且伸脚,得缩头时且缩头,地宅方圆我不在,儿孙长大我难留,皇天老早安排定,不用成忧不用愁。
费佳妮知道是唐寅的打油诗,透着点世故、圆滑,和无可奈何。
十
不知不觉地,她跟周鲁就少了联系。他的近况是在周鲁离婚半年多以后费佳妮才知道的。她心里还怕周鲁跟她有什么纠缠,还好,周鲁只是通知她一样,说过也就过了。时间一过去,以前的种种,亲切感、淡淡的依恋,让心中柔软如水的那点似有若无的情愫,竟然也一天天淡了。她想,她只是想跳跳舞,并不想真的跟一个男人有什么太复杂的关系。特别从跟张明哲走近以后,张明哲身上的涵养,真的比周鲁吸引她多了。
有一天,周鲁打电话来,说许久不见,去跳舞吧。
虽然已没有以前的踊跃,但费佳妮还是答应了。晚饭是费佳妮请的,环境很不错的小火锅,一人一锅。两人一共吃了一百多,周鲁看着她付钱,说:你真是舍得吃。其实吃不用太讲究,重要的是搭配要好。说搭配,那是一门学问,西方人就很讲究搭配,他们也不会花太多时间精力在吃上,中国人就是爱吃,都把吃弄成一种文化了,还有很多人专门从事这种文化研究。
周鲁又开始显露出他碎嘴的毛病,费佳妮忍耐着。这个男人曾经有一段时间让她心生温情,现在这些温情都过去了吗?她带些审视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这个男人应该还是以前的样子,是什么改变了她的感觉?她有点惆怅,她恍惚想起他们相拥而舞的那种温馨。
周鲁谈起离婚后的生活,竟然一点也不单调。别人介绍的第一个女朋友,在曲靖工作,没结过婚,三十出头,开一辆小奥拓。一到周末,要么女方上来,要么周鲁下去,很体味了一把久违的激情。这事当时就有人说在两地还是不太现实,周鲁还满不在乎:也就一个多小时,吃完饭洗碗的时间。这样过了差不多半年,不知是哪方先觉得不对劲,分了。就在两人还将分未分的时候,别人又介绍一个在制药厂工作的离婚女人,带一个孩子,“她们收入好高的,现在就有两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出租。还买了车,桑塔纳。有钱,可是,唉,她那前夫还老来看她。”
“人家看孩子嘛,你这人也是,你离了婚,连儿子都不去看看啦。”费佳妮忍不住顶他两句。
“看孩子是可以的,可是也太勤了点。再说,她要带个孩子,那我们就不能再养娃娃了。别人的孩子,再怎么养,也不会怎么亲的。”周鲁说得吞吞吐吐,低头喝着啤酒。
然后就有了第三,第四个。第三个呢,三十五岁左右了,也是离了婚的,但没孩子,在一所大学的校医室,年纪是大了点,也没前两位漂亮,但是人很温柔,很会关心人,他心里也觉得很舍不得。第四位,人年轻漂亮,很活泼,但又没固定单位,只是今天东明天西地到处打工。
把女人这样明白清楚地一一对比,还真让费佳妮觉得心中不受用。这个男人算个什么东西,离了婚,一个大学校刊的主编,四十多了,竟然像挑什么似地这样挑女人,她真替这些女人不平。
“你这日子过得可比离婚前滋润多了,你急什么呀,我想你巴不得一直这样挑下去吧?”费佳妮尖酸地说。
“你瞧,你这人,跟你说心里话,你又冷嘲热讽的。”周鲁脸上讪讪的。
“我觉得我更看重那种两情相悦的感觉,其他的,都算不了什么。”费佳妮还是一种讽刺的口吻,她真的不喜欢周鲁谈论这些女人的条件时的样子,仿佛正在评论摆在面前的一些东西。
费佳妮看着他凑到嘴边的那只看来油腻腻的酒杯,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你们会住一起吗?”她带着讥笑的表情看着周鲁。
“当然会,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嘛。”周鲁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低下了头,喝了一口酒,又辩解似地说:“再说,她们也需要嘛。”
周鲁理直气壮的语气,简直让费佳妮生气,你总得等你的挑选完成了,等你们两人都已经接受对方了,才可能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吧。现在,他这对这些女人都还有这样那样的不满意,几个女人到底是哪一个更合适都不确定,就跟她们全都上过床了,这算什么嘛?费佳妮觉得烦,又觉得没理由烦,但心里隐隐地对周鲁有点看不起了。
十一
没想到,一直压在箱底的那条红裙竟然有了一个与它的美艳相宜的机会,得以展示,费佳妮以为,以她的生活,是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郭君是张明哲大学的一个老同学,原来在香港的一家大公司做顾问,现在功成身退,想尝试一下另一种生活,在昆明开了一家高档餐馆,餐馆设在昆明最繁华的地段兰坪街的世纪大厦楼上。据说请了一位京城高厨,专门经营宫廷菜系。开张前,郭君在世纪大楼准备了一个晚会,一来会会朋友故旧,二来也是自已餐厅的一个推介。除了请一些亲朋老友,也有一些企业、单位人士,张明哲也在受邀之列,他邀请费佳妮一起去。
“这种场合,我去怕不合适。”费佳妮觉得不妥,对张明哲说。
“我爱人觉得自己眼也花了,耳朵又背,去了也是受罪。她很开通,说要么你自己去,要么请上谁去也行。”
费佳妮答应了,她也是真想去凑凑热闹。
晚会竟然很热闹。年纪大一些的是老人的朋友,年轻一些的则是儿女辈的朋友。灯光恰到好处,却又显得庄重堂皇。人们都显得素雅端庄,反而是费佳妮的红裙黑纱显得艳丽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倒是张明哲显得从容,他带着费佳妮跟熟人朋友打招呼,称她是一个“很有才气的女作家”,人们都带点好奇地打量着她,但他们毕竟是有教养的人,那点好奇也被掩藏得恰到好处。
他们取了点东西,来到露台,这是十五楼,从露台看下去,城市的灯光闪闪烁烁,让人有一种虚空的感觉。
“你真美,是今晚的皇后。”张明哲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赞赏。
“这身衣服好像太显眼了。”费佳妮有点惶恐,不好意思地笑。
“不,美是不需要掩饰的,在美丽的年龄展示自己的美丽,你不知道这多么让人羡慕。”张明哲抬起酒杯,碰一碰费佳妮的杯,自嘲地对着费佳妮眨眨眼睛,“不过,也许要到我们这么老的时候,你才能体会得到这种心情。年轻真是好啊。”
他轻轻哼唱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说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对苏联歌曲有一种由衷的喜爱,那是和他们整个青春岁月联系在一起的,他大学学的就是俄语。他神往地谈起年轻时的时光,即使曾经下放到一个乡镇中学去教书,现在回想起来也有许多让人怀念的东西。在露台温柔的灯光下,就像在回忆一个逐渐远去的梦,他的表情让费佳妮莫名地感动。
张明哲也问起费佳妮的生活。费佳妮就谈起她平淡的生活,小学、中学、大学,一帆风顺,谈恋爱,结婚生子,有点才情,有点不甘平淡却又在平淡面前无能为力。她都觉得有点惭愧,好像这平淡的生活是她的一种过错似的。
“其实,对我们这一代经历过太多艰难世道的人来说,平静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张明哲看出她的一点窘色,说。
“可是,没有生活经历,有时生命也未免显得苍白了点。”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那么多激动人心、曲折起伏的事。只有用另外一些办法来为自己增加一些阅历,比如多读书。”
他们停下来吃点东西,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温情脉脉的音乐、灯光、环境,费佳妮从张明哲眼中看到比平时更多的温柔。
郭君端着酒杯走过来,他笑呵呵地称费佳妮是小朋友,称赞她“艳如三月桃花”,对张明哲说,别冷落了咱们的小朋友,带她去跳舞吧,并对费佳妮说:“大学时候,明哲可是我们的才子。”
他们借机走到舞场去。张明哲的沉稳、儒雅,费佳妮的妖艳,配在一起,竟然那么的和谐。真的就如阳春三月,清清溪水映着杨柳轻摇,夏日荷塘里荷叶衬着荷花。在红裙里露出来的雪白的肩和手臂,又被黑纱半遮着,越发显得红的更艳,白的更白。张明哲的托、带、牵,都非常的娴熟,让费佳妮觉得自己真的很像一个公主,一个被王子宠爱着的公主。
回到家,却见灯光亮着,罗宁已先回来。见费佳妮一身盛装回来,用诧异的眼神上下打量她。费佳妮故作傲然地扬扬下巴:“怎么了,不认识啊?”转身进卧室去换了睡衣。
出来,罗宁已殷勤地给她泡上一杯菊花茶,开玩笑地说:“老婆,打扮得那么漂亮,是去哪里风光去了啊?从实招来。”
罗宁总是那么自信,那么胸有成竹,好像他和费佳妮会是一百年不变的夫妻,好像费佳妮怎么着都不会离开他。他那开玩笑的口气,亲昵的举动,以及看漂亮女人所流露出的欣赏和喜欢,让费佳妮很受用,她靠在罗宁身上,感觉心中一片踏实安宁,这一刻她知道其实她并不需要外遇,她并不需要另一个男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男人对她一有亲昵举动时她就会逃开的原因。她只是喜欢跳舞,喜欢跳舞时那种陶醉、浑然忘我的感觉罢了。
“小媳妇,问你呢!”罗宁捏捏她的腰。
费佳妮懒懒地嗯一声,瞟罗宁一眼:“去跳舞了,谁叫你天天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她索性整个地蜷缩到沙发上,把头靠在罗宁腿上,觉得又舒服又困倦,好像马上就要睡过去了。
“真的,难怪这么美。是谁这么有福气拥着这么娇美的小娘们翩翩起舞,喂,他帅不帅啊?”他胳肢费佳妮逗她,想把她身上的困意赶走。
“帅,帅呆了。”
“不相信,一定没你老公我帅吧,是不是?”
这个罗宁,他怎么一点也不吃醋,一点也不怀疑她呢。费佳妮这么想着,一边迷迷湖糊地沉进睡梦中去。
十二
到冬天了,街上梧桐叶渐渐变得衰败、枯黄,在一阵又一阵冷冷的风中渐渐变少。两片黄叶渐次落下,在风中舞动着,旋转着,恋恋不舍地坠落。黄叶离开枝头,会到哪里去,它还会感觉到阳光的温暖、春风的柔情、小雨的呢喃吗?在这下落的舞蹈中,它是否也在一次又一次地回望,初春,那枝上刚刚启口的叶芽,好像是满满的希望。那两只停在身边呢喃的小鸟它们现在飞到哪儿去了?有一对恋人在它的树下闹过别扭,他们还在一起吗?树叶在风的伴奏中有时急骤地下降,有时舒缓地上升,它优美地飞旋,再无奈地落下,那真是它的舞蹈。
费佳妮盯着在风中盘旋落下的树叶,觉得那真是一场树叶的无奈而又恋恋不舍的舞蹈,那些诗意的语句就在她心中浮现出来,仿佛她正变成那片树叶,那片舞蹈的树叶。在舞中,那树叶再次飞起,脱离尘埃,一点点升起到明净的空中,飞到那片云彩上。
她从树下走过,总不自觉地抬头去看头上的树叶,还记得春天时,它们嫩得能滴下水来似的,薄如蝉翼,能透过阳光来。它们是那么快乐,在阳光中跳动着,风过的时候,真像能听到它们哗哗的笑声。这么快地,它们就走完了一生,就到了告别的时候。费佳妮总是在落叶纷飞的日子里感到忧伤,有什么是可以永远留下来的呢,是那些文字吗,那些从时光中穿过来的,浸染着欢笑、泪光的文字,好像那也是一种舞蹈,使她的心穿过时光一路舞动着走来。
当这些心情变成文字拿在张明哲手里,他默默地看了,几乎是很自然地把费佳妮的手握在手中,他的善解的眼神说明他是懂的,懂得她想说的又不能全说明的一切。“佳妮,你是用心在写,也许你写得并不是很好,但你写的是最真挚的心情,你写东西,也许完全是为了安慰你自己的心,因为你对生活还有一些期待,并不只是吃饭、上班、逛街、看电视、睡觉那么简单。因为有期待而不甘,因为有不甘而想说服自己……我也有过,这样的心情……”
张明哲的眼神是那么的坦白,他把费佳妮的手握得很紧。这在他们是第一次,它跟舞场中那轻松随意的相握相牵是那么不同,以致费佳妮的脸一点点红起来。她把手一点点从张明哲手中抽了出来。虽然她心中充盈着感动,一种被人理解和懂得的感动。但她还是喜欢跟张明哲面对面地坐在书桌的两边,那样的距离,让她心安。
张明哲一笑,站起身来,泡了一杯茶,递到她手中。
费佳妮对张明哲,是有一种仰慕的心情的,她敬重他,为他渊博的学识而折服,也为他儒雅的风度而心仪。每次与张明哲交谈后,她总觉得有所收获。这是一个有经历、有深度的男人,这让他身上有一种吸引力,或多或少地影响着费佳妮,因为有了周鲁的教训,费佳妮一直提醒着自己,对张明哲一直保持着对师长的尊重。她很珍惜和张明哲的关系,也很希望一直能有这么一位“老朋友”。
可是,变化仍然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是在不知不觉中变近,张明哲对费佳妮的亲昵和怜爱表现得越来越自然。有时说得高兴了,张明哲会点点她的鼻头,他会把桔子剥了皮一瓣一瓣地递给她,有一次他们走到街心公园,费佳妮刚要坐到石凳上去,张明哲赶紧拉住她,把手里的报纸垫到凳子上,那是深秋,石凳有点儿凉了。当费佳妮说到什么高兴事,忍不住咯咯笑时,张明哲会满眼柔情地看着她,让她忍不住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所有这些,让费佳妮惴惴不安。她很想远远走开,可她内心又有不舍,这个男人真有些东西让她留恋。一想起舞池中的美妙舞动,她总是软了心肠,每次,张明哲一个电话,她就又准时赴约去了。
终于,有一次,当灯光黑下来后,张明哲再也没能保持住那半臂的距离,那是他们在舞池中一直没有逾越的距离。他将费佳妮紧紧搂在怀中。他紧紧搂着,让费佳妮几乎动弹不得。他喃喃地说:如果我能有你这样一位女朋友,那多好啊,那我就真的了无遗憾了。费佳妮觉得犹如芒刺在背,脸上火烧火燎的。即使是黑着灯,她仍然可以想见自己满脸的尴尬。
灯亮起来,张明哲热切的目光在费佳妮脸上征询似地扫着,费佳妮不看他,他伸手来拉费佳妮,费佳妮让她牵了,但走了两步,就让手从他手中滑了出来。他们坐在座位上,费佳妮勉强笑着,应付着张明哲的话。她心中真的很难过。她看到张明哲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送她,他拦了一张的士,站在路边看着她走,并挥着手。在夜晚的灯光下,有一点点凄凉的感觉。
费佳妮回头看着他,不知怎么,感觉酸楚,她在心中默默地说对不起。她不能给他想要的,男女之间,如果没有了那一点相敬的距离,就再没有什么美感了,许多的好感到最后总变成了厌恶。走到那一步,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三天以后,费佳妮收到了张明哲寄到单位的信:很感谢老天爷在我生命的黄昏把你送到我面前。就像一位天使,带给我那么快乐的一段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日子,心中总洋溢着激情,对明天又充满了期待。在一个又一个月明之夜,我曾这么地说:如果在有生之年,能有你这么一位女友相伴,我此生真的再无遗憾了。……我知道这近乎妄想,也一直克制自己,希望能一直保持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直做你希望的老朋友,以使你能多一点时间留在我身边,可是我还是冒犯了你。请你原谅……
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人生有时真是无奈,很平常的愿望,却总是不能保持到最后。她只想和一个男人跳舞,只跳舞,不谈情。她真的没有想过,除了跳舞,再去跟一个男人发生一段感情纠葛。
谁知道呢,谁知道下一场舞在哪里?在哪一个夜晚、在哪一个男人那儿等着她,那会是一个只跳舞不谈情的男人吗?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