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妍静
(广西师范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论衡》按王充的话来说是一部“疾虚妄”的著作,“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衡》亦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从书名看,衡即称量,《论衡》就是评定当时言论价值的天平。王充解释说 :“《论衡》,论之平也 ”。又说:“《论衡 》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也”。从王充自己的解释来看,他写作此书就是要对以往与当下的思想、学说加以衡量,评判真伪,定其轻重,攻击虚妄。
《论衡》一书内容广泛、思想丰富,历来研究者都非常重视对此书的研究。通过对中国知网、读秀等数据库的检索,发现关于此书的研究非常密集,专著、期刊文章、学位论文等都对其有较详细的阐述。笔者通过阅读、浏览、归类,发现这些研究大多是对其著作体现出的思想价值加以具体研究,如《论衡》中体现出的文学思想价值、教育思想价值、历史价值、民俗传说价值、语言学价值方面,等等,而对著作所蕴含的文献价值罕有论述。
笔者尝试通过确定“文献价值”的内涵,再以此为依据来评估《论衡》的文献价值。杨晓骏说:“文献价值,是在文献这一客体以其属性来满足人的特定需要的关系中产生和显示出来的某种意义或有用性”。[1]根据杨晓骏的“文献价值”学说,笔者综合评估《论衡》的文献价值,认为其主要表现在:为全面研究作者的家世、生平和思想情况提供了重要史料;为研究中国古代两汉时期的社会文化、思想状况提供了重要史料;为研究儒家经典著作及《史记》提供了文献资料;对校勘佛典词汇提供了参考文献材料。
《论衡·自纪篇》是王充晚年给自己写的传记,详细记述了他的家世、生平、思想和著述,同时还阐述了自己写作《论衡》等书的目的,此篇是王充一生思想言行的真实写照。王充在论述其思想的同时,还在书末卷添上了自己的传记,具有明显的文献价值。《论衡·自纪篇》在王充的所有著述中具有特殊地位和意义,也主要表现在这个方面。
从王充《论衡·自纪篇》可以了解王充的生活经历及思想发展轨迹。王充(公元 27年——公元104年),字仲任,会稽上虞 (今浙江上虞)人,出身“细族孤门”。少年聪明好学,后游学洛阳,师事班彪。博闻强识,多习儒家著作,曾教授生徒,做过郡功曹、扬州治中等小官,由于性情淡泊,不贪图富贵,后罢官在家,专心著述。生活阅历之丰富,仕途道路之曲折,影响着王充的思想观念,具体体现在他对儒学的态度由忠心变为怀疑,这种观念的转变进而也反映在他的作品里。对当时流行的书籍和世俗传说中不妥当之处进行考察论证,促使他在驳论其他思想的过程中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而他创作的原因与创作的目的,以及提出的文与质的关系、重视教育的功用、问孔非韩刺孟,抨击封建迷信传说、批判厚古薄今学说等,这些都可以从他的《论衡·自纪篇》中找到有价值的文献线索。
王充被免职贫居时,朋友都离他而去,为了讥讽他们的薄情寡义,因而著有《讥俗节义》十二篇;“又闵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精苦思,不睹所趋”[2]而著《政务》一书;“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2]故著《论衡》。在自传中,王充详细说明了他所写的每部作品的真实目的,这为后人了解其著作内容提供了可靠的资料来源。
王充在《论衡·超奇篇》《论衡·齐世篇》《论衡·正说篇》《论衡·对作篇》中都提到了文质之间的关系,可概括为“实诚在胸臆,笔墨著竹帛”“意奋而笔纵,故文见而实露”“内外里表,自副相称”。他重视文与质的关系,也可在《论衡·自纪篇》中发现根源,如他自己所说的“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户口众,簿籍不得少”。[1]453王充用浅显形象的比喻说明了文章内容的重要性,指出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这为我们了解王充文质观提供了可靠的材料。
关于王充的教育思想,主要体现在《论衡·实知篇》《论衡·知实篇》二篇。这些论著重点考察了知识的来源问题,并详细阐述了知识来源于经验的观点,其教育思想在当时是具有开创性的。王充的自传便于我们理解其重视教育的原因,即以自身经验为依据阐释教育的重要性。
《论衡·自纪篇》中的生平介绍为后代学者编撰王充年谱提供便利,方便研究者能够更为深入、审慎地研究王充的思想体系。王充的诸多观点都可在《论衡·自纪篇》找到依据。这证明《论衡》在提供王充的家世、生平及思想史料方面,的确有很大的价值和意义。
“《论衡 》造于永平末 ,定于建初之年 ”。[3]此时的统治者是汉章帝刘炟,他采取“与民休息”的政策,励精图治、注重农桑,使东汉经济、文化得到很大的发展。东汉此时的思想文化中儒家思想仍为统治者所重视,是读书人心目中的神圣真理,孔子更是世人眼中的圣人。统治者议论国事,无不援引儒学经典作为依据。而王充《论衡》的出世,打破了儒学一统天下的局面,他直接将矛头对准孔子,专门作了《问孔篇》。“就《论语》所记载的孔子的一些言论和行为提出质疑,指出其中的矛盾,再以例证或说理的方式予以反驳,纠正了当时人们盲目推崇儒学、迷信谶纬、‘泥古 ’‘复古’的错误思想 ”。[4]
王充在《论衡》中多运用例证或推理来阐述自己的思想,他在树立自己观点的同时,驳斥了当时社会主流的思想文化。如在“九虚三增”篇中他批判了当时存在的虚妄之说。《书虚篇》就指出了儒家经书中存在一些没有事实根据的说法,并举出一些例子,进一步说明这些失实之作能在社会产生影响的根本原因是“信而是之、讽而读之”。《变虚篇》《感虚篇 》《福虚篇 》《祸虚篇 》《龙虚篇》《雷虚篇 》这六篇都是在阐述一个根本问题,即人间的善恶并非天赐,天是不能感应善恶福祸的,一些自然现象非人力所为,“穷达祸福”是由天命与时运决定的。《道虚篇》驳斥了道家许多得道成仙的故事,并从历史人物淮南王刘安、卢敖、项曼等人的死亡,说明 “得道仙去”是没有事实依据的。王充之所以重点批判这些虚妄之说,是因为当时主导社会的是董仲舒站在儒家统治立场所宣扬的“天人感应”及“天人合一”的文化思想。这种思想认为天是万物的主宰,天子受命于天,民众要服从于天子的统治,如果天子无道,就会受到上天的惩罚。《语增篇》《儒增篇》《艺增篇》的“三增”是对汉儒在解说儒书、儒家经典六艺中的历史人物和事件时夸张、不实之词的批判与驳斥。王充所批判的对象,恰恰是当时社会文化的主流,对这些虚妄不实思想的有力驳斥有利于扭转当时不良的社会风气。当然,我们在王充的批判对象“身上”也看到了当时的社会文化风气状况。我们在分析东汉的时代社会背景和文化背景时,可以把《论衡》中的某些记述及评论作为基本的材料。这也就表明,我们可以把《论衡》作为一种文献资料来对待。
纵观《论衡》全书,发现王充多引用儒家经典著作中的语言作为批评或立说的依据,其最终目的都是为抒发个人见解服务的。据复旦大学岳宗伟的博士学位论文《〈论衡〉引书研究》统计,《论衡》引用书目多达二十种,而且在对待经书态度上兼采今古文之说。这些书包括《易》《尚书》《诗》《礼》《春秋》三传 、《论语》《孝经 》《尔雅 》。 《论衡 》通过两种方式来引用儒家著作,一是在文中直接标注出引用书目及语句 ,像 “《书 》曰 、《尚书》曰 ”;二是化用儒家经典语言,未明确指出这些语句出自何种儒学经典著作,需要研究者认真阅读揣摩其所引之处。笔者试列举几例以窥王充引用书目之博杂。
《论衡》引用《孟子》中的语言作为其论说的依据。如《论衡·命义篇》论说“命自有吉凶”[5]46时便引用了今本《孟子·尽心上》语,“求之有道,得之有命”,以增强论说的说服力。《论衡·状留篇》论说“轻躁早成,祸害暴疾”[5]624时引用《孟子·尽心下》语“其进锐者,其退速”。[5]624当时俗儒认为,“春者岁为始,秋者其终也。《春秋》之经,可以奉始养终,故号为《春秋》”(《正说篇 》),王充则引 《孟子 》关于孔子作《春秋》的观点对此加以批判。[6]
《论衡》大量引用《周易》的经传文辞,保留了某些与汉代《易》学有关的文献材料。这些材料对《易》学研究,特别是对汉代《易》学研究有一定的价值。孙中华在硕士学位论文《〈论衡〉引〈易〉考论》中,详细考察和梳理了《论衡》引《易》的资料,并以此为基础,“分析了汉代《易》学的特点,就是以天文、历法、物候占验灾异,带有浓厚的谶纬色彩,并与当时的政治紧密联系”。[7]由此看来,《论衡》可为汉代易学的研究提供了一定的材料。
《论衡》引用《论语》较多,如《论衡·雷虚篇》“《论语 》曰:‘如得其情,则哀怜而勿喜 ’”。[5]298《论语·子张》今作“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5]298《论衡·知实篇》“馈孔子豚”[5]1088引自今本 《论语·阳货》“归孔子豚”。
从以上几个例子可看出,王充在《论衡》中所引的这些儒家经典著作的语言与今天所看到的儒家著作有文字上的差异,对这些差异的研究,可为儒家经典的整理提供文献资料。《论衡》一些篇章提到儒家经典著作的篇章结构及体例,这为研究儒家经典的体例提供了参考材料。如《论衡·正说》“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斗四七宿也,四七二十八,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5]1127这段记录《尚书》篇章的文字,是研究《尚书》篇章数目必不可少的文献资料。《论衡·正说》“或说《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者,上寿九十,中寿八十,下寿七十。孔子据中寿三世而作,三八二十四,故二百四十年也。又说为赤制之中数也。又说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浃,王道备。夫据三世,则浃备之说非;言浃备之说为是,则据三世之论误。二者相伐而立其义,圣人之意何定哉?”[5]1131这段记载就为《春秋》的研究提供了文献资料。《论衡·案书》云:“《春秋左氏传》者,盖出孔子壁中。孝武皇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宫,得佚《春秋 》三十篇 ,《左氏传》也 ”。[5]1161-1162此段文字对证明《春秋左氏传》当为古体文字提供了文献资料。
《论衡》除引用《孟子》《易 》《尚书》《礼记 》《论语》《孝经》等儒学经典说理外,还引用了史书中记载的某些史实作为其议论的论据。从《论衡》的宗旨“疾虚妄”可以看出王充有着实录的著作精神,所以他对同样有着尚实精神的司马迁是比较推崇的。王充在《论衡·感虚篇》说“太史公书汉世实事之人”,在《论衡·案书篇》讲“汉作者,多司马子长、扬子云,河、汉也,其馀泾、渭也。然而子长少臆中之说,子云无世俗之论”。[5]1170他对司马迁的高度评价就足以显出王充求实的思想。
王充对司马迁的推崇还表现在阐述思想时对《史记》的引用上。《书虚篇》旨在批判当时社会对先秦诸子著作不符合事实情理的解释,而只讲求没有事实依据的标新立异上。其中有一段论述说:“舜至苍梧;禹到会稽,非其实也”。王充能够肯定《尚书·尧典》此言的记载不对,就是以《史记·夏本纪》为准的。《论衡·命义篇》“项羽且死,顾谓其徒曰:‘吾败乃命,非用兵之过’”出自《史记·项羽本纪》“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论衡·感类篇》“秦始皇东封岱岳,雷雨暴至”出自《史记·秦始皇本纪》。这些例证反映了王充对《史记》的重视,《论衡》对《史记》的大量引用,为《史记》的研究提供文献资料。
胡敕瑞在其专著《〈论衡〉与东汉佛典词语比较研究》一书中,系统地对《论衡》与东汉佛典词语进行比较研究,发现“佛典词汇比《论衡》词汇趋新,佛典词汇与中古词汇有更多的相同之处,中古不少词汇的源头——新词新语出现在佛典。而《论衡》词汇还保留了很多上古词汇的旧面貌”[8]。东汉佛典共 29种,约 38万字,它们最早是由民间传入,其主要的宣传对象是普通大众。最初的译者都是外来的僧人,这些人由于不具备深厚的文言文功底,且译经属于首创,没有范例可供参考,这些因素决定了佛典语言具有很强的口语性质。而《论衡》向来被认为是“谈助之言”,王充有意追求浅显的语言,这与他的文学创作思想是相吻合的。因而,《论衡》与东汉佛典在用语方面都具有通俗性的一面。
《论衡》比佛典最早的译经早半个多世纪。通过对这两种材料的对比,可找到很多疑似词语,具有训诂、校勘的意义。如《论衡·无形》:“假使之然,蝉娥之类,非真正人也”。刘文典云:“古书无以‘真正’连文,此疑校者旁注‘真’字,而写者误入”。刘恐说得不正确,因为在与《论衡》同期的佛典中就出现了不少“真正”连文的用例,如《佛经四谛经》:“比丘便从佛闻,佛便说是比丘真正法说法”。又《成具光明定意经》:“不谅真正,谤讪啤吡”。“真正”大概是当时的一个口语词,只有在《论衡》和佛典这类存有较多口语成分的语料中才能见到。因此,研究佛典词汇,《论衡》可以为其提供参考文献材料。
综上所述,王充《论衡》所体现出的文献价值是多方面的,这不仅为深入研究《论衡》提供了便利,也为《论衡》所涉及的其他领域的研究提供了材料。
[1]杨晓骏.论文献价值[J].图书馆学研究,1999(4):19.
[2](东汉)王 充.论衡[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450.
[3](宋)李 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602.
[4]崔军伟.论王充《论衡·问孔篇》的得失[J].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4,23(4):89—91.
[5]黄晖撰.论衡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6]吴从祥.从《论衡》看汉代孟学之发展[J].阴山学刊,2009,22(5):18—19.
[7]孙中华.《论衡》引《易》考论[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09.
[8]胡敕瑞.《论衡》与东汉佛典词语比较研究 [M].成都:巴蜀书社,200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