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自行车金贵,有人把新车买回来,要用塑料带、毛线或绸布条把一切可能的地方缠它个严严实实,给它穿上一件外衣,掩盖了它美丽的本色,那让人赏心悦目以明快线条呈现的黑而锃亮的横或顺的间架。我以为是为了美观,就像现在大多数女人要把头发染个色或烫个卷,把本来很美的头发弄丑了,本来不美的头发更丑了。又像许多孩子,见了课本上的图案,总要忍不住用笔重新把它勾画一遍,弄得课本花花绿绿、乌七八糟的,惹得老师恨不得要给他一个巴掌。后来才知道,是为了保护,因为它金贵,怕磕了漆,所以给它穿盔甲。
但父亲的自行车就没有这样麻烦,它最初出现在我家就是一辆旧车。那时盛传“飞鸽快,永久耐”,说的是自行车两大品牌。父亲没有能力在此二者之间进行选择,仿佛现在奔驰、宝马对我而言也只是在口中打个转转。他买的自行车牌子叫“东方红”,还是一辆二手车。为了这辆二手车,他从牙缝里省,每天下午下班后徒步十公里从工厂回家吃饭,早上再徒步十公里回工厂并带上午饭,这样坚持了三个月,终于从食堂里抠出一辆二手车的钱。不知道“飞鸽”、“永久”到底有多好,反正“东方红”已经够好了。有了它后,更没必要在食堂吃饭了,因为跨上车子一按铃铛丁当一串响,弓起腰猛蹬几脚,轮胎激扬起的尘土尚未落尽,人就到家了,简直算得上开源节流。之前,我们家有了收音机,之后,父亲又省出一块“宝石花”牌手表,“四大件”全了三大件,只剩下一台缝纫机。可是父亲终其半生也没把这“四大件”置全,因为等他稍微攒了些钱,眼看胜利在望,这个词语却退出了历史舞台,没什么实质性意义了。
自行车属于整个家庭的一笔财产,但它基本上只和父亲发生联系,因为父亲无论运用何种手段,母亲根本没有能力把这种几乎人人都会的技艺学会。我一个小娃娃,都对母亲的笨嗤之以鼻,同时遗憾自己年龄太小。但我也没让它闲着,父亲把车支在院子里的时候,我坐在地上摇脚蹬,让车轮子飕飕转起来。阳光照耀下的生锈的和未生锈的发条融合一起呼呼生风,被黑色的轮胎箍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盘,便是孩子们眼中迥异于周遭庸常事物的另一个神奇的世界。
放假期间,农忙之余,父亲会用车子载我到他工厂小住几天。我还没有能力独自坐后面,只好侧身坐在车的前梁上,手扶着把,一路上忍不住按铃铛。更小的时候,还得在车前梁上固定一个专门供小孩子坐的铁丝编织成的座位,有靠背,很舒服。随着长大,就得学习坐车,坐后衣架。最初父亲教我侧身坐,等车子走稳,手扶着后衣架随车子往前跑,然后跃身,让屁股落在座位上,双腿垂在车子一侧。有一段时间,我坐堂哥的车,他奚落我,说那是女人的坐法,男孩子应该正坐,让双腿叉在车子两侧。当时大多数男孩子确实是这么坐的。这种坐法有更高的难度,需要更高的技巧,在跃身起跳的时候,得让一条腿抬高跨过后衣架并骑乘之上,像是在从侧面跳一个跑动着的鞍马。现在想来,当时也就是十岁左右的模样,身高比衣架高不了多少。为了有把握,必须使尽气力往高跳,这样才有可能保证让屁股落在座位上。但这样引来一个很严重的后果,每次落座的时候,大腿根部总被座位的铁管硌得生疼,有几次差点让我背过气去。为了面子,还在车后装作没事的样子。如今我的孩子也是十岁,我几乎不可想象他有这样的能力或勇气,跳上那种二八式的高大威猛的自行车。
二八式,说的是轮子的轮径,半径。那时自行车的轮径,除了二八式,还有一种二六式,整体小一号,纤巧秀丽,一看就是给女人骑的。而且,当时社会就古板到,一个男人骑一辆二六式自行车,别人怎么看怎么别扭,自己也觉得别扭。如今不然,二八式自行车反而不多见了,甚至出现了更小的轮子,小到大不过一个巴掌,让你以为这个世界在和谁开玩笑。没办法,社会就是这样,谁可想象二八式自行车年代,一个男子穿一件大红衣服!可现在,司空见惯,一切都成闲事,你留条辫子也没人大惊小怪。
终于到了学骑自行车的年纪,可也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得一次次摔,一次次被车压在身下或趴在车上,一次次爬起来,膝盖上皮开肉绽是免不了的事,当然也绝非像母亲眼中那么难。个子不够高,不可能跨到梁上骑,就把右腿从三角架伸过去踩另一只脚蹬,这样身子偏在车的左侧,像玩杂技。而且,这种骑法只能蹬半圈,把人的心和身体搞得局局促促的。即便这样也很神气,毕竟会骑自行车了嘛。也有技艺高超的,居然能在三角架里蹬整圈,所谓艺无止境,铁杵成针。个子再高一点,就能从三角架里摆脱出来,跨到梁上去骑。但腿仍旧不够长,坐不到座位上。而且,得靠屁股的左右错位来增加腿的长度。这就有趣了,随着踩动脚蹬,屁股一下子跑到左边,一下子跑到右边,车速度越快,摆动的幅度越大,频率越高。如果让现在的小青年们看,一定会惊讶得目瞪口呆,但当时亦是见怪不怪。从独立让车子行驶到从从容容坐在车座上,总得三两年工夫。
我们骑着车子在打麦场里围着麦秸垛转圈圈,兴致高的时候放开把,居然能够长时间不倒。天越来越暗,但没有人想回家。萤火虫漫无章法地在我们身边穿梭,大人们呼唤孩子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小孩子最初骑车,倒不完全是为了代步,而是作为一种娱乐和炫耀。总是有代价的,技艺不精,车老是倒地,脚蹬老被摔歪,轴承总被摔碎,导致脚蹬不能正常转动。大人们很不开心,限制孩子们骑。越限制,劲头越大。
在我准备上初中的时候,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辆自行车,但那几乎不叫一辆车子。父亲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些别人废弃不用伤痕累累的自行车主要部件,鼓捣了一个上午,就组装成了一辆自行车。一切删繁就简,除了把、三角架、两个轮子、脚蹬外,其余忽略不用,连最向往的铃铛都没有,只是车闸还勉强可以。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神奇,父亲他们对待自行车,组装了,修理了,容易得如探囊取物,就如我们对待电脑。
我就骑着这样一辆勉强叫做自行车的东西开始了我人生的征程。一次我溜一个长坡,车闸突然失灵,到坡的底端,车已如离弦之箭,坡下的人都以为这个孩子疯了。其实不是疯了,是傻了,吓傻了。我嗷嗷叫着,眼瞧着路边的一个土堆直奔而去,车撞击土堆,弹跳一下,呈一条美丽的弧线落入庄稼地里。我,还有车,居然不倒,稳稳站在地上,相看两不厌。以至于后来,班里一个傻乎乎的同学见了就央求我来个飞车表演。
但我也没有特别的惭愧,因为上了初中后,发现宿舍里这样档次和模样的自行车比比皆是。当然也有好车子,崭新锃亮的那种,但那只能让车子的主人自寻烦恼,因为惦记的人多,有人惦记着借,有人惦记着偷。
彼时已向1990年代迈进,我已经十二三岁。学校外面的影剧院,除了上演电影外,居然有了真枪实弹的文艺晚会,健美裤裹到男人腿上。流行歌的声音随处可听,霹雳舞的身影随处可见,街头甚至不乏摩托车的轰隆声。班里就有同学为我鸣不平:你成绩这么好,难道也骑不到一辆新车?我也没有特别地把这句话当回事,新车固然好,旧车不一样可骑吗,和成绩有什么关系?终于又长了一两岁,心里有了一些毛茸茸的东西,便不再想骑这辆车了,因为怕班里的女同学看了笑话。于是周末回家,宁愿坐两角钱的公交,而任由陪伴我三年的自行车寂寞地待在宿舍的角落里。也就在这时,我意识到,骑一辆崭新的二六斜梁自行车,穿一双上海长征制鞋六厂生产的白底黑布紧口鞋,把裤腿卷起半截,露出脚上套着的丝光袜,载着一个长发飘动的女孩去兜风,女孩的纤纤素手揽着你的腰,那是如何浪漫动人的景象?自行车第一次让我切入忧郁的主题。
一闪念之后,学习压力以铺天盖地之势将我覆盖,我进入高中。高中是一个什么都集中、紧张、局促的时段。上下学时,等待出门的自行车会发生长时间的拥堵。大家在课堂上书声琅琅的时候,校园专用的停车场里,一排排自行车列队等候。而人也呈长大之势,有了诡诈,有了狡猾,有了人情世故,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熟?一个显著的标志是,大家都把自行车的后座卸掉,怕载人麻烦。甚至怀疑是否掺和了家长的主意,难道怕的是一双揽腰的纤纤素手?
我们是寄宿生。周日不回家的时候,我总喜欢借用家住城里的同学的车子上街游玩。没有目的,只是骑着车子往人多的地方钻,似乎是炫耀车技。车早被骑得得心应手,仿佛从身体延伸出来的一个器官。左突右奔而不触及行人,于繁重学习之余,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快乐?
大学时,身后依旧没有那双纤纤素手。我们骑着租来的自行车,满城市转悠去淘书。自行车是从门房租来的,每小时四角钱。即使我们学的不是经济管理,我们也会核算成本,何况我们就是这个专业。从学校到市里,每人车票七角,来回一块四。如果骑车成行,仅车票钱就能供我们骑三个半小时。如果两个人合骑一辆,那更是赚到家了,完全能省出一本书钱。可门房老头也不傻,他见不得我们好过,也许是心疼那些老太婆似的破破旧旧、咿咿呀呀的车子。于是,只要两人合骑并被他发现,他便收取两个人的钱,一点折扣也没有。要想得逞先需躲过他的眼睛,一个人先出门,一个人租车,等转过那个弯,坐车的人才敢往后座上跳。我们骑着车子,转遍天津大街小巷的书店地摊,寻找最便宜版本的新书,最物美价廉的旧书,甚至废品收购站也不放过,且常有所获。有时,我们也骑车闹着玩。待坐车的人做好准备时,突然猛蹬车辆将车骑远,等他气喘吁吁赶上来,又骑远。最后,骑车的人乐不可支哈哈大笑,坐车的人气急败坏哈哈大笑。
参加工作后,终于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一辆崭新的车子,二六式“永久”,三百六十元。没骑几天,就丢了。再买一辆,又丢了。于是有人说,如今要把自行车当做低值易耗品,而不是像以前那般视作一种财产。二手车便风行起来,三五十元一辆,用几天算几天,丢了也不心疼,只当给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上了份礼。但这造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买车的供不应求,偷车的便前仆后继。社会日新月异,摩托车的轰隆声很快就普遍代替了自行车的辚辚声,有些人还嫌动静不够大,要故意把排气筒搞破再招摇过市,弄出一片骇人的喧嚣。早立潮头的,更进入小车时代,在雨天的马路上溅起一片水花,打湿路人的衣服。于是,自行车陷入尴尬境地,骑车的人变得底气不足,遮遮掩掩。直到再后来成为新潮一族的健身工具,这种局面才有所改变。
四岁时第一辆车子进驻我家,转眼我三十四岁了。三十年就这样滑过去了,轻得像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