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走出站口时,对面钟楼上的大钟刚好当当当敲了三下,他稍微顿了顿,便被人流裹挟着涌向前面的小广场。这就是张城吗?这就是他崇拜的那个人所在的张城吗?车站灰扑扑的,广场上过来过去的人灰扑扑的,两边慢腾腾移动的三轮车也是灰扑扑的,慢腾腾却又嗓门奇大,突突突,突突突,一叫屁股后便腾起一团黑烟。一切与北大的想象大相径庭,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火车站是一个城市的脸面呀,怎么还到处是这种车?北大上学的罗镇,街上跑的差不多都是这种车,连几岁的孩子都知道它叫“三老爷”。北大要去的是延安街秀才巷,他想打问一下怎么走,又不敢停下来,不时有一张陌生的笑脸凑过来,操着土得掉渣的本地话招呼他,喂,这位去哪里呀,坐不坐车,优惠点。北大知道这种老爷车很便宜,可他不敢跟他们搭话,更不敢贸然跟着走,第一次出远门,他对这个陌生的城市自然有所防备,却总也躲不开这些人,躲开了这个,又被那个拉住了。他觉得这些人的手都粗糙有力,像村子里的人们挑东西用的那种木杈子。
不坐,我不坐车。不管对方怎么软磨硬缠,北大始终不肯停步,坚决地摇摇头,并不假思索地用普通话回答。从坐上火车的那刻起,他就讲起了普通话,也不知是怕别人听不懂他说话,还是想用这种通行于大城市的语言给自己撑撑面子,壮壮胆?当然,他讲得很吃力,磕磕绊绊的,好在发音还算准,对方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障碍。他觉得这种对他自己也显得挺新鲜的话,还是很管用的,至少把他和那些背着蛇皮袋的民工区别了开来。
北大不敢停下来问路,只能在广场上人群的缝隙里穿来穿去,后来他忽然记起了二叔。他知道二叔就在这个城市。二叔离开甘家洼已经十几年了,这十几年,他一直没回过村子,连清明上坟这样的事也不肯回。听说,二叔是跟爹闹翻了才离开的,二叔嫌爹占了爷爷留下的窑院而不给他分一间,临走时,他说从此我们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我再没你这个当哥的,你也没有我这个当弟的。每次说起这件事,爹总是唉声叹气的,说你二叔错解我了,错解了。北大不甚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对二叔几乎也没一点印象了,他想即便在张城的街头碰上,二叔肯定也不会认出他了。听爹说,二叔这几年混得不错,楼房小车都有了,村子里几个在张城做工的都没他过得好。春节前,爹从工地上回来,还把好不容易才打问到的二叔的手机号给了他,说我和你二叔这辈子怕是没缘分了,你是他亲侄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事求上门,他肯定还会认你的。
想到这些,北大便朝广场南侧的一座书报亭走去,他看到亭子的玻璃上写着出租电话的字样。到了亭前,他从身上摸出个小本子,跟里面守摊的黄头发女人打了个招呼,便开始拨电话。连着拨了几次,电话里的声音始终在提示他,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北大心里有些沮丧,但还是掏出一块钱递过去,黄头发女人摆了摆手,意思是收起来吧,不通不要钱的。他说了声谢谢,转身要走,忽然想起该跟她打问一下路。
请问延安街秀才巷怎么走?北大说的还是普通话。
延安街,秀才巷?你是个学生吧,买本杂志,我就告诉你。黄头发女人冲他笑了笑。
北大心里挺反感,但还是低下头,把目光落在柜台摆放的花花绿绿的杂志上,看到有新到的《小说月报》,他随即抽出来,一看目录,竟然有他要见的那个人的名字,眼一下就亮了,说,这本我要了。黄头发女人脸上有了笑,又拿起一本杂志,说这本也是小说,挺好看的,一并买下吧。北大眉头一皱,还是接过来翻了翻,很快又放下了。黄头发女人有些无奈,收了钱,说你去延安街的什么巷?北大重复了一遍。女人老半天才说,你顺着这条街一直往下走,走到第四个岗楼,往北一拐,就是延安街。秀才巷嘛,我没听说过。
北大有些失望,迟疑了一下又问,那你听说过古原老师吗?
古原?是个教书的吧,在几中?
他是个作家,不在中学教书。
作家?没听说过,我又没工夫看闲书,哪记得那么多作家。
他很著名的呀,就是这个,这个人。北大打开那本杂志,指着目录说。
张城这么大,作家多的是,我哪认识那么多?哦,知道了,你是他的粉丝,是来拜师学艺的,对不对?
是,我是来拜访他的。北大点点头。
那你去吧。
北大又要说什么,一看黄头发女人的脸色,就知道她早不耐烦了,便顺着这条街往下走,边走边打问,可人们要么不理睬他,要么就说不知道。有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儿倒是热心,可他说自己在张城住了大半辈子,不要说秀才巷了,就是延安街也闻所未闻。不过古原这个人,他倒是知道一些,他说这个作家有良心,经常站出来为老百姓说话。北大一下提起了兴致,这么说您看过他的小说?您都看过他哪几本书?老头儿摇了摇头,一本都没看过哟年轻人,我也是听我儿子说的。北大说,那您儿子也写小说?老头儿说,写啥小说嘛年轻人,写小说能当饭吃?我儿子嘛,他在电视台当记者。北大笑了笑,谢过老头儿,接着往前走,可越往前走,他心里越没底。
兄弟,你去延安街?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头。
北大吓了一跳,不由得扭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延安街?
兄弟,你和卖书那女老板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走吧,兄弟,我带你去。那人满脸是笑。
北大不由一怔,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个大人叫过他兄弟呢。给那人这么一叫,他觉得自己好像眨眼间长成了大人,成熟了。他刚参加完中考,今年才十七岁,无论家里人还是学校的老师,都还把他当孩子看。北大又看了看那人,觉得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在车站广场,还是在别的地方,他就记不起了。那人鼻子上卡了副大大的墨镜,几乎遮去了半张脸,上身一件油腻腻的汗衫,下身一条皱巴巴的大裤衩,老远就能闻到股汗臭味。他的声音北大听着也有些熟。
你,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你真知道延安街?
我当然知道呀,兄弟,跟着你就是想把你送到延安街。
你知道延安街的秀才巷?
我常年跑这几条街巷,走吧兄弟,我带你去。说着拉着他的手就走。
北大挣脱不得,他觉得自己的手臂给那人牢牢地钳住了,只能跟着走。走了十几步,那人把他拉进了一条小巷,停在一辆三轮车前。北大一下就傻了眼,你怎么也是这种“三老爷”?那人眼一瞪,唾沫星子四溅,三老爷咋啦?三老爷便宜呢,你一个穷学生不坐三老爷,坐啥车?还想坐个宝马?北大缩了缩脖子,使劲地抽出了手。那人可能也觉出了什么,立刻又赔上了笑脸,兄弟,我都出来半天了,还没拉个人呢,谁的车都是个坐,你照顾我点生意不好吗?北大看到他脸上满是乞求,心里紧绷的什么开始松动了,但还是定在那里。
兄弟一看就是个作家,出门都买本小说。听口音,是打罗镇一带过来的?
北大一愣,没想到这个臭人还能猜出自己来自罗镇,看来他对这一带挺熟悉的,他本来想点点头,可迟疑了一下,却报出了丰城的名字。罗镇和他们甘家洼都归丰城管辖。在学校,老师教过他们一些安全出门的小常识,说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陌生的人群,千万要多个心眼,不能太老实,太老实了就会上当受骗。但报出丰城后,他心里又有些发虚,害怕对方会问起丰城的一些事,那一来他就会露豆馅了。
哦,我就知道你是丰城来的,普通话讲得这么地道。来了走亲戚呀?
不,来看一个人,你听说过古原老师吗?
古原?听说过,我们张城的名人呀,书写得好。
那你看过他的书?
看过看过,没事我爱看点书。不瞒你说,这个作家还坐过我的车,一路问这问那的,一点架子都没有。他肯定是体验生活的,好像也写过我们这些车夫。对了,你不打算写写我们?你也是个作家呀兄弟,应该体验一下生活呀。
北大笑了,他觉得这臭人还挺有趣,给个竿子就顺着爬上去了。北大想,体验就体验一下,你还能把我卖了?就上了车。但一坐进去,他就觉出体验生活其实并没那么好玩,轿子里没有一丝风,又闷又热,就像钻进了蒸笼,汗水从他身上的各个泉眼里冒出来,流出一条条小溪。轿子和驾驶室隔着一层铁皮,透过铁皮上方嵌着的一块玻璃,能看到那人的腰背也淌出一条条小溪,他想开了窗子吹吹风,可折腾了半天也没打开,身上的小溪流得反倒越发欢快了。他只得对着玻璃拍,又怕把玻璃拍碎了,就嗵嗵嗵敲那层铁皮。那人老半天回过头来,眼睛睁得牛蛋大,意思是你敲啥敲。
打开,你把窗子打开,我快闷死了!北大又吼起来。
那人一刹车,腾地跳下来,打开轿门,说,你让我停下干啥?
你什么破车,都快把我闷死了,窗子也打不开。
屁大点事都不会做,就这还想当个作家?能有多闷,我说能有多闷,体验生活能不吃点苦?
北大不由涨红了脸,可他看到那人也是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车窗打开,并不像说的那么轻巧。
对了,你带够车费了吧?路有点远呢。
带够了,只管开你的车吧。北大没好气地说,他觉得这人虽然口口声声称他兄弟,其实并没把他当大人看,还怕他黑了车费呢。
那人嘿嘿一笑,又把自己塞进了驾驶室,拉着他突突突地朝前走。突突了半天,北大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这臭人怎么不走大街,绕来绕去的尽拣小巷跑?不会使什么坏点子吧?心里就惴惴的,不由又嗵嗵嗵地敲起铁皮来,停下,你快停下。车又猛地刹住了,那人头悬在车窗口说,你就不能安稳点,又出啥花儿呢?他不满地说,你怎么不走大街,光在小巷里绕?那人四下里看了看,回过头神秘兮兮地说,这你就不懂了兄弟,大街上有狗呢,走不得。
你胡说,大街上怎么有狗了?你总不会说还有狼吧?
我说有狗就有狗,叫张大胖,可厉害,可凶呢。兄弟你坐安稳点,我会把你送去的。那人笑了笑。
一条叫张大胖的狗?我不信,我不坐你的车了。北大推开了门。
都拉了你老半天,咋能说不坐就不坐呢?那人又把门碰上了。
钱给你,车我不坐了。北大吼起来。
兄弟,你是不是怕我害了你?天大的笑话,你一个小屁孩,身上能带几个钱,我会害你?说着钻进了驾驶室。
北大又要推门,那人早发着了车,车身晃了一晃,便又呼地朝前窜去。北大几乎要哭了,他想说你快把我放下来,可车一启动,他就只能跟着晃荡了,晃荡得都有些瞌睡了,又不敢闭眼,怕真的睡着了,给拉到什么地方去。又觉得不可能,他有一种直觉——他认为这是作家的直觉——这臭人虽然咋咋呼呼的,但不会对他下什么黑手。可他又实在搞不清那人怎么放着大街不走,偏偏要走小巷?大街上真的有狗吗?
拐进前边一条巷子时,车子一趔趄,蓦地刹住了。北大没提防,头就狠狠地撞在那块玻璃上,额头凭空冒出个小包来。他摸了摸,心里的火呼地窜上来,这家伙怎么搞的,究竟会不会开车?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他的车了。可还没等他发作,几个穿灰制服的人早将那人揪了出去,一脚踢倒在地上了。你这家伙,属核桃的得凿着吃是吧?嘴皮都快跟你磨破了,怎么还是不缴费跑黑车?今天怎么也得罚你,七百块,一分都不能少。北大忽然明白那人遇上麻烦了。那人说的狗,可能指的就是他们,他绕着弯子想躲开,没想到还是撞上了。也可能,那些人早盯上了他,就埋伏在这里等着他呢。那人本来要爬起来,一听要罚款,索性把身体四仰八叉地放展了。
还想耍赖?起来,不然罚你九百!他们呵斥道。
九百?我一个月拼死拼活的,又能挣几个?那人一下弹了起来。
九百也便宜了你。
你们不能欺负人,不能。
北大看到那人又要说什么,突然又给踢了一脚,扑通一声倒下了,墨镜也掉在了地上。北大身体哆嗦了一下,心也蓦地揪紧了,他想他们凭什么打人?他看到那人手臂一伸,抓起了墨镜,又把它戴上了。那些人哈哈一笑,说你这家伙还挺注意风度的嘛,不会是找了个情人吧?说笑着,又伸出一只脚来,又要踢过去。北大突然喊了一句,你们这群狗,凭什么打人?
你是干什么的?谁他妈裤裆烂了掉出个你?他们的脸都转向他。
北大知道他们这是在骂他,他也想骂他们,他感到一些恶毒的言语在他肺腑里汹涌着,激荡着,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他的肋骨。他感到身体也好像被愤怒塞满了,突然举起拳头砸向骂他的那个人,可不知怎么回事,没打倒那个人不说,他的两只手臂反而被扭麻花似的反剪起来。他疼得想叫,终于还是忍住了。
你是个作家,是个男子汉,不能让他们小瞧了。北大心里对自己说。
松开,松开我的手!他梗着脖子吼。
但他们好像没听到,他的两只手依然被反剪着,好像要断裂了,柔弱无力。他觉得自己的表达同样柔弱无力,词不达意。他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软弱,他渴望变得强大。看来,他做出来张城的选择是对的,他参加完中考没回甘家洼,而是坐火车跑到张城来拜师学艺,这无疑是对的。他一定要找到古原老师,让老师帮助他提高写作水平,让他可以雄辩四方,让他可以写一篇篇好文章,让他成为诸葛孔明那样的人,几句话就能把他们一个个气得七窍生烟,吐血身亡。可是,这些人真会死吗?瞧瞧他们多有力,多凶狠啊!
放开我,不然你们会后悔的。北大又一次吼起来。
后悔?这么说你很有来头啊?那你说说,你叫个什么名字,哪个地方的?你爸又是谁?
北大,我叫甘北大!
北大?你为什么不叫清华呀?他们说着大笑起来。
我弟弟叫清华。
你弟弟叫清华?那你姐姐不会叫复旦吧?你爸不会叫李刚吧?啊,你爸总不会叫李刚吧?他们又一次大笑起来,一个个笑得东倒西歪,像大风刮过的葵花地。
北大感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在燃烧。他知道他们在羞辱他,耻笑他。他爸当然不是李刚了,他爸甘天成无权无势,在甘家洼种地挣不了钱,不得不跑到城里的工地做工,把自己在脚手架上吊上来吊下去。他就是说出他爸的名字,也吓不住他们,反而会遭到耻笑。他忽然想,假如爹知道他跑到张城来找古原老师,会怎么想?会不会支持他?会不会说,北大你终于长大了,你这样做对着呢。这时,他的目光突然触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人,那人也望着他,还冲他摆了摆手,意思是你不要跟他们硬着来,你斗不过他们的。他迅即移开了目光,他觉得这个人太软弱了,没一点血气。
你爸才是李刚呢,我爸是谁我绝不告诉你们。北大说。
你小子嘴头还挺硬,那,你爸不是李刚,又是谁?他总有个名吧?
他当然有名有姓了,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不说那就跟我们走,到办公室讲清楚去。还从没见过外地侉子来我们这里撒野的。
我不走,我凭什么要跟你们走?
你小子还挺冲的啊,好好,让你嘴头硬!
北大觉得抓他的那只手又一使劲,他的两只手臂就像枯树枝一样咔嚓给扭断了。这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由不得喊出声来,老师,古原老师快来救我!一个胖子把脸转向他,你喊什么?古原?北大看了胖子一眼,这不就是那人说的张大胖吗?原来不是狗,是人,看上去还挺和善的。我喊古原老师,怎么了,不能喊?胖子哦了一声,古原是你老师?北大点点头,当然是,一会儿见了老师,我要对他讲讲你们打人的事,让他写写你们的恶行,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们欺侮人的事。你就是张大胖吧?胖子一愣,谁告诉你我叫张大胖的?你老师真是古原?
怕了吧,我知道你害怕古原老师,他一支笔多厉害呀。北大说。
笑话,我还会怕一个穷作家?老古不过是我朋友罢了。好了,看在老古的面子上,你走吧。胖子让人松开了他的手。
你吹牛,我老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你还真犟啊,作家也是人嘛,也有朋友,去吧去吧。
我不走。北大使劲地摇了摇头。
不走,那你想干啥?
你们不放了他,我就不走。北大指着地上的那人说。
人不大,倒是挺仗义的嘛。好吧,今天我人情送到底,放你俩都走。胖子摆了摆手。
那人显然是听到了这话,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冲胖子笑笑,又回过头冲北大笑笑,但是突然间,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脸色倏地变暗了。北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面一辆不知什么时候开过来的三轮车上,挤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目光里写着幸灾乐祸,写着凶狠,写着暴力。北大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竟让那人这样害怕,老鼠见了猫也不过这样吧。再回过头时,那人早钻进了驾驶室,突突突地发着了车。
北大急了,心说你这人也太无情无义了,怎么连个招呼都没有就走?你还没带我去见古原老师呢?就喊出声来,等等,你得拉上我!那人脑袋探出车窗看了他一眼,北大,你再打个车吧,我有事,先走了。说着发了车,朝巷子深处突突突地驶去。北大也没顾上去琢磨那人为什么也叫他北大,拔腿去追,他想你跑不了的。可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三轮车越发跑得快了,像插上了翅膀。他听得自己腋下生了风,腿弯里生了风,也像插上了翅膀。
北大边跑边喊,停下,你停下!
身后好像也跟过个车,北大回头一看,竟是光头开着车追上来了。这车就在他屁股后,几乎要撞上来了,他不得不闪到了一边。越往前巷子越窄,北大看着那两辆车一前一后地撵着,突然,前边的车像是给什么扯了一下,轰地翻向了一侧。后边的车吱地刹住了,刹车声尖利,刺耳。北大脑袋嗡地一响,他想那人的车翻了,不会出事吧?他腿软得厉害,挪蹭过去时,看到光头也过来了。车像一只笨拙的虫子瘫在那里,离了地的轮子有一个还在打转,左侧的镜子碎了,右侧的门朝向天。北大从前窗看进去,那人好像没大问题,似乎还在墨镜后冲他笑了笑。
你没事吧?北大心急火燎地问。
快帮我把门弄开,北大。那人冲着他喊。
北大点点头,却不知怎么打开门。一回头,看到了光头油腻腻的脸,就说,你快救他呀。光头冷冷一笑,他死不了的,死不了的。北大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光头又一笑,那你让我咋说?对这样的东西,你让我咋说?北大急切地说,先去把门弄开呀,你一定认识。光头点点头,当然认识了,他撞成肉酱我也认识。北大说,你这是咒人呢,怎么能见死不救?光头说,这样的东西也会死?听你的,先把这东西捞出来,再教训他。几下将上面的门打开了,冲着里面喊,出来吧。那人好像又笑了笑,先是身子探出车窗,接着两只手一撑地,把自己轰地扔了出来。
你没事吧?北大蹲下来,又问。
我的腿肯定断了,站不起来了。那人哎哟哎哟直叫。
那,那我送你去医院吧。北大伸手去扶他,却怎么也扶不起来。
你别听这东西的话,他最会装逼了。光头又是冷冷一笑。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都撞成这样了。北大说。
妈的这东西,撞死才活该呢,让他再抢别人的线。跟他说了多少次了,不能抢别人的地盘,他不听,还要跑别人的线,这下好,撞墙了。这就是他的下场,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光头骂骂咧咧地。
你放过我吧老梁,我的腿真断了,站不起来了。那人可怜巴巴地说。
你就装逼吧,起来,你给老子站起来!
老梁,我没装,我真的不行了。
光头一脚踢到他屁股上,那人好像没一点感觉,连声哎哟都没叫出来,又踢了一脚,那人还是一声没吭。光头一怔,骂骂咧咧地,也真他妈的脆弱。装吧,这次先饶过你,下次老子看到你再跑这条线,非废了你。北大腾地站起来,把脸冲向光头,他都站不起来了,你怎么还打?光头眼一瞪,小子你少管闲事,识相就站到一边去。北大说,我就管,就管。光头眼又一瞪,你小子屎壳郎戴帽子,充人样儿哩。一伸手,把北大推了个趔趄。那人冲北大直摆手,你不是老梁的对手,别管我。又对光头说,老梁你甭跟他一般见识,他还是个孩子。北大好像没听到,突然向光头扑过去,却又给一推,撞倒在了车头前。北大觉得骨头缝都跌疼了,看着那人骂骂咧咧地离去。
你没事吧,北大?那人忽然坐了起来。
北大摇摇头。
没事就好,来,起来。那人站起身,把他拉了起来。
北大就明白了,那人真的在装,他的腿根本就没断。明白了这一点,北大越发生气了,挣开了他的手,愤愤地说,你这人怎么没一点血性,你就会装,你为什么要装?你就不懂得反抗?那人乐了,反问他,狗咬我一口,我也咬狗一口?我才不跟他们计较呢。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话你总听说过吧?北大说,你算什么好汉,你是个没血性的软蛋,假如日本鬼子再打过来,你肯定会当汉奸。那人摆摆手说,这不是还没打过来吗?你一个毛头小子,有些事不懂,还是好好念你的书吧。来,搭把手,帮我把三老爷扶起来。说完就弯下腰使劲。北大还能说什么,跟着使劲,还真的把这三老爷扶起来了。
那人钻进驾驶室,试了试,车没大问题,突突突地着了。北大凑过去,这下你该带我去延安街了吧。那人看了他一眼,先别急,带你去个地方。北大说,什么地方?那人笑了笑,去了你就知道了。北大摇摇头,我不要跟你去,你带我去延安街就行了。那人朝远处指了指,也不远,就在巷子口。北大只得上了车,跟着突突地走。
到了巷子口,那人刹了车,跳下来,指了旁边的包子铺,说,就这里。北大这才记起自己光顾跑路,还没吃午饭呢。他本来想说你去吃吧,我不饿,却听到了肚子里叽哩咕噜的响声,不由抽了抽鼻子,跟着进去了。那人和老板好像挺熟,回过头看了北大一眼,说,给我这小侄子来一笼包子。北大听了就不满,心说谁是你侄子,少跟我套近乎。包子是现成的,不一会儿就上来了,北大也真的饿了,抓起一个就吃,吃了几个,抬起头一看,那人只是坐在对面看他,并没有给自己要。
你怎么不要一笼?是你说要进来的呀。北大说。
你先吃,我知道你饿了。
北大也不去管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没多久,多半笼包子就下了肚。再看,那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北大看了他一眼,怎么还不要,你总不会是为了我才进这里的吧?那人笑了笑,还真的为了你,谁让你是我侄子呢。北大眼睁得多大,你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是你侄子?那人说,你爹叫甘天成吧?北大点点头。那人又说,你弟弟叫甘清华吧?北大就叫出声来,你,你怎么知道的?那人笑了笑,我老家也是甘家洼的,刚才你跟他们一报名字,我就知道你是我一个村的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我二叔呢,他叫甘天福,也在张城,你认识他吗?北大自然说起了他们甘家洼的土话。
哦,认识呀,不过我们不咋见面,张城这么大,又都挺忙的。
听我爹说,我二叔在这里混得不错,有楼房有小车。
哦,是这样,可能吧,好像是这样。你爹还在外面跟着包工队干吧?
嗯,你都知道?
知道一些,这也不错,再咋也比在村里种地强。对了,你咋认识那个古作家的?张大胖好像挺给他面子。你大老远跑来,是想让他给你谋个工作?
不是,我刚初中毕业,我爹还让我接着念高中,考北大。
那人哦了一声,那你找他干啥?北大笑了笑,还不是想让他指点一下嘛,我也偷着写小说呢。那人说,写小说能挣了钱?北大摇摇头,现在还挣不了,稿子寄去就退,要么就泥牛入海,我都快没信心了,这不,就跑来找老师指点了。那人一咧嘴,不挣钱你还写了个啥?北大认真地说,就是挣不了钱,我也想写,这是个崇高的职业。那人也认真起来了,崇高能当饭吃?没钱就没饭吃,没饭吃作家也得挨饿。要我说,你要找的那个古作家也不是个啥好鸟,物以类聚嘛,要不他能和张大胖混在一起,成了朋友?
他不是好鸟,你是?你不能这样说我老师,不能。北大脸一下涨红了,腾地站起来。
那人笑了笑,说,你坐下,把包子吃完再说。
我不吃了,你送我去延安街,我要去看我老师。说着走到吧台前去结账。
账我早给你结了,你来了张城,我总得请你吃顿饭吧。那人呵呵一笑。
我不要你结,我有钱。
你有钱?你能有几个钱?你是北大毕业了,还是找上工作了?你这会儿是靠你爹养着,你爹又能给你几个钱,就是多给你几个,也不能瞎花。我问你,你跑来找这个古作家,你爹知道吗?你妈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北大挑衅地说。
这么说是你自作主张跑来的?
自作主张又怎么啦,你放心,我爹就是知道了,也会支持我的。你要认我这个本村人,就赶紧送我去延安街。北大听得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那人盯着他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又问老板要了个塑料袋,把剩下的几个包子装了,对他说,好吧,我送你去。
北大坐进了轿子,由着那人拉他走。越往前走,他心里越激动,越不安,他不知道一会儿见了古原老师该怎么说,怎么说起自己的困惑,写作的困惑,人生的困惑,还有他今天的遭遇。他为甘家洼出了这么个软弱的车夫感到羞愧。想着这些,外面的突突声他好像听不见了。车摇晃了半天,北大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好像是往火车站来了,都看得到广场南侧那高高的钟楼了。他不知那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使劲地敲铁皮。那人也不理他,到了车站,才刹了车,放他出来了。
你这个大骗子,怎么又把我拉到车站了?北大气得脸都扭歪了。
孩子,我这也是为你好,甭想着写啥小说了,还是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好好念高中考北大吧,要对得起你爹这片苦心。
你这个软蛋,你凭啥对我这么说?
凭啥?凭我是你二叔呀。那人慢慢摘下了墨镜。
你是我二叔?北大一下瓷在了那里,他觉得这个人的眼睛有点像他爹。
是,我是你亲二叔。
我不信,我不信你是我二叔。要真是的话,你为啥要装着瞒着?为啥不敢认我?北大使劲地摇摇头,他盯着那人,机关枪似的嗒嗒嗒地说。
那人身子晃了一晃,突然蹲了下来,两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