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兄妹四个,起初的十五六年,都生活在以老屋为中心、半径不超出两公里的地方。在老屋里吃睡、做功课、挨打挨骂、体验性萌动的烦恼与喜悦。
老屋前面的田坝是我们扯猪草、突击生产、挖曲蟮的地方。偶尔也在麦田、油菜地里追逐比我们年龄稍大一些的村姑。偶尔也感兴趣一两个新婚的少妇。她们在采桑、翻红苕藤、挖田盖,更多的时候是在割麦、割谷。她们的奶子通常都包裹得很严实,但抖动起来,我们还是感觉到过电。有时候汗水打湿了她们的衣裳,贴在肉上,我们清楚地看见了她们肥硕的奶子。我们的母亲那时还不老,也有那样好看的奶子,但我们看见了却只有羞涩和难堪。
三间七柱的穿斗式木房子。高高的阶沿,铺着一张张平整光滑的石板。双扇的大门,老式的铁环拉手和粗扁的铁扣,粗大坚实的木闩,早晚吱呀的开关。木纹明晰的松木板墙,上面有好几个活动的松节。我和妹妹隔墙而站,你按过去我按过来,就一天天长大了。粗糙的土墙,土墙和后檐之间码满了干透的水捞柴。土墙开了后门,出后门便是一个台阶,上到台阶是一个墓碑铺就的平台,周边种着果木,再往里是废弃的猪圈、竹林和几棵板栗树。正中那间老屋是厅房和火塘,有篱笆隔开。从厅房的两侧各开有两道门进到两侧的房圈。走左手边进去是大哥二哥的睡房。他们睡房的后隔壁是厨房。走右手边进去是父亲母亲的睡房。父亲母亲的睡房又与后面两间窄房相通,中间一间是婆婆和妹妹的睡房,后面一间便是我睡觉的地方。我睡觉的地方就一张木床和床头的一个大木柜。床前是婆婆砍猪草的地方。房间没有窗子,只是在侧墙上开着五个泥洞,泥洞时常被隔壁石墙外伸过来的樱桃树的枝叶遮挡。从记事到1978年进城读书,我几乎夜夜都是在婆婆讲的故事里睡去的——伴着婆婆砍猪草的嗵嗵声。
从记事起,厅房楼口下就摆放着一口黑漆棺材。婆婆的棺材,拂去灰尘依旧光彩照人。只是上面时常放着背篼箩筐、蓑衣垫肩之类的农具,看不见它的漆面。但它的两个当头怎么看都是分明的,飞扬的盖角和深凹下去的形状一直让我恐惧。婆婆好好的,一顿能吃两钵碗干饭,挑水背柴做园子一样不落,背一夹背粮食走拢水磨坊也不歇一气,煮饭的时候在灶门前大口烧水烟吃,提着领口把妹妹从江边拧进厅房也不喘气。婆婆好好的,不知为什么要打那么一口棺材。很多时候大人走了,我和二哥就躺在厅房的晒簟里想,棺材里究竟装了什么。二哥说是空气,我不信,我已经有感觉。二哥说棺材是装婆婆的,婆婆还在,当然只有装空气。我认定棺材里装了空气以外的什么,咬着说,急得二哥要去抬了棺材盖子看。其实我们都很害怕,害怕里面睡着一个人,或一个癞蛤蟆。我们越是害怕越是想弄个明白。可惜我们人太小,再使多大的劲,漆黑的盖子也纹丝不动。渐渐地,二哥也开始怀疑棺材里面有东西了,他说有一个晚上睡醒,听见有人在动棺材盖子,还在往里面倒什么东西,声音跟下雨一样。二哥听见的声音我也听见,好像还有人说话,声音低得就像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
那时候的老屋已经老了,不时能听见从柱头或者椽子檩子发出的断裂声。尽管每年腊月婆婆都要打阳尘,但平常总看见老屋四处都是阳尘,且是长抹抹的,有时阳尘还混杂了蛛丝,有蜘蛛上上下下。春天,燕子爱在老屋的檐下做窝。肥胖的黄蜂也来,做窝不要紧,还钻木头,好些挑梁都被钻木蜂钻空了。空气中总是飘着锯末,地上的锯末扫也扫不完。父亲恶恨燕子,但妹妹喜欢,父亲拿了竹竿要捣燕儿窝,妹妹抱住父亲的腿哭,还掐肉,父亲才放了竹竿。也只有妹妹敢这样对付父亲。妹妹怕蜂子,父亲就从生产队的抽水机里放了柴油去烧蜂窝,两次都差点失火。其实我和大哥二哥是喜欢老屋失火的,我们相信那场面会相当地壮观,如果火能烧到上隔壁的金勇哥家、下隔壁的拖拉机手胡玉国家,再一家接一家地烧,像后来知道的火烧连营那样,那我们会兴奋死的。在我们小孩子眼里,那些房子也都太老了。
老屋的前院是一个泥院坝和一片竹林,年年夏秋,院坝和竹林里总是堆满了水捞柴。我们家只有一堆,通常是最大的一堆,山一样,高到了樱桃树上,高到了屋檐。水捞柴里有山核桃,我跟妹妹便从早到晚在柴山上寻,寻得一大抱,砸开吃,好的没有几个。山核桃的香是我们不曾想到的,吃了过后好几天还在回味。但腐烂的臭也是不曾想到的,砸开一股臭水淌,比鸡屎还恶心。魔芋从潮湿的泥土钻出来,钻出柴山,模样像麻子蛇,我们见了也是要跑开的。
很小的时候,跟妹妹睡在老屋门口晒太阳,婆婆在一旁做针线,听隔壁突然热闹起来,爬上石墙去看,好多人跑进了胡玉国家院子。我和妹妹也想过去看,被婆婆叫住了。过路的人在石墙外说,胡玉国的哥哥胡玉泽当兵回来了。婆婆听了,同意我们过去看,自己踮着尖尖脚也去了。才当了几个月兵,怎么就回来了?有人问胡玉国。胡玉国说,晚上总是害怕,一个人不敢去站岗。说着拿出一把搪瓷像章分发,算是表达了对乡亲们的歉意。
父亲在的那些年,我总是和老屋保持着距离。在我由西方文化培育的感觉中,老家的人,老家的老屋,老家的田地、山林、河流,以及通往老家的土路,都不再是我的所爱。我一度以为我彻底割断了我身体里连接着老家的脐带,抛弃了老家给予我的传统。我变成了一个非常讲原则的人,而老家是不讲原则的,只讲实惠。1983年,我接触到的西方还只是茶花女的爱情和于连的野心。老家正在巨变。土地两年前已经包到户,生产队刚被撤销。
老屋年年翻修。碰见翻修,我总爱跑到后面去看。打下手的开始揭瓦,木匠开始拆椽子。椽子朽掉的还真不少,扔下屋檐便成了一包渣。不少檩子也朽了,有几处屋顶塌陷得很厉害。换檩子的时候大哥也去帮忙。靠后檐的两根柱头也朽了,淋了雨又加上虫吃,下半截已完全腐烂。木匠问父亲换不换柱头,要换的话好早做准备。父亲听木匠的。木匠说,依他看,就算球了,反正是老房子,反正要拆,做点表面文章就行了。大哥二哥没有多嘴。我倒是很赞同老木匠的意见。一座老房子,材料都是平常易朽的木头,格局又完全是陈旧的,什么厅房?什么神龛?什么厢房?完全是自农耕时代的居所;封闭,整日弥漫着烟熏和腊肉的气味,还有床铺发酸的气味、腌菜泡菜的气味、隔年腊油的气味;椽子檩子,甚至挑和柱头都已经朽掉,连地基都被老鼠挖空了,维修已毫无意义。关键是还有那么多记忆。自卑的记忆,暴力的记忆,压抑的记忆,饥饿的记忆,噩梦的记忆,死亡的记忆,恐惧的记忆……如此老屋,在风雨中咯吱咯吱响了若干年,细看整座房子,都已经扭曲、倾斜,不如主动将其拆除,免得祸害屋里的人。
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看法。父亲不愿意换柱头大修,不过是手头紧,拿不出钱。
父亲走了之后,我是想亲眼目睹老屋倒塌,灰飞烟灭的。老屋的坍塌也是我生命一些部分的坍塌。这些部分已经被我确认为我的对立面。然而,大哥要维护老屋,换椽子檩子,添砖加瓦。母亲是喜欢乡下,喜欢一个人住,但母亲年事渐高,迟早都得离开。把钱大把大把扔进这么座腐朽的老屋,等于扔进水里。可大哥愿意,他找人把箭竹编的楼笆通通拆掉,换上桤木板(其实桤木板是最容易被虫蛀的);把箭竹编的篱笆也抖掉,换上在城里问人要的旧砖头。箭竹楼笆和篱笆倒是早朽了,拆的时候,手一挨就是一包面。我随便数了一根箭竹,上面的虫眼就多达百十个。奇怪的是,手一挨便是一包面的竹子,合在一起居然承载得起一百好几十斤重的人。可见朽东西也不是哗然就倒塌的,合在一起还是可以承重的(有时还能承相当的重)。我不知道大哥安的什么心——或许他们也不是故意安了什么心,仅仅是遵从了祖辈留下的传统。当然当然,贪心肯定是有的,大哥消息灵通,又懂政策,套一句时兴的说法:钻空子也是生产力。他知道老家迟早要修电站,要拆迁,能得到一大笔赔偿。
但母亲还在。她喜欢老家,喜欢老屋。在妹妹和二哥家住几个月,总会回来。母亲也不上街住,上街都是当天去当天回。我有时候回去看她,她又不在,锁着门。我围着老屋找她,见了村里人就问。
老屋有太多的记忆太多的感伤,母亲在,她帮我挡,她站在现在与记忆和感伤之间,把我隔在照得见太阳的厅房。母亲不在,进城或去了别的地方,没有她阻隔我回到繁复的过去,我一下子落入了记忆与感伤。
我也去村里村外转。后山的青冈林没变,只是更茂密了;人变了,死的死了,生的生了。新生的我已不认得。新来的谁家的媳妇我也不认得。樱桃树大都死了,上好的田地被新建的楼房占了,记忆中蜿蜒的石墙没了——挑水路还有一小段石墙,上面生满刺藤。挑水路被野草和灌木遮掩了大半,路已经瘦得像根开花的竹子。
父亲在的时候,我就萌生过一个想法,想一个人获得老屋的处置权,完全按照我的意志处置老屋。我的意志已经很清楚,就是等村子里所有房屋圈舍都拆干净了,都搬迁完了,老屋还在,独独地在,保持着平常的样子,当然因为背景和氛围的变化会显得默然,会有种悲凄,会让人觉得每一匹砖瓦、每一根椽檩、每一堵墙壁都在落泪,包括瓦沟里的竹叶、椿叶都在落泪——要是雨天,要是晚秋的雨天,这样的感觉会更强烈。我想等到电站竣工、蓄水,水位一点点升起,水波淘空老屋下的屋基,让老屋悬空,轰然倒塌——我要看的就是它的轰然倒塌。这个轰然里有很多陈旧甚至古老的东西,相当沉重的东西。这个轰然倒塌会带给很多目睹者疼痛——竹签扎一样的疼痛,火烙一样的疼痛,或者阑尾发炎一样的疼痛,但带给我的却是一种快感——自身的对立部分崩溃的快感。我不允许自己的眼睛错过任何一个细节,一个波浪淘挖屋基的细节,一个蜘蛛掉进湖泊的细节,一股尘烟腾起的细节,一块朽木开裂的细节,一片瓦飘浮水面的细节,一个老者摇头惋惜直至泪流满面的细节……我必须把这些细节直播给布拉格,并且备份。当然,这一切一切的前提是,我必须拥有老屋的处置权。
遗憾的是,没能如我所愿目睹到老屋的轰然倒塌、灰飞烟灭。我看见的仅仅是一次普通的拆迁。
老屋在摇晃,一阵一阵落着木屑。太阳恰好从开着的双扇门照进来,飘在阳光中的木屑像拍电影制造的化学雪花。已经搬过几次东西,小零小碎的东西所剩不多。几个女人抱着泡菜坛子和腌菜坛子,金德哥和几个男人把大件的旧家具搬到了拖拉机上,更多的男人已经从后檐爬上了房背,开始揭瓦、拔椽。大哥跑出跑进指挥着,俨然一副当家人的姿态。我站一旁看,阳尘飞到了头发里,飞到了眼睛里。阳光越来越好,阳尘的颗粒和线形清晰可见。被蜘蛛丝串起的阳尘长长的,悬浮在阳光里像是一些莫名的海生物。母亲也跑出跑进,总能从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拿出些小东西;这时老屋便显示出了“海底”的神性,像是有取之不尽的宝贝——也难怪,老屋毕竟有了近百年的时间,近百年的时间可以留藏很多东西;不说是故意留藏的,单单遗忘、遗失的东西也会堆山塞海。
转眼,老屋便不剩一匹瓦了。午后,篱笆也被抖倒了。下了瓦、抖了篱笆的老屋成了废墟(地震或火灾过后的废墟)。下午的太阳软了一点。软了一点的太阳同样能把四散的尘埃衬托得像硝烟,只是一点不如硝烟的气味好闻。拆到有神龛的篱笆时,我叫停了拆篱笆的人。我在父亲当年做木活的工具箱里找到一片刨页,一张一张剔我的奖状。刨页虽已生锈,但还管用,只是当年的米汤熬得太浓,粘得太紧,想剔出一张没一点破绽的奖状都很难。父亲当年是很看重这些奖状的,一再告诉我它们不是纸,而是荣誉。我只完整地剔下了两张,好几张都剔烂了,后来还是张国连帮我想到一个办法(按奖状的大小分割篱笆,再一点点剔除篱笆),才保全了六七张下来。
老屋的瓦是隔年添加的,但在下的过程中还是损坏了三分之一。老屋四周都散落的是瓦片,几个孩子路过看见,马上过来踩。踩瓦片在我的记忆中也是一种娱乐(能满足一个孩子的破坏欲)。除开新换的椽子檩子,其余大都朽完了,几乎拆不出一根完整的。金德哥边拆边说,就是做烧火柴也莫法。
“咋个就莫法?看起来不是好好的吗?”
母亲不信金德哥的话,金德哥就让母亲过去摸。
“不就几个钻木蜂钻过,有啥要紧的?我看搬上桅杆坪还可以用。”
母亲摸到了木屑,还这么犟。
“三婆婆,你就不怕朽木料修的房子塌下来?”
金德哥的儿子奶妹儿在一旁打趣。别人听来是打趣,我却觉得是实话,再去住老屋朽木料修的房子,迟早会被塌死。柱头腐朽的程度跟椽檩不相上下,一动便会落木屑。我下细看过,没有一根柱头是完好的,半好的也不多,它们却同样支撑起了一座房屋,这也许会被人看做是奇迹,但奇迹也是一个隐埋着巨大悲剧的奇迹;看不见这个悲剧,房子里的人迟早会被塌死。朽得最厉害的是篱笆中的箭竹,已经彻底沙化,看起来还是箭竹的颜色和形状,甚至连竹节和斑纹也能看清,但碰不得,一碰就成了粉末。
帮忙的人小心翼翼地把旧房料一根根搬到土路上,再装上拖拉机。一些房料实在太朽,再怎么小心也还是弄坏了。金德哥说,这些朽东西做烧火柴都莫法。张国连也说,真不晓得三婶婶是咋想的,儿子女子一个个不得了,还舍不得几根起面面的朽木头。大哥就在他们背后,正握着父亲的旧刨页刮那张清代神案上的油垢,听见他们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或许他的心思完全在对神案价钱的估算上。
老屋没了,我去了老家的几个地方,看了老家的几个地方。我每到一处就在心头念叨那一处的小地名:赵家园园,龙嘴子,桅杆坪,三杨盖,挑水路,锅坨漩,大柴林,三秦庙,大盖头……我在心头念叨这些名字的时候,居然有一点害羞。一个大男人,一个开口闭口布拉格或者纳博科夫的大男人,如此迷恋自己的出生地,我感到羞耻,只是这羞耻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汇入浑浊的大河后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清澈,像一条传说中的逆龙。
回去自然不单单是怀旧。我在挑水路坐了很久,母亲一直在我们家荒芜了的大园子里等我。挑水路只有从马正喜家苎麻地到河盖口还保留着原初的样子,鹅卵石路面、鹅卵石墙、香椿树、臭椿树、南瓜藤、劐麻、臭老婆子。三十年,河盖口往后退了几十丈,河床下切了几十丈。小时候记得的很多台地都不见了,石灰窑也不见了,河盖口的桐子树和扁谷草也不见了。很多秋天我们都在废弃的石灰窑前面的坝子里晒水捞柴,顶着露水背去,顶着月亮背回。没有人测算过河岸线往后退了多少,过去感觉偌大的田园像是缩小了许多,尤其是下挑水路和胡玉元家门前,每次涨洪水都要打旋,旋倒几十丈高的土坎,竹林果木也跟着遭殃。河岸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后退的?下细想来应该是70年代末期。退得最厉害是整个80年代和90年代上半段。早先很多年,洪水并不少,比如传说中的1966年大洪水和亲身经历过的1976年地震和大洪水,但河岸线并没有后退多少,田园并没有被冲毁多少。有一阵子,我望着破败不堪的河床陷入了沉思,发黑的根须伸进来我也没有顾上。疼痛像一包中药都装进了绝望的塑料袋,我早已开始衰老的肉体能够感觉到的只有麻木。几乎所有的美丽都不在了。流畅飘逸的河岸线(青色),满满的江水(或草绿或湛蓝),冲浪的木筏(时隐时现),翻白肚的白片子(打牙祭)……小时候只听说过淘金,瞒天过海或出红滩,只是传说,女娲补天或后羿射日一样的传说。1980年代,挖金变成了事实,先是河滩,再是田园,再是河道,从此一条江变得面目全非。金子挖出来,洪水切下去,河滩河岸失去植被,河水不断改道。到了前几年,用上了大型机械化,记忆里野性的河流一下子变成了任人摆布的弱女子,曾经满满的一河水也变成了被贪欲东指西舞的溪流。沙金淘尽,河流破败、枯萎,难逢久遇一场洪水泻过,塑料袋塞满石头缝。年轻时候在诗里书写永恒的河流,而今才知河流也是脆弱易死的。联想到亲眼看见的在上游和支流修建的梯级水电站,穿山或筑坝,将一条河流分割凌迟,我就知道死不只是一段河,而是整条河。一条自然河死了,死于贪婪,留下一具尸首;河流两岸(城市、集镇和村庄)的人守着这具尸首,开始了他们的噩梦之旅,且不会在他们的有生之年结束,还要将这噩梦传给他们的子孙,且如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对岸的山脉呈现出河流失落的永恒。包括道角里背后那匹莲花白大的牛心山。机耕道只修进人家户,无人家的地方彻底荒芜了,过去耕种的很多土地都变成了森林。青玉以上,刘瞎子家以上,陶家山大部(包括大岔里)。过去扯猪草、背柴、砍木头走的路也荒芜了,化成了一道葱郁的隐隐约约的痕迹。曾经皮开肉绽的长奔流,在我们村子里看见也白晃晃的长奔流,已经像一道愈合的创伤,仅仅还剩一点褐色的疮痂。我总是容易为永恒的东西动容。永恒的东西最少辐射,最少辐射也便最少衰减。我把目光从对岸的远山收回到身边的青草上。青草上没有露水,也没有蝴蝶或别的昆虫。我突然想哭,但发现已经有人坐在我的身体里哭了。我感觉到了他流出的眼泪,粘粘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