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振远
“晚点不确定”用语并不准确,语义也很浅显,在电子显示牌上闪烁了一夜,我和周围的一千多号人盯着这五个字看了一夜,感觉像一部天书,既捉摸不透,又会带来希望。当我心急如焚地看这五个字的时候,外面大雪飞舞,我怀疑山西或者说整个中国北方统统被大雪覆盖,同时又庆幸自己总算没被这场大雪困在吕梁山里。
早晨从宾馆走出来,就预料那天注定是个艰难的旅程,虽然只有短短不足400公里路,如果老天存心和人做对,要想平安到家决非易事。我已在吕梁山里考察明清窑洞民居近一个月,前几天还是燥热的秋天,转眼就冬天了,仓促得连一点过渡也没有。吕梁山里干旱少雨,我在山里这二十多天,没看见过一星雨点,行走在梁峁沟壑之间,到处是干硬苍凉的黄土,连黄河也细细的眼看就见了底。偏巧在我准备离开之际,老天用一场疯狂的雨雪为我送行。
已经提前给妻子打了电话,说是当天下午五点之前可以到家。事已至此,即使下刀子也得走。冒着雨雪,与送行的朋友来到车站,得知自前一天下午高速路封闭,至今仍未开放。有人说:昨天下午三点从这里发的大巴,至今还困在路上,高速路上的车辆排了有十几公里。由不得感到后怕,天!我原打算昨天下午离开的。多次来吕梁山,已见识过这里的堵车盛况,常有大货车一堵好几天寸步难行的情况发生。到售票窗口问还有没有车,说是不知道。我已绝望。走出车站,雨雪好像更大,冷冷地往人脸上扑。纷乱的人流中,有人拉住我衣襟,是个瘦高个小伙子,问:有去临汾的车,走不走?我问:怎么走?小伙子说:从交口、隰县、蒲县,经洪洞到临汾。我明白这是一条穿越吕梁山的捷径,五代十六国时期,匈奴人首领刘渊就是从这一路杀向中原,最后推翻了晋王朝的。问会不会因雨雪路不通?小伙子说:现在还能走,再下,就说不准了,山里气温低,一结冰车就不能走。我犹豫不定,小伙子不由分说,夺过我的行李,说:车都出了市区,现在还能赶上,再迟就不行了。我心里像大地上的雪般一片茫然,跟着小伙往前走。一辆面包车停在面前,小伙子将我与两位年轻人塞进去。面包车开始在雨雪中疾驶。至外环城路时,赶上前面的客车。虽然有心理准备,见到这辆客车还是大呼上当。其破旧程度一如我在山里见过的明清民居,据在乡下乘车经验,这种车多跑三四十公里内的短途,以拉沿途村民为主。果然,在崎岖的山路上,这辆老爷车呻吟着,仿佛需要不时喘口气,见人即停,不管人家是否要坐车,都要停下来问问,好一番口舌后,再呻吟上路。
进了山里,雨夹雪完全变成纷扬的雪花。路旁的垂柳还没来得及落叶,被雪花覆身,匍匐在路上,再被风吹,一摇一摆抖动。远近山峦盖上层浅浅的白雪,反倒没有了往日黄土的苍凉。汽车走走停停,至交口,仅仅60公里路,竟用去3个小时。
换了一辆车,比原来那辆车况好点。却让人更加烦恼,因为一车人全部被倒卖了一次。广东人把这种行为叫“卖猪仔”,我知道,这一路我们还会像猪仔般被倒卖许多次,真正的猪仔是倒的次数越多价格越高,我们这些遭遇风雪的动物相反,每被倒卖一次会贬值一次,因为路途越来越近,我们的价值会越来越低。面对大雪,所有人都毫无怨言,连一声责问也没有。不等车停稳,司机一指,说上那辆车。大家顿时如急着去重新投胎转世一样,匆忙拿了行李,去另一辆车上抢占座位。坐下后,果然重新投了一回胎,原来有座位的没有了,原来站着的坐下了。车门前站的是一位中年女人,斜背票夹,手捏几张钞票,像盘点货物一样,一五一十点好数,然后向对方车主付款。车又开了,小心翼翼往山里钻。外面的大雪已经飘进每个人的神经,大家索性把命运都交给了颠簸呻吟的汽车,由它在山路上挣扎。
崖畔的窑洞顶冒出一股浓烟,拱形的窑脸露出一副慈祥的神情,门上已挂起碎布拼起的棉门帘,冬天到了,窑里该生起通炕火炉。此时,坐在热炕上的女人会望着窗外的飘落的雪花,念叨好雪。我曾经在这样的火炕上坐过躺过,那窗花、窗棂,都会给人以温馨的感觉。我突发奇想,若在车窗上贴几幅窗花不知是什么感觉。朝车里望,车厢冰冷依然,所有人都瑟缩成一团。一对情侣相互依偎,如同坐在公园长凳上一样情意绵绵。我想起了妻子,打去电话,说山里下雪下午不可能到家,但是不管迟早,今天一定要赶回去。
雪越下越大,感觉像驾着寒风追赶我们,也可能是我们坐着汽车硬往雪里钻。车内空间成了所有人的福祉,没有人埋怨车的蹒跚,反倒庆幸在大雪中能有个藏身之处。路上车不多,间或有农用三轮冒出黑烟,迎风冒雪,突突超过去。骑摩托车的村民似乎不在意风雪,夫妻俩一前一后,中间夹个孩子,风驰电掣地冲进雪雾。汽车走走停停,爬到隰县,大家又被倒卖一次,到蒲县,再被倒卖一次,所有人都适应了作为货物被倒来倒去,也习惯了一次又一次地投胎转世。那对情侣偎在一起,已甜甜入睡。我裹紧了衣服,朝车外望,漫山遍野一片雪白,纷纷扬扬的雪化成一种意象,蜗牛般的汽车倒若勇士般无所畏惧,在白色世界中艰难爬行。
终于出了山,眼前豁然开朗,逃离了山道的危险,心情也跟着轻松许多。雪反而变小,零零星星几片雪花在空中悠然飘飞,似有似无,落到地上,立刻化为无形,连路面也没有弄湿,似乎有意松驰一下人的神经。我计算时间,如若这样,最迟晚上七八点钟就可以到家,又一次给妻子打了电话。
可能在大雪中的山道上耗费了太多的精力,上了宽阔平坦的大运公路,汽车仍提不起精神,呻吟依旧。天气阴沉得怕人,还不到五点,四周已暗下来。过了洪洞县,不知是雪又下起来,还是车又撞进雪阵里,大雪肆虐,纷纷扬扬,将汽车挟裹起来,比在山里更疯狂。进了临汾市,汽车好像已被大雪折磨得心身疲惫,雨刷有一下没一下地豁开玻璃上的雪花,像无力地打着节奏,指挥汽车前行。拐进一个小巷,嗞一声,总算到临汾了。我长出一口气,这一路不足200公里的行程,从早晨到天黑,竟走了9个小时,被倒卖4次。下了车,雪花迎面扑来,感觉像被丢弃在雪野里,看不清四周的楼房,也看不清街道上的行人,不知身在何处。胡乱拦了一辆出租车,只说要去运城,找去运城的客车,便由司机拉着乱撞。临汾是我来过多次的地方,大雪已经把这地方变了个样,急匆匆的人,繁乱的街道,茫然的楼房,惘然的灯光,一切都十分陌生。只觉得出租车在朝一个方向奔驰,出了城,绕到环城路,放足马力往南狂奔,看到了空旷的雪野,又看到闪过的街灯,停住了,灯火阑珊处,映出一道红墙,知道是到尧庙车站了。尧庙处临汾市南郊,我已从这座城市的最北面来到最南面。灯影闪烁,雪色弥漫,一辆大巴口喷热气停在街口,一个年轻人在雪中拉客,我被一把攥住,说是去侯马,快上车。我说我要去运城。那人说:到侯马不是离运城近一点吗,这么大的雪,再不走就没车了。我执意往候车室走,脚下是被车辆碾压成糊状的雪,头顶的雪片更疯狂,短短几十米路,已将行李、头顶飘满雪花。推开候车室大门,里面空荡荡看不见人,一个戴胸牌的女孩子迎面走来,我问有去南面的车吗。女孩说:没有,你去中心站看看。我知道麻烦事来了,中心站在市北面,我需要再返回去。出了门,再钻进雪里,已觉得自己惶惶如丧家之犬。什么也不顾,只想着和妻子的约定,一定要找到回家的车。天已黑,其实才六点多,临汾离运城不过百余公里路程,如果坐上车,晚上八九点钟就能到家。
大雪把整个城市变成一座迷宫,出租车又开始往飞雪里撞,一路上不断有车打滑出事,成排的车辆塞堵在大街上,车顶都盖着厚厚的雪,鸣笛声从雪花缝隙中飞过来,如同世界杯赛场吹起呜呜祖拉。小的哥一边乱骂,一边猛按喇叭狂打方向,硬拐上人行道。一位好友打来电话问我到家了吗。我说下大雪,正在临汾城里乱窜找回家的车。朋友说:为什么不去火车站看看。大雪把我的头脑也弄得纷纷扬扬,没有一点主意。多亏朋友提醒,我告诉司机改去火车站。司机说:火车站和中心汽车站就在一起,相距不到100米。果然,不一会就看到了火车站。要说我对临汾熟悉,其实也就熟悉个火车站。看见这地方,就像看见熟人一样,有种亲切感。
火车站还是大派头,临危不乱。售票处没几个人,很快买到了八点十分太原经临汾开往运城的车票。看看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心里又踏实许多。走进候车室,一眼盯上那块电子显示牌。上面的红色汉字在不停地滚动,其中有我乘坐的车次。播音员的声音一点没受外面大雪影响,平直舒缓,带着几分慵懒娇情,伴着旅客乱哄哄的声音,起到一种催眠作用,把人带入睡眠状态。找了个地方坐下,朝外面望,有了灯光映照,站前广场的雪好像更加肆意,相互打斗着,在昏黄的空中扭成一团,然后一齐飘落下来,静静地躺在地面,叠加成厚厚白白的结晶体,给人造成恐惧。
时间过得很慢,一个多小时很难熬。电子显示牌上的汉字突然发生变化,播音员倦怠慵懒的声音同时响起:旅客朋友们,由某地途经本站到某地的某某次列车晚点两小时,我代表铁路部门,对给旅客朋友造成的不便表示道歉。虽然懊丧,我还抱有希望,我不相信大雪会阻挡火车运行。没想到紧接着是电子显示牌上汉字一次次变化,播音员一次次道歉。南同蒲路上的所有列车都晚点了。外面的雪舞得更加肆意,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停在广场上的车辆全都被陷在雪中,戴着顶白色的帽子一动不动。若在家里,我一定会对着天空大呼好雪,然后与老婆相携,去野外去欣赏雪天美景。多年来,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看来在与妻子约定的时间内回不了家了。再次打了电话。百无聊赖,拿出手机,给好友们一个个发短信,打发难熬的时光。一天之内,还是上车前与朋友一起吃的饭。此时饥寒交迫,买了碗面,胡乱扒下去,身上稍稍热乎了点。显示牌上的汉字转眼又发生变化。晚点时间已不是一两小时,赫然出现了晚点四五小时的字样,而且滚动自如,丝毫没有羞愧的意思。播音员还在用倦怠的声音道歉,懒洋洋的声音弥漫在嘈杂的候车室,与每一个人的神经碰撞在一起,激起一声声叹息后,又化为被动无奈的等待。许多颗头垂了下来,目光与水泥地板构成直角,一动不动。
雪更大,沿着贯通山西南北的同蒲铁路狂舞,以柔弱之躯阻挡了坚硬的铁轮后,又通过现代资讯变为电子显示牌上的汉字和播音员懒洋洋的声音,然后去折磨每一个人的神经。朋友短信提醒说:何不去火车站附近找个旅馆,先休息一下。我执意不肯离开候车室。我还在想着尽早回家,相信火车会撞开积雪,冒着热气呼啸而来。
显示牌上通红的汉字很快让我绝望,午夜时分,汉字还在滚动,然而变成抢眼的五个字:晚点不确定。仅仅不到二十分钟时间,列车像商量好似的,太原至西安晚点不确定,包头到宝鸡晚点不确定,太原到兰州晚点不确定。看了一下墙上的车次表,所有从北边开来的车都是晚点不确定。
我在琢磨那五个字,所有的人都在琢磨那五个字。过了一会,那五个字干脆不动了,固执地停留在显示牌上,同时也将所有人旋入一个深邃的时间空洞中,让人不知所措。又若一道神符,高高挂在头顶,让候车室里的男男女女全部呆若木鸡。没有听到一声抱怨,更没有听到谁骂娘。外面狂舞的雪不光挡住了南来的火车,还将人心归于无奈,大家只有默默地,默默地坐着,已经没有了焦躁,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只用了一小会儿时间。我还在琢磨,那五个字用词并不妥当,至少意思表达不完整。正确的写法应该是七个字:晚点时间不确定。那天晚上,所有的事好像都不确定,惟有晚点是确定的。但是,既然五个字大家都明白,为什么要写七个字。
从开始出现,到第二天凌晨四五点钟,“晚点不确定”几个字占满了大厅所有空间,然后化成一种气氛,一种情绪,让大家垂头丧气却无话可说。我一直在望着这五个字,感觉铁路局的文员太有才了,怎么就能想到这么五个字。别说一晚上,一辈子能琢磨明白也不易。这五个字其实很哲学,也很宽泛。大到生活、爱情、事业,小到上下班、吃饭、睡觉都可以装在这五个字中。不确定是一种未完成状态,会把人置于尴尬境地。我甚至有点喜欢这五个字了。
夜已深,外面雪还在无休无止地下,除了地上积雪更厚,与前半夜并没有什么区别。播音员已停止播音,可能是怕影响大家休息吧。只是大家谁也没法休息,气温骤降,寒气逼人。这狗日的雪,要是晚几天下就好了。按规定,晋南一带要到11月15号才开始烧暖气,今天是11月10号,我们这些人等于被大雪偷袭了。我掏出了所有替换衣服,套在身上,盖在腿上。比我穿着更单薄的多是年轻人,不过他们有办法,将矿泉水瓶、饮料瓶灌上热水抱在怀里,别在裤带上,稍凉了马上再灌。几位可能外出打工的农民,干脆将铺盖打开,像在热炕上一样呼呼大睡。不知在睡梦中,他们梦见的是漫天风雪,还是与老婆亲热。
坐在我对面的是个十七八岁的瘦高个乡村男孩,长得白白净净,可能是第一次出门,捏着张车票,一夜都没松手。到凌晨两点多时,男孩好像想起了什么伤心事,默默流泪,抽泣抹眼泪,又从包里翻出一张纸,看着看着,竟号啕大哭。候车室里乱哄哄的,人来人往,大家都被风雪弄得心烦意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男孩的哭号。旁边坐的是一对老夫妻,都有七十多岁的样子,老太太好像有病,不停地咳嗽,我问他们去哪?老头说去外地看病。老头很忙,不停为老太太捶背,端开水,又从包里掏出干硬的馍泡上。我的身旁是一对情侣,男的一直端坐,女的躺在长椅上,头枕男的大腿。一位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十分忙碌,一晚上手上都端着游戏机,玩得兴致勃勃。候车室角落,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不停地打电话,声音洪亮,全然不顾其他人的感受。他身旁围着几个人,都是急切的样子。我听清了,那人是给太原火车站的朋友打电话,不时向周围人通报信息。说:所有从北边来的列车都停驶,我们要坐的列车还停在太原站,根本就没发。有一两列还困在路上不能动。
电子显示牌已不再滚动,“晚点不确定”几个字执著地停留在上面,闪烁出焦灼的光。一位警察走进来,一声喊,旅客朋友们……长椅上的所有人都抬起头,把企盼的目光投过去。小警察接着喊:大家别睡得太死,看好自己的东西。令人好生失望。过一会,又一位女服务员走进来,女孩穿一身铁路制服,短发长脸,并不漂亮,却立刻受到明星般的注目,不,那一刻,她简直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大家差点都要顶礼膜拜了。这一夜,电子显示牌,候车室服务员,警察,全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列车穿过雪野呼啸而来。
天渐亮,一位身着制服,头戴大檐帽的中年妇女走进来,向大家宣布,因为火车无限期晚点,旅客可以按原价全额退票。候车室里一阵骚动。这也是大雪的意志,若在往日,全额退票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并不在意票能不能全额退,只着急回家,我不想让大雪把我长时间困在离家只有百余公里的地方。问列车什么时候来,中年妇女说:不确定。
到天大亮时雪停了。车站前晶莹雪白,若童话世界一样,所有的汽车都如同玩具,顶着白帽,半掩在雪里。一辆车壮起胆子从街那边开来,蹑手蹑脚,走在洁白的街道上仿佛很难为情,怕玷污了这干净的世界。我决定去退票,在楼梯口碰见了那位中年妇女,她说:八点半有一趟从本站开往运城的短途车,你可以换票。那一会,我觉得这位白胖的中年妇女才是我等了一夜的明星,一句话就把魔咒般的“晚点不确定”化解,亲切慈祥得让人直想拥抱。
终于离开临汾,列车上空空荡荡,我知道还有许多人望着“晚点不确定”在焦急等待。平时慢腾腾的列车显得速度很快,过了侯马,铁路两侧的雪越来越薄,快到运城,两边竟看不到一片雪花。不知道天气是有意捉弄我,还是在我注定会遇到一次困厄。到运城,一下车,天空竟又雪花飘飘,不等走出车站,已是大雪飞扬,天气和我较上了劲。这回再不能让大雪把我困在运城,匆忙钻进一辆出租车,顾不得问价钱,说去临猗。临猗离运城还有20多公里,我被晚点不确定搞怕了,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回到家。司机说:我打电话问了,临猗不下。我骂了句:狗日的雪。汽车又钻进大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