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垂不朽

2011-11-21 01:37曲建文
草原 2011年5期
关键词:卫国

□曲建文

永垂不朽

□曲建文

下班的路上,李为国心情不错。他吹着口哨,曲子是《解放军进行曲》。配合着铿锵的节奏,上身往前一冲一冲,两腿随之交替用力,自行车便驮着他在人流中飞快地穿行。

下午,处里开会,进行半年总结。这不过是虚套,上嘴唇下嘴唇碰碰即可交差的事;实的是局里要求各处评出一名先进职员。先进多少能与将来的晋级升职挂上钩,因此大家表面上不在乎,心里都暗使劲。

“按照局、局里的部署,刚才大、大家对上半年的工——作,作了总结,下面,进行下一道程序:推选先进……”

处长温世霖平常说话虽然费劲,却不至于到磕巴的地步;也许是由于着急紧张的缘故。他说完“推选先进”,不留一丝插针的缝隙,紧接着说:

“我、我提议,咱们处、处的先进推——选、选——隋珀福。大、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十几个处员都不吭声。有几个彼此目光迅速地一接,即远远地避开了;有的望着窗外,有的低头看裤裆。李为国心中来了气:选谁并不重要,但是做事总得有个程序吧?既然是选,就得让大家先提名;你一把手上来就提名,大家还怎么提名?即便你认为隋珀福表现很不错,应该当先进,事先怎么也该跟我这个副处长在私下里通个气吧?何况这个隋珀福在处员中也没什么威信,整天扯老婆舌,不干事;却最擅长拍马屁,不过是把你这个处长拍得舒服了而已。

“我说两句。”李为国打破了沉闷的气氛,“这个,这个选先进嘛,谁当谁不当,其实就是那么一回事。不过嘛,它涉及对一个人的工作的评价,因此我们还得认真对待,是不是?刚才温处长有个提名,我首先声明一下,这只是处长个人的想法,不是我们俩人研究的结果,因此大家还可以提名。要不这样,咱们就匿名投票怎样?也免得大家彼此伤了感情。”

“同意!”

一科科长小张抢先表态。随后处员们也陆续表示同意。

“事先说一下,我和温处长是领导,就不要提名了。功劳是大家的,因此有了荣誉也是大家的。”

李为国对自己的这段冠冕堂皇的官腔很满意,既体现了自己的高姿态,又给了温世霖一个大窝憋,因此自我感觉也良好起来——在官场十几年,能力显然有了较大提高。

匿名投票的结果,更叫李为国满意:得票最多的是三科科长小王。这一回合,李为国大获全胜!

七月的J城刚刚进入三伏天,尽管太阳已经西斜,余照仍然毒辣。马路晒了一整天,此刻已被烤得透透的,蹬车带起的风也是热乎乎的。今年街上流行短裤,于是追慕时尚的姑娘们一律光起了大腿,令李为国一路上目不暇接,眼睛看着,心里做着评判——眼光还挺苛刻:这双腿嘛,修长且直,就是肤色黑了些;这两条腿,倒是白了,可短粗短粗的……

热风吹得行人困,满城无处不露腿。

李为国看得来了诗兴,信口诌了两句。忽又念及,这么个穿法,太影响交通安全了,应该上个提案……胡思乱想着,他下意识地离开了人声车声闹闹攘攘的主路,拐到一条支路上。支路上人车少了,白腿也稀少了,李为国的思绪又回到了下午的处会上……

前面的路边围着一堆人,像是出了什么事。这种情景,对天天骑车上下班的李为国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他本想绕过去,但今天心情很好,兴致也高,到了近处便不自觉地下了车。

人生如果能够重新来过,打死他也不会在这个地方下车;坏就坏在好心情上。

李为国挤进人堆,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头上流着血,似已昏迷;旁边一辆自行车,前轮变形如毕加索的画中物。

“看样子伤得不轻。”

“就是,头再硬还能硬过马路栏杆?”

更多的围观者则是耷拉着下巴亦嗔亦惊地看着地上的伤者,似观赏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

李为国问身边的人:

“怎么回事?”

“听说被车撞了,这人倒了,头磕在马路栏杆上……”

“那,车呢? ”

“不知道。也许是跑了吧。”

“肇事逃逸!”李为国马上想到。“等死啊,那还不救人!”

李为国挤出了人堆,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头又往人堆里挤。

“让一让、让一让!你们该看够了吧?让一让,来,帮一下……”

人群闪开一条通道。出租车司机见了躺在地上的血人,脚下一踩油门,“呼”的一声留下一阵烟雾渐行渐远。

人群中有人骂:“操他妈的,见死不救!”

“什么素质!开出租车的都是这样的人吗?”

李为国深有同感,但顾不上续骂,忙又去拦了一辆车。他接受了上一辆车的教训,招呼一个年轻的看客扶着打开的车门,又招呼几个人一起把伤者连拖带抬地塞进了车里。塞完,几个帮忙的人离开车好几步,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李为国左右看看,只好上了车。到了最近的一家区医院,车停下来,司机下来帮李为国把伤者抬了进去。医院见伤者伤势不轻,也不敢怠慢,马上组织人员抢救。

“你是病人家属吗?”一个负责的大夫问李为国,不等对方回答,紧接着说道,“马上去缴款,押金两千元!”

李为国愣了一下,没料到还有这道程序。钱包里没有这么多现金——老婆规定不能超过五百元;工资卡倒是在,不过……犹豫了一会儿,想想不过是先垫着,何况此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去交了押金。这么一来,他就不能离开了。

李为国在手术室外的长凳子上坐着,脑子里乱糟糟的。百无聊赖地等了约有半小时,那个负责的大夫领来两个警察。

警察问李为国:“有人报案,说是出了车祸。是你把伤者送来的吗?”

“是。”李为国转向大夫问:“抢救得怎样了?”

“正在抢救。”

警察说:“你跟我们去一趟交通队。”

“也不是我撞的,叫我去交通队干嘛?”

两个警察都笑了,一个说:“谁说是你撞的,你是见义勇为,只是请你去做一下笔录。”

“哎呀!”李为国一惊,“我的自行车还在那边!”

警察说:“我们已经给你骑过来了,别担心。”

在交通队,一个警察问,一个做记录:姓名、年龄、工作单位、联系电话以及现场所见、施救经过……一整套程序结束之后,李为国问伤者叫什么名字。警察递给他一张纸,说:

“目前只有这些情况,还是伤者兜里的身份证提供的。”

随后警察又补充了一句:“我们会找到他的家人的。”

纸上写着:姓名:蒋进和;年龄:56岁;住址:新兴区幸福胡同丙45号。

“我可以把这带走吗?”

“可以。我姓宋,有什么情况就找我吧。”

出了交通队,李为国给妻子打了个电话,没说原因,只说晚点回去,然后又直奔医院。

手术已经完毕,不过人还在昏迷状态。

“要不你先回去,在这儿挺着也没用。”大夫已经知道了他的情况,说话客气了很多。李为国怅然若失,无精打采地回了家。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多了,一进门,妻子就问:

“加班了?”

李为国点点头。饭菜摆在桌子上。孩子已经吃过了,在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妻子没吃,在等他。吃饭的时候,妻子说:

“你知道吗?我们单位的头儿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李为国往嘴里扒着饭,含糊地问。

“现在的头儿还能出什么事,除了贪污受贿还会有什么事——两百万啊!”妻子的嘴大张着,唇边吊着一根菜叶;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像面前的丈夫是叠码得高高的两百万元人民币。

妻子叫张雯丽,与演员蒋雯丽同名。自从看了电视剧《金婚》之后,妻子对他提要求时,就说:“雯丽不喜欢的事情不要做……雯丽要……”张雯丽在规划局上班,回家经常讲单位里的那些破事,因此李为国对规划局的领导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两百万,”李为国嘴里念叨着,心里盘算,两百万是两千的多少倍!两千块差不多是半月的工资啊!

“听说他有两个情妇。有一个我应该见过——以前我在他的办公室,见过好几次。那个女的,一看她那种神态,我就觉得她跟头儿的关系不一般!”

“长得漂亮吗?”

“嘁”,妻子把嘴一撇说,“你想想他那个恶心样,能找到什么样的女人?白给你都不会要。”

“扯上我干什么?真是的。现在那些女的,还管恶心不恶心?就是一个癞皮狗,只要有权有钱她就往上凑。”

“你说话怎么那么损,集点儿德吧。”妻子用筷子指着丈夫说,“你也不用说女的,你们男的一个个不都是坏人吗?不管好的不好的,见一个想一个,恨不能把所有的女人都拉到自己家里……”

“嗨,说你们头儿的事,咱俩斗什么嘴!”

妻子笑起来:“还不是你惹起来的?——啊呀,你这里怎么了?”她指指丈夫的衣领,放下碗筷,凑近了细看。白衬衫的领子上有一块发黑的污迹。

“是……是血迹?你……”妻子狐疑地看着李为国的脸,“你今晚这么晚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为国觉得这事实在也没必要瞒,于是就把下班路上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在医院垫付两千元的事。

妻子听完沉吟了一下,一脸的严肃:

“按说呢,这种事谁碰上都应该搭把手去救。可是,就怕被人咬一口,不是无事找事吗?”

“哪能呢。”

“你还真的别那么说。记不起是什么报了,说一个老太太被自行车撞了,然后撞人的就跑了。一个过路的人见老太太倒在路上起不来,就把她扶了起来。她家人来了,找不到撞人的,就说是扶人的给撞的。看热闹的人都走了,扶人的找不到证人,结果有口难辩。后来这事怎么结的,我就不知道了。总之是见义勇为也是有风险的……”

妻子的话让李为国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他不是怕被诬赖撞了那个人,而是担心那两千块钱。晚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两千块钱纠缠了他一夜。

早上上班后,李卫国以只争朝夕的速度处理事务——汇拢各区县报上来的材料,起草给局里的关于职称评定的报告,起草处里先进个人事迹的材料……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李卫国心里的气一股一股地往上拱——他妈的这个处就我一个副处在忙活,温世霖这个傻小子整天不见人影,到露头露脸的时候就出现了,好像活都是他干的!这算什么事!还有那个隋珀福,当个科长,写不能写,干不能干,什么也指不上。今天早上见了面连个招呼也不打,脸耷拉着像个猪肚子,还扭到一边。李为国心里明白是因为评先进的事。小王倒是感激他了,可是却得罪了另一个人。呵呵,领导也难当啊!

处里的文字工作,几乎是习惯成自然地都堆到他这里。派部下写了材料报上去,往往被退回来,最终还是他亲自操刀。李卫国是那种天生挨累的命,心里骂归骂,照样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干。忙了一上午,总算把急办的事对付完了。吃过午饭,顾不上休息,便急匆匆地骑车来到了区医院,跑得红头涨脸、汗流浃背。

不料医院中午休息,不见几个人影。李卫国来到急救室门口,门关得严严的。推了推门,好像是锁着的。李卫国一急,汗不仅不消,反而冒得更顺畅了。他在门诊部的走廊里转好一会儿,终于遇了个穿白大褂的大夫。

“大夫,请问昨天那个车祸受伤的人,怎样了?”

“哪个?车祸受伤的有好几个人。”

“就、就是昨天下班时候抬来的那个人。”

“下班时候?”大夫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下班时候……这个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李卫国气得恨不能抽打他两个耳光,扭头又回到了急救室门口,心急火燎地敲门——咚咚咚!声音大得整个门诊部都在回响。里面有了动静,门开了,昨天那个负责大夫睡眼惺忪地露出了头,呵斥道:

“你要拆房子啊!”

见是李卫国,愣了一下。

“对不起,我……昨天那个伤者……”

“呃?他一早就出院了!”

“出院了?他,他没事了?”

“不是没事,还没醒过来呢,他家人非要接走,拦都拦不住。”

“为什么呢?”

“不知道。来了两个小伙子,也不说为什么……”

“那……”李为国的脑子混乱了片刻,才抓住了要害:“他、他们交了医药费没有?”

“没有。不过所有费用没超出两千块。你待会儿上班了去把账结清了吧。”

“这……”李为国还想说什么,一想跟这个大夫说也白说,就谢过大夫,找了个椅子坐下来。等到下午一点半钟,医院上班了,李为国到收费处结账——所有费用共计一千八,找回了二百元钱。出了医院,李为国骑车直奔新兴区。

新兴区好找,可是这个幸福胡同却从来没听说过。李为国一会儿下车,一会儿上车地一路打听着找了一个多钟头,好歹找到了这个名为幸福的胡同——好家伙,差不多是城边了。这一片小区一律都是灰色的破败旧房,见不到几棵树,胡同窄得只能错开两辆自行车。李为国推着自行车,仔细搜索着高一处低一处钉得毫无规律的门牌,终于找到了45号。45号是个门洞,没有门。李为国把车子放好,进了门洞。里面是个大杂院,好几个门,挨得很近。四下里张望,并没有发现甲乙丙丁之类的牌号,只好大声问:

“蒋进和住在这儿吗?”

没有回答。李为国又加大了声量喊了几声。

“谁呀?”

靠里边的一扇门里有了回音。李为国在杂七杂八的杂物之间穿过去,轻轻地拉开了那扇破门;他怕使不对劲儿把整扇门拉下来。往里刚迈进一条腿,迎面一股浓浓的怪味,几乎把他顶了出来。这是间厨房,光线暗淡。李为国脚下试探着迈步往里走了几步,推开一扇糊着纸的门。屋里有两个人:炕上躺着一个,炕沿上坐着一个——躺着的那个人正是蒋进和,头上纱布缠得像是木乃伊;坐着的是个老太太,头发灰白,以脸上的皱纹判断,绝不是蒋进和的老伴。

“你是谁?”

“我叫李为国,是我把老蒋送到医院的。”

“哦!坐、坐。”老太太站起来,指指炕沿。

屋里的墙上糊着报纸,老旧得也有年头了。除了炕上的被子和地上一张文物般的桌子,再无他物。李为国把半个屁股垫在炕沿上,望了一眼一动不动的蒋进和,问:

“怎么样了?”

“唉!”老太太叹了一声,“这人倒霉了就没个够,又摊上了这事!”

“他醒过来没有?”

“哪儿醒啊,回来到现在就这样半死不活的。”

“那你们为什么要接他出来呢?”这个问题困惑了李为国一路。

老太太木然望了一眼李为国,目光转向了别处。似乎过了好久,才说道:

“还不是让钱扰的?要是有钱谁会把个半死不活的人弄家来等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在路上,好几个答案在李为国的脑子里转悠,这是其中一个,也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答案。

“那……他就没别人了?”眼前的两个人是没指望了,李为国只好挖掘别人。

“别人?他就我一个人。”老太太还挺幽默,“七年前,他的厂子改什么……呵……改制,国营企业变成了私人的;厂长不叫厂长了,换了个人叫老板。老板一上来,他们这一拨人就下了岗。这不,他下岗没几个月,儿媳就带着孩子不知上哪儿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李为国呆了呆,不死心,又问:

“那两个小伙子是什么人?”

“呸!别提他。”老太太把脸扭到一边,“天杀的,那个高个儿的年轻人是我的孙子,他爹是老二,狼心狗肺,从来不来,钱也不给一分,就当没有我们娘俩,永远都别想指望他们。还是我央求我那孙子,才把他大伯弄了回来;另一个听说是他的什么朋友。”

刚进门时,看到这家的景况,凉意仅仅到了脖根;至此,蔓延至上半截身子,包括五脏六腑。老太太看起来有七十多岁了,但脑子还没糊涂。她瞥了一眼半呆的李为国,说:

“警察来过了,说你是个好人,把人送到医院,还垫了药钱……按说呢……可……”老太太吞咽了一下说,“等着找到那个撞人的人……你的大恩大德,我和我儿子是不会忘了的……”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说破了,李为国反而忸怩起来:

“哦哦,我……你们也别着急,好好把伤养好了是真的……”

李为国离开时,倒像是自己欠了人家的钱。回到单位,还有半小时下班。他赶忙给宋警官打电话。

“喂喂,宋警官吗?我是李为国。是的,是的。我想问一下,肇事车辆找到了没有?”

“嗯,目前还没有线索呀!不过会找到的,不要着急,啊。”

饱汉子不知饿汉饥。你是不着急,可我……李为国心里埋怨着,也无可奈何。呆坐到下班,夹了包回家。

日子在不咸不淡中过去。随着时间的消逝,那两千块钱在李为国的心里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头几天,他心里免不了起急,每天下班离开单位,就想,今天又白干了——这个月就算是白干了二十天。上周,局党办下文号召全局党员捐款支援四川灾区建希望小学,李为国捐了一千元——这么算下来,这个月就差不多是颗粒无收了。前天,局党办组织全局去展览馆参观四川灾区图片展览。图片里所展现的惨状,使李为国大为震惊,并由此联想到蒋进和的家境,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这期间,李为国去蒋进和家探望了两次,后一次去还顺路买了些水果。现在李为国希望蒋进和尽快醒来,不仅仅只为那两千块钱;所救的人哪怕亲口说一句感谢的话,至少也能在心理上得到些许慰藉。

但是,希望总是那么难以所愿。蒋进和家没装电话,要想了解情况,只能苦了两条腿。这天下午,处里没有什么事情,李为国又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蒋进和家。进了门,就感觉气氛不对。老太太见了李为国,没像前几次那样热情让座,却脸上僵硬,招呼也不打。

“怎样了,有好转吗?”李为国关心地问。

老太太以审视的目光盯着李为国,声调有点儿异样:

“年轻人,你给我说实话,这人到底是谁撞的?”

李为国的脑袋“轰”了一下,直视着对方的目光,心里七上八下。

“你、你……谁撞的?是啊,我也问过警察多少次,警察也不知道……难道、难道你是说我?”

老太太并不正面回答,只管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这人已经这样了,看样子也活不几天了;我呢,这么大岁数了,也活不几天了。你就狠心让我们直到死那天还把坏人当成恩人吗?”

这话听起来毫无歧义,而且重得令人无法承受;李为国气得肚子疼,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终于摔门而去。

回到单位,李为国越想越气,恨不能把大楼掀翻了才解气;这人都是怎么了!他拨通了宋警官的电话。铃声一直在响,无人接听。摔了话筒,气吁吁喘了一阵子,再拨,这回有人接了。

“喂喂,是宋警官吗?可找到你了!肇事车辆有线索了吗?什么?还……还没有?这么拖下去,我就没法活了!”

电话里的宋警官在笑。

“事情我都知道了,是这样:蒋老太太见儿子一直醒不过来,就找了一个当过大夫的熟人来看,人家来看了,说蒋进和已经成了植物人了。老太太着了急,去找她二儿子。昨天她二儿子打来电话,怀疑人是你撞的……”

李为国急说道:“他凭什么怀疑我?他有什么根据?”

“是啊,我也这么问他。他说,如果不是你撞的,干嘛三番五次地去看,还带着礼物?不就是心虚,怕人醒过来说出实情吗?”

李为国握着话筒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往心里去,人急了什么事干不出来?事后我们几个分析,老太太的二儿子说话底气也不是那么足,可能是出于好歹抓个垫背的心理。你想啊,他哥哥那样了,再找不到肇事的人,这负担弄来弄去不就落到他身上了?”

李为国听后直想哭,钱居然能把人逼得如此歹毒。这下可好,两千块钱打了水漂不说,还背上了个罪名。电话里“喂喂”了几声,见无人应答,便挂断了。李为国保持着原姿势,一任“嘟嘟”的忙音响个不停。

晚上回家,妻子正在厨房里忙着。

“老公,回来啦,等着啊,马上就好。……春天里的那个百花开,……春天里的那个百花开……”

“春天”以下是妻子唱出来的。张雯丽五音不全,而且一首歌只会唱几句,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情绪的表达——显然,此刻她的心情非常好。也许是受到了感染,李为国的心情也好了些,心想,蒋进和的事还是别跟妻子说了,免得破坏了这种气氛。记得一本书上说,不要把单位里的不快带到家里。不错。一个人烦心就够了,干嘛要两个人一起烦心呢?

妻子把晚餐准备完毕之后,从厨房里冲了出来,连围裙也没来得及脱,就扑过来搂着丈夫的脖子说道: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提升了,当副处了!”

“是吗?这真是个好消息。”

“所以嘛,咱们得庆祝一下。我想,外面吃贵不说,还不可口,所以就买了些你喜欢吃的羊蹄子、鸡头什么的,咱们在家里庆祝一下!”

“好!”李为国来了兴致,“喝点儿酒!”

妻子手快,下班之后这么短的时间里,买了菜,而且烧制出满桌子菜肴——清炖羊蹄子,姜醋鲫鱼,红烧鸡头等。

生活多美好。只要不去想那些不美好的事,而经常想那些美好的事,生活不就美好了。——这也是李为国从一本书上看来的;书名忘了,但这不影响它的启示意义。书上还说,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欲望的实现。对此,李为国深有体会:一次乘坐长途汽车,被尿憋得肚子几近爆裂。当汽车到站,弯腰夹腿地挪到厕所哗哗畅泄的时候,那种幸福感毫不亚于面对一桌丰盛的酒席……如果此刻那两千块给送来了,这幸福不就更完美了!

李为国拿出一瓶珍藏了好几年的五粮醇。

“可惜儿子不在,一起给你庆祝多好。”

“他在奶奶家乐着呢!”

妻子的兴头一直在副处上,捏着倒满的小杯和丈夫碰了一下,浅浅地抿了一口,兴致勃勃地说:

“我们局里来了新头,上任就调整干部,把我调到了办公室,当副主任。”

“办公室可是重要部门啊,这说明你们局长还是挺重视你的。你们这次提升了几个人?”

“大概是两个吧,其他还有四五个人都是岗位调整。副主任是副处级,工资也涨了……”说着话,瞥见丈夫从兜里摸出一盒香烟,正用手指捏出一支,便立刻唬下脸道:“你,把烟收了!还反了你了,别以为我高兴就……”

李为国赶紧把烟顺进烟盒,忽然悲从中来,泪水盈上了眼眶。妻子发觉,笑容僵在脸上,诧异地盯着他。李为国抹了一把眼睛,掩饰道:

“把眼泪都笑出来了……那个,那个,来,咱们碰一杯。我老婆出息了,我能不高兴吗?”

于是,妻子的脸上又生动起来。张雯丽不是那种特别心细的女人,当初李为国和她谈恋爱,喜欢的就是她的这种性格。也许是她的美丽使得这种性格也有了魅力吧!也许吧!李为国没有在这方面多费脑筋。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生活里本来没什么大事,把小事都忽略过去,天下岂不就太平了?

“你今天真漂亮。”李为国说得妻子的脸上越发灿烂,“真的?我听好些人这么说;新来的局长也这么说……”

李为国满足地长吁了一口气,酒足饭饱。

“儿子是不是到开学才回来?就咱们两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的那个时候。咱们早些上床吧?”

妻子的脸粉嘟嘟的,会意道:“好。”

一夜的颠鸾倒凤,早上起来,李为国的精神头仍然不错。两个人,吃过早餐,然后各自分头上班。

进了办公室,功夫不大,小张来敲门,说局长有请。

局长坐在老板桌后,人更显得矮小,李为国的脑际就蹦出了“沐猴而冠”这个词。局长从一摞文件上抬起头,半睁着三角眼,望着李为国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问:

“最近在忙些什么呀?”

“温处长没给您汇报吗?还是那些汇总材料什么的。”

“我是说你个人,最近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李为国莫名其妙,不知局长指什么。

局长从抽屉里拿出一页纸,推过来:

“这是一封表扬信。”

李为国心里顿时无比兴奋,表情却很谦虚说:

“这——也不算什么,是共产党员应该做的。”

“是吗——?”局长干瘪的脸似笑非笑,拉着长调,“作假也是共产党员应该做的?”

“什么作假?”李为国大吃一惊。“林局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局长的眼睛转向别处,说:

“小李啊,我也理解,把你放在老温的手下,你一直不大痛快。组织上这么安排,自有它的道理,你还年轻,得经得起组织的考验嘛。最近局里是在考虑调整干部,但是你,怎么说呢,也没必要这么做吧?啊?”

李为国听得满脑子浆糊,急得也忘了在领导面前的矜持:

“林局长,我越听越不明白,有什么事您能不能直说?”

“那好,我就直说了。我问你,你是不是把一个被车撞伤的人送到了医院?”

“是啊,是有这回事。”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局长指指桌上的表扬信。

“这,我也不知道。我还是在您这里头次见到,是谁寄来的?”李为国拿起表扬信。落款是“区交通队,七月十八日。”这就是说,这封表扬信是在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三天寄出的。这有什么问题吗?李为国心里疑惑不解。

“这封信,嗯,你在区交通队有没有熟人?”

“这跟表扬信有关系吗?”李为国大瞪着眼睛,直视对方,“哦,我明白了,林局长是怀疑我通过熟人弄来了这封表扬信?”

局长躲闪开对方的目光,咽了口唾沫,似是下定了决心说:

“我就对你实说了,昨天临下班,老温拿来这封信,说伤者的家人打来电话,指名道姓的,说是撞了人,还假装见义勇为……”

后面说了些什么,李为国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已被气得糊涂了。过了片刻缓过来,李为国情绪激动地说:

“这件事,我希望组织上调查清楚,还我一个清白。当时有那么多人围观,都可以作证。还有那个伤者,叫蒋进和,也……等他醒过来,至少该记得是什么车撞了他吧?”

“这事要查清楚。不过要费点劲——围观的人上哪儿找?伤者听说成了植物人,能不能醒过来还……”

李为国不想再多费口舌,现在跟这个林局长多说也无用。回到办公室,坐在那里生了半天闷气,慢慢地理清了思路。

今天是二十八号。如此看来,表扬信寄到后,一直被温世霖压着。待到蒋进和的家人打来电话胡说八道,这个人才幸灾乐祸地来找局长。这个狗日的!

前些天听说局里要调温世霖去一个新组建的人才协会,说是他在什么协会干过,有这方面的经验。但是他不愿去,恨得李为国咬牙切齿的。你也就一两年的事了,把位置让出来,到了协会还能多干几年,岂不两全其美!干嘛非得赖在这里挡人家的路呢?在上一任局长主政期间,温世霖因为只侃不作而被安排了个处调,坐了几年的冷板凳。换了局长,他居然得了势。当时要安排他任正职时,主管副局长来做李为国的思想工作说,他也没几年了,也没犯什么错误,任正处的时间也不短了,总不能老让他任虚职吧?而且岁数大你不少,放在你的后面也不大合适。不管怎样,你的级别该正处还是正处,正职晚几年就晚几年吧。

“既然局里定了,晚几年就晚几年吧。”李为国也只能这么回答。可是没想到这个温世霖是这样的人:不仅不干活,还喜欢搬弄是非,成天跟那个同样不干活的隋珀福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更可气的是还常常在背后鼓捣李为国——我如果排在你的前面,鼓捣鼓捣还有点儿意义;我排在你的后面,还鼓捣个什么劲儿呢?李为国想的太阳穴生疼也想不明白。

李为国端着茶杯去接水,温世霖的办公室门敞着,传出了公鸭嗓子似的声音:

“你说这人,从生物进化到植物,再进化到动物,怎么就那么容易地,能从动物再进化回植物……”

李为国刚喝了一大口水,嘴唇聚拢,腮帮子鼓成个包子状,没憋住,“噗”的一下如喷壶,喷了个满墙。小王出来见了,问:

“李处怎么了?不舒服?”

李为国咳顺了气,笑道:

“刚才你听到温处的高论了吧?这不是傻子是什么?傻子啥样他啥样,这种水平!”

说得小王也笑。

“你到我这儿来一下。”

小王跟着李为国进了办公室,李为国问:

“最近听到些什么没有?”

“李处是指哪方面?”

“哪方面?各方面,只要有参考价值。”

小王想了想,说:

“前天中午在餐厅吃饭,我挨着局长那一桌,听局长说下月他的儿子结婚,请大家去喝喜酒。”

李为国望着小王,若有所思。小王又说:

“李处,你对我也不错,我真心劝一句,你趁这个机会表示一下了。凭能力、业绩,你都没说的,可是就坐不到处长的位置上,为什么?现在光靠干事肯定是不行了。你这个人也是太直了,比如替张局说话……”

李为国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提起张局的事李为国就懊丧万分。说起来,张局对他也没什么特别提携,只是因为不公,不过替张局说了几句话,结果是贻害无穷。张局是前任局长的人。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且在官场上前后任往往是天生的对头,因此林局一来就防着张局,以致莫名其妙地隔阂越来越深。学习“三讲”临近尾声时,讲评局班子成员,会上一些人抓住张局的某些事不放,发言的火药味十足,甚至有“张局还曾说过‘在以某某为核心的局党委领导下’的话,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之类的“文革”常用语。李为国越听越恼火,机关里怎么是这种风气!忍不住举手发言,说:

“‘三讲’的主旨是克服自身存在的不足,尽可能地团结更多的人干四化,而不是进行人身攻击。听说有匿名信检举:某某斜坐在办公桌前,叼着烟卷,翘着二郎腿打游戏这是什么意见?这种水平的意见是在帮助人吗?……”

坐在林局身旁的机关党委书记打断说:

“李为国,你不要不让人说话!你……”

李为国也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不让人说话,我是在表述我的观点。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是你不能剥夺我说话的权力。我接着说——即便是对犯了错误的人,也应该出于爱护的态度,客观公正地指出他的不足。治病救人,而不是借病整人,甚至通过‘三讲’达到泄私愤的目的。这种做法,只能把机关作风搞乱、搞坏。以上是我的观点,请大家批评指正。完了。”

散会后,一个分配来不久的大学生悄悄地对李卫国说:

“李处今天的发言太精彩了,我来了一年多,还真没听过这样实实在在的话,听了真过瘾!”

回到办公室,小张来送文件,说:

“李处,你今天的发言倒是痛快了,可是你没想到后果吗?”

李卫国满不在乎地说:“管它呢!”

“当然你不会管它,但是它会管你。你的发言不是得罪了一个人,而是得罪了一帮人;最关键的是这一帮人里还有个一把手!”

回家与妻子说起这件事,妻子直点他的脑门子:“你呀你呀,说你什么好!一把手是什么?在一个单位里就是皇帝!得罪了皇帝,这辈子还有你好果子吃?别说是升官,就是你现在的位子能不能保住还另说呢!赶紧想法子怎么补救吧。”

怎么补救呢?送钱吧——送多少合适?少了人家看不上;多了又拿不出。再说无缘无故地送钱,人家不收怎么办?多去汇报工作溜须拍马吧——这得打持久战,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弄不好招人烦怎么办?或者送些礼物——送什么好呢?……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统一了意见:林局烟瘾大,家里正好有两条中华烟,放了好长时间;就送烟,比较自然。这次收了,下次就好办了。

可能是命中注定了李卫国的倒霉期没过。李卫国送烟,林局倒是推也不推就收下了。可是之后的某一天,李卫国去林局的办公室汇报工作。林局耳朵听着,手摸索着从桌上的中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嘀咕了一句:“天气潮湿,这烟也霉了。”李卫国搜肠刮肚地正说着,一下卡了壳;后来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是怎么离开的。

现在林局的儿子结婚,这倒是一个机会。下班回来,吃饭的时候,和妻子说起这件事。妻子说:

“看来你得表示一下了。他当众宣布,不就是要大家有所表示吗?再说这个时候表示也值,你们不是正在考虑调整干部吗?能不能当正职不说,至少离开你们那个温也好。”

李为国未置可否。临睡觉的时候,妻子说:

“哦,忘告诉你了,明天我要出差。”

“去哪儿?”

“广东。明天下午的飞机。雯丽跟你约法三章:雯丽不喜欢你趁着家里没人管,你就晚上不回来出去胡闹。”

“好好,遵命。去好好玩吧。”

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往事历历在目。想想这些年拼死拼活地工作,却靠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来体现自己的价值,越想气越不顺。迷迷糊糊折腾了一夜,早上起来,头昏脑胀,越发恼恨,就上来了犟脾气:还嫌烟霉了,这回连发霉的烟也没有了;我就他妈的不表示,你能把我怎么样!

上了班,李为国有点儿破罐破摔,一堆活扔在那里不管,打开电脑,进入股票网。

炒股与赌钱有着诸多相似处,尤其是人的心理:赢了想再赢;输了则想捞回来。于是不论输赢,进去了就难得出来,直到血本输光。李为国是个凡人,因此有凡人的心理,自从进了股市,即便是被摔打得鼻青脸肿,就是出不来。看着网上自己的股票绿油油的下跌,李为国心疼发酸——这可不是在开心网里种的菜,没了就没了,那个损失仅仅是精神层面的;股票却是实实在在的,股票绿了损失的可是真金白银。唉,没法看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李为国赶紧换了界面,喊:“进来! ”

小张捧着邮件进来。都是些不知什么单位寄来的杂志、小报之类。

“李处还订这个?”小张递过一卷落款为“诗刊社”的印刷品。

“现在谁还订它?可能是赠阅的。”说着撕开包装,翻看目录,李为国眼睛一亮:“嗬,还真采用了!”

“什么采用了?是诗吗?”小张抢过去,顺着目录就看到了“李为国”三字。“哎哟,李处还有这份雅趣。——桃木梳,这个题目就有韵味,我来朗诵一下:

我买了一把桃木梳

精巧玲珑爱不释手

流行的平头用不上

只好藏在心灵深处

梳理将来

许多年后

我兴冲冲地找出桃木梳

精巧玲珑温润如故

我的头发已零落如老秋枯枝

只好握在手心深处

梳理往事……

小张朗诵完,沉吟了一下,说:

“这诗的调子有些消沉。”

“是吗?你给提提意见?”

“意见倒不敢,只是觉得,诗里体现了一种情绪;这种情绪就像是苏东坡的‘一肚皮不合时宜’。”

“不愧是学中文的!”李为国赞了一句,“我也觉得我是一肚皮不合时宜,尤其现在还写诗。”

“也不能那么说,中国是个诗歌大国,从《诗经》开始,中国历代有那么多好诗,怎能说写诗是一肚皮不合时宜呢?”

李为国摆手道:

“我不是说古代,我指的是这些年。在八九十年代,那个时候你还小——当然我也不大,我读了不少那个时代的诗歌,那真是诗歌大繁荣的时代啊!”

“我在大学时也读了不少诗。”

“那你知道那时诗歌兴盛的原因是什么吗?”

小张老老实实地回答:“还真没细想过。”

“我告诉你,是因为思想解冻了。思想解冻之后,整个社会涌动的是积极向上的氛围,人们对未来抱着一种浪漫主义的美好憧憬,但又不知未来具体应是什么样子——这种状态,用诗来表达是最适宜不过了;因为诗可以含蓄会意,可以朦胧,也就是不必太在意具象。”

“李处的分析很独特。”

小张的话搔到李为国的痒处,勾起了他的侃兴:

“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人们找到了未来的具体目标,就是钱,一切向钱看。钱是什么?在马斯洛的需求理论中,它属于低层次的需要,如生理、安全等等,它所满足的是人的动物本能。因此西晋的太尉王衍就不屑于说钱这个字,而称作‘阿堵物’;东晋的大都督殷浩说钱是腐臭物,所以得到了钱财就会梦见棺材。诗呢?诗是精神层面的,它属于高层次的需要,比如尊重、自我实现等等。我在《十月》杂志上看过一篇小说,标题叫‘诗人之死’,就很有寓意。在一切向钱看的时代,不合时宜的诗人不死也得被弄死。这么推理下来,呵呵,我可能也活不久了啊。”听得小张噗哧一笑:

“李处你真能开玩笑。”

上午就这样过去了。吃过饭,李为国睡了个午觉,下午精神头可以,却百无聊赖。看了一会儿股票行情,大盘涨跌互见,但是ST辽河、国电电力股票像个软体动物,仍懒洋洋地趴在地上……

“叮呤呤……”电话响起来。

“喂,哪位? ”

“李为国吗?我是张力。在干嘛呢?”

“还能干嘛,在学习文件呢。有什么事吗?”

“哈,好好学。学完了今晚出来换换脑筋,聚一聚?”

张雯丽出差了,正愁着晚上无聊呢,李为国痛快地答应下来。

下了班,李为国骑车来到约好的粤海餐厅,由服务小姐带到二楼的醉八仙厅。里面坐着三个人,除了张力,另两位没见过。

“大处长驾到!给你们介绍一下,”张力起身指指身边那个黑粗的中年人说:“这位是齐老板。”

“幸会幸会。”齐老板忙起身伸手与李为国握了一下。

张力又指着挨着齐老板的年轻人说:“这位是齐老板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就叫他小李吧。”

李为国与这两个陌生人照了个面,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人。张力是他的大学同学,毕业后跑关系进了工商局,时间久了,身边就聚拢了不少狐朋狗友。

张力招呼服务员上菜,然后问李为国:“喝什么酒?五粮液?还是水井坊?”李为国说都行,张力就点了水井坊。小李打开一包中华烟,每人敬了一支。

李为国问齐老板:“做什么生意呢?”

“搞批发,”齐老板长叹了一声,“生意不好做呀,今后李处长多多关照。”

张力接道:“那没问题,今后都是朋友了。我这位老同学,在学校的时候就是高材生,现在人家是人事局的处长,比我强。”

“强什么,我们这儿是清水衙门,哪有你们工商局肥得流油。”

齐老板道:“现在哪还会有什么清水衙门?就看李处怎么经营了。现在是商品社会了,所有的一切,都得像商品那样经营才行。”

“精彩!”张力转向李为国,“你看人家齐老板,没念多少书,可看问题就是不同凡响,而且直刺要害。就像老孔说的,三人行必有我的老师啊!”

李为国大笑:“的确精彩!”

这时酒菜已上来,张力把几个杯子斟满,举起来说:

“今天是齐老板作东,我呢,当个召集人,来,先干一杯。”

李为国看杯子有一两的量,说:“别上来就干,肚子还空着呢!”

张力“嘁”了一声:“别来这个,你的量我知道,都是朋友,假装什么!今天咱们就一醉方休,不醉是他妈孙子!”

齐老板和小李一起把杯子举到李为国面前:“李处,第一次见面,给个面子。”

李为国被逼到了墙角,豪气顿起:“好,干!”干完吃口菜,齐老板又单跟李为国干了一杯,然后是小李。几个来回,一瓶酒已见底。

“小姐,再来一瓶!”张力吼道。

喝着喝着,话题就转到了李为国见义勇为的事。李为国大骂:

“这人怎么就能坏到这个地步!操他妈的!”

张力说:“你以为在君子国呢!别浪漫了。齐老板,区交通队有认识的人没有?”

齐老板把烟蒂摁在烟缸里,在烟雾缭绕中呲着黄板牙笑道:

“没人就不会有人了?这事就包在兄弟身上,还反了他娘的了!”

“听说王小芳也在本市?”张力转了话题,问李为国。

“是,来了有两年了吧。”

张力一脸的坏笑说:“你把她藏得够深啊,也不说一声,我毕竟也是老同学吗?”

“看你说的,藏什么?我也好久没和她联系了。”

“我不信。”张力直撇嘴。

山南海北地边聊边喝边抽,第二瓶酒见底时,已是九点多了。小李没喝几口,三人平均下来,一人喝了有半斤多。李为国说不能再喝了,张力连话也说不利落了:

“不喝就不喝,趁……着还没跌到桌子底下,咱……们是去洗澡……还是K、K歌?”

齐老板把血红的小眼转向李为国,李为国说:

“K歌楼上就有,就不用远去了。”

齐老板买完单,问服务员怎么去K歌房。服务员说叫她们来领你们去。不一会儿,K歌房的小姐来到餐厅:“几位跟我来。”

“跟你来?好,跟你来……”张力过来就往小姐的身上贴,小姐躲开了,出了餐厅急走。

“走那么快干嘛,也不吃你。”齐老板打着酒嗝,抓着楼梯栏杆扬脸喊。张力被小李扶持着,李为国也踉踉跄跄的上了楼。小姐的臀部蹭了一下放着水壶的桌子,似是水浸了裙子,她扭头回看,边用手抚弄着。张力挣开小李,几步跨过来,用手摸了一下小姐的臀部。小姐尖叫了一声:

“你这人怎么了!”

张力乜斜着醉眼道:“怎——么了?兴你摸……不兴我摸?这、这是什么道理?”

“不要脸!”

齐老板冲过来,一把掐住小姐的脖子怒喝:“你还敢骂人?摸你怎么了,摸你是看得起你,不就摸个屁股吗?我还摸你的……”

小姐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一间房门“嘭”的一下打开,冲出两个光头汉子。

“怎么了?怎么了?”见齐老板正摁着小姐乱摸,两个光头上来就拳脚并用,打得齐老板怪叫着松开了小姐,和两个人撕扯在一起。张力从后头扑上来,被一个光头一胳膊肘撞倒了。李为国忙着拉架,怎么也拉不开;各包间门口都站了人看热闹,整个二楼乱作一团。突然有人喊:

“警察来了!”

两个光头撒腿就跑,边跑边喊:“你们几个人等着!”

“爷爷就等着!我找人砍死你!”齐老板坐在地上回骂。

小李要了个包间,把三个醉鬼拉了进去。张力仰躺在沙发上止鼻血,喷着酒气骂道:

“惹急了老子把房子给他妈点着了!”

“唱歌、唱歌,叫几个小姐来!”齐老板脸上青红相间,但没见血。李为国经过一番折腾,有些反胃,就躺在沙发上。齐老板把他扶起来,“李处,点支烟,唱唱歌醒酒。”

这时进来了四个小姐,一人陪一人。齐老板分派已定,又喊:“来一箱青啤!”然后对坐在李为国身边的小姐说:“你别傻样坐着,侍候我们老板唱唱歌!”

小姐便扶起李为国,嗲声嗲气地道:“老板,起来嘛,点一支什么歌……”

李为国起来,灌了几大口水,清醒了些。“点就点一个,点什么歌呢……就唱临行喝妈一碗酒!”

小姐递过话筒,李为国站起来,摇摇晃晃的,眼前朦胧如波纹不断地层层重叠。前奏过后,李为国张开大嘴,嗓门沙哑地吼唱:

“临行——喝他妈,一碗——酒……”

他把“酒”唱作“diu”。刚唱完这一句,突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嘴顺势一张,“哇”的一声,如水龙头拧开了阀门,酒菜混合物带着一股刺鼻的怪味,喷出了老远。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通亮。李为国一骨碌爬起来,抹了一把脸,赶到单位时已是九点半了。溜进办公室坐下,头还晕乎乎的,什么也干不下去。一会儿想到局长的公子要结婚,一会儿想到局里要调整干部。他拿起电话接通了宋警官,宋警官说肇事车辆还没有线索,随后问:

“伤者的家人去你单位里闹没有?”

“没有哇,”李卫国紧张起来,“他们到交通队去了?”

“是。”宋警官沉了沉说,“不过你别担心,这事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李卫国的心情一下子就恶劣起来。闲极无聊地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昨晚喝酒时张力提到的王小芳。

世界真是太小了。在大学时代,李为国与她有过一段恋情。不知怎么,临近毕业时,关系渐淡,最后拜拜各奔东西。两年前的一天,她突然打来电话,说她来到本市,在什么厂上班。李为国问是全家都来了?王小芳说离了婚,这回是嫁过来的。说完咯咯地笑。李为国说,有时间见见面吧。一晃两年过去了,尽管偶尔通通电话,却始终没见面。李为国也说不清,此刻何以忽然生出想见她的欲望。

吃过午饭,李为国蹬车来到幸福胡同。他想看看蒋进和的伤情有没有好转。现在这事说不清道不明的,对他的升职可是致命的。但是老太太门都没让他进,说了一句:“你就放心吧,他醒不过来了。”任李为国怎么敲门、怎么说,就是不开门。

李为国无奈,郁闷地骑车往回走。一路心事重重,不觉阴云四合,突然一个炸雷,大雨倾盆而下。待奔到树下,身上已经透湿。李为国如落汤鸡般站在树下,望着路上来来去去乱窜的人们,不禁感叹:这人都是为了什么呢!

回到单位,遇见几个同事,都望着他笑。二处处长指着他一绺一绺紧贴着头皮的头发说:

“这是街上新流行的发式吗?”

李为国被逗得大笑,心想可出尽洋相了。进了办公室,坐了一会儿,魂不守舍,老觉得有事。后来忽然想起,该给王小芳打个电话了。

“王小芳吗?”手机通了,李为国莫名地心跳起来。

“是啊,哪位?”

“李为国。你好吗?”

“还那样呗,你呢?”

对方无奈的声调令李为国有些伤感,沉吟了一下,说:

“今晚有时间吗?你来这么久了,咱们还没见过面。”

“好哇!在哪儿见?”

“你定,我来请客。”

“不好意思。那就不客气了。在……我想想……光华路吧,那里有个小吃店,夜来香,六点钟,怎么样?”

“好,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李为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本来没有约她的打算,怎么就鬼使神差地约了呢?老婆不在,这心就野了。唉,管它呢,顺其自然吧。

下了班,李为国磨蹭到五点半,蹬车赶到了光华路。找到夜来香,王小芳还没到。李为国找了个位子坐下,不大一会儿,王小芳进来了。李为国眼睛一亮,一别十几年,当年情人的样子比想象得要好。

“你傻看什么?不认识啦?”

李为国笑笑:“你还是那么……”

“那么什么,风雨催人老哪!”

坐下后,李为国点了茄汁基围虾、柠檬嫩牛肉,然后把菜单递给王小芳说:

“这两个菜是你爱吃的。你看看还想吃什么,自己点。”

王小芳的眼圈一红,赶紧低了头装作看菜单。随后又把菜单递给李为国说:

“我有这两个菜就行了,点几个你爱吃的吧。”

李为国没推让,就点了两个素菜,要了一扎鲜榨汁。

外面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橘黄的灯光衬托的屋里越显温馨。店里人不多,播放器里传出的贝司演奏的张雨生成名曲《你不懂我的心》;贝司音调懒洋洋的,听了叫人心疼。李为国满怀沧桑感,说:

“真是没有想到,转来转去,我们又到了一个城市。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离婚吗?”

王小芳笑笑:“怎么不可以?我那个丈夫下海做生意,有了点起色,就不安分了,和一个比我年轻的小女孩搞到了一起……就是这样。”

“这种事,全国一年不知要发生多少。想不到的是,你也赶上了。那你是怎么又到这儿来了呢?”

“是亲戚介绍的。”

“他在什么单位?”

王小芳忸怩了好一会儿,说:

“和你一个单位。”

李为国睁大了眼睛说:“谁?我怎么不知道?”

王小芳难为情地低了头,然后抬头道:

“温世霖。”

李为国惊讶的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去。“他?你怎么嫁了他?他……”说过就有点儿后悔。

王小芳望着窗外,幽幽地道:

“我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想再嫁的话,怎么也不能嫁生意人了。介绍人说,温世霖虽然岁数大了些,却是公务员;岁数大,不会那么花心,而公务员生活稳定。谁曾想……”

李卫国的脑子里仍没理出个头绪来,听了王小芳的话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才回到最关键的问题上来:

“这么说,你实际上早就知道我跟他一个单位?”

王小芳点头。

“听他回来说起处里的事,我就知道你们两个不和。我是听他说了你的名字,才猜到是你的,但是他不知道我们以前认识,我也没告诉他。”

李卫国坐着,心绪乱成一团,不知是喜是悲是苦是乐;造化捉弄人,谁知还能演出怎样的荒诞剧来?

“你、你过的还好吗?”

王小芳没有吭声,低着头抚弄着手里的筷子。当她抬起头来,已是梨花带雨。李卫国心里一酸,递过一张餐纸。

“愿望永远是美好的极致,可是生活往往喜忧参半——当然这只是个大概。对于单个人来说,命运就可能是天上地下了。”王小芳用餐纸摁了摁眼睛,不好意思地对李卫国一笑,接道,“当时我听介绍人那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就答应了。他的孩子大了,不在身边;我的孩子呢,送到了我妈那里。按说,最有可能产生矛盾的因素不存在了,其他的都不应该成为问题了,可是……我在同一个地方又摔了个鼻青脸肿……”

“你是说,温世霖也不太规矩?”

王小芳未置可否,算是默认。李卫国大为恼怒:“就他那个……”到了嘴边的“傻子样”被生生地咽了下去。王小芳似是猜到他接下来的不是好话,就替他说了出来:

“你别看他那个样子,干什么什么不行,搞女人却是把好手——尽管搞的都是些老女人。我觉得他和你们处里的那个隋什么好像也……你知不知道?”

李为国摇头。这种事除非摁到床上,不然谁也不能肯定。

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店里的食客陆续离去了。李卫国招呼服务员买了单,两个人站起来准备走。王小芳望了李卫国一眼,小声道:

“如果,你不急着回去……送送我好吗?”

“好,正好我爱人也不在家,回去也是一个人。”

出了小吃店,王小芳说:

“我家离这儿不远,就走路吧。”

两个人沿着人行道,边走边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路上行人很多,聊也聊不出个什么来。走到护城河的桥上,李卫国停步扶着栏杆仰望夜空。白天的一场骤雨,把大气过滤得清清爽爽,此刻夜空一碧如洗,铺满了碎金般的星星;半个月亮挂在湛蓝色的天际,如梦似幻。桥上再无他人,更使意境幽远。李卫国不禁诵道: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王小芳一下就回到了大学时代——回到了恰似今夜的那个晚上,李卫国给她朗诵这首《断章》时的情景。她情不自禁,突然在背后抱住了李卫国,泪如雨下。

“你知道吗?这一辈子,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你给放走了。”

李卫国任他抱着,一动不动,心中却翻江倒海。他感到了后背被泪水沾湿的凉意,回身紧紧地抱着王小芳,却说不出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有了人声,两个人分开来。默默地过了桥,来到一幢楼房前。

“到了。”王小芳说。

李卫国站下来,有些留恋地望着她;在灯光的晃照下,她的脸色雪白如石膏。

“上楼吧。以后再见。”

关于干部调整,局长在会上说要坚持四化方针和德才兼备的选拔原则,注重考察干部的实际能力,大胆起用政治立场坚定、业务本领过硬、工作深入,有实绩的干部。经过局党委在考核的基础上提名,现已进入征求群众意见的阶段。上午一科科长小张送给李为国一份名单,说:

“下午局里要派人来征求群众意见。温处拟定了谈话名单,我觉得您也应该知道一下。”

李为国匆匆扫了一眼,发现科长中少了小王,便问:

“既然科一级干部多数都参加,为什么单单没有小王?”

“我也问过温处,但他模棱两可,也没说出个原因来。”

李为国冷笑一声:“他是担心替我说话的人多了。他提的其他人选,我不好多加干涉,但是既然所有的科长都参加了,那么就没理由漏掉小王。而且小王作为科长,也应当参加。——另外我多一句嘴,这份名单他是什么时候给你的?”

“有三天了。”说完,小张有所悟地说,“李处也请你体谅我们做下级的难处。说实话,有的时候我们也是很为难。”

“我明白。换位思考,我也理解。你放心,我不会那么小肚鸡肠的。温处什么时候回来?”

“走的时候说是今天上午回来。”

李为国自言自语:“时间倒是安排得严丝合缝的。”

小张离开之后,李为国免不了生了会儿闷气。不过,这种事经历得多了,生一会儿闷气也就过去了;何况副手要是老为这类事生气,肯定活不了多久。因此李为国很快就把思绪转到了干部调整上。

现在他的心情很平静。周六局长的儿子结婚摆喜酒,他没有去“喝酒”。同样,谁去“喝酒”了林局也许记不完全,但是谁没去应该是一清二楚的。如果这样,即便考核名单上有自己的名字,即便群众一致赞成,也没有什么用。群众意见常常成为某些人逞其私意的工具——如果群众意见与之想法一致,则是顺乎民意,皆大欢喜;如果不一致,民意就被打入了冷宫,不再会有出头之日。民意是一团软泥,随心所欲地捏,要什么形就有什么形。

下午局里忙着找人谈话,不参加谈话的人清闲下来。李为国打开电脑进入“开心网”,经营了一会儿菜地,然后从黑煤窑里撤回两个女奴隶,派到歌厅去唱歌——最近有关部门打击黑煤窑,形势不妙;看情况,如果风声再紧,就得把奴隶全撤回来了……

股市大盘仍然不温不火。李为国的两只股票就像鼻涕虫,趴在那里很老实。这样也算是可以了——总比往下跌好吧?李为国的要求不高。下午三点,股市结束交易,李为国下网,然后看报纸。好几天没看了,桌子上堆了一堆,两天也看不完。于是李为国一直看到下班。

老婆不在,李为国也不着急。慢腾腾地蹬着自行车,一路观赏着各种各样的美女,乐在其中;平时半个多小时的路,走了近五十分钟才到。他把钥匙插入房门锁眼转动时,心中一惊,屋里有人?不会是老婆——她每次出差回来,都事先打电话告知回来的日期,包括乘坐哪一班航班;那么是进了贼?李为国压抑着狂跳的心脏,轻轻地推开门。屋里没有人声。李为国不敢大意,学着警匪片里刑警的动作,蹑手蹑脚地就近侧身伸长了脖子观察厨房,然后观察书房;没有发现异常情况。现在就剩下卧室了,不利的是,卧室的房门关着。李为国挪到门前,憋着呼吸,回想影片里的刑警在这种情势下的动作。最后,他运足了气,一脚踹开了房门——躺在床上的张雯丽一下弹了起来,惊恐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丈夫。

“你装死啊!”

李为国在刹那间一愣,随即“扑哧”一下笑了起来,想起刚才自己的窘相,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以为贼来光顾了,原来是你这个女贼!回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张雯丽一声不吭,又倒回床上,用被子蒙上了脸。李为国赶紧过去问:

“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被子里传出来的是抽噎声。李为国掀开被子,见妻子已是满脸泪痕,急忙问:

“你急死我了,到底怎么啦?”

张雯丽抽噎了好几声,断续道:

“那个,那个新来的局长,……不是好东西……”

李为国的头皮紧了一下,如隆冬腊月没戴帽子:

“他、他欺负你了?”

张雯丽点头,李为国的火气一下就被点燃了,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骂道:

“我去灭了这个王八蛋!”

“回来!你怎么这么鲁莽,也不弄清楚了……”

李为国站住了,但没回步:“好,你说说怎么个情况?”

张雯丽坐起来,已停止了抽噎。

“前天晚上九点多钟,他打电话到我房间,说要我把今天整理出来的座谈记录送给他。我到了他的房间,把记录交给他,转身要走,他让我坐下,说还有别的事。结果东拉西扯地说了不一会儿,他就说喜欢我,然后就、就把我抱住了……”

“这个狗操猫养的!然后呢……”

“我一下懵了,用力推开他,他又过来抱我。我也是气急了,想也没想,抡圆了胳膊一个大嘴巴扇了过去,打得他……,眼镜腿都被我打断了……”

“好,打得好!该打!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你以为你当个局长所有的女人就都可以随便抱了?你以为你提拔我当了副处我就该以肉体来回报你?我告诉你,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在乎这个官,也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在乎你这个混蛋局长头衔!你瞎了你妈的狗眼……”

“骂得好!”李为国过来搂着妻子,“打得解恨,骂得也解恨。可能在他的猎色生涯中还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挫折,不然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这回碰到了玫瑰,刺得头破血流——既然这样,还真用不着我去灭这个王八蛋了。”

“我也是气昏了头,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这下完了,局长是得罪了,这个办公室副主任就是我不辞,他也得找茬撤了我……”说着,泪又下来了。“以我的资历和努力,我够不够格?现在弄得好像我不够格,是他恩赐的,因此就得用肉体来交换!好像这个官位是他的私人财产,他给谁谁就得付出代价,这是什么世道?”

李为国搂着妻子,听着她满怀委屈的诉说,心里一片悲凉。这些年的官场经历,作为一个男人,他也许比女人体会得更为透彻。男人在事业上的野心,往往更大过女人;女人的事业不顺,会退回家这个港湾里休整,或者就此相夫教子终了一生也无不可,但这绝不会是男人的选择。男人只有一条路,舍此路别无他选。投入既深,体味自然也不同。李为国吻着妻子的泪痕,安慰妻子,又似在安慰自己:

“人生下来都是上帝的赤子,就是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过了几十年死的时候,又赤条条地去了,不管他曾经家财万贯、呼风唤雨,或者曾是弱势群体、任人宰割,一个轮回之后,都回到了原点。如果你能看明白这个道理,无论得失,都算什么呢?何况这是我们所能左右的吗?就比如这个办公室副主任,它能陪伴你一辈子?所以,与其外求,不如转求于内——我们把日子过得好好的,把身体保养得棒棒的,精神世界里始终充满着乐观向上的品质,努力去做一个对得起自己的完美的人,让我们彼此觉得对方是上天赐予的什么都换不来的无价之宝。有了这个无价之宝,我们还要求什么呢?……”

妻子的哭声渐大,那是被丈夫的这一番话感动的。她哽咽道:

“你太有思想了……呜呜……”

李为国知道,妻子的心理危机过去了,于是放开她说:

“你休息,晚餐尝尝我的厨艺。”

“不,我来给你打下手。”

“那好。”

两个人进了厨房,开始忙活晚餐。李为国见妻子仍然闷闷不乐,便道:

“我考考你:有个少妇抱着一岁大的婴儿到银行取款,少妇在窗口翻存折时,怀里的婴儿掰了一块面包递进栏杆里的办事员。办事员正忙着,没理他;这个婴儿又掰了一块递进去——你说为什么?”

张雯丽眨着微红的眼睛,摇摇头。

“办事员也像你一样,不知这个小孩要干什么。少妇说,您不要介意,我刚才带他去了动物园……”

张雯丽“噗哧”一下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这回高兴了吧?你笑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

吃饭的时候,张雯丽望着丈夫。李为国发觉了,说:

“你别这么看我,看得人怪阴森的。”

张雯丽含情脉脉地道:

“你说得不错,你就是上天赐予我的无价之宝。”

各区县专业技术人员职称情况的汇报材料都陆续到齐了。局里要求在这个基础上,写出一个全面的分析报告。上午温世霖来晃了一下,转头就不见了。写报告的任务就落在李为国的头上。自从那天晚上与王小芳见过之后,李为国对温世霖的恨意消了许多。李为国在看着材料,忽然想起有关公务员考试的一些事务还没落实,就通知小张负责去办。 看了一上午的材料,看得头昏脑胀。中午吃了饭,李为国躺在沙发上打算养养神。但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只好起来动笔。一直写到四点多钟,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正写着一个报告,晚上不知几点能写完,就不要等他吃饭了。

下班之后,机关大楼里寂静如深夜,李为国全神贯注,这就大大提高了写作效率;他原以为要写到后半夜,不料在十点钟初稿就完成了。

在回家的路上,李为国心情轻松地吹着口哨,不慌不忙地蹬着自行车。马路两旁灯火辉煌,好多店铺仍在营业。来往行人没了白天的急促,显得悠哉游哉。夜色里的城市,空气清新,灯光迷离,有一种幻美的浪漫情调。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过了粤海餐厅,李为国拐进一条胡同。胡同里有点黑,李为国放慢了速度。

“站住!你掉了东西了!”

听到后面的喊声,李为国下意识地停下来,一只脚落地,查看是不是背包掉了。待他觉察到身后急促杂沓的脚步声有些异常时,一切都晚了。随着一声暴喝,“打!”乱棍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下来。变故突如其来,把他搞懵了,错过了逃走的时机。他毫无还手之力,只是本能地以两臂护头,直至连人带车倒在地上。

“打错了!”

“错什么错,都是一伙的,往死里打!”

接着又是一阵棍风棒雨,之后李为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清晨,出来扫马路的清扫工看见一个浑身血污的人躺在地上,马上报了警。

昨夜,张雯丽等丈夫,一直等到后半夜,仍不见丈夫回来,就往丈夫单位打电话,但无人接听;打手机,还是无人接听。张雯丽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但是半夜三更向谁求助?只好隔一会儿打一下电话。就这么一直折腾到早上,终于等来了丈夫的消息。她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时,着急加熬夜,人已脱了相。这时,局里党办和处里的小张等几个人也赶到了医院。

手术正在进行中。张雯丽摊在椅子上,脑子一片空白。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大夫终于推开了手术室的门。

“谁是患者家属?”

张雯丽冲到跟前喊:“我是!”声音大得吓了大夫一跳。

“你跟我来。”

张雯丽跟着大夫来到办公室,急忙问:

“他怎么样?手术成功吗?”

“你坐下,”大夫指指一张椅子,说,“患者的状况很不好。”

张雯丽坐在椅子上,感到浑身无力,她不敢再往下问了。大夫看了她一眼,说:

“以目前状况来看……可能,苏醒的可能性不大。嗯嗯,以……以前这种伤情的经验,很可能成为……植物人。你最好做好思想准备……”

张雯丽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她成了一具空壳,或者说她已先于丈夫变成了植物人。

两天之后,李卫国仍没有醒来,大夫只好切开食管往胃里输送流质食物。过了一周,这种办法也不行了,于是通过静脉打点滴。

李卫国被打的第二天,蒋进和睁开了眼睛;尽管说话不利落,老太太还是听明白了撞他的是一辆大货车。老太太打听着来到了医院,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李卫国,心怀歉疚不禁老泪纵横:

“好人啊!好人怎么就得不到好报!……”

老太太临走时,交给张雯丽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张雯丽这才知道丈夫近来遭遇了这种令人无奈的事,丈夫居然只字未提,一人默默地承受着……张雯丽把信封抱在胸前,嚎啕大哭。

半个月后,不懈地跳动了四十年,让李卫国得以喘气的心脏终于停摆了。

对李卫国的死,局里非常重视。在局党委会上,林局提议:上报李卫国为烈士,并追认为优秀共产党员,号召全局党员向李卫国同志学习。

与会的几个人彼此对望了一下,王副局长吞吞吐吐地说:

“李为国……可是,现在公安局还没有定案是……”

林局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明摆着的嘛,还用等公安局来定案?何况我们局的科学发展观教育需要一个这样的典型。就这么定了吧!”

两天后。局里在殡仪馆为李卫国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追悼会由机关党委书记主持,林局长念悼词:

各位亲友,各位来宾:

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李卫国同志。李卫国同志因为见义勇为,遭到歹徒的行凶报复,经抢救无效,于8月28日晚10时25分在市人民医院与世长辞,享年40岁。

李卫国同志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无论在什么岗位,总是一心扑在工作和事业上,干一行,爱一行,精一行,敬业爱岗,默默奉献。

他对工作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他认真执行政策,敢于坚持原则。

李卫国同志为人忠厚、襟怀坦荡;谦虚谨慎、平易近人;生活节俭、艰苦朴素;家庭和睦、邻里团结。他对子女从严管教,严格要求;子女遵纪守法,好学上进。

李卫国同志的去世,使这个世界失去了一位好部下、好同事、好领导、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他是我局在科学发展观学习活动中涌现出来的好典型。他虽然离我们而去,但他那种勤勤恳恳、忘我工作的奉献精神;那种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优良作风;那种为人正派、忠厚老实的高尚品德,仍值得我们学习。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学习和工作,再创佳绩,以慰李卫国同志在天之灵。

李卫国同志永垂不朽!

张雯丽整理丈夫的遗物时,在写字台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封信,寄往地址是 《诗刊》杂志社。她轻轻地抽出内文,展开,就看到了丈夫那熟悉的笔迹;这是一首诗稿——

无题

转过身,你走进暮色

我与夕阳一起沉落

先哲的预言堆成山

掘不出这一方泪湿的文字

在八月里

大地并没有颤栗

鸟儿飞落如故

晚风徜徉不知归路

你的信誓是面具吗

心扉关闭了所有的窗户

在神经的丛林里

寂寥地下着大雪

筋肉瑟索绪乱如野草

在八月里

希望潮落能有一片宁静

任海鸥悠然嬉戏

在浅滩拾起一只贝壳

宁信这不是无意的遗失

我的期待是满月

你的心是鼓满的帆

停靠在哪一个码头

对你还是个谜

不经意滑出的一声再见

让所有的亮色全蚀

时空成了灰

在八月里

滔滔的江水记着

凋谢了满枝小白花的丁香记着

生命对于你我

远不是随手可弃的玩具

怎能说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

唉!张雯丽叹道,心苦如此,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然后,她听见门轻轻地响了一声。

“是你吗?李为国。”

〔责任编辑 任 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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