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广龙
窖:收藏东西的地洞。这是字典上的解释。进一步说,我觉得,还应该补充一些具体的内容,譬如,窖内温度低,适于储存蔬菜,过去,萝卜,白菜,葱,都是应季上市,存放在窖里,接续供应的空白,随吃随取,吃一冬天,水分不散失,也不腐坏。窖具有隐蔽的特点,不易被发现,金的银的,藏窖里,增加安全系数。有的酒,像红酒,像白酒,经过窖藏之后,才性能凸现,口感佳,才能升值,尤其是葡萄酒,一定得装橡木桶,存放在阴暗潮湿的酒窖里,不到时间,是不能启封的。我曾在黑海边的一家酒厂,参观过酒窖,地道一样盘绕的巷子,火车皮一样的酒窖,全在地下分布,还有一个酒吧,也设置在地下,我在那里喝了香槟,喝了红葡萄酒和白葡萄酒。临走,我买了两瓶香槟,装行李箱里。几千公里都带回来了,可是,出西安机场,坐车时,关后备箱,不小心压碎了,全跑光了。
我这里说的是水窖。如果菜窖联系着生活,酒窖联系着享受,水窖联系着的,是性命。没有菜吃,能忍受,没有酒喝,也过得去,没有水,就意味着生命的终结。对于植物,对于动物,都是如此。西北的许多地域,长年干旱,雨水稀缺,要掏挖一眼井,比活一百岁还难。而且,二十米三十米下去了,井底依然是干枯的。地下面没有水脉,这让人绝望,也逼迫人另想办法。修水窖,就成了无奈之下最实际的选择。尤其是居住在高地上的人家,一家最少一眼水窖,多的,有两眼甚至三眼。这一定是最值得炫耀的家底,过日子心里踏实,给儿子娶媳妇,也是很有诱惑力的条件。
的确,水窖如此重要,必然得到重点看护。山里的人家,间隔辽远,从一家走到另一家,很费脚力。平日里,很少有人光顾。可是,水窖却被看得紧紧的,怕水被偷,也防备猫呀狗呀掉进去。通常,水窖就修在自家院子里,也有修在大门外的。我在陇东庆阳董家滩生活时,经常沿着羊肠小路,登上东山。在山上,看到的水窖,那一定是用一扇木板盖住的,而且加了一把铁锁。门可以不锁,箱柜可以不锁,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但是,水窖却是宝贝,得拿锁子锁着。山里缺水,雾却很大,春秋季节,起了雾,棉花包似的,要是在早晨,几乎只能看见自己的脚,看不见前头。走着走着,听见扁担的声响,一会儿,雾里头出来水桶、半个人身子,然后是完整的一个人,黑衣裳,却半清楚半朦胧着,来到水窖跟前。奇怪的是水窖周围,也就一小团地方,雾只是缕缕丝线一般,不是那么浓烈,可能与水窖水汽对雾气的抵御有关。担水的人,这时看着就清晰了。在山里,到水窖取水,才是一天的开始。他开了锁,用扁担一头的铁钩钩住水桶,下放进水窖,试探到水面了,压制一下,铁桶歪倒,吃满水,顺势又提升上来。水窖里的水,是姜黄色,是存放了很久,又不流动,才出现这样的颜色。山里雾气再重,也变不成水,这似乎诗意的物象,却遮蔽不住苦焦的日月。这苦焦是一天又一天的延续,这苦焦没有尽头。可是,挑了一担窖水的人,脚步是多么轻快呀。
修水窖,可不是随便挖个地洞那么简单。选择地点,相当重要。离家要近,取水方便;不能靠近崖边,那容易坍塌;周围地皮需结实,没有杂物,保证入窖的水干净;地势高低得合适,利于引水入窖。山里,通常有修水窖的匠人,几乎是家传的,职业性的。窑洞,水窖,都是泥土的,都是永久性的,窑洞不能塌,水窖更不能塌。窑洞裂缝了,补一补,人继续住,水窖裂缝了,就把后路断了,所以,没有这个本领,轻易不敢下手,一定得花钱外请。水窖的形制,从内部看,如一口大瓮,上下细,圆,中间部分,是个大肚子。大的水窖,一头牛都能装下,牛在里头,还能转身,还能走动。还有一道工序,就是给水窖的内部,抹一层红胶泥,这是为了防止窖水渗漏。再后来,多用水泥。水泥虽然更严密,我总觉得,还是红胶泥合适。略略透气,略略损失一点水,却比水泥经久。和水泥比,红胶泥也有生机。我看到的传了几代人的水窖,都是红胶泥涂抹的。刚修的水窖,不能马上装水,要等到干透了,再仔细检查,再局部修补,完善了,才投入使用。装了半窖水的水窖,幽深,阴暗,窖壁生出了青苔,窖水青黑,映现驴皮般的光亮。我看过的水窖,给我留下的就是这么个印象。
水窖里的水,全部是苍天的恩赐。即使终年纽结旱象,总会有一场雨,有一场雪降临。这是对生灵的怜悯和眷顾,这是生命在大山里延续和坚守的福祉。已经预留下一道两指宽的引槽,连通着水窖口,雨水从高处往低处汇聚时,会流到引槽里,一点一滴,细细的水流走着走着,一路流进水窖。有时,会携带些许柴草进去,有时,甚至会夹带几粒羊粪蛋进去。进去就进去了,通常的,便沉淀下去了,山里人不介意。到一定年份,水窖的水见底了,人下去,会彻底清理一次。下雪了,积雪也会被收集起来,一铲一筐的,倾进水窖。雪水也是水,也是很宝贵的。这样的方法,如今有一个新词,叫雨水集流。以前,不这么说。现在,山里人也不这么说。
这样的水,人喝。这样的水,牲口也喝。也洗脸,洗衣裳。这样的水,一滴也不敢糟蹋,一滴也不会浪费。洗了脸的水,洗了衣裳的水,沉淀了,浇菜,浇树。山里的地,长菜艰难,也长些辣子,长些豆角。山里的树,多是些杂木,扭曲,苍老,树皮赤黑,树枝硬,干。人家窑洞前,院子里,无非杏子树,梨树。山里颜色单调,杏子树,梨树,都耐旱,种下了,和人做伴,春天,大团的粉红,大团的白,开花看景致呢。杏子夏天熟,梨子要等到秋天,都甘甜异常。果树也通人性,把所有的水分,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分解成蜜,存储在果实里,回报珍惜自己的主人。这样的水,我喝过。我得说实话,难喝,这是我的感受。就是嗓子冒烟,我也很难喝下去这样的水。不是我挑剔,第一次喝,我差点吐出来。而且,我喝的还是烧开的开水。而且,主人担心我喝不惯,还给杯子里,搁了一把白糖。
我喝的水,是存了一年的窖水。通常的年景,窖水总能补充,哪怕零落的雨滴,也会积攒成水体,在水窖里荡漾。也会遇到持续的大旱,半年,甚至一年,都没有潮湿的云朵,在大山的上空停留。泥土都成粉状了,树木都干死了,水窖里早早储存下的水,还能让山里的生活,坚守下去。轻易舍不得用,拿碗量着,只是维持基本的饮用。由于祖辈的经验和自身的经历,从来不奢求奇迹,因此,水窖的容量,要保证一年不干涸。但是,由于处于封闭的空间内,时间长了,窖水更苦涩,甚至还有些黏稠。是无法和泉水和井水相比的,也无法和河水相比。缺水的山里人,没有别的选择,注定了只能喝窖水。当干渴的性命,被窖水养活,山里人懂得,窖水也是甘霖,也是甘甜。当我知道了窖水的来之不易,知道了山里人对于窖水的感情,我感到惭愧,为我喉咙的娇贵。在大山里久居,我交往了山里人,熟知了山里人,渐渐地,我能喝窖水了,不放糖也能喝,窖水下的面条,也吃得高兴。我敬重山里人的坚忍,更敬佩山里人的智慧。一代又一代人,喝着窖水成长,死亡,对这片土地,他们不嫌弃,不舍弃。这片土地,是他们的家园。某种程度上,也是他们的乐园。
中国的地域,有着许多的不同。气候的差异,地理的区划,使各地生活的人,有着反差很大的面貌。不论在哪里安身,都离不开水。有的地方水源充足,没有缺水之忧,有的地方如我生活了快二十年的陇东,找水,存水,是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可是,2009年以来,西南地区竟然也发生大旱,到了今年,旱情依然没有缓解,许多地方庄稼绝收,人们的饮水也出现极大的困难。我就联想到陇东的水窖,这保命的容器,是长期受干渴困扰的人,发明出来的产物。假如西南一带也有这样的水窖,这次一定能发挥作用,那里的人不至于天天为缺水发愁。有一句老话,饱带干粮晴带伞。大自然在人力的过度开发下,已经十分脆弱,反常气候这些年也不断加剧,我们要尊重自然规律,顺应天地安排,也要有应对的措施,也许,陇东修水窖的做法,值得参照。
平凉的南山,平日来的人少。清明节前后,人多了起来,都是上坟的。遇见了,认识的,打个招呼,不认识的,也善意地微笑一下。都有至亲的人埋在山上,都有一份担当,一份怀念,尤其在这一天。
山上的地,是台地。靠天吃饭,印象里,一年种一季麦子,种一季玉米,麦子收成差,玉米强些。台地下,紧挨着土坎,一块块墓碑,形制不一,刻着大小的字体,间隔出现。以前,我跟着父亲,给我爷上坟,经过时,总要看一眼那些陌生的名字。秋天,穿过玉米地,干枯的秆、叶子,和身体触碰,发出哗哗的声音。那些不在人间的人,长眠地下,他们活着时,从事什么职业,我遇见过吗?我老这么想。玉米在他们头顶,玉米没有响声。现在,父亲去世已经十年了,玉米在父亲的头顶,也没有响声。
清明了,上山下山的人,大人表情放松,孩子甚至还表现出了略略克制的欣喜。忧伤的时刻早就过去了,大哭大嚎的时刻早就过去了,来上坟,是一份心意,是一个仪式。甚至,也是一次出游。一个个墓碑前,都残留着烧了纸的痕迹,上年的衰草,还匍匐着,有些被引燃了,过火的部分,是一圈一圈的黑。地上还有撕碎了的点心,撕开的橘子和香蕉,还有一些零散的肉菜。上坟的人,带来吃食,留下一些,吃掉一些,通常的,都这样做。死去的人,被活着的人惦念,这就是生死的绵延,后人不亏先人,也是对子女的一个示范。春光美好,万物生发,这惦念更深。这个时节,亲人之间,是要走动的,哪怕阴阳两隔,互相都需要一样,互相约好了一样。清明的确定,也许就是这么来的。一定要来,全家老小都来。出门在外的人,这一天,也被召唤回来。
我也是赶了远路回来,给父母上坟。我经常做梦梦见父母,梦见父母说笑,吵架。父母过世多年了,我还是经常做梦梦见。这几年,清明还没有到,我的心就乱了,就计划着回老家的行程。到了一定年纪,对于生死的理解,增添了内容,什么内容呢?总之和以前不同,和年轻时不同。
看见一对母女,坐在一座坟前的墓碑一侧,安静着,在吃东西。看见墓碑,过世的人,才57岁。这让人心酸。这一对母女,吃着带到坟上的祭品。吃着馒头,肉菜。肉菜装在塑料袋里,口子敞开。一句一句,还说着话。声音轻轻的,说的什么,听不来。但一定是体己的、温暖的内容。地下面的人,生前,也爱吃这些吧。地下面的人,现在,也爱听这些吧。现在,母女在吃,更像是一个聚会,一家人的聚会,一个都不少。是两个世界,似乎,又在这一天,融合成了一个世界。似乎,说什么,地下的人也在听,能听见。似乎,和地下的人一起,这么近地在一起,又隔得那么远,回忆那么远,曾经在一起那么远。山上风大,不时旋起一股子土尘,土尘长脚了似的,往高处跑,也往低处跑,跑着跑着,就弱了,散了,不见了。台地下头,风不大,风是柔和的。太阳也照着,暖暖的春天的太阳。回到家里,少一个人,在这里,一家人,是齐全的,都在。就多相处一会儿。说过去在一起的日子,说家常话。就这样安慰自己。我猜测,说的就是这些,而且,话语平和,已经没有了剧烈的悲伤,已经接受了生死离别。要让逝去的人放心,母女的日子过得虽然寂寞,但一切安好。也让自己知道,活着,平安活着,对逝去的人,也是一个交待。
今天,姐姐,哥,开出租车的弟弟,也放下生意,开面馆的妹妹,也关张一天,一起上山。一年未见了,一年没有一起说过话了。这一天,都走到了一起。父母去世,家就不完整了,我们在各自的方向,忙碌着生活,难得在一起,就是在一座城里,也难得在一起。清明上坟,似乎有一种聚合的力量,似乎唤醒了心中共同的记忆。我们提着篮子,篮子里也是祭品,也是吃的喝的。在父母坟上点了纸,还待上一阵子,说些苦涩的往事,也说些近来的烦恼。平日里,姐姐总是不开心的样子,这一次,脸上有了放松的神情。
就在离开时,往回走,坟前的这一对母女,还在。还在吃着,慢慢吃着。吃是个形式,只是为了有这么一个机会,只是为了内心的感应。总归要下山的,上坟的人,都得回到生活的烟尘里去。下山时,会感到一些轻松,也会感到一些失落。只有生活,继续着,只有生死,发生着。这同样是不可抗拒的。
过去,人们爱说一句话,有肉不吃豆腐。不像现在,吃肉吃多了,吃伤了,吃豆腐不吃肉。过去,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过年过事才能吃上肉,吃红烧的肥肉片子,吃凉拌的猪头肉,吃带有弹性的肉丸子。让肉丸子沸腾在土暖锅里,或者和粉条一起烩着吃,都解馋。不过,过年的时候,再有带鱼吃,那就满福到家了。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敢有这样的想法,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这样的想法才有变成现实的可能。
当母亲对父亲说,今年过年,要想办法买些带鱼回来,这再次显示了过年的隆重,哪怕有多么艰难,过年也要过出气象来。父亲也不像平时那么严肃了,也不述说省着过日子的要求了。父亲答应着,还说,带鱼要买,过年得有带鱼。似乎没有带鱼,就没法过年一样。当我听到家里要买带鱼,我似乎已经闻到了带鱼的香味,心跳都会加快。我爱吃肉,也爱吃带鱼。
我生活的西北高原的小城,人们几乎不吃鱼。主要的,是没有鱼吃,也就没有养成习惯。那些岁月,物流不便,人们的饮食,是随地的,也是封闭的。城外的河汊里,游动的尽是手指头粗细的小鱼,没有谁想着吃它们。小孩子捞这种小鱼,也是养在罐头瓶子里玩的。不吃鱼,也就不会做鱼,也不知道咋做。偶尔有人家得到一条大鱼,总归几斤重呢,舍弃了可惜,便摸索办法,却都拿不准,最后还是像炒菜一样炒。加水不加水,搁多少盐,火候到什么程度,全不会把握,由于用力大,不断翻搅,结果鱼破烂成碎渣,吃倒能吃,只是味道古怪,嚼着毛毡一般,尤其是鱼刺卡在喉咙里头,不断咳,咳不出来,极度难受,按照有经验的人的建议(自然是定居当地的南方人),大口喝醋才解除了危险。便后悔,吃鱼受罪,还浪费了醋,为了压制腥味,又搁进去不少生姜和葱蒜,更可惜的是清油也消耗去许多,够用三五天呢。那时候,清油也金贵得很。这么一折腾,此后是不会让鱼肉进铁锅了。
可是,人们都喜欢吃带鱼,过年吃带鱼,这是每一家人的愿望。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带鱼。平日里,见不到。也就是说,即使吃带鱼,也是一年吃一次,这更应该重视和珍惜。这不奇怪,在过去,一个地方的吃食到另一个地方去,是很费周折的,加上其他季节天热,带鱼的保管也是一个问题,还有,人们过年大方,其他日子都节俭,也就是年好过,日子难过,即使有带鱼,也不一定舍得花钱。所以,过年吃带鱼,更像一个仪式,更像一个仪式里重要的项目。进入腊月,过年的气氛渐渐浓烈起来,邻里间问话,提及年货的采办,一定会相互来一句:带鱼买下了吗?得到肯定回答后,都连连说,这下可以过个好年了。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咯吱响,似乎也在发出欢快的笑声。年前几天,总看见有人在自行车的后座,夹着报纸包裹的带鱼,带鱼身子长,包裹了中间,两头却露了出来,这个人是幸福的。也有细绳子拴着,手里提着走的,走得小心,怕油腥触碰到裤子上不好洗,三条或者四条带鱼,冰冻在一起,黏连在一起,随着人的脚步,在身子一侧,离身子远一些,一上一下,晃晃悠悠的,看着也觉得喜庆。
带鱼不是轻易能买上的,早早地,要出去,要到副食店排队。那时候,肉,白糖,烟酒,都是凭票供应的,都要到指定的商店购买。按说应该人人有份,可是,去晚了,常常买不上。我现在依然奇怪,带鱼也是肉,为什么不在肉铺子里卖,而在卖调料卖酱菜的副食店里卖呢?可是,那时候,买带鱼就得上副食店去,别处没有。带鱼都装在纸箱子里,成捆成捆的,却是长方形,这是装运和冷冻造成的。卖带鱼的营业员,拿起一捆带鱼,使劲朝地上一摔,一捆带鱼便松动了,冰碴散乱到地上。柜台前挤满人,都看着带鱼,盼着早早买上自己的那一份。称带鱼,都是用磅秤称,不用杆秤。用杆秤,秤杆和秤盘上弄上带鱼的油脂,腥味长时间不散,称别的混味儿。一捆一捆的带鱼,虽然都是带鱼,但大小长短却是有区别的,最好的带鱼,自然是那种大人的手掌那么厚,三个手指那么宽的。也有薄如纸片,比筷子略长,这种带鱼,肉少刺多,属于等外品。多数带鱼都是中不溜,好好不到哪里去,差差不到哪去。到自己买带鱼了,人们都讨好地给营业员开放着花朵般的笑脸,希望属于自己的带鱼,能是最好的,起码也是中不溜的,千万别买上等外品,如果真是这样,自己窝火,回去在老婆娃娃面前也难看。
北方人喜欢吃带鱼,是有原因的。主要的,我觉得是带鱼做起来简单,就是油炸,而且,用的油少,省油。我的家乡的人们,几乎都采取油炸这一种做法,我没有见到过第二种,这也说明了大家在饮食上的保守和固执,有时候,这种保守和固执,反而保留了一份纯正,一份简单的态度。这没有什么不好的,这挺好。而且,带鱼的鱼刺也只有一根,注意着就能防住,吃带鱼被鱼刺卡了,一定是吃得慌急,怕吃不上,怕没有了。吃完带鱼,藏在肉里头的篦子就裸露出来了,别说,带鱼的骨头真像篦子,也真的有娃娃拿着梳头,这是图新鲜呢。而且,带鱼自身带盐,油性大,咬一口,油香油香的,咸得又合适,这也合乎人们的心意。带鱼的肉质,既不太软,也不太硬,北方人天天吃面条,带鱼的咬劲真和面条有些相似,不过这是肉的咬劲,是带鱼肉的咬劲。带鱼又容易嚼烂,没牙的老人和娃娃都能吃,这样,大过年的,好吃的人人都吃些,上头的老,下头的小,都满意了,一家人也就满意了。最奇怪的是,带鱼腥味重,可是,煮熟了,吃起倒觉不来,甚至成为带鱼的独特的风味。所以,人们咋能不认可呢,人们都喜欢吃带鱼。条件好的人家,吃带鱼还会蒸一锅大米饭,碗沿上搭一块两块带鱼,就着吃一大碗,有滋有味,过瘾。一家做带鱼,香味四处飘散,都闻见了,这一家也提醒着,提醒别光是煮肉光是炸油饼,赶紧把带鱼也做出来。于是,家家都约好了似的,铁锅腾出来了,加了柴火,热了油,也就一点点,七成热的样子,切成一段一段的带鱼,依次搁进去了,看着是滑溜进去了,铁锅的中间,圆周,带鱼遇热,轻轻动弹着,冒出缕缕热气,带鱼的边缘,还翻滚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油泡,带鱼自身的油脂也给逼出来了。一块块给翻身,两面都呈现出浅浅的金黄色的时候,带鱼就快熟了。于是,家家都浮动着带鱼的味道,一条街巷都充盈着带鱼的味道。在外头疯跑的孩子,没有心思放鞭炮了,急急回家,趁着大人不防备,悄悄拿一块还热乎的带鱼,就手里拿着,递到嘴跟前,用牙齿撕着吃。带鱼做出来,是能够存放的,吃团圆饭,端上来一盘,来客人,端上来一盘。一般不加热,就吃凉的油炸带鱼,也可以加热,笼屉里蒸一下,回到锅里再过一次油,带鱼的味道没有改变,还是才做出来的那样的味道。吃多少块带鱼,也是吃不厌的,当饭吃也愿意,可是,过一个年,一个人也就吃上那么三块五块带鱼,这以后的一年里,回忆起来,都真切地回忆起带鱼的香味儿。
我不能光是吃带鱼,我是要出些力气的。干什么呢?就是收拾带鱼。把带鱼的鱼头剁掉,鱼头坚硬,嘴里是利牙,鱼头上没有肉,就是一个头骨,所以鱼头是不能留的。带鱼的眼睛凶狠,一直瞪着我,我是不会害怕的。身子上下的鱼鳍,上头的毛毛多而且长,这也不能吃,要拿剪子齐根剪除。然后在水里浸泡,不能全部用冷水,得提上电壶,朝装了冷水的盆子里添加进去半壶,让水变温热了,然后,拿抹布抹带鱼的表皮。带鱼没有鳞,只是银灰色,泛着淡淡的光亮。起初,觉得把上头那一层全部抹掉才妥当,后来才知道,洗带鱼,不宜洗得太干净,表面的银灰色,也是能食用的,用抹布抹,就不再使出那么大的劲。带鱼清洗完毕,原来僵硬的身子,变得柔软了,似乎能动一样,这怎么可能呢?带鱼已经不是大海里的带鱼了,已经是我们家过年的带鱼了。
我努力想象带鱼活着的神态,这对我来说是困难的。就是到今天,也算走动了不少去处,甚至还进去过多家不同的水族馆,我也没有见识过一条游动的带鱼。带鱼来自遥远的大海,大海有多大,我没有见过,我只见过一个湖,叫柳湖,还没有学校的操场大。老师讲课时说了,地球上的大海,比陆地的面积还要大,带鱼在大海一定如一把能弯曲的宝剑,快速游动,闪耀着锋芒,穿透了深不见底的海水,和海面上太阳的光线交织。在大海里,蓝色的海水,银色的带鱼,多么醒目,多么传神啊。海水是咸的,带鱼自然吸收了盐分,可是,带鱼怎么会含有那么多的油脂呢,这油脂也是海水提供的吗?我不知道答案,但我喜欢不用加盐,又带油脂的带鱼。我去不了海边,就让来自大海的带鱼在我的肚子里安家,就让我的肚子做带鱼的海洋吧。
的确,食物常常和记忆联系,和感情紧密。现在,多少年过去了,出去吃饭,吃鱼也习惯了,不怕鱼刺了,也会吃了,什么样的鱼都有,各种味道也能习惯,但我喜欢点带鱼吃。带鱼便宜,合口味,这自然是一条原因。我品尝了许多做法做出来的,有红烧的,醋溜的,麻辣的,还有清蒸的,都好吃。可是,我总爱点油炸的,一块一块,整齐地码放在盘子里,看着熟悉、亲切、家常。似乎,我吃着的,还是二三十年前的那一盘带鱼,似乎,我又看见了母亲在我吃带鱼时,那喜悦又略显忧愁的眼神。
我离开家乡到外地谋生,已有许多年了,我的父母不在这个人世,已有许多年了。
这是一棵虚幻的枣树。
我要表达的意思是,这棵枣树可以是任何一棵枣树,也可以是世上唯一的一棵枣树。可以是南山上枣树林里的一棵枣树,可以是纸坊沟里河渠边孤零零的一棵枣树,可以是天下任何南山、任何纸坊沟河渠边的一棵枣树。自然地,也可以是八盘磨7号院里的一棵枣树。
我为什么要觉得这棵枣树虚幻呢?似乎有理由,似乎又没有理由。但是,当我想到枣树时,我想到了所有枣树,我见过的,没有见过的,书上画的,耳朵里听过的,我想到了所有枣树。可以肯定,我一定会想到八盘磨7号院里的这一棵枣树。我把这一棵枣树从所有枣树里挑出来,想它的样子,生出叶子的样子,开花的样子,结果子的样子。想到这棵枣树,对我来说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
实际上,八盘磨7号院里的这棵枣树,早就消失了。这棵枣树没有生命活动,不进行光合作用,不再站在地上;这棵枣树的身体,也消失了——变成柴火,变成火焰,变成烟缕,飘散到天际的远方,连一丝气息也没有留下。这棵枣树原来扎根的地方,堆着一堆破砖烂瓦,还打了一道隔墙。我纠正一下,我说这棵枣树消失了,也不完全确切,消失了的,只是地表部分的枣树,如果挖开泥土,一直挖下去,估计挖到一人深,这棵枣树的盘根会暴露出来。不过,也有一种可能,挖开泥土,并不能看到枣树的根,只是看到颜色发黑的腐土,和残碎的木屑。我要说的是,枣树的根,早就腐烂了,失去了完整的形态,它的根块、根茎、根须已经被泥土吸收了。
这就是我认为这棵枣树虚幻的原因。
我想起枣树,想起天下的任何一棵枣树,也就是想想而已。的确,我喜欢树木,尤其喜欢枣树。走到哪里去,看到枣树,我一定会多看几眼的。如果可能,我还会摸一摸枣树的树干。枣树的树皮通常非常粗糙,手掌的感觉是明显的,甚至还略略产生一些疼痛。但是,我只要想起枣树,会很自然地想到八盘磨7号院里的这棵枣树,每一次都是如此。原因很简单,八盘磨7号院,是我们家。这棵枣树就长在我们家正房的窗口跟前,有四五年时间,我天天都能看到这棵枣树。
那四五年,正处在我的少年时光。我最忧伤的时光,就在这四五年。我最张狂的时光,就在这四五年。我最幻想的时光,就在这四五年。我最失落的时光,就在这四五年。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经历这样的时光了。有过这样的时光,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这样的时光,我无法拒绝,只能承受,只能让这样的时光发生。就是这样的时光,决定了我的性格、习惯和处事方式。甚至,还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对待人生、对待社会的态度。
这棵枣树,了解我的心事,也看见了我的快乐。当我坐在枣树下,我会变得安静。头顶的天空,因为枣树的树冠的遮挡,而出现了镂刻上去般的花纹。枣树的身上,总是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不光是六七月开花时节。那细碎的枣花,颜色素净,开在枝上的,落在地上的,都让我的心尖,品味到一丝丝香甜。实际上,就是在寒冷的冬夜,落过一场大雪,枣树的铁丝一般的树枝,有的断脱了,落在雪地上,铁笔画一样,我还是能闻到枣树散发出的浓郁的香气,在清冷的空气里涌荡。直到今天,我想起这棵枣树,也有浓郁的香气在我的鼻翼流动。这浓郁的香气,和我三十年前闻到的,几乎没有区别。这是心理暗示的作用,还是意识流?似乎不是。我不能怀疑自己的嗅觉。
枣树的果实成熟了,诱人的星星,在头顶晃荡。开始,枣子自己不会跳下树的,够得上的,一枚枚揪下来,够不上的,要用竹竿敲打,下面用床单兜着,才能把高枝上的枣子收走。枣树枝上生有尖刺,人轻易不敢上树。当全红的、半红的枣子,雨点一般掉落下来,这一定是热闹而欢快的场景。但是,我从来没有在八盘磨7号院收获枣子的季节,体验到什么热闹,什么欢快,我是一个缺席者。我甚至在内心强烈地希望,枣树只生叶子,只开花,不要结果,即使非结果不可,就结上一些土疙瘩,或者结上一些苦得不能吃的枣子也行。虽然我知道枣子是那么脆甜,而且,有时下暴雨,会打下几枚熟透了的枣子,我捡起来,藏在口袋里,到外面偷偷吃下去,吃枣子吃得我幸福。每到枣子将熟的日子,看着树枝上跳跃的枣子,在一阵阵小风中,不小心触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那轻微的声音,分明是枣子内部甜蜜的汁液,在互相摩擦中产生的。我看着看着,都想着自己也变成一枚枣子,和其他枣子一起触碰,这一定也是很幸福的。
这棵枣树收获枣子的那天,我如果在家,是不会出去的,我们全家人都不会出去。一家人,静静待在屋子里,谁也不出声,耳朵里听见了外面的喧闹,也不出声。这是因为,这棵长在我们家门前的枣树,却不属于我们,是别人的。在我们家从中山桥搬到八盘磨7号院来居住的时候,这棵枣树已经长到这里了,已经有主人了。这一点也不奇怪,土地转手,房产流变。一棵枣树也不由自己,被倒腾了几个来回,被现在的人家记到自己的财产账上了。这棵枣树要是我们家的,该有多好啊。别人在收集满地的枣子,却与我无关,我心里起着一阵阵的不舒服。一阵吵嚷之后,地上是破败的枣树叶,枣树上已经没有枣子了。我能听见母亲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像没事一样,又忙着拆洗一家人的冬衣。每年,母亲都是在秋凉时,把大小不等的棉衣棉裤拾掇出来。父亲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坐在炕上,似乎在盘算什么,似乎在打盹。父亲在夜里做木工活,白天,只要不出门,只要不使唤刨子,不推木板,不锯木条,父亲就坐着。坐着坐着,瞌睡就上来了。
能不能把这棵枣树买下呢?我曾经这么企盼过。父亲也有这心思,去找过拥有这棵枣树的人家,当面提说了一回。对方呢,也没有不愿意,但是,却出了一个很大的价钱。那阵子,正是我们家日子最难过的阶段,吃饱肚子都成了问题,如何有买下一棵枣树的宽余。这么一耽搁,失去了机会,对方倒像憋了气,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这棵枣树,不知道这些人世上的纠缠。下雨了,枣树知道,刮风了,枣树知道。在最热的夏天,枣树的影子,移动到让人乘凉的地方。枣树把阴凉给予了我们。在我看来,枣树还带来了很多,就是长在我们家门前这一点,就是让我天天看着枣树,也让枣树天天看见我这一点,这已经是枣树和我们家,和我的难得的缘分。我的少年时光,要是没有这棵枣树,我的寂寞也会多上一分的。多少个日子,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枣树下面,我变得安定,吃了药一样安定。我喜欢一个人和枣树相处。吃饭时,端着碗,也爱往枣树下走。看书时,坐在枣树下,思绪变得烦乱。我最愿意在枣树下一点一点想心事,或者什么也不想,身子上的凉意,在慢慢加深。什么时候,我才能出门远行,在一片未知的天空下,找到我的位置,展开我的未来呢?我这样的年纪,想得多,又不实际。但是,对于独立生活的向往,无法克制,这是必然的。人长到了我这个阶段,都是这样。
夜深了,枣树是不睡觉的。我似乎看见,枣树也能走动。它悄悄走出去,也许去泾河滩,也许去柳湖周游一圈。但它认得路,又原路走回来。就像没有离开,就像一直在老地方一样。枣树出去干什么?也许是找别的枣树说话去了,也许就是为了看看新鲜。当枣树一动不动的时候,枣树的身子上,是开着一扇门的。如果打开,会漏出强烈的光。银子的光,把门口这一片一下子照亮。借助枣树漏出来的光,跑出来一匹马,一只羊,一条狗,步子夸张,不出声,也不走远,一会儿,又折返回来,原回到枣树身子里去了。枣树的身子里,真的有这些动物,就在枣树的疤结后面。有时候,我在白天盯着这些结疤看,隐隐能看出这些动物的模样。
在枣树的内部,还有一面圆圆的镜子,还有绣花针,甚至,还有一架旋转的梯子。有一天晚上,恍惚间,我竟然走进了枣树开着的门,先是刺眼的光,然后我竟然看见了自己,看去像没有睡醒。等我看见绣花针,我一下子高兴地笑了,说别藏了,快出来吧!我觉得藏在枣树的木纹里的是我们班的女同学。她和我同桌,一次我的钢笔没有墨水了,她说给我挤一点她的墨水,我就把我的钢笔尖对准她的钢笔尖,她挤她钢笔的装墨水的软管,我也捏一下松一下往我这边的软管吸收。她怎么跑到枣树里来了?等了一会儿,她真的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鞋垫,上头绣了一条辫子,是我熟悉的那条辫子。我曾经想拉一拉这条辫子,但没有胆量。这条辫子又粗又亮,还显得很结实。但在今天,我没有丝毫犹豫,就伸手拉她,不是拉辫子,而是拉住她的手。她也不生气,还很愿意的样子,让我拉上,我们一起登枣树的梯子,一圈,一圈,我也不头晕。梯子的尽头,是一个出口,很大。出去,是枣树的枝杈,奇怪的是像摇摇椅一样,能坐下两个人,我们就坐上去,就吃枣子。一伸手,就摘下一颗枣子。我不吃,喂给她吃,她真的就张开嘴,把枣子轻轻叼住,嘴唇移动,枣子进到嘴里去了。脆脆的咬枣子的声音,我都能听见。她也给我喂了一颗枣子,我一口就吃到嘴里了。我们的头顶,星光点点,明亮如她的辫子,潮湿如我的手心。凉风吹动,我们不觉得冷,我们像坐摇摇椅那样摇着,边摇边吃枣子,吃枣子的声音很响亮,很响亮。
我醒来已是早上八点以后了。漫长的星期天,我无所事事,早上起来晚,吃过饭,坐着坐着,常常就躺下了,靠着枕头,又睡上一个回笼觉。而且,我的睡梦也多起来了。有的梦让我高兴,有的梦让我难受。当我醒来,当我回到现实中,我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我能考上一所大学吗?
那阵子,我有个乱写乱画的毛病,许多地方包括厕所里的土墙上都留下了我的笔迹,但我没有在这棵枣树上刻下一句誓言。虽然这棵枣树不是我们家的,但我已和这棵枣树建立了感情。我可以在石头上刻字,墙上涂鸦,但我不愿意让这棵枣树受一点点伤,我希望枣树好好长着,就一直长下去。属于谁都不重要,枣子被别人收走也没有关系。只要有枣树在,只要我一天到晚能看见枣树,我就感到满足了。看见枣树,我的心,能安定下来。
我的愿望最后还是落空了,枣树还是被砍掉了。那是几年后,我已成为一个出门在外的人,成天在大山里搬铁疙瘩,油泥粘到身上,洗都洗不掉。我有不甘,有挣扎,但吃苦受累,我都默默忍受。不论咋说,我有了一个饭碗,我能自己养活自己了。生活的磨砺,也使我不再是那个多愁善感的少年了,我从一个我中蜕变出了另一个我。一次我探亲回家,没有看见枣树。是拥有枣树的那户人家,用斧头把枣树放倒,把树干拉走了。我爸说,可以拿出一笔钱了,又去找,人家不要钱,枣树又移不走,于是铁了心,不让这棵枣树,立在我们家的门前,就在春上,就在枣树就要生发叶子的日子里,给枣树下了手。我看看院子,眼前没有障碍,望望头顶,缺失了一大片遮挡,我有些不适应。斧头落在身上,枣树流血了吗?我不在场,自然不知道这些情节。我为这棵枣树悲哀,也为拥有这棵枣树的人家悲哀。但是,我似乎没有责怪人家的理由。从对方的立场来看,砍与不砍枣树,都是随自身的态度而做出的一个选择,一个决定而已。也许对方也很看重这棵枣树,只是,不希望它长在我们家门前。类似这样的事情,生活中发生得太多了。
的确,这不是一棵虚幻的枣树。
当这棵枣树消失后,每当我想起它的样子,都十分真实。这是一棵活生生的枣树,不光在我的记忆里。实际上,这棵枣树并没有消失,就像我的少年时光,虽然不再重现,却在我的身体里永远储存着。这棵枣树,还在生长,还有枣花,通过另一个时空,零零落落地落在我的身上。就像这个枣树开花的日子,就像今天这个下午。
我只要回老家,一定会进水桥沟,去看亲戚。准备的礼当,无非两斤橘子,一爪香蕉,外加一包茶叶和一包水果糖,有时还有一样盒装的点心。这些东西,加一起不多,但要走四五家,每家一份,提在两只手里,也就沉沉的。常年在外,表达一些心意是必要的。去大舅家,得再拿一瓶子白酒。大舅爱喝酒。去碎舅家,得两份。另一份是给二舅的,多了一条纸烟。都交给碎舅,再转给二舅。一般不直接和二舅见面。早先,我一年回老家五六回,也难得见到二舅。要么出去了,要么在。如果在,二舅不愿意见人,我也有些怕二舅,不敢见。二舅的房门,关得严严的。分明地,二舅又知道来人了,窗户上的帘子动弹着,能听见,能看见,但二舅不会出来的。碎舅说,我走了,二舅才出来。我相信。一次,我离开碎舅家,出了巷子,过了石桥,沿河岸边的土路走着,就看见二舅出来,嘴上叼着纸烟,手里抓一个空纸盒子,一甩,扔进河水里,似乎看见对面的我了,似乎认识,却不言语,折转身回去了。空纸盒子在水里漂浮着,正是我带给二舅的装点心的盒子。
二舅是个病人,病了几十年了。
我的记忆里,有两个二舅。一个是得病以前的二舅,一个是现在的二舅。
我有三个舅,只有二舅,面相文静,说话也文静。在我小时候,过年,平时,二舅来家里,坐着站着,都得体。一定会和我说几句,虽然我正上小学,但能感到二舅把我当个人看。二舅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说我念的课文,让我觉得亲近。二舅的手,厚实,宽大,却绵软。
我妈说,你三个舅,只有你二舅把书念下了。
这多么了不起。
果然,二舅考上了平凉农校。虽然是一所中专,但在那个年代,这也是极不容易的。大舅,碎舅,没有谋下前程,只能当农民,在山里种地。二舅穿干净衣裳,胸前别着校徽。水桥沟的人,提起二舅,都一致夸赞。二舅有了自己的将来,也给家族荣耀了脸面。在农村,这有时特别重要。
奶奶盘腿坐在炕上,一锅子一锅子吃旱烟。奶奶布满皱纹的脸,也被一丝丝烟缕抚弄平整了。
我就喜欢二舅来家里,也会凑一边,听二舅说话。二舅说话,不紧不慢,听着顺耳。我爸我妈,都对二舅热情。倒茶的玻璃杯子要用开水烫一遍,非要吃了加了鸡蛋的饭才让走。
二舅从农校毕业,按说分配到农机站或者哪个水库上班,也是不错的职业。由于学业优秀,被县委宣传部看上,直接进了机关,成了政府的人。坐带电话的办公室,到哪里,都有车坐,有人陪,还给安排吃住。
二舅走到宽展路上了。
二舅结婚,我妈领我去了。我去吃好吃的,去看新媳妇。这在那个岁月,都是很吸引我的。好吃的是啥?猪头肉。结婚的宴席上,一定有这道菜。第二好吃的,便是丸子了。也是猪肉的,剁碎了,和些葱花进去,和些面粉进去,团成一个个团,油锅里煎熟,放起来。吃法有丸子炒粉条,火锅丸子。我爱吃火锅丸子。二舅的新媳妇,我该叫二舅母,大个子,穿戴新鲜,双手端盘子,上头站三个白瓷酒盅,挨桌敬酒。二舅拿一只酒壶,在一旁给酒盅里添酒,一起听祝福话,说感谢话。每个人跟前,听的,说的,都大模一样。敬酒到有的桌,二舅被鼓住喝了酒,脸红红的,舌头大了。水桥沟里的人,几乎都来了。帮忙的,贺喜的,看热闹的,都来了。院子里专门搭起棚子,有唱戏的棚子那么大,用来待客,吃流水席。
如果就这么继续下去,照在二舅身上的阳光,会越来越多。这是每个人的思想。
大约在一年后,也许是一年半后,二舅出事了。这谁都没有料想到。我的印象里,婚后,二舅来过我们家几次。也和二舅母一起来过。好好的人,上了一回山,就出事了。二舅的人生,从此发生了改变。几乎改变成了另外一种人生。大舅、碎舅后来常常说,你二舅要是好着,多少人都能跟着沾光。看来,改变了的,不光是二舅一个人。
当时的情况,我断断续续了解了一些,似乎很简单,似乎很正常。可是,偏偏在二舅这里,产生了天大的后果。在水桥沟深处,就是北山,山上面,是极大的塬。水桥沟人种的地,就在北山上。说是秋天的一个星期天,二舅和几个朋友约上上北山打猎。北山上都是梯田,种玉米,种豆子。几乎没有树,树早就砍光了。这样的山,能有啥动物,最多出没个别野兔子,扑腾几只野鸡、呱啦鸡。山里转悠了一个下午,只打了几只麻雀。天也黑了,几个人不想回去,就钻进看秋的草棚里烧玉米吃。还喝着白酒唱歌。闹腾够了,也累了,睡在草棚里,天亮了才下山。
回来还正常。可是,下午开始发烧,以为受凉,熬姜汤喝了,睡下又叫起,药也吃了,身子软软的,眼睛通红,不见任何缓解。送医院时,人开始说胡话,说的都是十年前二十年前的事情,却穿插了这几年的内容。
二舅在医院睡了三天,烧退了,可以回家了,人却不是原来的人了。
用人们都明白的说法,二舅疯了。
疯子有两种,一种武疯子,砸东西,打人,具有破坏性,威胁其他人的安全;一种文疯子,常自言自语,或一言不发,乱跑,行为不定。
二舅属于后一种。
如果静静呆着,也许亲人会觉得另外一种难受。可是,二舅似乎静静呆着,可吃饭时叫他,人却不见了。大舅出去找,碎舅出去找。有时没走远,就找回来了。有时在跟前找不见,水桥沟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找不见,要到县城的街道上找。县城不远,也不大,找一个下午,也找见了。二舅常常中午出去。二舅也听话,找见了,就跟着一起回来。
一场大雪后,也是中午,二舅又不见了。这一次,连县城最偏的柳湖公园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也没找见。天黑实了,还不见人回来。奶奶张大嘴,不出声,只是喉咙里头出声,拳头一下一下在炕上砸。大舅碎舅又出去找,还发动亲戚出去找。天亮了,一个一个,神情沮丧,拖着疲惫的步子回来了。
二舅连个影子也不见。
一天过去了,没找见,两天过去了,没找见,三天过去了,还没找见。寻人启事印出来,贴到人来人往热闹的路口的墙上,贴到学校门口的树上,贴到电线杆上,也没有可靠信息传来。说城南沟头一个疯子像,赶紧去,一看,不是的。说泾河滩大水冲上来一个死人,都肿胀了,衣服似乎像,心慌着去辨认,看手,看脚心板,不是的。一下轻松了,又沉重起来。
不知道人在哪里,怎么样了。
五天后,兰州方向有了消息,先电话打到二舅的单位,再由单位来人到家里,一起去看,看看是不是。
去了,果然是。
兰州多远,也不知二舅是坐车去的,还是走去的。要走,走两天不一定走到。衣服上有土有泥,鞋开帮了。额头上,还有一道血口子,都结痂了。好在人基本完整,没有大碍。
别人着急,喊叫,二舅不言语,似乎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好像他不是当事人。二舅的眼睛里,看不出喜还是怒。眼神是平静的,甚至是超然的。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按照大夫说的,二舅被送到天水看病,送到山东看病。都是看精神方面的病的有名的医院。大舅、碎舅轮流陪护。农闲了,就一起跟着。大舅说,光是吃药,都能把人吃饱,一次吃的药,够装一碗。这样治疗了半年,回来,歇在家里,似乎有所好转。可是,一到秋天,二舅又开始出走,只好再送到医院去,又看了半年。吃下去的药,怕能拉一汽车。
二舅再回来,不怎么乱跑了。可是,人却显得更不正常了。和其他人的交流,几乎完全中断,也不见自言自语,只有奶奶、碎舅问一句两句,似乎能听来,表情上有一丝表现,但不回答。估计用药过量,起了副作用。睡觉,连住睡三天,吃饭,要么一口不吃,要么一天吃七顿八顿。这让亲戚更加不安,平时在一起,话题几乎都会涉及二舅,即使说着别的,说着说着,谁唉一声,马上就又说起二舅。
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二舅的病治不好,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到二舅身上,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会遇上三长两短,但是,像二舅这么大的难,一千个人里,不一定有一个人遇上,偏偏让二舅遇上了。怎么办呢?总不能眼看着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疯子,变成废人。
就联系二舅在山里打猎,是不是惊动了土地爷,或者什么魂灵。大舅碎舅到山上,提着蒸碗,蒸馍,还备下烧酒,烧纸,线香,祷告一番,求取神圣原谅,放过二舅。说二舅如果有所得罪,那是年轻,不懂事,通过神圣教育,一定吸取教训,重新做人。
只是图个心安,奇迹怎么会发生。
又有人说,二舅得这样的病,一定是前世欠下了什么孽债,才有这样的报应,要安稳,得求神灵。入冬,奶奶托付村里的人,请来了道士,在家里作法捉鬼。请来了阴阳,在家里查勘风水。经也念了,符也贴了,没有效果。奶奶年纪大了,还上崆峒山,见庙进庙,见道观进道观,又是布施,又是上香,把大愿许下。
这样折腾,还是没有奇迹出现。
又传来一些话,进了奶奶耳朵。意思是二舅命薄,要是当农民,肯定顺顺的,啥事都不会有,可是,竟然成了政府的人,自然就被克住了。
别的,奶奶都信。说二舅命薄,就该当农民,奶奶生气了。开开院门,骂了一天,也不知骂谁,反正骂说这样话的人。
再怎么样,二舅还是个病身子。谁都觉得,要看好没指望了。
二舅的媳妇,开始还照看二舅,也抱有二舅康复后,一起好好过日子的想法。但这两年多下来,知道再也回不到过去那个人了,就提出离婚。道理不用讲都明白,一个人跟一个人过一辈子,好过也不好过,长着呢。谁愿意和疯子过一辈子呀。二舅病人,说话没效力,奶奶做主,当时就答应了。二舅的媳妇离开时,给二舅做了一顿饭,是手擀的面条。看着二舅吃了一碗,又吃了一碗。二舅的媳妇离开时,坐在屋子里,哭了一鼻子,才出来,才走了。
二舅病了,二舅的媳妇走了,奶奶的头发,全白了。
说起来,多亏二舅有个单位,还是政府部门。要是农民,看病的钱哪里来,谁养活他,这可是个问题。即使是别的单位,比如工厂,合作社,那也会有麻烦。如果工厂倒闭,肯定没人管。说起来,二舅在不幸中也算有福,没有上几天班,工资月月发,吃喝总归够。中间曾有一段,发工资少下了,二舅到单位,坐下不走,也不闹,只是定定的,木头人一样,单位的领导受不了,也是同情二舅,表态以后一分不少,一定按时给。报销药费,也没打过磕绊。不是报一回,是一百个一回都不止。
二舅病了,知道他有单位,单位发工资。但是,二舅确实病了,治不好了。
时间长了,大家也就接受了二舅是病人这个现实。我回家去看奶奶,奶奶提起二舅,话语也平和多了。但是,奶奶还有操心,她岁数大了,迟早要走到二舅前头,她走了,二舅得有人经管吃喝。大舅另家了,搬出去住,碎舅和奶奶住。在农村,这意味着给奶奶养老送终,主要由碎舅承担。自然,老院子也由碎舅继承。奶奶明确了,二舅也由碎舅照顾,一直和碎舅一起过。二舅的工资,也由碎舅安排。大舅同意,碎舅接受,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碎舅虽然是排行最小的,但能靠住事,心善,不吃烟,不打牌,喝酒只喝一杯两杯。把二舅托付给碎舅,是最好的结果。
如今,奶奶过世许多年了。如今,二舅还是老样子。吃饭了,碎舅给二舅端房里。平时,留神二舅的动静。怕二舅不注意出去,碎舅养了一只狗。生人来,咬得厉害。我到碎舅家里来,在大门口就大声叫碎舅,叫把狗看住。往院子里走,我有意无意往二舅的房门看一眼,房门自然关着,没有声音传出来。二舅在这个世上,似乎存在着,又似乎不存在。
二舅这一生,就这样了。
一路盘旋,高低的崖畔顶和山坡间,不时浮现出一团团银白的洋槐花。这个五月,潮湿,明亮,生动,万物的欲望都在充分苏醒。我压抑着舒展的心情,估算着剩下的路程。这一趟,行走三百公里,我要去陇东宁县的郎李家村。我二十多年的朋友小平的母亲去世了,走走停停,向路人打听着地址,我去给老人烧香磕头。
早上走,下午到。郎李家村在塬头上,地势起伏错落,一道宽大的沟槽两边,分布着人家,人家上头是宽阔的塬面,覆盖大片麦田,生发出一缕缕热气。小平家的老屋,就在沟槽的中间地段。老远,就能看出来,门口人多,门口立了杆子,上头飘扬着白纸和黄纸扎制的经幡。
按照习俗,来吊孝的,有的戴着幛子。红缎子缝制的,有窗帘那么大,字是绣上去的,上头写着悼念的话语,还要让当地政府的最大领导挂名。来了先不进门,要等着接幛子。只有德高望重的人去世,才有得到幛子的资格。所以,接幛子也是一个仪式。一张桌子摆在路当间,我就在桌子前站定。一溜人过来了,个个披麻戴孝,小平脏头土脸的,也在队列里。队列被吹唢呐的在前头引导,到跟前,全跪下,勾下头。这是谢诚人的大礼。一个主事的过来,先敬给我一杯酒,再接过幛子,当即有人用竹竿支撑起来,挑着带路,我跟着走,队列随我后面。一路进到院子里,然后,我进灵堂祭拜,队列分两行跪在门外。我起来了,队列才能起来。这也是礼节。
礼毕,我和小平说话,吃纸烟。院子里,一只冠子血红的公鸡,爪子在刨土。几个娃娃不懂事,你追我,我赶你,在一起打闹。原来是菜地的一角,起了锅灶,地上是整盆整盆的猪肉、鸡肉、鱼。鸡肉在水里泡着。整捆的大葱、芹菜,成袋的洋芋、包菜、萝卜,整箱子的白酒,也堆积在地上。接上的幛子靠院墙陈列,已经有二十多块了,起风时便舞动一阵。一会儿,又来人了,唢呐赶紧响起,小平小跑着出门,一溜人又去接幛子。下午的阳光,亮晃晃的,我的身上热起来了。而设置灵堂的正房,却那么冰凉,那里,现在是另一个世界的边界。朋友的母亲高寿,活了八十多,人缘好,有口碑,来的人特别多。许多人和我一样,是远路来的。
我和小平认识早,都在一个单位,都是单身汉时就来往。后来又都成家,相互聚会是少不了的。小平的母亲,我熟悉。一年里,会过来一两次。第一次见,奇怪老人腰弯得厉害。小平说,父亲过世早,儿女多,母亲常半夜起来磨面,早上又出去拾柴,打猪草,回来更不得闲,洗洗刷刷,点火做饭,一个人支撑起一个家,没白没黑,过度劳累,身子就直不起来了。小平的母亲,让我敬重。小平接来母亲,是想多尽孝心,可是,母亲哪习惯坐下,收拾里外,做饭洗衣,还是早晚都忙。小平母亲做的手擀面,凉拌粉条,条子肉,我也吃过,老人看我们吃得高兴,自己也高兴。一次我俩在外头喝酒喝多了,我送小平回来,老人担忧又无奈的神情,深深触动了我,以后再喝酒,我不让小平多喝。
半个院子,都被临时搭的帐篷占了,里头摆满桌子。一拨人离开,又一拨人接着坐满,吃流水席。农村过事,尤其是过白事,来的人多,说明有面子,被看重。来的人,一定要招呼到,一定要吃好喝好。还请来了唱歌的,是一男一女,站一处高台上,扯嗓子唱流行歌。过去唱戏,现在也随潮流有了变化。过白事,老人又是高寿,也得热闹,更得按议程行事,这是讲究,这是不变的。我也坐了席,还多吃了一碗酸汤面,然后,站院子里,东看西看,显得无聊。看我没法安顿,四处又乱,小平让我到村支书家里歇息,说给说好了,我不愿去,待着又帮不上忙,就一个人到外头走走。
我顺着沟槽上弯曲的细路,倾斜着登上了塬面,刚上去,麦子的穗子,就触碰到了我的腿上。这里的泥土滋养庄稼,麦子棵棵壮实,麦穗硕大。田埂上,间或长一棵杏子树,间或长一株核桃树。核桃树树冠稀疏,枝干却分得很开,枝杈向四周伸展,粗壮的树干,布满细密的裂纹。杏子树不高,我的头刚能够上杏子树低处的树梢。杏子只有指甲盖大,青色,和树叶的颜色几乎一样,皮上一层细毛。我伸手摘下,吃着酸,却也新鲜。这杏子名气大,叫曹杏,是当地一个沟口的名字,杏子好,繁衍出去,就这样统称了。曹杏熟后,汁液黏稠如蜜,甘甜异常,我多年前在陇东生活时吃过。杏子收获还得几个月,我是不能再来了。
晚上,有一个仪式。这本来是自家人参加的,小平看我愿意,就让我也留下。灵堂内,披麻戴孝的晚辈,全跪在地上,都不说话,气氛一下肃穆起来。什么仪式呢?叫领羊。这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人这一辈子,生死在两头,都具有终极性。生前事,死后名,和老百姓也关系着。陇东把人去世说成没了,是一种委婉的表达,含有惋惜、无奈、感伤的意思。人没了,最难受的是家人,但一定得有交待,对于逝者,对于生者,都重要。小平对我说,领羊就是一种交待的方式。一会儿,一只公山羊被牵了进来。这也有讲究,羊必须是公山羊,而且,一般由女子或者女婿买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反正,都这么做,就沿袭下来了。
民间有说法,在这个场合,羊是通阴阳两界的。似乎,此时的羊被赋予了某种神性。可是,白天爬山钻沟寻草吃,晚上在圈里安静反刍的羊,遇见这样的情景,是头一回。羊就奇怪平时驱赶呵斥它的人,怎么都穿成这样,还勾着头。于是,羊受到惊吓,一动不动,站在地上发愣。这下可把主事的人给整下了,但也心里有数,知道该怎么办。这里的人认为,人死了,魂还舍不得走,还游荡在生活过的房子里。可不是,家里的器物,样样都被触摸过、使唤过,地上有脚印,墙上有影子,哪能一下子就消散呢。似乎,人的身子不能动了,意念还在起作用。这自然表示对人间的依恋,也说明还有牵挂。亲人却会矛盾又不安,因为世上是一个地方,阴间是一个地方,再难受,也得让没了的人安心走。羊既然是生与死之间的媒介,就起到传话的作用,也起到给没了的人带路的作用。羊如果摇头,抖动身子,就证实没了的人对安排是称心的,生前惦记的事情也有认可的结果。可是,羊平时经常有这样的动作,这时候,却迟迟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孝子贤孙们焦急的表情。
看到羊没有表示,主事说话了。说坟地也是你看过的,棺材也是你看过的,三身老衣也是你看过的,都是按你的意思办好的。停顿了一下,大家都盯着羊看,羊似乎在听,但还是不动弹。主事的又说,亲戚这两天都来了,吃的喝的也都满意,唱歌的也请了,都是按你交代的来的,都合适着呢,都在礼性上呢。又停顿了一下,大家紧张地看着羊,羊似乎要走动了,却只是移动了一下前后腿,一颗脑袋还是静静立着。主事的再说,舅家人该来的都来了,也满意着呢。舅家人和没了的人是血亲,如果有看法,那可不得了。大家又着急起来,都盯着羊看。羊不理会,也不理解这些,还是不予配合。就在主事说着的时候,人堆里辈分高的,也跟着附和,不停说着就是就是,对着哩对着哩。只是,人把羊当成了啥都知道的,羊自己哪里听得懂,一双潮湿的眼睛,显得更潮湿了。就在大家失望的时候,羊突然走了几步,而且,径直走到了小平跟前,还伸出头,用嘴叼了一下小平的衣袖。我不明白羊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也心慌了起来。只见主事的借机说,儿子里头,小平最有出息,他在单位上,事事都在人前头呢,最近还当上科长了呢,小平回来,伤心得很,这两天吃饭,都是胡乱吃两口,尽忙着招待客人呢。说毕,主事的又说,小平单位上送了幛子,还来了不少体面人,村里人也说小平把事情干大了,都夸小平,也高看你呢。说完,羊还没有点头,只是又走动起来,这一次,停在了小平大哥的儿子跟前,又不走了。就说,你最心疼这个孙子,也一直操心给孙子找一个贤惠的媳妇,这个你放心,来年前就说和一个,把婚定了,一起到你坟上点纸。羊似乎领会了,又走动,走动到了原来站着的地方,还是不点头。
看着一个多钟头过去了,羊还是老样子,似乎又在思考什么。跪在地上的人,膝盖一定又酸又麻,中间有些忍不住,慢慢习惯了,甚至忘记了。本来就伤心,这时加重了,更因为羊的表现,而反思自我,追溯以往,检点平时,看哪里没做到,哪里没做好。总有一次两次让老人不高兴,甚至那一次为孙娃上学还和老人顶过嘴,甚至还有那一次给老人过寿慢待了客人……一件一件,都回忆起来了。就暗暗后悔,就深深自责。我猜测,小平也一定记起自己喝醉酒回家晚,母亲等到半夜,给他准备酸汤面的情景,心里也一定不会好受。
这时,主事的拿过来一个马勺,一个水桶,往羊跟前走。干什么呢?只见舀了凉水,给羊的头上浇,羊躲闪了一下,没躲开。凉水浇上去,羊似乎有些害怕,但还是规规矩矩站着。就又浇,又浇,浇了有四五下。凉水顺着羊头、羊身上往下流,地上都湿了一大片。就在主事的准备再次浇水时,羊出现了反常的行为,打了大大的一声响鼻,大家都把身子抬了抬,看着羊。而后,这只羊,不光点头,身子也剧烈抖动,身上的毛都张开了。这叫羊毛大抖,是非常满意的意思。主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家也跟着长出了一口气。主事的说,这下好了,你放心走吧。大家也附和着,不停点头。羊终于按照人的要求,完成了应该做的动作。羊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当下就被牵出了灵堂。跪着的人,点香、烧纸、磕头,也可以起身了。
事后我听小平说,领羊的仪式上,羊很少一开始就点头,都得折腾一番。没办法,只能浇凉水。羊有反应,实际是凉水刺激出来的。有的人家,不住浇凉水,羊也不点头,又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就采取折中的办法,拿针扎破羊的两只耳朵,各贴一块白纸在上头,也算程序上合乎要求。
领羊这个习俗的形成,我大概了解了一下,差不多可以在上古找到记载,只是我没有看到。为什么要领羊呢?我觉得,由于人们对于生死都看重,就摸索出了一套礼仪上的规矩,一个地方和一个地方,内容上、形式上都有不同和差异,有的甚至很独特,领羊应该算一种。在陇东宁县还有其他几个县,领羊是举办丧事必不可少的一个议程。这样做,也是一种对于亲人的怀念,可以借助羊这个和人的关系最密切,又十分温和的动物,来表达关于孝道的观念。大家在一起,指出不足,教育后人,起到示范和褒贬的作用。是一次特殊的家庭会议,一次有着警示意义的内部活动。而在陇东的另外一些地方,我还见过另一种做法,叫告孝。和宁县这里我看到的领羊类似,只是缺少了羊这个媒介。就是人没了以后,在抬埋的前一天晚上,家里的晚辈依次跪下,老大领头,头上顶一张托盘,上头搁着一溜酒盅,大声表示尊重,小心述说安排。族里的长辈坐在炕上,接着开始评说,这些儿女平时是否尽孝,有无不是,你一言我一语,都一一发言。如果认可,则端起酒盅把酒喝下,如果提出要求,晚辈要满口答应,如果批评尖锐,也一定接受。这相当于给长辈汇报,相当于接受检查验收。
领羊仪式结束,羊就被宰杀了。羊头被供献于灵前,羊肉则置入大铁锅,在放了调料的水里煮。煮羊肉,水要旺盛。肉快熟时改慢火,一直煮到天快亮。第二天一早,出殡,浩浩荡荡的队列,一路出去,女人间歇着哭嚎,遇见人,经过村镇,哭声增大,纸钱也密集地飞舞在空中。从坟上回来,大家吃的饭,就是晚上煮下的羊汤。汤是煮羊肉的原汤,肉切片,碗底放一层,有的加萝卜片,粉条,也加羊血,再调上辣子,就是这里的人们普遍热爱的清汤羊肉。我突然就想,过去,人们难得吃一回羊肉,办丧事,大鱼大肉,虽然吃喝尽好的,有羊肉吃,那更好,是好上加好,所以演变出这么一个规矩来。又不直接说吃羊肉,而先让羊在虚幻的现场,扮演一次神圣的角色,来回传上一阵话,然后再进入人的肚腹,落个都满意不说,还多了一重用场。而且,喝羊汤的,主要是家里人,以及关系很近的人,不会太心疼损失。这些天,全忧伤了,总辛苦着,睡没睡好,吃也对付,人没了,已经入土为安,活着的人,日子在继续,还得打起精神,还得过活,喝一顿羊汤,正好弥补身体的亏空。我把这个意思说给小平,他说也许是这样,这有一定的道理。我看到,小平憔悴的脸面上,也终于有了一丝轻松。这时,有人过来叫小平喝羊汤,小平答应了一声,却没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