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永
我是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我从那些长眠于地下的亲人们身边走过来,我想我的生命里一定是受了某种托付。五十多年了,我一直不敢打开那段记忆,因为有太多的灵魂要冲出来诉说他们各自的故事,怕故事的沉重会让人们承受不起,然而冥冥之中总有一种执著的呼唤在向我发声,那原是一首首泣血的童谣,代失语者歌唱。
——作者题记
眼下这块种满了油菜和小麦的坡地上,周围有着那么多抹不去关于村庄、关于人居的痕迹……
2009年4月4日——已丑年清明节。
这是一块种着油菜和小麦的坡地。这块坡地的名字叫“倒庄”。
庄稼人脚下的每一块土地都是有名字的:扁担冲,老鹰榜,冬瓜三斗,葫芦斗子,南山岗头……当年生产队早起派活的时候,队长是一边吹哨子一边吆喝:“劳力们(男人)去扁担冲翻窖泥嘞——奶力们(女人)到老鹰榜点棉花喽——”孩子们出去挖猪菜前也要告诉大人一声:我去小南山那圪子了……
这块椭圆形的坡地与其他的坡地不一样,上不靠山,下不着田,不像是寻常意义上的庄稼地,它孤零零地凸起在一片旱地中间,眼下种满了油菜和小麦——抬眼望去,有着那么多抹不去的关于村庄、关于人居的痕迹。
譬如那口水塘,汪在这片坡地的正中间,好像并不是为了灌溉;那排已经只剩下些根桩树墩而今已抽不出什么新枝却也未曾死去的红柳,在那个位置上,也只能是为庄户人家预备荫凉的林子;那顶翻底朝天的碓窝,它的唯一作用就是村里人用它来舂米杵面。……四周还有断断续续的水沟,水沟边竟仄卧着人们用来洗衣淘菜的石跳……
闭上眼睛静下心来,甚至还能隐约听见孩子们的嬉闹声,女人们的说话声,男人在田干活时的吆喝声,还有鸡鸣声,狗吠声,牛犊儿的哞哞声,白鹅的戏水声,货郎大哥紧一阵慢一阵摇动的拨浪鼓声,以及姑娘媳妇们挑针买线声……
从东庄,到西庄
咯哩叨咚是货郎
针头线脑一大筐
胭脂宫粉压满箱
迎到黄毛小丫头
杵狗咬到大河沟
迎到柳腰小娇娘
宫绣头面送一双
迎到一个老马猴
收拾家伙往回走
……
声音渐渐远去,我回到了现实中。
一对年轻夫妇在小麦地里套种花生。
我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你们是哪家的孩子?”
“我们不是孩子!”故乡人对城里人讲话时总是很冲。
“对不起——我是说——我自小也是你们村里的人,我是在史仓长大的——我可能认识你们的父母。”
“哦——我们是李绪傲的女儿、女婿——请问您是哪个?”
“我是胡传永,大圩子的……”
“哟——是五姑啊,爸爸、大大(指母亲)他们常叨呱你哩!”
“今年怎么没有出去打工啊?”
“前阵子妈生了病,我们回来看看,暂时没走掉!”
“你们知不知道,这里原本是个村庄?”
“知道,不然这地名怎么叫做‘倒庄’!”
“知道倒庄之前的名字叫后庄吗?知道这个后庄里的人都是怎么死的吗?”
“知道,老头(指岳父)说过的,说这个庄子里的人都是饿死的——可打死我也不相信,活活的人怎么会让饿死?蠢啊!傻啊!饿死的还都是庄稼人!庄稼人怎么会在自家的田地上被活生生地饿死?还都全村覆没了——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能相信……”
“你有一个叔叔名叫黑头,一个姑姑名叫琼子,听说过吗?”
年轻人不再接我的话茬儿,很勉强地对我说:“我爸我妈都在家门口下稻种哩,五姑你去我家坐坐喝杯茶吧。”说完顾自在长势喜人的小麦稞里一锹一锹地将土块掀开弄碎,再让妻子把花生种埋进地里。
一直弯腰在麦稞里没有说话的妻子这时站了起来,眯眯地笑道:“五姑——我也不信,哪有庄稼人在庄稼地上被活活饿死的!哪个拐角圪塔收收弄弄不够喂圆一家人的肚子?土地就是长庄稼的,庄稼人就是种庄稼的——吃得好、吃得孬是另外一回事,天天跟土地跟庄稼打交道的人被活活饿死了……这,这怎么可能!纯粹是传说——老人们想让我们年轻人爱惜粮食,就编出一些故事来——教育下一代呗……”
陈国富、卿志琼发表在《读书》2009年第6期的《饥饿与权利》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耐人咀嚼的话:
就饥饿和饥荒的研究而言,中国本来拥有世界上最丰富、最真切的现实素材,但奇怪的是,专门从事这一研究并有建树的中国学者少之又少。在有关二十世纪那场旷古至今的大饥荒的经济学文献中,我们却找不出几份出自大陆经济学家之手,哪怕是描述性的或实证性的系统记录。在中国经济学家(不仅仅是经济学家——作者注,下同)的集体失语中,有关那场饥荒的记忆逐渐淡去,人们(这个“人们”不应当包括普通老百姓)有意不再提它,好让它尽快成为过去,永远不再出现。但是,这种有意遮蔽的结果可能适得其反,如果不对造成饥荒的原因做深刻的学理研究(还应加上“反思”一词),我们就找不到防范的措施,饥荒就随时可能再次袭来。因此,无论如何,“忘却”不是防范饥饿和根治饥荒的有效办法。
童年生活里的一幕幕常在我的睡梦中,显得那样清晰,那样鲜活,然而当我真的开始记录它们的时候,50多年的相隔却极其残忍地将许许多多大事的细节都模糊了,浑浊了,淡化了——人,竟是这样的容易忘事!这样的遗忘出乎我意料,让我深感困惑而且伤心,最震惊无奈的,却是发现绝大多数的当年当事人,要不已经老态龙钟记忆衰退,要不就是寿终正寝了,而可以与其正常交谈的,也还能清醒回忆起当年一些事的那些人——如我辈,那时也都还只是个孩子。
历史真的像一条大河,磨石淘沙,能存留的不是流动的水,不是岸边的风景和水下的沙石,而是那条有可能改道,有可能淤塞的河床,即便它们会在一代又一代穿梭行人的视线中消失,但它真真切切地存在过的事实是不可能抹杀的,我们可以宽恕、原谅或接受业已逝去的历史,但我们绝不能矢口否定这段历史的真实性,抹杀它曾经在我们心髓里留下过的那份伤痛,不能忽略这段历史在我们几代人生命里的影响和积淀。
……冥冥之中的驱使,使我又一次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块最能激励我开启记忆闸门的倒庄地。
小青树,结青果
我去摘,它逗我
小豆豆,小珠珠
夜里头,上稞稞
太阳晒,找不着
倒庄地里的油菜和小麦长得很好,油菜已经开花,小麦也在拔节,四月的和风吹在上面,空气中弥散着沁人肺腑的清香。
看这株长在杂草丛里的茶苕菜,它的学名又叫蒲公英。茶苕菜因为浆多,过去曾是最好的猪菜之一,然而如今很少再有人去打什么猪菜了,掺了各种成分的猪饲料完全代替了这绿色的供应。这些茶苕菜却不会因为人的遗弃而销声匿迹,在春天土地上,它们仍然生长,仍然开花。当顶处抽出的这朵花儿是如此的嫩生和水灵,金晃晃的,极像秋露下刚刚绽放的雏菊。这朵开在杂草丛中的茶苕菜花儿与50年前的茶苕菜花儿没有什么两样,尽管它们之间隔了半个世纪的光阴,然这朵花儿与那朵花儿之间,有着太多太多的相似,有着太多太多的牵连,是它们脚下的土地让它们有着生命间的传承。
一阵风儿吹过,眼前的这朵花儿带我穿越时空之门,回到了50多年前——50多年前,这朵漂亮的茶苕菜花儿是戴在黑头妹妹琼子的羊角辫子上的……
故乡史仓曾经是那样的美丽,她在我最早的记忆中,总是与新嫁娘与各样的花儿联系在一起……
1957年的春天。
一阵唢呐响起。正在玩逮羊的我们咯噔一声站住,侧耳听了,是后庄的,于是打飞马向后庄跑去。
后庄的菊子出嫁——花轿就停在后沟坝的柳丛里。
这个后庄,跟我住家的村子史仓隔了一片冲田和一道塘埂。
史仓是个大村子,有50多户人家,在地处丘陵岗区的村庄里,规模算是很大的了。史仓分东头、西头、大圩子三大块,我家住在村中间的大圩子里。
史仓本是孙岗附近大财主丁姓人家的一处仓房,住有亲戚史姓人家,故名史仓。李绪傲的太祖母从丁家嫁到李家,丁家便将这处离丁家圩足足有20里地的仓房以及仓房周围的所有田地都作为丁小姐的一份嫁妆陪到了李家。李家也是大户,龙穴山下曾有李新圩子与李老圩子两大庄园,清代闻名四方的龙穴书院主要是由他家出资修建的。李家与史家也是好几代的儿女亲家,三大财主拉扯提携,方圆几十里都成了他们的庄户。娶了丁家小姐的李举人后来在京城辞了官,举家住到了史仓。李举人是个儒雅之士,在史仓安居后,与史家一道,改造了原来的仓房布局,设置成庄园模式。在大圩子之外,又修了两个附庄,称东头和西头,东头住的大多是史家的佃户,西头住的则全是李家的佃户。大圩子在村子的中间部分,两大家族全部住在大圩子里,大圩子与东头、西头用10米宽的壕沟隔开,呈圆形被围在壕沟之内,非常安全。壕沟四季清水,岸边栽满了垂柳、紫薇、红枫和乌桕。春天,当柳丝发芽时,壕沟两边全是缕缕儿的鹅黄;夏天,当紫薇开花时,水里倒映着各色艳丽的花簇粉团;到了秋天,红枫与乌桕那挂了霜的叶子,将整个村子都染得彤红通亮……
如能俯瞰,整个史仓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池景,大圩子就像一朵盛开在池子中的荷花,而东头、西头则成了两片护花衬景的荷叶。
大圩子的正中心有一座花园,如果说整个史仓是一朵莲花,那么这个中心花园就是莲花的芯蕊。花园里栽种了各类各色的花儿,芍药、牡丹、芙蓉、含笑、天竹、月季、山楂、樱桃、枸杞、白绣球,以及各样的盆景、假山和笋石等。花园正中又有一个用青砖砌就的月牙形园池,园池利用暗沟与圩外的壕沟相通,形成活水,澹然清澈,这池水又俨然一点花蕊之中的露。花园使得整个村落美不胜收,可见李姓与史姓人家当初建设庄园时,那品位与眼界又是怎样的一个“高”字了得!
那片花园自1958年被毁以后,它的景色在40年后我去苏州的拙政园时,才又看到了些许踪迹,这是后话。
后庄住的除了李姓从他乡投靠过来的两房远亲外,还有就是一些与东家关系较近的佃户。在我4岁的时候,这里只剩下13户人家了,庄子虽然没有什么规模和条理,但更显出一种农家的随意和自然。13户人家,住得有点分散,村子的中间被下田干活的过往行人踩出了一个十字小路。每一户人家的后面都围有一片竹园,竹园外面也有一道道深浅不等的壕沟,壕沟外围都栽有各样的树,最多的是柳树。后庄竹园里的竹子大,树也大,大大小小的鸟窝多得没法子数清。在壕沟的里沿,又多是一簇簇的蔷薇。史仓人叫蔷薇为蔷茉苔。每到春天,蔷茉苔开花了,那姹紫嫣红粉白黛绿的景象,在我的脑海中永远是霞、是烟、是诗,是忘不了的故事,是能歌唱的童谣。
新娘子,陈娘子
屁股挂个铃铛子
走一走,摇一摇
一下摔成两瓣瓢
看新娘子是乡下孩子最最乐道的事情之一,就跟看社火看大戏一样,大人对此也网开一面,家家都把狗拴了。平时不敢进的后庄这时可以横冲直撞了,平时不让疯跑的孩子也可以打马骑驴地疯跑了——史仓的孩子们一窝蜂都向后庄跑去,大孩子们跑得快,我们只能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跟头流星。
歌是我起的头,跟在我后面唱的黑头的脑瓜子上却挨了重重的一掴凿,掴凿人麻胜很生气:“娘家人不兴瞎唱的,让那边人听到了像甚样子!”麻胜指了指坐在堂屋里喝茶的男家送亲的人。
黑头的大名叫李绪佳,是李举人的五代孙,此时按成分算,他是正宗的地主子女。李绪傲是他的亲堂哥,他的亲大哥叫李结伶,亲二哥叫李绪伉,黑头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叫李绪环,小姐叫李绪瑞。
他的父亲李彦祯是国民党军人,官至团参。我们所见到的这位团级军官却没有一点军人的样子,儒雅谦和,倒更像个教书的先生。母亲要我们称他小爷,说是要在背地里喊,当众是不可喊的,如果喊了,有人会举报我们家阶级路线不分,跟地主、富农站一线上了。而那时的我却不懂小爷是过去佃户对东家的一种尊称,按龙穴山下人对辈分的理解,“爷”该是祖辈,我便自作主张,改喊“小爷”为“小爸”。每当我在没人的地方喊李彦祯为小爸时,他就会乐得嘿嘿嘿的,一个劲地冲我点头,冲我笑。如在他的家里,有时还能吃上他从椿树街上买来的小糖、欢团儿。
黑头家墙上原先挂的是“梅、兰、竹、菊”四张水墨画,黑头的小姐李绪瑞曾告诉我,画子上的红印有一枚是清朝大官李鸿章的。后来那四张画子拿下来了,换成了毛主席像和顶缸蹬伞耍杂技的,另外还有“秦香莲”的连环画,一格一格的。毛主席像家家都挂,不稀罕,那耍杂技的也不好看,喜欢去看那连环画。画中的一个个小人儿都穿了古装衣裳,曹衣出水,吴带当风,很美。不认字,就让小爸念给我听。小爸总是笑眯眯的,一格一格地念。黑头妈聂婶老喜欢上来打岔:“小孩子家看看热闹就照了,还要晓得那细节搞甚?看这小小丫头,天生一个打砂锅的……”小爸帮我,“这丫头爱追根究底,我喜欢,让她多晓得些没坏处。”再后来,那“秦香莲”换成了“白毛女”,再往后又换成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越换越不好看,但小爸仍然很耐心地一格一格地念给我听——此时,黑头已经不在了。
黑头比我大一岁,虎墩墩的一个闷嘴葫芦,但他识数早,刚刚会讲话时就识数了,5岁时就会派账了,多少加上多少等于多少,多少减掉多少还剩下多少,他都知道。那时,我几乎还不识数。有好多比他大的,甚至是大人,算不过来的账拿给他,他都能帮你算得清清楚楚,一丝不差。村里人都说,黑头长大了,最孬熊也会超过他的太祖爷李举人。他的力气也很大,别的孩子搬不动的东西,他一伸手就拎了起来,别的孩子上不去的树,他一抬脚便上去了。那时村里人洗衣服用的皂角,多半都是黑头爬到树上打下来的,那皂角树上的刺可比刺茉苔的刺怕人多了——黑头不仅胆大,而且心细。
可是,黑头的手上老是拉着一个妹妹琼子,琼子就像是黑头的一个尾巴坠子。琼子比黑头小两岁,走起路来歪跶歪跶的,一笑两酒窝,虽然长得很好看,但除了黑头,我们都不喜欢她,嫌她累赘,喊她“大陀螺”,喊她“跟屁虫”。
琼子的羊角辫的辫根儿上老是戴着两朵花儿,要不是栀子花儿,要不是石榴花儿,要不是月季花儿……此刻,她的辫根上就插了两朵金黄色的茶苕菜的花儿——跟五十年后我在倒庄地看到的茶苕菜花儿一模一样。
黑头挨麻胜打的时候,琼子吓哭了,黑头却摸了摸头,闷闷地笑,还伸手去帮琼子抹眼泪。
在麻胜轰我们的时候,我心里想到了二姐教给我的一个谜语:
雨洒茔灰地
靴子蹅烂泥
园里虫吃菜
翻过来石榴皮
菊子是麻胜的堂妹,菊子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得了痨病死了,过了三年,母亲也死了,是给奶奶活活逼死的。后来奶奶也死了,是菊子的姥姥家人上门来折磨死的。听说菊子姥姥家的惩罚方式是“点大麦”——在菊子奶奶屁股上用做鞋的长锥子扎上一个个窟窿眼儿,将炒熟的大麦一粒粒塞进去,再用鞋底子使劲地抽,直到菊子奶奶疼死为止。我们当年在听大人讲述菊子奶奶被菊子姥姥家用点大麦的刑罚折磨致死的故事时,并不感到有什么害怕,而老是觉得自己的屁股也像被点了大麦,胀胀的,痒痒的,很难受。
菊子自小是在叔叔家长大的,可不多久叔叔婶婶也都得病相继去世,村里人都说菊子命硬,爷爷和堂哥一点也不喜欢她,甚至还恨恶她。但菊子因为长相出众,却被邻村一个在外做事的年轻人相上,她就成了一个拿薪金人的家属了。
菊子化了妆,穿戴得周吴郑王的,从床上下来,被她堂哥麻胜背着,从房屋里出来,走到大门口时,麻胜停住了,让菊子用脚在装满米的斗里刮一下——这是风俗,那刮下来的米代表新娘子对娘家人的挂牵。
菊子一直在哭,嘤嘤的,很伤心,却又显得很平静很乐意的样子——我想她是应当高兴的,去了婆家,就用不着成天面对着那张长满黑狗屎麻子的脸了。
突然大风刮了菊子的盖头,我们被菊子那张好看的脸一下子惊呆了。
“妈啦!好——好看哟!”枣子竟然鬼惊神诧地叫了起来,他把两个“好”字喊成了蹿天的炮仗,瞿溜溜向上飙。
被风吹去盖头的菊子,像水葱白一样嫩生的脖子,腮红红的,眼睛红红的,嘴唇也是红红的,头上插了朵艳艳的红绒花——是那种摸上去软绵绵绒嘟嘟的花儿,这花红得耀眼,红得夺目,本来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盘在了脑后,发髻这么一堆一叠,一根带穗子的银簪子往中间这么一别,那头就好看得没法形容了——菊子真是太好看了!就像闹洞房时人们唱的那样:
照照新娘头好
乌云盖倒
照照新娘肩好
杨柳飘飘
照照新娘腰好
骑马带刀
照照新娘脚好
三寸尖椒
菊子除了没有三寸尖椒外,其余的都绰绰有余,菊子最好看的还是她额上的那粒红豆一样的小朱砂痣,书上叫它痦子。这个痦子正好长在菊子的眉心处,像是故意点上的美眉俏,整个一张脸,整个一个人儿,都像是从画子里出来的,难怪喜欢虚惊的枣子要那样打声煞嗓地叫好。
枣子比黑头还大一岁,但看上去比我还小。枣子妈妈的眼睛瞎了,爸爸得了咳嗽的毛病,老是咳不好,日子挺寡淡的,想必就是这样的日子才让枣子长不起来的。枣子还有一个姐姐,13岁了,名叫桃子,成天打马草拾马粪的。枣子的家是桃子在顶着。
菊子被大红花轿抬走了,我们先还跟着轿子拼命地撵,可撵着撵着,就跟不上了。哇哩呜哩的唢呐声一丝一丝地远去,一丝丝地远去,像风一样,飘飘悠悠的,越来越细,越来越细,也越来越好听,我们的脖子都挺酸了,那风声里好像还有唢呐的响声……
养丫头,编笆斗
上南冲,点豌豆
豌豆发芽,丫头长大,
豌豆开花,丫头出嫁,
豌豆结籽,丫头有喜,
豌豆收进筐,丫头想亲娘……
村子又归于了宁静。
我们从新娘菊子花轿里摸出的花欢团儿,攥在手心里都捂化了,也舍不得吃。
记事越早,记事越多,它对于一个生命里充满苦难的人来说,恰恰是一桩不幸——有限的人生又能承受多少生命之重……
都道“计四——记事”,也就是说,孩子一般到了4岁(指虚岁)才开始记事,我却周岁还不到就开始记事了——这或许就是天赋吧,却是算不得什么本事,记事越早,记事越多,它对一个生命里充满苦难的人来说,恰恰是一桩不幸——有限的人生又能承受多少生命之重!
1954年的冬天,我刚满周岁。那天早上起来,母亲为我穿好了大袍子,把我抱放到堂屋门后一个烧得热乎乎的站桶里。这个站桶是木头箍成的,下方有个隔板,隔板的下面正好可放一只用火煤或粗糠烧就的火盆,冬天让小孩子站在火桶里面,非常暖和。母亲把我放下后去开门,她拔了插在木榫上笨重的门栓——当大门刚刚罅出一条缝隙时,就见一壁雪墙从外边突然倒进家来,我站着的火桶被打得直往后仰。
后来母亲说,这叫封门雪(1954年江淮地区的大雪灾在中国气象史上是有记载的),这段景象是那样清晰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同一年的春、夏两季(那时我更小,才几个月大),国内不少地区曾闹过“毛人水鬼”事件。突然间,中国大地上,特别是乡村,一下子冒出了数不清的鬼怪灵异,有人声称亲眼见过那些鬼怪,披头散发,青面獠牙,浑身长毛,看见孩子就一口咬死,看见妇女就剥衣强奸,看见男人就扒心割蛋,还说这割掉的东西可以用作制造原子弹……
一时间全国上下,人心惶惶。
政府下文破除迷信,说这是国民党潜遣特务和反动道会门在装神弄鬼,号召各村各社每到晚上将所有的妇女和孩子都集中到一个地方,男人轮班巡更。
史仓有一座被改成了生产队仓库的原史家小姐的绣楼,这绣楼虽是土坯垒就的,但非常坚固,临在壕沟边,三面都是水,只有一道窄门通着花园墙的拱门。村里的妇女孩子都集中在这绣楼里,虽然感觉安全了,但由于人多都挤在了一块,跟包肉饺子似的,令人喘息都觉困难,大家的心弦绷得更紧。
那绣楼有上下两层,每层只有一扇窗子,这时窗子也都被稻草捆子堵上了,不给点灯,黑咕隆咚的,眼睛睁着跟闭着一样,什么也看不见,是那种非常非常可怕没有一点松动的板板实实的漆黑,这种漆黑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好像除了梦魇时遭际的那种扯不开推不掉的黑暗之外,再不曾遇到过。
人多,地点太小,大人们都只能坐着,背靠背地睡觉,孩子就躺在各自母亲的怀里。大人们不准说话,孩子们也不能哭,怕鬼怪们听到了。我清楚地记得,我母亲不止一次用她的乳头塞进我只想大哭的嘴里,那种憋屈的感觉至今想起还是那么清晰。
这时男人们则拿了锄头钢叉围着村子转,他们经常被一只猫或一只蛤蟆吓得屁滚尿流。
一天夜里,我突然在一阵尖叫声里醒来,绣楼的大人们都在喊叫,孩子们都在哭闹,漆黑一片的楼桶像要炸开了一样。
后来听说造成这次震动的事件来得非常蹊跷,原本黑漆漆的夜空中,突然有一道约半里路宽的蓝莹莹的亮光,带着哗啦啦的响声,从龙穴山下飞扫过来,自南向北,速度像射箭一般,所过之处,草丛里掉的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按现在科学知识,我们可以为这种天象找到根据,但那时在尚不知道电为何物的乡下,发生了这样的奇异事情,确实令迷信的人们胆战心惊。
自此,在乡下孩子们的摇篮边,遇上哭闹的孩子,常会听到这样的摇篮曲:
红眼绿鼻子
四个毛蹄子
走路叭叭响
单咬哭孩子……
这种人为造成的恐惧和黑暗,开发了一个孩子的特殊记忆,它印在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的脑海中,一直伴随我从小到大、到老,直至今日,它仍然那样清晰,那样令我心颤。等到我会说话时,我把这些细节说给大人们听,大多数人都不相信是我自己看见是我自己记得的,但母亲相信,因为我说的细节跟她当时所看到所经受的完全一样。母亲相信我还不到周岁就有记忆了。
母亲一辈子生了九个孩子,两个哥哥都在四岁之前夭折,七个女孩子中,有一个姐姐刚生下地时被姥姥扔在尿桶里溺死了(那时乡下溺女婴之事很普遍),其余的都活了下来。
我是母亲的第八个孩子,按存留下来的姐妹顺序算,我是老五,五子也就成了我的小名。我与大姐胡传荣之间相差17岁,与二姐胡传芝之间相差12岁,三姐李益缘和四姐王运生后来抱养给了人家,随了别人家的姓。我还有一个妹妹,叫胡传勇——我叫胡传永,这是方言的失误。我的“永”在方言里念“yun”,与“匀”同音,而妹妹的“勇”就念“yong”,一直到二姐上初中时有老师会讲普通话才知道“永”、“勇”二字是同一种读音,于是她把妹妹的名字改成了胡风琼,但我还是乐意叫妹妹为勇子,直至她50岁的今天。
1957年的春天,也就是我们去看菊子出嫁的时候,大姐的女儿远铃也有三岁了,因为胎带兔唇,讲起话来除了家人别人都很难听得懂。孩子们都喊她豁子,不愿带她玩,天生好性格的远铃也从不为自己受到冷落、受到屈辱而生气,总是乐呵呵地跟在我们的后面东跑西颠。我虽然只比远铃大一岁,却以“五姨”自尊,在保护她的同时,有时也拿她的强,譬如把本属于她的玩具据为己有,譬如让她替我搪罚挡灾,代我在大人面前受过。妹妹勇子还小,躺在摇篮里,不到一岁。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多少关于父亲的印象。父亲是在我出生的第二年就被椿树乡政府提到镇合作社当会计去了。有这份不要下农田干活的工作,不仅是由于父亲过去当过私塾先生,又当过米行的朝奉,在龙穴山下除了黑头的父亲李彦祯,就算他是一个最有文化的人了,同时还因为我有一个比菊子更漂亮更能干的大姐。大姐胡传荣年轻时的姣好长相以及她的勤劳,她的灵巧,至今在龙穴山下仍然是老辈人的一个美谈。当时乡政府里有一个名叫鲍敏的青年干部,他作为工作队的一名成员,来史仓曾见过我的大姐。他向大姐求婚的方法是先将老丈人收买。大姐答应比她大上十多岁的鲍敏的亲事,也多半是为了不会农活的文弱书生般的父亲和一大阵“萝卜丁当”(大姐语)的妹妹们。那时三姐已经被母亲的一个堂哥抱走,四姐还在家中,大姐的下面还有四个妹妹。我们家从椿树镇下放到史仓参加土改,没有男劳力的家有多么艰难,我大姐是一本清册的。
父亲非常热爱这份得之不易的工作,一年到头很难回家一次,偶而回来,都是赶在晚上我们都睡了以后,到他早上走的时候,我们又都还没从早晨的酣睡里醒来,因此,父亲在我童年的生活中,只是母亲嘴里的一个名词和家中的一个影子。
答应鲍敏求婚,母亲的唯一条件是要即将成为我姐夫的鲍敏必须把一字不识的大姐送到正规的学校里念书。我母亲一生最看重的事莫过于女儿们都能念书识字。于是,已经结过婚的17岁的大姐上了西皋小学,和10岁的二姐胡传芝同读一所学校。大姐从一年级开始读起,这时二姐却是三年级了。大姐在小学一年级只读了一学期,便跳级到了三年级,与二姐同读一班。大姐在三年级又只读了一学期,又跳到了五年级。大姐读小学的时间只有三个学期,但她将小学的所有课程都掌握了,而且各门成绩都始终名列前茅。大姐的优秀,又几乎成了西皋小学的一个传奇。
大姐和二姐都有一副好嗓子,西皋小学的文艺演出《十大姐采茶》,她们同台演出,大姐扮的是大姐,二姐扮的却是最小的十妹。二姐的个子不高,在我们姐妹六人中,只有我俩的个头在1米60上下,其余的全在1米65以上。大姐和二姐同台演出时,我已经出世,远铃也揣在大姐的肚子里了,母亲和村里其他的学生家长被邀去看演出。母亲在大姐扭腰翻身时看出了大姐的不方便。放学后,母亲将看到的情况说给了大姐,自此,大姐不再上学了。
小喜鹊,尾巴长
叽叽喳喳到宝庄
衔来一个绣花囊
宝庄大姐好梳妆
这么梳,那么梳
一下梳个燕子窝
燕子来生蛋
宝庄大姐真好看
大姐胡传荣虽然长得异常美貌,聪明绝顶,生下的女儿却是兔唇,大姐为此很伤心。但姐夫鲍敏却很高兴,为女儿起名远铃。解释说:远方的铃声总是很好听的——没想到他一语成谶,这个他心爱的女儿最后真的只能是他一缕远方的铃声了。自他作为右派被捕之后,与女儿时空相隔近40年,再见面时,一个是白发苍苍劳改释放分子,另一个则是已过中年几乎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了。
1957年的腊八,是远铃三周岁,也是我妹妹满周岁的日子,大姐做好了饭菜,等着父亲和姐夫回来吃晚饭,等到半夜也没见到他们的影子。按常规,父亲有可能耽搁,姐夫却不会,他就是忙掉了脑袋也不会疏忽家中这样的大事。史仓的幸存者们如今提到他,都还记得他的一些恋家顾家的小故事,说闹毛人水鬼时,他每天晚上都要从椿树镇摸黑赶回来,加入到男人们的巡逻队伍中,村里人劝他,白天工作辛苦了一天,夜要巡更,第二天天没亮又要往回赶,是人都吃不消的。他的回答是:不回来,不放心,转在家人的身边,再累也是踏实的。有一天回来晚了,在路上差点被外村人当做毛人水鬼给解决了(那时误伤人的事件时有发生),即便如此,他仍然每天都往回赶。
就在家人为父亲和姐夫着急的时候,两个穿制服的人来到了我家,索要了姐夫丢在家中的一些写了文字的纸张后,递给大姐一张公文,公文上说,鲍敏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极右分子,他已经被逮捕了。
那时大人之间的对话我还听不大明白,但从母亲和大姐哭得死去活来的情景中,我知道这事不好了。
被逮捕的姐夫还不知道,大姐又怀上了他的儿子。
又过了半月,眼见快过年了,父亲一直没有回来,却也没有任何消息。之前他已经调到离家稍远一点的孙岗镇供销社上班,起先家人以为他是忙于工作,顾不上家里的琐碎,但姐夫坐班房的事他应当已经知道了,为什么也不回来看看?母亲先还骂他狼心狗肺,后来想想有点不对,就去了离家很近的龙穴初中将读初一的二姐找回来,让她去一趟孙岗镇,看看父亲是怎么回事。
二姐一大早去的孙岗,刚过中午就赶回来了,大冷的天,二姐的鼻尖上直冒细汗,两根长辫子有一根披散开了,腿上尽是灰土和碎草屑子。
二姐一到家就放声大哭。
看到二姐的样子,母亲只愣了片刻就对二姐说:“去洗洗吧。”然后便转身进了里屋。
二姐回到家中时,大姐在哪儿?我的记忆模糊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才21岁的大姐,已经有了一个残疾孩子的大姐,此时怀了孕却守了寡的大姐,她可能下地干活去了。这个没有男劳力的家,大姐是顶梁柱——或许是大姐的内心不堪再受新创,在二姐回来之前就已经躲开了。然而母亲当时的冷静,却给一心想知道父亲消息更想知道二姐为什么会搞成那副样子的我,留下了一个天大的悬念。
“母亲应该问一问二姐的,她怎么就不问一声呢?大人的心中怎么这样能装事呢?爸爸究竟出了什么事?二姐又为什么会搞成那个样子……”
我越是想知道些什么,心里就越是感到害怕,越是害怕又越是不敢打听,便偎到伤心抹泪的二姐面前,哭得哇哇的,铃子见我哭,也跟着哭了起来。
听到我们家中的哭声,邻居吴秀英过来了,她手里拉了女儿小高毛,肩上扛了儿子小和子,身后跟了大女儿大高毛。黑头妈聂婶抱着琼子拉着黑头也过来了。王三妈过来的时候,她的身后跟着她的孬儿子:一个只能爬着行走的人。小孬子的脚掌和手掌都没有了,说是害了什么毒疮烂掉的。我常常为小孬子那烂掉的四肢生发联想,想象他害疮时的样子,想象他手和脚一点一点烂掉时的样子,想象他常年到头爬在地上不能直腰看不见稍远一点地方那受罪的样子……每每想到这些,我的四肢也就开始疼了起来,心也开始疼了起来。小孬子只会一些简单的语言,一天到晚舌头始终伸在外面,还口水拉挂的。小孬子的名字叫王宝全,但全村人都喊他小孬子。小孬子总是告诉人家:“嗷……三岁了!”王三妈又总是笑着去纠正,“胡扯——今年15岁了!”过了一年,小孬子还是说,“嗷……三岁了!”王三妈又是笑着去纠正:“胡扯——今年16岁了!”
萤火虫,亮亮飞
大大叫我逮乌龟
乌龟乌龟没长毛
大大叫我摘毛桃
毛桃毛桃没开花
大大叫我收冬瓜
冬瓜冬瓜没落蒂
大大叫我看大戏
大戏大戏没搭台
大大叫我抹小牌
小牌小牌抹不开
大大叫我劈干柴
干柴干柴劈不动
恁个孬子不中用
母亲从里屋出来了,给王三妈、聂婶和吴秀英端了板凳。这时洗完了脸梳好了头的二姐,将她自己换下的衣服和厨房里的抹布收拾到一只篮子里,向坐在板凳上的邻居招呼了一声,就拉着我去了月亮塘。月亮塘是连在村壕沟边的一个有着活水源的大塘,四周搭了长长的石条,蹲在伸向大塘中央的石条上涮衣淘米洗菜很受用。二姐将所有的东西都捶洗干净了,也没跟我说一句话,但我从二姐那使劲砸捶衣物的动作上看出,二姐的心里很难受。
我太想要黑头的那个花瓷瓦块了,瓦块上的两个笑眯眯的婆婆是大人故事中的“和、合”二神仙……
从月亮塘回来的路上,黑头和枣子在玩跳田方。
黑头喊住了我,将他刚刚捡到的一块花瓷瓦块样给我看。
跳田方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之一(跟城里孩子们玩的丢沙包有点相像),用石灰或棍子在地上画出田方格子,再将瓦块按田方的顺序一格一格地扔过去,扔准了才可以开跳,如扔偏了或扔飞了,就算输局。在跳的过程中要把扔出去的瓦块再拈出来。在扔和拈的过程中,瓦块的大小、薄厚、弧度如何都至关重要,它直接决定游戏双方的胜数多少负数究竟,如果这瓦块过大或过小、过薄或过厚、弧度不适中的话,一是在抛扔时难以定位,二是在拈拾时难以得手,所以捡到一块既漂亮又合用的瓦块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它简直就是童年中的一笔财富,甚至是儿时的一份荣耀。
黑头递给我看的这个瓦块正好符合了跳田方的所有要求,也符合了孩子们能拥有一块上等的瓦块而得意的标准,厚薄均匀,最勾人的是上面竟然釉着两个完整的人像,一个是拿了荷花的婆婆,一个是捧了盒子的婆婆——这两个笑眯眯的婆婆是大人们故事中的“和、合”二神仙。看瓦块的形状,它可能出自于一只打碎了的茶壶、笔筒或笔洗之类。
黑头向我拿出他的花瓷瓦块时,我的眼睛为之一亮,我知道这样绝妙的瓦块他是不会轻易送人的,但我还是生出了一份奢望,希望他能送给我,因为黑头是我最要好的发小。
黑头看见我用馋巴巴的眼神看他的瓦块,真的就将他的瓦块递了过来,就在我的手指刚刚挨上瓦块的一刹那,枣子“呀”地叫了一声:“呀——你舍得啊!”
随着枣子的叫声,黑头的手突然又缩了回去——他实在是舍不得。
黑头的瓦块让我忘记了家中的闹心事——我太想要黑头的那个瓦块了,赶紧跑回家拿了母亲用竹子为我做的竹风轮,这个竹风轮也是我心爱的玩具,三根竹片榫在一个竹轴上,竹轴套进竹筒里,用线一拉,那竹片便呜呜呜地疯转起来。如果松了手中的线绳,那风轮还能飞起来,飞出竹筒,向高处飞出好远。竹风轮虽然好玩,但此时它比起黑头的瓦块来就算不得什么了。
我拿了竹风轮出门时,母亲叫住了我,让我以后跟孩子们玩耍时一定要让着人家,不要再跟人家杠祸了。
母亲知道她的小五子是个“杠祸精”(村里人语,意即喜欢惹祸打架的孩子),经常将比她大上一两岁的男孩打得哭地骂天,让家长找上门来。母亲总是笑着向找上门来的大妈、大婶们道歉,还装模作样地用巴掌在我的头上抹两下子,就在人家转身要走还没走的当口,母亲却又嘀咕道:“同龄同岁,打坏没罪——五子比你家的还小,哪个叫你养个怂货哪!”我想母亲的嘀咕八成都被人家听去了,我想她这是故意的。可等人家走远了,母亲就会把我抓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抡圆了,在我的屁股上左右开弓,使劲教训,直打得我彻底认错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为止。可屁股的疼痛刚一过去,如再遇上作恶不善令人生厌的大男孩,我又会毫不犹豫地跟他们打将起来。
捶咚鼓,抹咚呛
黄二奶奶呛咚呛
咚呛咚呛蹓板鼓
扑咚扑咚二十五
乖乖小孩睡箩窝(摇篮)
打架小孩睡猪屋
母亲一辈子心性很强,她管教孩子有着严格的标准,在原则上,她不允许孩子的品性有任何的问题,如果有了,她会毫不心疼地对其严惩。她对孩子的爱不在细微处,管教孩子方法很粗糙,孩子穿什么衣服,做什么样的打扮,完成必做的事情之外上哪儿去,去干什么,她都不会过问——正是因了她的这份粗糙,使得我们从小到大,虽然差点被饿死,但我们心灵的成长却是舒展着的,健康的,母亲用她的方式完好无损地保存了我们每个人的自然天性。
而我当时根本不明白母亲话中的含意,只有心无肝地应了一声:“我不会打黑头的。”就奔着那釉有和合二神仙的瓦块去了。
田格还在那里,但黑头和枣子都不见了。
我抽身去了黑头家。
黑头的家人都站在堂屋里,围住一个穿了“二五式”方格呢上装脖子上系着白绸围巾留着长辫子的女孩儿问长问短。女孩子的一只手拉了琼子,另一只手被黑头的母亲拉着,她顾不上去擦眼里淌下的泪水,站在那儿,一个劲地伤心。她伤心的样子跟我二姐很像。
我怔住了——这个女孩子穿得太洋气了!长得太好看了!皮肤白得跟刚剥下的嫩菱角米似的,那根长辫子比我二姐的辫子还要长,人长得比菊子甚至比我大姐还要漂亮……这么好看的人怎么还要去哭鼻子?
黑头挣脱了女孩子的手,跑过来对我说,这是他的表姐。
听说是黑头的表姐,我跑到跟前也喊了一声“表姐”。
表姐过来,蹲到了我的面前,用手扯了扯我的耳朵说:“走得太匆忙,连一只糖果也没来得及带上——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小五子。
她又转过身去问黑头,“他是哪家的孩子?是你哥还是你弟啊?”
黑头嘿嘿地笑了说,“小五子不是我的哥也不是我的弟,她不是小士(土话,指男孩),她是个丫头,比我小一岁。”
黑头再一次抱怨我,“你看你,真是的!老是剃光头,人家老是把你当成小士!”
表姐听说我是个丫头,挂满泪水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她揭了戴在我头上的抹捂头帽子,用手在我的光头上摸了摸说:“要是像这样一直剃到长大,你将来的头发一定好得不得了……真想不到,你们乡下,竟然有这样大的女孩子还在剃光头……”
母亲一直把我当男孩儿养,包括剃头,包括穿衣,一是可能因为母亲希望有个男孩的心理驱使她无意间这样做的,还有一点可能是因为我的性格太顽劣太不像个女孩儿了,经常把自己匪疯(母亲语,意思是顽皮得出格)得满头大汗,天天都要像男孩子一样洗头,母亲干脆将错就错,把我弄成了个假小子。假小子的我连打架都不愿与女孩子交手,我的理论是:跟丫头们交手,就是打赢了也不光彩,如果打输了那更没面子——要是跟小士们打,打赢了,过瘾,打输了,也丢不了什么面子。在我的游戏中,像女孩们玩的那抓子儿、旋小棒、藏猫猫、翻花花、丢手绢之类我都几乎不屑一顾,我喜欢玩的全是男孩们爱玩的,像跳田方、斗鸡、逮羊、挤炸油,甚至是摔跤等强出力的游戏,觉得这样的玩才能叫做玩儿。
斗鸡和挤炸油玩起来是很野蛮的,我却乐此不疲,只要见了对手,就把一条腿蜷起来,用手端住,凸出的膝盖便成了一个进攻的钝器,冲出去,或碰,或挑,或轧,只把对方掀翻为止。挤炸油是一种与拔河用力相反的活动,拔河用绳子,挤炸油用膀子,是把对方挤走或挤倒为止。逮羊是一种很讲究勇气和智慧更要有团队协作精神的游戏,头羊需要稳重和勇气,对付要来逮羊的狼,它宁愿自己倒下也要拼命向前冲,用自己的身子去抵挡狼的进攻;尾羊却需要胆量、灵巧和力量,更主要的是智慧,它要与狼周旋,与狼搏斗,还要学会灵活躲藏,尾羊只要不被逮住,羊群就基本没事;狼是一个亡命之徒,它一般是由一个大孩子甚至是大人来当。在逮羊的游戏中,我几乎当的全是尾羊,常常把狼累得坐地开花,最后宣布羊群得胜为止。
我的这种男孩状况,一直持续到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才有所改变。那时我10岁了,由光头改成了“茶壶盖子”,头顶上有了一撮毛,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个很大的进步了,但遇上一位新调来的女老师,却将急嗷嗷要解决问题的我堵在了女厕的门口,让我差一点尿湿了裤子。她知道情况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狠狠地说了我一顿,还把我的母亲找到学校,罚她站了半天的办公室。这事对我的刺激挺大,我不允许我的母亲因为我的头发问题受到别人的指责,这才下了决心将头发养长——也就是梳成一个小分头,介于男生女生之间的那种发式。做到完全改变男孩样子,是在我小学快毕业也就是文革开始时,我发现自己来了例假,不得不接受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女孩子的现实。
黑头的表姐是从省城来的,黑头跟我说过,他的表姐是个大学生。连小学也没上过的我和黑头那时还不懂得大学生究竟是什么,只想象大学生一定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果然,表姐给我的第一印象就非同寻常,她干净的手和雪白的面皮都与乡下人不同。表姐微笑时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暖和,说话时让人听起来是那样的舒服,穿衣又是那样的得体好看,还有,那系在辫梢上的白色蝴蝶结,都让我感到她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是从云彩那边飘下来的仙女。
没想到第二天这个从云彩缝里飘下来的表姐竟然搞得比我大姐还要土,她穿了黑头母亲原来穿过的藏青色大襟褂子,长长的辫子盘到了头上,还跟着黑头妈下到菜园里,伸手去抓那脏兮兮的鸡圈粪。我先以为表姐只是来走走亲戚的,过一两天就会回去,可看她那样子像要久住下来了——这让黑头和我都很开心,因为天上来的表姐有讲不完的关于天上的故事。她告诉我们月亮和太阳是怎么回事,告诉我们星星和银河系是怎么回事,还告诉我们什么是城市,什么是电,还说等我们长大了,只要好好念书,就可以到城里去,甚至还可以在城里住家,在城里上班拿薪金……
楼上,楼下
电灯,电话
井水咕嘟往上爬
大树桠杈能讲话
四个轱辘当大马
1958年的年饭,我们吃得最没劲,但也最令我们忘记不了,因为这个年过完不久,各处就都开始大折腾了……各家各户都锁了门,搬到田里去住……
都到年坎儿了,父亲和姐夫却一直没有回来。
父亲和姐夫在家中的消失,好像并没有给我童年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因为自我生下地起,就很少有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姐夫又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感觉他们在与不在,对于我来说似乎都是一样,我甚至感到他们不在,反而更好些,少了两双有可能监管我的眼睛,空出了两个人的地盘,我的活动空间自由度会更大些。
然而,我却从母亲和大姐的脸上很少再看到什么笑色了。家中没有了大人的笑脸,孩子的心中就少了光亮,少了放松。原来只要一到晚上,大姐和二姐总是在灯下做鞋或绣她们永远也绣不完的花样,而会制作各样小吃的母亲,这时总要炒些咸豆、花生、瓜子、栗仁、松子之类端到灯下来,让我们一边吃,一边听她讲故事。
母亲自小是在丁家大户也就是李家太祖母的娘家庄园里长大的。丁家老爷一辈子娶了好几房太太,生了10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丁家上上下下全都管这位千金小姐叫九小姐。母亲就是那位九小姐的贴身丫鬟,而我姥姥却是丁家厨房里的糕点师,姥爷是丁家菜园子里管事的。母亲不仅从姥爷那里学会了种菜,也从姥姥那里继承了摆弄吃食的手艺。母亲也将这样的遗传基因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我,使我这个以后成了城里人的人,至今仍乐道于做小吃、种菜园、侍弄稼穑,这都是题外话了。
此时的灯下,大姐在一针又一针地纳鞋底,二姐住到了学校,母亲却是捧了一只黄铜水烟壶,坐在妹妹的摇篮边,随着大姐的抽线声,呼啦——咕噜噜,呼啦——咕噜噜……一口又一口,像鱼吹泡似的,在那儿没滋没味地吸着水烟。
大人不吭声,小孩子也就不敢打闹,早早地脱衣上床睡觉,看着灯花儿“突突”地跳动着,映得母亲和大姐的脸若明若暗。
斑鸠叫,斑鸠应
姐妹二人共盏灯
姐抽线,妹穿针
做双花鞋送母亲
母亲怀我十个月
月月都担心
白天担心倒还好
夜里担心到五更
丫头娘亲连着心
姐妹二人亲又亲
打断骨头连着筋
总算过年了——这个总能给孩子们带来开心、带来惊喜的节日却并未改变我们家里的冷清,一个一下子少了两个男人的家庭,过年,对于它来说,是怎样的一个坎儿!
往常我们盼过年不是盼那一顿又一顿的好吃好喝,而是渴望除夕年饭时和大年初一开门时的放炮竹,还有就是大年初一早上的拜年,所有孩子都换上了新衣服,成群结队的,从东头到西头,挨门挨户地拜年。到了谁家门口,看见有大人出来,孩子们便齐刷刷地跪倒,口里喊着:“平安发财了……”然后磕头。这家的大人就会端了装炒货的柳笆出来,一个孩子一把,口里不停地说着:“长命百岁!长命百岁!”一个上午下来,我们的兜兜口袋和衣裤口袋都会装得鼓堆堆的。
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最喜欢的是年下里看花灯看小戏。
小戏也就是地方戏,又名倒七戏,多以庐剧腔为主,大姐因为长得漂亮,嗓子又好,每年的倒七戏总是唱主角,每当大姐唱戏的时候,我和远铃就变得很吃香,村里的人都争着要抱我们,能抱上我们的人就能站在戏台旁边看戏,这是一种约定俗成。以致我4岁那年都感觉被人抱在怀里不大习惯了,还让几个大人抢来抢去的。在哪个村里唱戏,这个村的人家都抢着给红鸡蛋和花欢团之类,那些好吃的东西让我和远铃能享受很长时间。
唱戏多在晚上,白天却是玩网门灯,就是挨门挨户地唱花鼓灯。由一个穿长袍戴礼帽的男人站在当中,拿了一把折扇,当花鼓郎,再由两个或四个着长裙的年轻女人站在两边,当花鼓娘。花鼓娘们的头上都戴了颤巍巍的红绒花,腰间还扎了大红飘带。男的主唱:“花鼓(哩咯)一打唱开音嘞,叫声娘子(哩咯)听分明嘞……”女的在男的一句唱完时搭腔:“静听哥哥怎么讲的嘞……”然后男人便唱些祝辞、赞誉或说教之类的,也唱些打趣搞笑逗主人开心的。表演者的唱词多是随机应变即兴发挥,有时花鼓娘也可以抢戏,接过花鼓郎的话头唱自己想要唱的。大姐总是爱抢戏,因为大家都爱听大姐唱,大姐开唱了,人家就才开始赏这赏那,有时大姐不去抢,那个花鼓郎就老是唱。老是唱,人家也不提赏的事。最后有人急了,就带头起哄:“一二——胡传荣——唱一个!一二——胡传荣——唱一个!”大姐便开始唱。每唱完一节,锣鼓响起,花鼓郎和花鼓娘就会踩着鼓点相互穿插,扭走秧歌步,庄稼人非常喜欢这种虽然老土却很热闹的花鼓灯。
扯大锯,闹大锯
张家湾,唱大戏
接姑娘,接女婿
小外孙,你可去
我没花鞋我不去
1958年的年饭,我们吃得最没劲,但也最令我们忘记不了,因为这个年过完不久,各处就都开始大折腾了,紧接着就开始刮“五风”了,到了年底就开始饿死人了……三年之内,我们不要说是吃鱼吃肉,连粮食也很少吃上了。
大桌的上方和首席多摆了两副碗筷,母亲给上方的空碗里夹了菜,大姐也给首席的空碗里夹了菜,母亲给首席的空酒杯里倒了酒,大姐也给上方的空酒杯里倒了酒。
母亲和大姐在夹菜倒酒的时候都是轻轻的,一点儿声响也没有,我们也不敢吱声,只听见桌子中央的小火炉子煮腊肉的声音,咕嘟嘟,咕嘟嘟……
二姐突然哭了起来,母亲也没有阻拦,母亲将刚会走路的妹妹用双腿夹在面前,她一边喂妹妹的饭,一边用筷子敲敲我和远铃的碗沿儿说:“吃吧,吃吧,趁热。”
远铃从小火炉里扯出了一箸粉丝,没扯利落,一头搭笼在碗上,一头挂在锅里,中间的全撒到了桌子上。远铃的豁嘴是吃不来粉丝的,可她又偏偏特喜欢吃。要在平常,大姐会用筷子绕了团儿喂她,那天大姐却是没好气地将远铃已经夹在半道的粉丝给搂了回去,说:“哪个让你吃粉丝了?看这扯扯挂挂的,你就不能让我们省心些?”远铃哇的一声哭了,大姐干脆放了筷子,抱着远铃哭了起来。母亲将妹妹喂饱了,她自己却是一口年饭也没吃。
往常大年初一,我家的门口都挤攮不动,父亲和姐夫忙着递烟,母亲忙着倒茶,姐姐们忙着抓小糖、花生,今年除了黑头妈、吴秀英和王三妈之外,却不再有别人来我家拜年,母亲也不要我们出门了,让二姐在院子里带我和远铃踢毽子。大姐一直在家里做鞋补衣服,连大门也不愿迈出一步。
往年的三天年一眨眼工夫就过去了,但1958年的这个三天年,感觉比大姐纳鞋底的麻线还要长,扒着门缝看外面花灯走过,侧了耳朵听外面玩狮子的鼓声。三天年过去,母亲放了我们,村里的人看见我,总要问一声:“你大姐呢?她在家做什么?”那声音里带了好奇,也带了同情和惋惜。
有道是:月半大似年,吃块肥肉好下田。这里的月半指的就是正月十五,意即过了元宵节,庄稼人就要下田忙农活了。
元宵节过了,应该下田了,但史仓人过了元宵节,仍然都还在满村子里转。早上起来,男人们都懒懒散散地集中到大圩中间的皂角树周围,或靠着墙垛晒太阳谈心啦呱,或三三两两抽旱烟论年头,也有几个庄稼把式扛了锹满田埂蹓跶。要在往常,该是越窖泥、铲田坎、锄麦子、给油菜追肥了,但干部没发话,那活路就没通,大锹也就只能这么扛着。
年轻人们却是精力十足,既兴奋又好奇地打听东打听西的,见问不出所以然来,也就乐得个甩手轻闲,三五一群地凑在一起讲荤话,音高声低地拿村里的姑娘们逗趣开心。
有孩子拿了毽子过来,便哄了去,开始踢毽子。
村里最会踢毽子的,莫过于村东头的史承彦,孩子们都喊他三哥。毽子在三哥的脚上、腿上、身上飞舞着,跳跃着,翻滚着,只要他人不累,毽子就可以不下身,“小五样”,“大五样”,“大十样”……什么花样他都能踢得神采飞扬。
看三哥踢毽子是孩子们最兴奋的事。识数的黑头总是极其兴奋地将三哥踢出的数字从1数到100,再从100倒数回来,不识数的我也装模作样地跟在黑头后面吆喝,常常把黑头的数字搞岔道儿,惹得黑头很生气,拿眼一个劲地瞪我,我却不买黑头的账,一如既往地进行捣乱。
大人们的旁边,孩子们在玩“炸脚”,踢“对开”,有时大人和孩子也会混到一起玩,民间体育活动——踢毽子,是史仓人的家常便饭,大人孩子都会玩。
史仓如此懒散不务农时,是因为原来的村干部被免职了,新上任的一直在上面开会,传话回来说,要在新农村搞农田改造的大动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下人也见识了一些世面,经过了不少的风波,但最终都还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做农活、种庄稼——农田还能怎么改造?庄稼地里,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来?年纪稍大一点的人都打心眼里为那摸不着边看不见影子的“大动作”担忧。
二月二,龙抬头
农活淹到屁股头
正月过了,春耕、春种的活全都涌到手边了。
可是到了二月二,整个史仓还有后庄的男女劳动力们却并没有下田,而是都被叫到了大圩子中间的一块空地开会。
喊开会的原村农委主任张正甫拎着个铁皮喇叭,罗圈着两条煨罐腿,一路走一路喊:“开会了——到大圩中间空场子——开鼓动会了——”
有人从家门口伸出头来问什咯叫鼓动会?
张正甫对着大喇叭可着嗓门儿对答:“老鸡才巴晓得什咯叫鼓动会呐——混卵茬子收拾呗——”
张正甫的粗话,让他付出了沉重的政治代价——大会当场就宣布撤了他的官职,并被绑了起来,要不是村里人都帮他说话,他差一点就坐了班房了。
一场自上而下的全国性“大折腾”,也就是张正甫说的“混卵茬子收拾”开始了,史仓当然也要步调一致地相跟着……
大会的会场正好在我家的院门外,因此我也就得着了参加开会的资格。
站在台子上呜哩哇啦讲话的人我从未见过,是从上面来的。这人旁边坐着的也都不是我们村里的人,一个二个都穿得灰不拉叽,脸上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像喝了小酒似的,烧得通红发亮。
想去问问母亲这都是些什么人,从哪儿来的,他们到史仓来干什么,但一想到母亲自正月以来一直不开心的样子,也就忍下了没敢问。
台子上的人讲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听懂,或者说是一点也没听进去,我对大人这样的讲话不感兴趣。那个讲话的人像是吃了火铳药似的又喊又叫,唾沫星子呛人,讲一句话,挥一下手,讲一句话,挥一下手,跟疯子没有什么两样。
散会了,各家各户按要求都锁了门,人人都搬到田里去住。牲口顾不上喂了——能宰的宰掉;菜园也顾不上种了——不能丢的也要丢掉;在田里干活不算,还要在田里睡觉,在田里烧锅吃饭……
中国农村的这段历史是缘自1957年召开的八届三中全会上一条宗旨:要实行大规模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和开展大规模的积肥运动。农田建设和积肥当是好事,这是庄稼人天天都看重天天都干着的实事儿,按说把这样一件最基层最普通的农事提到国策举措的位置上,这是农民的福气,然而把物质整成精神,生活整成政治,正事、好事就整歪了,所有的庄稼地就变成了巨大的游戏场。
这场游戏一开始对于我们孩子来说是很好玩的。平常在家里,一到晚上,大人为了节省灯油,就要我们“早早睡,早早起,又省柴火又省米”。早早地把我们赶上床,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听蛐蛐儿叫,就只能闭上眼候瞌睡淹心。大人很少跟小孩子一起睡下,小孩子睡了,大人还要摸黑在院子里收拾这收拾那的,有月亮的日子,特别是棉花收上来的秋季里,他们几乎天天都要架上纺车,纺上半夜的棉纱,为过冬的衣服做准备。
天上大星亮湛湛
地下棉籽上灰扮
扮得好,搓得好
开黄花,莺莺叫
开紫花,结樱桃
开白花,收来家
抽成线,纺成纱
织成布,做成袷
媳妇穿上走娘家
小孩穿上骑大马
或在院子的月光下,或在家中的油灯下,大人们总是不知疲倦地纺着棉纱,我们的耳朵里也全都是那呜啦呜啦的纺线声。纺线声虽然枯燥乏味,却能带给我们一份踏实,因为大人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可是更多的时候,大人总爱在外面“打晚罩”(土语,意即在晚上或夜间干活),或给菜园浇水,或在场上脱谷,家中在没有大人又没有灯光的情况下,让我们睡在床上的那段漆黑,心里是非常非常害怕的,老是想到:
红眼绿鼻子
四个毛蹄子
走路叭叭响
单咬哭孩子……
于是不哭。
来到田里就不一样了,大人小孩一百多人全都集中在一起,这样的“集体睡觉”在孩子们的眼里,完完全全是一个天大的热闹——这事儿太让人开心了!
如今的孩子,再有想象力,也无法想象到我们小时候竟然经历过那种“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野外生活,真的感受过那种“毡帐秋风迷宿草,穹庐夜月听悲笳”的情景。头伸在外面的时候,吸着凉飕飕细丝丝的田野里的新鲜空气,胸里便填满了一种惬意;头缩进被子里的时候,就能闻到从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如吻的气息。
男人睡在小南山的岗头上,那片岗头事实上是一片坟场,此时坟场的坟茔还不多,只有史家和李家的两座祖坟。一年后,这片坟场全都挤满了,整个后庄以及史仓有一小半的大人、小孩——王三妈、吴秀英、黑头、琼子、枣子、小孬子等,都埋进了这里,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女人睡在田坎下,小孩子们基本上都跟女人睡,除了没有妈妈的癞子。
我们仰面躺在稻草上,盖着从家里带出来的被子,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想象牛郎织女的样子,想象嫦娥玉兔的样子,吸着凉凉的夜风,感觉在这样的大床上睡觉,真比过大年还要令人激动!
第一天的晚上,我们兴奋得几乎没法入睡。黑头和琼子就睡在他妈妈的身边,他妈妈就睡在我母亲的旁边,本来我们是可以睡到一起的,因为所有女人和孩子们的稻草全都是顺着田埂铺成了一溜条儿的,但母亲们都不让,说如果让孩子们都睡到了一起,那就“炸鼓疱”了,意思是说我们会打闹干轰让她们不好收拾归拢的,于是,各家的孩子都让大人用身子给隔开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是那样的圆,那样的亮,在鱼鳞云里急匆匆地往前走着……半夜醒来,累了一天的大人都睡着了,男人们的鼾声若续若断地从小南山的那边传来,女人们的鼻息声虽然杂乱,但夹在数不清的蛐蛐和各类小虫子的叫声中,却又是那么样的好听。
有小便,不敢起来去解,就憋着,憋到实在不行了,钻出被窝就地解决了,很舒服,再也睡不着了,仰面躺着,看天上。我真真实实地听到了从月亮的身上发出了叮叮咚咚的清脆的铃铛声,那响声与姐夫形容“远铃”的声音一样,也与菊子被大红花轿抬走时渐渐远去的唢呐声一样,或许就是穹庐帐外之人意象中的“明月悲笳”吧,它是响在风中的,它是响在人的心里头的……悠悠忽忽,续续断断,似有若无,朦胧诡异……让人着迷,又让人着慌,你没办法去看见它,更没办法去抓住它,可它分明就在你的头上,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的心里头……又在你想象不到的远处飘曵着,忽闪着,流淌着……
想到表姐曾让我和黑头破过的一个谜语:
一个姑娘生得能
十四五岁长成人
算命打卦寿数短
三十坎儿没运程
二十八九命归阴
自我们住到田野里以后,没有吃上一顿熟饭。
按照上面的布置,要把每块田里的表层土连同它的硬板底子,都用锹深挖起来,起出一块块大土碴子,用这些大土碴子垒成一个个空心的土丘,大人们称之为“包子”。将稻草和谷壳之类塞进包子的空心里,点上火再闷上土,任那半着不着的火在“包子”里熰。这样的做法被叫做“烧包子”,说是被烟火烧燎过的田土就有肥性了。
这个“烧包”后来竟然成了乡下人的一个专用名词,用来形容某个说话做事过分、又不着调的人——“呵呵,那家伙啊,烧包一个!”“唉!你这人真是一个活烧包!”它所表达的比“二百五”的意思还要丰富还要复杂。
一时间,在乡下行走的人,所过之处,都能见到一块块田一片片地上垒了一个个这样的大土丘,到处烟雾弥漫,整个世界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土包子,被“烧”了起来。
到了煮饭的时候,将某个包子顶端的土块揭开,把锅坐上去,烧水,煮饭,炒菜……
在那空荡荡的田野里没遮没拦的“包子”上,坐上的锅无法聚热,下面烧火的锅座子又都是从田里才挖出来的湿土块,柴草在里面根本无法烧成像样的明火,大锅里的饭往往是下面糊了,上面还是生米。菜干脆也不炒了,就吃从家中带来的生咸菜。
安徽的二月,基本上还在冬天里,把人都搞到野外去生活,住惯了家园内室的人怎么能受得了!几天下来,连冻带糟蹋,孩子们开始拉肚子,大人们也都开始生病。
我们家的被子够用了,盖得厚实些,情况还好,但像王三妈和小孬子娘俩,都只有一床破得连不成片的被絮,怎么能挡住深夜的寒风!吴秀英一家五口人也只有一床被子,平常在家将三个孩子夹在中间,大人围在外边再盖上棉袄棉裤,冷是冷点,但不至于冻坏,到了外面,没办法焐热自己和三个孩子,而此时的吴秀英和我大姐一样,也怀孕了。
从小就有点挑食的我打死也不愿吃夹生饭。烧锅的王三妈就从锅巴中找些不太糊的地方给我,两天吃下来,我的腮上都起了火泡。
黑头非常能吃,他的饭量几乎比大人还大,一顿三碗饭,囫囵倒咚一会儿就吃完了。我就不明白,那些生饭他怎么能咽得下去。
蹲蹲站,蹲蹲站
一碗锅巴两碗饭
干饱了,干饱了
不给大风刮倒了
半桩子,半桩子
肚里别个饭仓子
食猴子,食猴子
下颏有个嗦楼子。
大雨整整下了两天两夜,大雨过后,田里的“包子”全坍塌了,我们总算可以住在家里了,但大人们为了那些一鼓堆一鼓堆的土丘伤透了脑筋……
记不得我们在田野里究竟住了多少天。开头的日子里我们玩得很开心,但几天下来,孩子们的新鲜劲过去,都闹着要回家,因为在那全是土块和烟火的田地里实在找不到再好玩的东西了。事实上大人们更想回家,他们总是请不了假,想回家拿件东西都不让,听到我母亲和王三妈一边嘀咕一边叹气:“这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下雨了,而且一开始就下得那么大,这样的雨在二月里还真不多见。大人们的第一反应是向孩子们身边跑,孩子们全都吓傻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小孬子离我们不远,看见下雨,赶紧向我们爬过来。他跪到地上把睡在稻草里的远铃和勇子护在了怀里,用后背挡住噼噼啪啪打下来的雨点。小孬子虽然智障,但他的心地比谁都善,关键时候,他首先想到要保护最弱小的孩子。
是枣子的姐姐桃子带头向村里跑去的。村子里只有桃子的父母没有被赶到田里,他们一个是瞎子,一个得了咳嗽吐血的病,都说那病逮人(即传染),让他们留在家里,准许桃子每天晚上回去看看他们。
桃子从田坎下拿了她家的被子,飞块地向村子里跑去。桃子跑了有一箭远的时候,田里所有的人都跟着跑了起来。大姐挑了远铃和勇子,母亲挑了我和家中带去的两床被子。我坐在母亲担土用的竹簊里,双手抓住竹簊的绳系,那种被挑起来悬空的感觉很新奇,田埂的草和田里的水在我们下面呼呼啦啦地穿梭而过,那种类似飞的感觉使我头上冰冷的大雨变得不再那么讨厌和可怕。
大雨整整下了两天两夜。大雨过后,田里的“包子”全坍塌了,我们总算可以住在家里了,但大人们为了那些一鼓堆一鼓堆的土丘伤透了脑筋。要把它们都整平了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那些土块的下面还压了许多没烧尽的柴草。清理这些柴草真比在脏婆娘头上逮虱子、比在草丛里找针还要难,好多柴草都带柘刺,当时是准备全烧掉它们的,如今没被烧完,被压进了土碴下混在了烂泥里,不清理出来,到时候人们光着脚丫下田栽秧割稻,扎了脚板心可不是件小事!然而要完全清理出来又谈何容易,太多了!太乱了!
最要命的是这时上级又有新指令下来,要“深耕细作”。所谓的“深耕”,就是在翻挖田泥地土时,要超过原来翻耕深度的两倍,甚至还要更多;所谓的“细作”,就是把田泥地土碾碎达到“面”的程度。有一个严格的标准就是:
沟直如线,地平如镜,土碎如面……
大人们在深耕上面吃尽了苦头,拉犁的牛也吃尽了苦头。想想原来那种翻挖,已足以保证庄稼根部的盘扎和吸收需要了,每年施入的肥料也只能在正常的深度起作用,超过了,那就是板结僵硬的基土,庄稼人称之为“硬板底”——将硬板底翻到上面,把原来适宜庄稼生长的墒土盖到下面,那要费怎样的力气才行,犁头扎得深了,牛拖不动,使牛人就使劲挥动牛鞭打牛,好多老牛就那样被活活累死在田里。烧包子时,就干脆利用人力翻挖。无论是人深挖还是牛犁深挖,都严重地破坏了原来的土壤墒情。
故乡龙穴山地属江淮分水岭上的一个丘陵地带,水田和旱地各半,水田都是梯田,弯弯曲曲的,平面积非常有限,如何能做到沟直如线!江淮地区的田泥和地土多为黄黏土和黑黏土,黑黏土又叫黑码矸,土质非常僵硬,把这些僵硬土块拍成粉末,淋雨后便结成更大的板块,不仅不利于庄稼扎根,也不利于植物根部通风,不利于水分的保存和渗透。庄稼人用尽了所有农具家伙,却怎么也整不出“沟直如线,地平如镜,土碎如面”的效果来。三天两头有工作组下来,有检查团下来,验收不了,队长就要挨批,队长挨批,社员就要倒霉。最后不得不让所有的妇女都带上洗衣服用的棒槌,将男人在前面已经用锹拍碎的土再用棒槌敲成粉尘——那个细作劲,哪里是在种田,简直就是在绣花,在绘画,在作孽!
我有一分钱
骑马上苏联
苏联老大哥
请我听广播
出了一身汗
背回一个原子弹
那天表姐拿了棒槌正要和黑头妈一起去地里干活,刚出村口就被两个城里人堵上了。
来人的脸色非常难看,按我母亲的话说:那脸寒得都能刮下溏鸡屎来。他们说表姐还有好多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没向组织交代清楚,她家在美国在台湾的社会关系也没有交代清楚,她必须回去进一步接受审查。
表姐和黑头妈只好回了家中。
表姐进了她睡觉的里屋,一会儿出来了,又像来时一样,穿上了她那好看的大衣,放下长长的辫子,辫梢上又打上了雪白的蝴蝶结。
表姐出门的时候,黑头妈哭了,放声大哭。
表姐反而显得很冷静,甚至还冲黑头妈笑了笑说:“我没事的,表姑,多谢您这两个多月来对我的照顾,我回去把事了了,还要回来的。”
到村口处,看见被吓得躲在大黄栎树上的黑头,表姐仍然是笑着的,向黑头招了招手,让他下来。
黑头下来了,表姐掏了掏自己所有的衣兜,什么也没有找着,最后从头上取下一只发卡——那只黑白双色拧成一个麻花状的塑料发卡,曾让史仓所有女孩子都着迷不透、艳羡不已(不包括我,因为那时我还留着光头,“不是”个女孩子)的塑料发卡递给了黑头。表姐把那只发卡递给黑头时,我们看见表姐的眼圈儿红了。可表姐还是装出笑的样子,凑近黑头的耳边说:“等你长大了,把这只发卡送给你的新娘子——你会成为一个男子汉,成为一个好爸爸,成为一个好爷爷的……”
黑头接过了发卡,愣乎乎地一句话没说,手僵了似的伸在空气中,动也不动,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表姐慢慢地转身,走开,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表姐走后不到十天,黑头家就接到城里来信,说表姐喝药自杀了。说她吃了满满一大瓶子的安眠药,睡死了。还说表姐吃药前写了一大摞子书信,告诉别人,她不是反革命,不是跟左派作对的右派,更不是什么台湾或美国的特务,她只是一个想好好学习毕业以后报效祖国的大学生,一个对未来充满信心充满希望的女孩子,她说她还没开始处对象,她为自己的不白之冤感到遗憾,感到绝望……表姐临死之前,为自己穿了一身白衭绸的衣裤,辫梢上扎了白色的蝴蝶结,躺在床上死去了。
黑头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哭得漭漭的,当我知道我们再也见不到表姐的时候,我也哭了。那年表姐18岁。
一个姑娘生得能
十四五岁长成人
算命打卦寿数短
三十坎儿没运程
二十八九命归阴
自此,全部实行军事化管制,村与村、户与户之间掺混打乱……我至今都闹不明白,这个家为什么要那样搬来挪去的,闹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不知是因为那场大雨,还是上级又有了新的指示,反正“烧包子”没再继续下去。我们回到家中,安静了一些日子。
不多久,大概是午收过后,天气已经热了,那天又开会了。这次开会的地点搞到了大稻场上。来开会的人除了史仓和后庄人之外,还有邻村小郢、中郢、老郢、祠堂、新圩、汤老庄和董楼村的人。大稻场上坐满了数不清的男男女女,这是我童年中第一次见到有这么多的人集中在一起,比过年时在戏场上见到的人还要多。
那台子搭得也比戏台大,台子的后面竖了几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插了三面旗子,还有一个大牌子,旗子和牌子上面都用黄色的粉写上了字。我不认识那些字,但后来我知道,那三面旗子上写的是: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
牌子上写的是: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大会还没开始,黑头、枣子、癞子、如意、云英、大高毛和小高毛还有双喜围着稻场的边沿追逐嬉戏,他们的叫声和笑声把大人们聊天的嗡嗡声都盖住了,枣子嗓眼尖细,叫起来跟吹哨子没什么两样。
那天我有点发烧,萎在母亲身边不肯走开,就在母亲哄我去跟孩子们玩玩的时候,不知是由于发烧引起不适让我出了问题,还是母亲压低嗓门撵我走开的话语给了我特殊感受,或者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其他原因,突然间,我像掉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真空中,从内心里生出一份害怕来,在那黑压压数不清的人头上面,看到了一大片黑色阴影,一种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但非常令我恐惧的阴影,它像一个巨大的翅膀,黑色的无形的翅膀,将天地打包,我被包在了最中间。就像幼儿时在史家绣楼躲避毛人水鬼时一样,憋屈得几乎不能正常呼吸。
母亲见我现出难受的样子,把怀中的妹妹交到大姐手上,把我抱在了她的怀里,紧紧地搂着。母亲以后说,那一刻,我浑身发抖,“像筛糠一样”,奇怪的是,大会结束后,我的烧马上退了,跟好好的孩子一样,中午饭一口也没有落下。
台子上坐了一排子人,也都是我认不得的,当时我很在意台子上的那个女的,女人长得很好看,跟我原先在戏台上看到的穆桂英和樊梨花很像,我非常想听听那女的讲话,想她要是讲话了,整个会场就可能不再那么可怕,然而,那个女的却一直没有说话。
一个剃平头的男人站起来,用红色的铁皮喇叭对着台下大喊大叫:“社员们坐好了!大会开始了!我先带领大家喊口号,我喊一句你们跟着喊一句!声音要大!谁要是蓄护了自个儿嗓门子,你就算不得光荣的人民公社社员了,你就算是彻头彻尾的美帝国主义走狗了!”
“总路线万岁——”
“总路线万岁——”
“大跃进万岁——”
“大跃进万岁——”
“人民公社万岁——”
“人民公社万岁——”
“共产主义万岁——”
“共产主义万岁——”
“三面红旗万万岁——”
“三面红旗万万岁——”
喊完了口号,一个穿中山装梳着大背头的男人从喊口号的男人手里接过喇叭,这种铁皮喇叭足足有两尺多长,对着嘴的地方有个元宝似的槽子。那人说是要做动员报告,却只看见他对着大喇叭的元宝槽子像喊口号一样,拼命吆喝着,嚷嚷着。也不晓得那人哪来那么大的气力,没完没了地大吼大叫,到最后,站在前排的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铁皮喇叭的下边沿竟然有混混的口水淌下来,像下小雨时屋檐沟的滴水。
自此,公社以下的大队、生产队都被掺混打乱,分成大片、小块,实行军事化管制。大片,被命名为团,团下面自然就是营,也就是一个小块,一个小块相当于一个大队,就是现在的行政村,但也不完全对等,全搞乱了,没办法理得清。
大队干部被叫做营长,村长也不叫村长了,叫连长。
按从东到西的顺序,史仓归属三营四连。四连除了史仓还有小郢、中郢、老郢、祠堂、新圩、汤老庄和董楼村,四连连部设在东头鲍三家中,鲍三家有个大院子,大院子外面有一道小壕沟,连部安在这里想必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三营长名叫杨大潮,是从外面互换过来的一个生过秃子、头上再也长不出毛的家伙,一张没有正形的又丑又黑的脸,怎么看都像个鬼怪。连下面就是排了,排就是原来的自然村,史仓因为村子大,被划成了两个排,但只任命了一个排长,这个排长竟然是麻胜!也就是说,麻胜管了两个排——整个史仓都在麻胜的手下了。连和营除了一个“长”之外,上面还派来了指导员(也有的叫教导员),负责搞思想工作的,或者说是负责监督当地干部推行总路线方针政策的。排就没有指导员了,只有一个排长,排长管理通盘,一个副排长主管民兵工作。那时上级对民兵工作特别重视,只要是成分好的年轻人,都发展成了民兵,从这些普通民兵中又挑出表现特别好、家庭背景不复杂的(也就是三代以内都是贫、雇农)骨干年轻人作为基干民兵,这些基干民兵基本上就是一股地方武装。
秃子秃,盖瓦屋
麻子麻,上麻架
瓦屋高,闪了秃子腰
麻架矮,跌了麻子大袋袋……
有些事就是那么蹊跷,在传唱了多少年的童谣中,麻子和秃子竟然在我童年的生活里一下子真的走到了一起,成了史仓的两个“长”官!
大会结束后,大人们就被吆喝着忙乎开了,一个营里的,也就是连与连之间的人家要进行互调,挪窝。一连的张家搞到五连的李家去住;五连的李家再搞到四连的王家去住;四连的王家又搞到二连的周家……史仓因为村大,又有东头、西头、大圩、后庄之分,除了东西两头被调走了几户,大圩来了几户小郢、老郢的人家之外,其余的被允许在本村内搬搬挪挪也就算了。才开始当上排长的麻胜那时的人情味还在,心也不是太坏。但是基干民兵都必须得调防,说这是死命令。
史仓两个排建了两个食堂,西头张正国和东头朱士发家都被征用做了食堂。西头的张正方家和东头朱四龙家被征用做了磨坊,也就是加工厂,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两个加工厂又合并起来都移到连部鲍三家的堂屋去了。我家则被征用做了两个排放粮食的仓库,原村里的仓库全都住上了外村搬来的人。
按规定,被征用的人家必须得搬家。我母亲找到了杨大潮,跟他商量说孤儿寡母的搬个家不容易,求他们允许我们把两间正房腾出来,让一家人还挤在原来的两小间厨房里住。站在一边的指导员潘正喜和麻胜帮忙说了情,杨大潮总算同意了,却对我母亲进行了一大通语重心长的说教:“李道霞你要记住,你们虽然是贫下中农,成分好,但你和你大丫头胡传荣却都是右派家属,你们要和右派们划清界限,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翻身不能忘本,要永远记得自己是属于什么阶级的……让你们住在粮仓旁边,你们要打心眼里感谢人民政府对于你们的信任……可得管好自个儿的手脚……”
征了我家的房子,把我们挤到两间小厨房里,还要我们感恩戴德!
“大炼钢铁”开始了……他们把妹妹连同她身下的被子从摇窝里抓起来扔到了床上,在稻草上一划拉,吊罐便现了原形……
搬家之后,紧接着就开始让各家各户把自家所有的铁家伙都交到连部,除了手头必用的农具家伙,其余的铁器一律上交——“大炼钢铁”开始了。
母亲和大姐将我家的一口牛三锅和一口铣添锅翻过来顶在头上交到了连部。
她们回来时又翻箱倒柜了半天,把锅铲锅勺还有装针线的盒子又送了去。
母亲在翻找的过程中,我看见她将我家原来一直用于烧开水、煮稀饭的铁吊罐用一块破被絮包好,塞进了床肚里。母亲在藏这只吊罐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那种紧张和慎重的神情在我的眼前一直清晰如昨。
母亲趴下来将吊罐塞进了床肚里面,但想想又不放心,又爬进床肚把吊罐拿了出来,再用一件旧衣服包了,塞到了妹妹的摇篮里。
妹妹的摇篮下面塞的都是稻草,稻草上面是叠成两开门的被窝,妹妹就睡在被窝里。
大姐见母亲如此为难地对待一只吊罐,就劝母亲不要再藏来藏去的了,家里就这点大场地,哪能藏得住,如果查出来又要倒霉。
母亲对大姐说:“眼见你就要坐月子了,坐月子的人光靠吃食堂怎么能行……这个东西要留下来,到时好偷偷给你熬点粥什么的。”
吊罐是一种圆鼓丢墩类似一个大铁球的玩艺儿,也就是一种吊锅,用生铁铸就,它的开口处安有铁丝拧就的襻子,可以吊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下面生了火,就可实施它的烧煮功能了。乡下冬天农闲,家家户户都有烧火塘的习惯。烧火塘主要是为了烤火,但火塘里的火苗子蹿也白蹿了,于是,在火塘的上方架根横木杆,将吊罐吊在杆子上,在烤火聊天的时候水就开了,饭就熟了。既烤了火,又烧了饭。按乡下人的话说:一计两勾当。烧火塘多半是因为家里有上了年纪怕冷的老人,或者是出于孩子的强烈要求。烧火塘的时候,家里大人总会依宠孩子,将挂在山墙上的玉米种、花生种或黄豆种弄点下来,给孩子们放火塘边烧烤。孩子们最喜欢的是炸玉米花,将老玉米粒放在一块铁片儿上,拿了棒棒使劲地翻炒,一边翻炒,一边念念有词:
炸!炸!欢团大
小孩嘴装不下
炸!炸!笆斗大
小孩兜装不下
炸!炸!老天大
小孩家装不下……
一会儿,渐黄渐熟的玉米粒就开始发出滋滋的声音,然后就在你最不注意的时候,“嘣——叭!”吓人一跳,再“嘣——叭!”“嘣——叭!”一阵响后,一粒粒金黄泛白的玉米花儿便从铁片儿上炸飞了出来。这时孩子就拍手打巴掌地又跳又笑,大人也会跟着开心。遇上有带上孩子来串门的邻居,家主就会从吊罐里舀出开水来,有时还可能是南瓜汤或红豆汤什么的,让孩子招呼客人,就着玉米花儿,一边吃喝,一边唱歌。龙穴山下人称玉米为玉芦。
花喜鹊,摇尾巴
一下飞到老李家
李家丫头讲婆家
刷大锅烧开茶
刷小锅烧芝麻
讲在哪咯家
大嘴蛤蟆家
可会讲话
咕咕嘎嘎
可会走路
蹦蹦蹅蹅
多少礼银
四两矻碴
多少炮竹
玉芦炸花……
原来冬天的日子是很暖和的。
吊罐在我童年的印象里,有着太多的回忆,有着太多的情趣。吊罐熬出来的粥非常黏和,吃起来既香又糯。乡下女人坐月子,即便在夏天,也要用吊罐熬粥。
第二天,营部的汤指导员和杨大潮带着麻胜还有营部会计袁道生以及几个基干民兵等一行十几个人,挨门挨户搜查铁器来了。
有的民兵拿了一杆打野物用的猎枪,有的拿了一把扬叉,有的扛了镢头。到我家门口时,两个民兵将猎枪和扬叉在门前一横,麻胜先说话:“家里还有没有铁器了?”
母亲说没有了,都上交了。
杨大潮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道:“最好还是你们自己交出来,如果搜出来了,那可是要扣伙食的!”
尿(读sui)泡尿
尿(读liao)泡尿
我欠东家三担稻
今又要,明又要
给他一顶破毡帽
打发走了他又来
坐在门口耍皮赖
拿了破毡帽,
东家要留戴
娘子要做小桶盖
母亲和大姐又进房子翻了一遍,拿出了一把剪刀和一把小锤子。麻胜说差不多了,可杨大潮努了努嘴,示意民兵们进屋搜。他们先用枪管和扬叉在床肚下面划拉了一气,见没划拉出来什么,正要走,这时我妹妹被民兵们翻找的声音以及杨大潮的叫声吵醒了,大哭起来。可能是因为妹妹哭叫了母亲却不敢走过去抱她起来的举动令人生疑,也可能是我的眼神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因为我一直在瞟着妹妹的摇窝,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他们走过去,让母亲抱开妹妹,母亲不但没有照做,反而侧身坐到摇窝上解开怀准备给妹妹喂奶。杨大潮更生疑了,他走过去一把拉开了母亲,一伸手将妹妹连同她身下的被子一下子扔到了床上,再在稻草上一划拉,吊罐便现了原形……
杨大潮朝着我的母亲和大姐大吼起来,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骂过了,还说要停我家的伙食,说要不是看在母亲和大姐都是贫下中农孤儿寡母的分上,今天就把她们捆起来关到营部去了——当年因为私藏铁锅或其他铁器东西被关押的社员不在少数——谁不想为自家往后留下一点方便?都吃大食堂了,所有的日子都煮进了那种看似热闹却是让人不得安泰的大锅里,过惯了小日子的农民们能够放下心来么?
母亲和大姐低了头站在门边,她们抿紧了嘴巴一声不吭。
我见他们拿走了吊罐还要骂人,还说要停我们家的伙食,我抄起院子里原来用作拾粪用的粪钯子,撵上去,准备对杨大潮的后背狠狠地来上一下子。
可惜那时我才5岁,刚刚跑出几步远,一下子就被一块砖头绊倒了,头磕在地上,立即肿起一个乌青的包,鼻子也磕淌血了,然而,我也学着母亲和大姐的样子,咬着牙一声不吭。杨大潮他们一回头看见我的样子,竟然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一个民兵转过身,从我的手中夺去了粪钯子——那粪钯头子也是铁打的。
母亲没顾上一直哭着的妹妹,而是跑过来抱起了我,随手拽了几片野麻叶子揉成球堵到我鼻孔里,她流着泪拍打着我身上的尘灰,一边拍打一边说:“幸好你只是个女孩子啊!幸好你只是一个女孩子啊!你怎么就不哭一哭呢——你就是一个女孩子呀!”
龙穴山海拔虽然只有五百多米,但在历史上它却是一座著名的山,“龙穴夕照”是六安八大景之一,龙池井水谓之“天下第十泉”……
公社指派,要每家每户派出一个男劳力去砍伐大树,因为那些收缴去的铁要炼成钢,炼钢当然要有燃料。于是,劳动力们携了砍刀、斧头和锯子等,就像上屠宰场一样,上了龙穴山。只几天工夫,龙穴山上一把粗以上的树,都通通被砍掉了。
我家没有男劳力,所有的出力活都由大姐担了过去。但这时的大姐肚子里怀了孩子,母亲高低不让大姐出工。见请不了假,她自己起了个大早,趁大姐不注意的时候跟男劳力们一道上了山。
几天下来,我母亲竟然得了一朵大红花。都说我母亲锯起树来比男劳力还快。母亲说她用的是巧劲。拉锯用力确实很有讲究,但光靠巧劲是不行的。后来有一天晚上我看到大姐用热毛巾给母亲敷那肿起来的胳膊时,大姐在哭。
龙穴山,洼洼腰
骑在山上磨大刀
大刀一磨嚓嚓响
又杀猪,又宰羊
棋盘岭,一头高
龙池有水打酒糟
一口酒,没毫毫
太上老君喝醉了
喝醉了,就地倒
呼哩呼噜撒泡尿
小放牛子拱个炮
龙穴山虽然海拔只有五百多米,但它在历史上却是一座著名的山,因为它的植被,因为它地处江淮分水岭的特殊位置,因为它当顶处的一眼充满神秘的甘甜水井,多少文人墨客为它吟诗作赋。
关于龙穴山,许多相关文本都有登载。
苏东坡在《昭灵侯碑一首》中写青白二龙大战,“……白绡者伤,而青绡者投入合肥之西死,化为龙穴山……”
史志又载:六安龙穴山上有龙池,水质甘醇味美,长年不涸,故龙穴山又叫“龙池山”。唐人张又新著《煎茶水记》,假托茶圣陆羽之口品评天下佳水。张又新认为“庐州康王谷水”为“天下第一泉”,无锡惠山水为“天下第二泉”,而“庐州(六安)龙池水”当为“天下第十泉”。
古人诗文中赞誉六安龙穴山龙池水美者颇多,并极言此水有利于沏茶。明人潘子安游历龙穴山后便留有这样的诗句;“入寺参孤衲,煮茶试十泉”和“六安初煮春芽胜”。张岱在他的《夜航船》中将龙穴山和太行、天姥、昆仑等名山并列一榜。
民间老人们也是凿凿有据地说山顶处的那个龙池曾经干涸过,龙穴大庙的住持带了四个徒弟,一人背了一褡裢蜡烛还扛了一捆松明子,他们顺着井口向里走,一根蜡烛接一根蜡烛地点,一根松明子接着一根松明子点,结果五人所带之燃物只剩下一小半了,那井还没见到头底,他们不敢再向深处走了,只好回头。后来涨水,从水里飘来了一只刻有“川”字的水桶,于是料定,这井是与长江的水相通的。
夏天,山下的孩子们不止一次地去喝那井中的水,确实甘冽无比,爽口至极。
最神奇的是,每当暴雨之后,龙穴山上总能见到层层叠叠的彩虹,称它层层叠叠,是因为龙穴山出彩虹时,绝不像我们平常所见到的那单道七种色,而是有好多道,叠摞着一起升起,映在长满了郁郁葱葱参天大树的山坡上,整座山就像一个童话世界。
山高头,有个桥
鲤鱼打挺抱一抱
老君来下凡
甩个歪螺壳
冒出一个花道道
冒出一个水泡泡
就在1957年的夏天,我曾亲眼见过彩虹的一端落在龙穴山龙池上,而另一头则落在史仓的稻场上。那天我正好赶着鹅从院门出来,鹅本来一出家门因为高兴会撒着欢儿展开翅膀向前飞跑,此时当我打开院门时,鹅们却“嘎哟”一声跌跌撞撞地折回院里。我抬头一看怔住了,一道彩虹在我前面凌空腾起,在太阳的光照下,那彩色的雾气成团儿成丝儿成烟儿翻滚纠缠着,攸攸忽忽,却又缭绕不散地像根乳色的雾柱子竖在我的面前,这雾柱子甚至将院前的一株梓树也遮隔得只看见它枝桠的轮廓了。我赶紧向那雾柱子跑去,恨不能伸手把它搂进自己的怀里,抱住它的真实。可到了跟前却什么也看不见了,四周的一应景物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当我再跑开一段距离后,这雾柱子就又立在了那儿,再跑远一点,那雾柱子显现出了彩色来,一端竖在我家院前的梓树前,另一端则挂在龙穴山的山顶上……
我大声呼喊着,狂叫着,黑头、大高毛、小高毛和枣子他们都看见了。
龙穴夕照的奇景是真实的,因为我亲眼见过;但它又似乎是梦幻的,因为它太美了,美得让我自己都不能相信那不是一场梦;然而史书记载了它,列为六安“八大景”之一,说明这美景的的确确被龙穴山拥有过。
山北端有个著名的棋盘岭,山石自然形成的一方棋盘,楚河汉界都显示得有模有样,清晰可见,传说这里曾是太上老君与玉皇大帝喝酒对弈的地方,“棋盘岭,一头高”的童谣就是出自这里。
树都被砍倒了,整座大山成了稀毛秃子,原来那些隐在树丛里的故事,让我们充满想象的遮挡和层次都没有了,我们看到的只是裸露的山草和崖石。龙穴山上的树绝大多数都是松树,原来风一吹过,山上便有“呼呜——呜——呼呜——呜——呼呜——呜——”像大水赶浪般的松涛声,那声音在晚间虽然有点让孩子们发怵,但一到白天,那声音就变得很实在很好听。龙穴山下的孩子们都是听着这样的声音长大的,听着这样的声音入睡和醒来,就像长大了的孩子仍然能听到母亲的摇篮曲一样,心中就感到无比的温暖和踏实。
如今树被砍光了,听不到那些松涛声了,风一吹过,响起的竟然都是那种怕人的尖细的哨音,像神怪故事中的冤鬼在叫。
龙穴山,洼洼腰
我在山上耢松毛
松毛鼠,嘎嘎笑
给我一包大松桃
回到家,放锅炒
炒出一个大龙爪
大龙爪,哇哇叫
龙穴山上有座庙
……
美丽神奇的龙穴山,被砍尽了大树,削成了一座秃山,此时,还算不得是她最悲惨的日子。后来因为她的硬质瓷石,各地搞建筑的都到这里来开采山石,大山很快就像被剥光了衣服的母亲,遍体鳞伤,任人宰割……
山上的树砍完了,上级还嫌不够,于是又开始对村子里的树下手了,先从后庄开始,麻胜家竹园的树最大最多,他主动把砍树大军带到了后庄。
抹平了后庄,史仓便开始遭殃了。
史仓最大的树莫过于壕沟边的那棵皂角树,老人们说这棵树最少有三百年历史了。村里人祖祖辈辈洗衣洗头涮家什全都由皂角砸成的沫渣清洗,皂角洗出的衣服有点泛青发乌,但洗头涮家什却是再好不过的清洁用料,史仓男男女女的头发,没有一个不是乌黑净亮不脱不落的,老人的头发也都是如此。所以这棵皂角树在史仓人的眼里,异常宝贵。麻胜要先从这棵皂角树开始。砍树的人大多数都是本村的,他们舍不得把这树砍了,就说这树留下吧,不然以后洗衣服哪来的皂角?麻胜不同意留,大家不愿意砍,正在吵吵嚷嚷的时候,杨大潮来了,从一个人手里夺过斧头就对着皂角树使劲地砍了起来。
王三妈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皂角树,对杨大潮说:“求求你了,杨营长,这树给我们留下吧……”说着跪了下来,这时又有好几个妇女给杨大潮跪下了。
杨大潮停了手中的斧子,向众人挥了挥手。
可是第二天村里人起来时,却发现皂角树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团簸大的被大锯拉平的桩面,桩面上是湿的,水汪汪的,一层绿色的汁液,都知道那汁液是从树根下面冒上来的,都知道那就是大树的眼泪。
王三妈和吴秀英以及我母亲她们看见那汁液,都伤心得哭了。
那时乡下人在城里见过有卖洋皂的,但谁也没钱去买。后来洗衣服的时候只能用淘米水和稻草灰滤下的浆水来下脏了。
村子里的树快砍尽了,还剩下李家花园没动。李家花园是村里孩子们玩耍嬉戏以及大人们偶而涉足的地方。这片园子虽然缺少管理,已经破败不堪,但它的规模还在那儿,园池的水仍然滴溜溜的清,因为是活水,园池四周的花草仍然十分茂盛,几株高大的花树,如白绣球、玉簪花、天竹葵、各色的木本牡丹和几种不同颜色的腊梅等等,在自然状态中竟然生长得那样的茁壮和娇艳。这个花园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
正月里什么花儿开
正月里蜡烛花儿开
二月里什么花儿开
二月里荠菜花儿开
三月里什么花儿开
三月里荞麦花儿开
四月里什么花儿开
四月里金银花儿开
五月里什么花儿开
五月里石榴花儿开
……
这是大人们干活时唱的歌,总共有十二个月的,一问一答,非常好听。大人们唱的歌词大多都在庄稼里,他们唱到六月时,不唱这园池子里的莲花儿开,而是唱稻田里的稻子花儿开,七月是芝麻花儿开,八月里是棉花花儿开……而我们更喜爱的却是我们玩耍嬉戏的这个花园里的花儿——这里的花儿太多了,多得没人唱得完。我们在花丛里、假山中玩藏猫,玩逮羊,玩跳田方。那时我们太小,还不懂得领略花园里各种花卉的自然美景,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片多么美丽的地方。
砍树的人来到了花园,先将园中间的那几棵红枫树放倒了,又锯倒了几棵柳树,正要对那几棵腊梅下斧子的时候,龙穴初中也就是我二姐念书的学校校长和总务主任都来了,他们说要移栽这些树。砍树的不买栽树的账,栽树的凭着对这些风景树的爱,寸步不让地跟砍树的争吵,吵到后来,他们就不再说话,一个个手执家伙,不声不响地干各自的活儿,有的树在被移挖的时候又遭到了斧伤,有的花儿在被挖出以后又被锯掉了根,大家伙红了眼,争先恐后地,砍的砍,锯的锯,挖的挖,不到半天工夫,李家花园就不存在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园池。
后来二姐说,移去的那些树那些花儿,只有一种粉红色的牡丹活了,还有几株芙蓉和天竹葵活了,其余的全都死了。那死去的仅仅是几株花几棵树么,我们童年里所剩下的那一点点美好,全都死了……
一九五八年,吃饭不要钱,共产有食堂,天天过大年,一撑三大碗,干活耍猴拳,单等闷子响,冲锋又向前……
一开始吃食堂时,很热闹。一吹哨子,大家都拿了碗去食堂在锅里自己盛饭吃,饭敞量供应,菜也是敞量供应。食堂里还养了鸡、豕、鹅、鸭,每隔几天,除了素菜之外,还要加荤。大人孩子,干活的,不干活的,随便吃,一锅饭吃完了,再煮,菜不够,再烧,大家可以再接着吃。
有时饭烧得多了,实在吃不了,就喂猪,经常一大盆一大盆的白米饭就倒进了猪槽里,食堂里的几头猪长得一个个都跟日本横冈似的膘肥体壮。
吃他娘的粮
喝他娘的粮
吃完娘的粮
去他娘的粮
这样每顿饭都吃不完倒掉的日子大概有两个多月时间,发现不对劲了,仓库里没粮了,公社粮站也告急了。
紧接着就有了限制了,由敞开肚皮死劲撑,到张开大嘴拼命抢的日子了。社员们来打饭再也不准用大海碗,更不准再用盆,一定要一碗吃干净了才准去盛第二碗,不像以前随便你盛多少,吃得了,吃不了,没有人管你。现一个生产组只有一闷子饭,吃完了拉倒。农村干活的人,哪一个不是大肚汉!平常在家,白米干饭也都得三碗五碗的,为了吃饱,大家就狼吞虎咽,好多体弱的人连一碗饭还没盛到手,有的人都已经吃过三大碗了。
煮饭用的大闷子一会儿就见底了。所谓的大闷子,就是在大铁锅上面又加了两尺多高的木围子,木围子的上面又有几道用稻草编就的类似楆子的东西,名叫锅圈,闷子上面又加锅圈,主要是增加锅容量。即便如此,一口大闷子又怎么能经得住那些干活人的你来我往、车水马龙地狼吞虎咽?
那段日子现在有好多人回忆它的时候,还称之为“吃抢饭的年头”。
老年人只要提起那段岁月时,总是说:
“吃抢饭的年头啊,真是作孽哟!白花花的粮食糟蹋了多少!”
“啊——那年头吃抢饭,听到哨子一响,跟头流星就往大食堂里跑……”
村里有两个饭量特大的兄弟,哥哥李绪伦,弟弟李绪俊,弟兄俩虽与李姓同宗,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却是贫农。弟弟李绪俊外号叫“皇帝”,抗美援朝时当过兵,退伍回来后被安排到椿树农场,吃大食堂时,皇帝从农场跑了回来,他说:“在哪儿都是干活,在农场每天还要自己做饭,回村里吃饭不要钱,哪儿逮到这样的好处!”后来食堂停伙了,他又要回到农场去,可是农场不想再要他了,他就赖在那儿不走。兄弟俩都已经30多岁了,但都没有找到老婆。李绪伦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李绪俊却是一个活脱开心的人,经常在吃饭时夹着咸菜根对着空荡荡的房子吆喝:“正宫娘娘——你吃鸡头!西宫娘娘——你吃鸡屁股!什么,你不想吃鸡屁股?反了你!你是西宫娘娘,你不吃鸡屁股还想让正宫娘娘吃去?还想让我这个皇帝来吃不成?”他常用一些调侃来下饭佐日子,自编自唱的《寡汉歌》,至今也还在龙穴山下流行不衰:
寡汉条子好寒心
出门一把锁
进门一盏灯
灯也蹙着我
我也蹙着灯
孤苦伶仃一个人
床里床外驴打滚
还有一首:
寡汉条子赛神仙
半斤八两过肥年
跑起反来一路烟
回头望望光卵蛋
生了绝症没挂悬
皇帝兄弟俩吃起饭来的那个速度——按王三妈的话说:是砍掉头往下倒的。那饭从闷子里盛出来时都是滚烫滚烫的,囫囵吞下去,胃哪能受得了,往往这里吃下去没一会儿,马上又吐了出来,吐出来后,又再去闷子里盛。那年月一边吃一边吐、再一边吐一边吃的情景每天都有发生。
原来在家吃饭时,小孬子的饭由王三妈喂,可开始吃抢饭的时候,王三妈只好给自己盛了一碗之后,再给小孬子按上一碗,然后把按上饭的碗放到地上,让小孬子像狗一样爬在地上用嘴去喳着吃。小孬子虽然一天到晚只能坐着或爬着,但他的饭量却特别大,难怪,他可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小孬子吃过了一碗,再去盛的时候,就用嘴叼了碗沿子,爬过去,央人给他加,谁也没有时间帮他的忙,只有王三妈为他盛,这样一来二去,王三妈每顿只能吃上一碗饭,那时的王三妈也才30多岁,每天也要像男劳力那样干活,一顿只有一碗饭对于她来说是根本不够的。
而我母亲和大姐她们就更惨了,因为我们家除了我不要喂饭,远铃和勇子都需要大人一口一口地喂吃,特别是远铃,她的兔唇吃起饭来更是费事。
母亲以后一想到这时就流泪说:“可怜的传荣,为了娘儿俩的肚子少挨些饿,就把饭囫囵着塞进远铃的嘴里,可怜的远铃就咕噜叨咚地咽,经常把眼睛都咽直了,眼泪水咽了下来,也不敢哭一声……”
尽管如此,等喂好了孩子,母亲和大姐很少再有整碗的饭吃,有时只好让烧锅的人把那闷子用水涮涮,喝一碗涮锅水就算了。那时我的大姐还怀着身孕。
一九五八年
吃饭不要钱
共产有食堂
天天过大年
一撑三大碗
干活耍猴拳
单等闷子响
冲锋又向前
还有:
吃饭打冲锋
干活装孬种
一听闷子响
不跑是驴熊
后来抢饭改成了排队打饭,由专门的掌勺人按人头发放。这时候村里的粮仓早已没有粮食了,每天早晨得去公社粮站领,每村领粮的人多是地主子女,因为他们既胆小老实,又不敢蓄力,跟押在后面的,要不是排长,要不是基干民兵。
大闷子里的白米干饭不见了,改成了稀饭,后来,白米稀饭也不见了,变成掺了菜的汤饭。这种掺菜的伙食被称为“瓜菜代”,村里抽出几个会侍弄菜园的人专门为食堂种菜。
我的外祖父原来就是一个专门为大户人家种菜的人,人们都喊他“李菜园”,知道他本名的人反而不多了。母亲也从外祖父那里继承了种菜的悟性,在吃大食堂前,母亲在村里种菜的本领是众所周知的,别人家的菜不够吃,我家的菜却吃不了,别人家的菜还在土里崴,我家的菜早就能担到街上去卖了。一年四季,村里邻居们很少没有不受惠于母亲的新鲜菜蔬的。可能是因为我母亲为人宽厚或众人看我家人实在太可怜,于是母亲被抽到了食堂,一边种菜,一边做了掌勺儿的人。后来村里人干脆都叫我母亲为“老主任”,意即食堂主任。这样,我母亲就不要背着妹妹下田干活了,用不着再遭受日晒雨淋了,最关键的是,接下来的粮食荒,我和妹妹以及远铃能够存活下来,除了大姐和二姐她们都能舍己为家之外,也与母亲在食堂里做事有很大的关系。当时有句顺口溜:
一天吃一钱,饿不死饮事员
一天吃一两,饿不坏事务长
母亲为人老实公正在村里是众所周知的,她掌勺大家都放心。尽管作为掌勺儿人,母亲谨守自己,不多吃,不多占(那时人们的道德准则和意识境界都很朴素很纯真),不曾偏袒任何人,更不会轻薄任何人,我们家人也要排队按量打饭,但由于母亲在食堂的缘故,我们家里不曾遭受“停伙”“断顿”的威胁。
多少年过去,我一直不敢回想远景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可怜的孩子,生下地没喝上一口母亲的奶水,甚至连一口带着甜味的糖水也不曾尝过……
大姐的肚子开始疼了,当时她正跟村里的男劳力一道割稻,割了一天稻子,晚上又从田里担了稻把往稻场上送,过田缺口的时候,觉得自己实在不行了,肚子一阵阵向下坠,她停了下来。后面的人也只得停下来,有的人就催,说:“前面怎么停了?我们都担着重哩,还不快走!”但走在大姐身后的人看见大姐走路的样子不对劲,就问:“胡传荣,你怎么啦?”跟在大姐身后的都是男人,哪里晓得一个女人快要生孩子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大姐挣扎着爬起来,虾弓着身子还是将稻把子担到了稻场上。
大姐放下担子,在稻草垛上抱了一捆稻草,走回家,把稻草朝床上一放,爬上床,刚刚躺下,孩子就出生了。她自己用剪刀剪断了孩子的脐带,自己扯下体内的胎盘,自己包好了孩子,处理好了身下的血污……
今年正月我回史仓,在谈到我大姐时,有好几个人都还记得,她是如何将分给她的一个大五斗(相当于2亩半)里的稻子全部割完了,并挑完了所有的稻把……记得她在挑完最后一担稻把抱着稻草一步一步向家挪动时的样子……
黑头的哥哥李绪伶和东头三哥史承彦在回忆这段往事时,两位年届七十的老人,竟然都眼泪汪汪的,李绪伶说:“想那时我们太年轻,也不晓世事,只顾自己挣伙食,也想不起来去帮帮她……想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大肚子,那腰又怎么能弯得下来!一个大五斗的稻子,她竟然一天割完了,挑完了……当晚生下孩子……真是烈女啊……”
母亲从食堂回来,已经是深夜,见大姐躺在床上,孩子已经生了,心疼得直掉眼泪。一看孩子,又像远铃一样是个兔唇,见母亲发愣,大姐赶紧说:“是个男孩。”
母亲这才回过神来说,那太好了,明儿个给他爸爸写封信去吧,让他也高兴高兴。
姐夫这时已经有了准确的消息,说是从牢里押到了北湖农场——劳改犯集中改造的地方。仍然没有父亲的任何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大姐的信寄出一个月后,姐夫回信了,信里讲了许多特别高兴的话,并为孩子起名叫远景。说他现在一定要好好劳动改造,争取早日获释,与妻儿团聚,他相信他们的孩子一定能有一个美好的远景,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远景生下后,大姐一直没有奶水,食堂打来的菜汤端到家里就凉了,没有锅热,只好用搪瓷缸坐在火上煨,煨好以后,那菜汤上面潽的都是绿沫子。这些汤喂到远景的嘴里,不知是他的兔唇没办法好好地去吃,还是他压根就不愿去吃这泛苦的东西,总是将汤汁泼得到处都是。况且,食堂里一天只有两餐供应,婴儿远景最后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多少年过去,我一直不敢回想远景那瘦骨嶙峋的样子,远景饿得哭不出声来的样子,他的带着豁儿的小嘴,干烁烁地张着,嗓子里发出哑哑的哈啦声……可怜的孩子,生下地没吃上一口母亲的奶水,甚至连一口带着甜味的糖水也不曾尝过。
大姐生下远景还没有满月,上面有检查组要来视察今年的丰收情况,就被从家里赶了出来。事实上大姐在生下远景一个星期后就开始下地干活了,因为那时的粮食按人定量,一开始一人每天是5两6钱的标准,后来就只剩下2两8钱的供应了。出工干活的男劳力是一种标准,女劳力是一种标准,孩子又是一种标准,称之为“供给制”——共产主义的雏形。无论是男劳力还是女劳力,如果干的是使牛搭耙、栽秧割稻的重体力活,还可分得4两面糠之类的杂粮。每天早上由食堂主任把盖了戳的伙食券发到社员手里,到中午各人就拿这券去食堂打饭。这样我大姐在生下远景不到20天的时候就像男劳力一样下水田使牛了,为的是想多挣一点,因为家中的四个孩子,拉扯到一起,伙食根本就不够吃,那时用的还是16两制的中国民间计秤,所有的孩子加到一起才只有半斤粮食,远铃自小饭量就大,把那半斤粮食让远铃一个人一顿吃了,那也是不够的。大姐就拼尽她的力气,为了一家人能活下去,像男人一样地干活,像男人一样地撑起了一个家。
我有这样一位大姐,常常让我想到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我想,怕只有我们的中华民族才会有像我大姐这样的烈女子——从里到外,遍体鳞伤,只要还有一口气,她都不会倒下,支撑她站着的是来自于冥冥之中的一种信念,一份责任,来自于她对亲人们执著、无私而又淳厚的爱。
上级要来检查史仓的大跃进成果了,所有的社员都被抽去做迎接检查的活了。先将稻场上的稻草捆搬到仓库里。仓库里一溜条儿有10多个用竹篾编就圈席条围成的稻栈,先将稻草捆码在稻栈下面,码到稻栈过一半的时候,再在这些草捆上面撒一层厚厚的粗糠,快到稻栈沿口的时候,再在这些粗糠上面撒上一层稻子……
十几个稻栈“做”下来,天已经亮了。
等我母亲和大姐从营部回来,见远景睡在摇篮里动也不动。大姐和母亲几乎同声说:“这孩子今天怎么这样乖?”等大姐的手伸到摇窝里的时候,她“啊”地叫了一声,远景的小脸是冰凉的,可怜的孩子已经死了。
远景是史仓在“刮五风”灾难中第一个被活活饿死的人,他来到世上还不足一个月。
大姐扑到摇窝上,抱起远景使劲地喊:“我的儿子——我的远景——我的心头肉啊……”然而远景只将他那从未吃过一口母亲奶水连一口糖水也不曾尝过的小嘴张开着,半眯着眼睛,再没了呼吸。
母亲一边哭一边从箱底里翻出那块本来是要给我做大袄子的大红碎花儿布,赶紧裁裁剪剪,做了一件大襟褂子,给远景穿上。在给远景穿衣服的时候,母亲差点哭昏过去,她摸着远景瘦得像柴杆一样的细腿:“我可怜的孙子啊,你叫姥姥心碎了!你出世还没见过你爸爸一面,没吃上一口像样的东西……你就这样走了,姥姥的心让刀给扎碎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死亡,尽管我还不懂得死亡就是一条生命在这个世界上永远终止或消失,但从黑头表姐自杀身亡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的疼痛里,我已经感到死亡是一件令人最最伤心的事情,那是一种切割血肉的感觉。
远景的死,在我的面前更加清晰地呈现了死亡的可怕性和残酷性。
我偎到大姐的面前放声大哭。我当时这样伤心大哭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远景的死不仅让我再也见不到这个小生命了,还有那件本该属于我的大红碎花儿褂子也将永远被埋进了黑暗里——兜头向我泼下的,是幼小心灵无法承受的死亡之重。
王三妈、聂婶和吴秀英过来了,她们抱开了我,帮助大姐和母亲将远景的衣服穿好。聂婶让他的大儿子,也就是黑头的大哥绪伶将远景装进一只竹篮里,盖了一块红布,就要拎走。我却拼命抓住竹篮的鋬子,高低不松手,一屁股坐到地上,任凭大人们怎么哄怎么说,我只是一个劲地哭。
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高低不能让远景在我的眼前消失,他如果被拎走了,又一定像表姐一样,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我怎么能够接受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突然之间在我眼前永远地消失这样的现实?对一个5岁的孩子来说,这不亚于纯美的童真也跟着死了,她无法化解内心深处对于死亡的恐惧,她只能用打滚放赖的办法来抵制,来拖延。
远景终于还是被拎走了……
远景被拎走的第二天晚上,大姐不见了。母亲点了灯笼让我陪她一道去了南山坟场,果然,大姐坐在一座小小的新坟前,哭得死去活来。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那天晚上大姐坐在南山坟场上大哭的身影,看母亲一边哭一边从地上拉大姐起来的样子。大姐是个最孝顺的女儿,见母亲拉她,便强忍了哭,站起来,反搀了母亲,要带我们回家。小小的灯笼驱不走浓浓的黑夜。母亲、大姐和我,三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四周的黑暗是那样的令人心寒胆颤。母亲走在前面,大姐走在后面,我走在中间,由于害怕,脚步就迈得乱,我几次差一点跌倒,大姐抱起了我,在大姐的怀里,我体贴到了她在颤抖——她的心里还一直在哭……
打烂碗,开紫花
孩儿打小没了家
亲娘老子你不该
不该生下我
送我上了望乡台
竹叶青,蓼叶黄
赶猪又放羊
丫头自小没了娘
赶鹅上沙岗
沙岗上头埋亲娘
小鹅你吃草
我跟亲娘哭一场……
全国都在放卫星,史仓也得放,达不上这样的指标怎么办,就用稻草和粗糠去垫稻栈。检查组来了,看着一溜条儿装满稻子的稻栈,一个劲地夸奖表扬……
为了迎接检查,在稻田上做手脚,在稻栈上做手脚,村与村、公社与公社之间,相互交流经验——“稻草垫底,粗糠接应,稻子盖面”成了公开的秘密。用苇秸和篾黄编就的圈席围就一个个大稻栈,稻栈的最下层用稻草垫到二分之一处,然后铺上厚厚的粗糠,再在粗糠上面盖上一尺多厚的稻子……这样自欺欺人的做法,就是“长”字号人到外地参观时学来的,看见人家仓库里一大排一大排稻栈,那高度让人抬头掉了帽子,用手在圈席条靠近底部的罅缝处只轻轻一抠,便抠出了假象来。然而,他们却不吱声,大家都心照不宣,于是也就得着了一条“先进经验”。
这样相互糊弄,无非就是要证实大跃进的“政绩”,亩产超千斤,亩产达万斤——只有这样做了,才能符合“一天等于20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大跃进精神,才能“超越”美英帝国主义,才能令领导满意。
像这样的名为检查,实为敦促人们在更大程度上浮夸的举动,在秋收之前已经做过好几次了,检查组的口号是要所谓的“实事求是”,然而,要是检查出下面的真正收成究竟是多少,掉在“锅底”的基层干部一定会受到批评和批斗,或者被撤职处分。
靖鸣和周燕琳在《炎黄春秋》2009年第2期“往事录”中写道:
把原来搞试验的一块一亩一分三厘试验田中的禾苗全部拔出来,犁耙、深耕后堆入成千上万担各种肥料于田中。参加劳动的有当地社员、县直机关干部和在县里参加集中学习的中小学教师等近千人。他们从……一百多亩中盘田中挑选出长势最好的且已成熟的禾苗,连根带泥拔出,挑到试验田中并蔸,密植到小孩在上面爬来爬去掉不下来的程度。
……移植的禾苗太密,无法通风,他们便将喷雾器改成鼓风机,给禾苗插装竹管,由十多外人负责轮流鼓风,日夜不停。按常理,禾苗在收割前无须施肥,但是人们不断给这块地的禾苗施肥,在施人畜粪便时,粪渣子粘在叶片上压了禾苗,人们就用蚊帐将粪水过滤,再用洒水壶喷洒。
……9月19日(指1958年)上午10点24分,红旗公社城管大队支书罗克正一声令下,496人到地里参加收割、运禾、脱粒和运输……收割时,用箩筐装满收下的谷子,每人一担挑起排成队伍,在县城主要街道游转一圈后,挑到县委大院过秤堆放。在街道游行时,一群群社员遵照指令,从四个生产队的粮仓里,挑出一担担谷子,游行队伍路过时就尾随跟上,挑谷游行队伍人数一下子就增加了两倍多。即便如此,组织者和策划者唯恐达不到预期产量,在乱哄哄的过秤现场,他们指示挑谷子的社员过完一次秤后不倒上谷堆,又挑到没过秤的队伍中再一次过秤,即所谓的“团团转”过秤法,如此循环往复,同时要求划码人“秤一码划几码”,这样黑板上累计的谷子数字越来越大……就这样,全自治区、疆,乃至全世界,亩产的空前纪录被魔术般地创造出来。
大大小小的报道、宣传,将环江吹捧得如花似锦,县领导在一次又一次的大小会议上不断地吹嘘环江的粮食已堆积成山,无仓可放了。环江县1958年粮食上报产量3.3亿斤,实际产量却只有0.5亿斤。上级给环江下达了0.71亿斤的征购粮任务,该县采用各种手段想尽了一切办法凑够数目。到1959年春,农民的口粮已无法保证,断粮的农户越来越多,至四至五月间饥荒出现,非正常死亡人数日渐增多。1959年全县共死亡22685人,绝大部分属饥饿致死……
想这些人也真是太荒唐、太可笑了,一亩田的面积,用它来堆13万斤的稻谷,你堆得下吗?
卖糖稀,卖糖稀
货郎担子担骚泥
吃一口,妈的×
哪块来的溏鸡屎
“一天等于20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大跃进)
“与火箭争速度,和日月比高低!”(——放卫星)
“三年超英,五年赶美。”(——吹牛皮)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说瞎话)
出现了许多宣传画和作假照片,照片上一群孩子站在稻田的稻子上——古今中外,有见过稻稞上能站人的吗?不说是人了,你放一只猫在上面试试!
当年有一幅最著名的画子,画面上画了高粱、玉米、稻子,都长得太大太高了,拄到天上又弯了下来,一行人搭着这些农作物进了云端,下面赋诗一首:
稻子玉米搭彩门
悟空说是南天门
社员高坐哈哈笑
这是俺社幸福门
二姐会画画儿,龙穴初中要她画一张反映大跃进大丰收的画子,二姐画了好多张都没能通过,最后她画了一个女孩儿站在棉花垛上摘天上的云彩,云彩和棉花连成了一片,好了,通过了,还收到了县里发来的大红奖状。
检查组来了,看着一溜条儿装满稻子的稻栈,一个劲地点头称是,夸奖表扬。
处在江淮分水岭的龙穴山地容易干旱,这样的土地本来产量就不怎么样,加上春天搞的什么烧包子,然后又荒诞地去搞什么精耕细作,极大地破坏了土壤的墒情,之前平均亩产能达到400斤就算不错了,之后产量只会更少,哪来的亩产几千斤、上万斤?
但是,当时有好多的村子为了得到上级的表扬,为了在万人大会上胸前能佩戴上一朵大红花儿,或者仅仅为了不受批评,不挨整,他们便不惜在稻子尚未成熟的时候,把后冲的稻子带着泥块移栽到大路边的前冲来,放进缝档里,这样从上面看上去,一田的稻子俨然长得密不透风,但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不难看出稻根部的破绽。
那些检查组的人,基本上都是土生土长的,他们也和村里的人一样,心里完全明白,在江淮分水岭的脊地上不可能达到如此高产,他们如果稍稍弯弯腰向田里看一下,或将手稍稍向稻栈下面伸伸,就能抠出虚假来,然而他们是不会这么做的,谁也不会去点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大跃进——放卫星——就是等于浮夸,就是等于扯谎撂屁,谁个心里没有数?谁能放着太平庵不坐要去住疤疖寺,自找霉倒?
所谓的检查,完全是一种形式,是在走过场,是在敷衍自己的良心,然而行使这样的环节,又是那个年代基层人一项必不可少的正常工作,让作假和浮夸在程序或逻辑上,成为合法、合理或合情,以印证他们已经缺失了的客观和求实。
这样的浮夸和虚报,其结果就是要按亩产收入数量的比例上缴国库,尽管上级知道那些统计数字是掺了水分的,但你自己报来的数字你就得按量提交——“皇粮”大过天,这样一来,社员的口粮包括种子都作为公粮上交,也无法完成铁定的任务。
口粮都上交了,社员们吃什么?这可是社员们自己的事了。
旷野之中,天降吗哪……三年“五风”,要不是有那么多的野菜和野物,饿死的人会更多……
邻村已经开始死人。此时史仓的上空,死亡的阴影尚未笼罩过来。食堂里虽然已经是瓜菜为主食了,但每天两顿饭还基本上能保证,这完全得益于我母亲和她的一帮姐妹们种菜的功劳。每天母亲她们将洗干净的菜放进大闷子的开水里,再掺和些米面进去。史仓人虽然能吃到的粮食不多,但每天的菜汤还算能保持住。
然而,强体力的劳动,光靠瓜菜汤水,怎么能保持身体需要?许多人在被饿死之前,生命都是被慢慢消耗掉的。见到的活人,很少有像个人样子的,要不浑身浮肿,要不全身消瘦。那个瘦,真的是一个骷髅架子外面蒙了一层皮,脖子上的青筋,前胸后背的排骨,关节的大小,都看得清清楚楚。跟骷髅架子不同的是,消瘦的人还有一个大肚子,这里说的“大”,是相对于没有肌肉的人来说的,肚肠之类的东西靠着肚皮圆成了一个球状,挂在前胸的排骨下面,走起路来,两边直晃,像是吊了一个大皮口袋似的。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那几年里,无论什么菜种,只要撒下地,肯定就会有收获。现在有好多人回忆起那时的情景都说,他们从未见过南瓜那么肯结,青菜那么肯长,路边都能挖出萝卜来。每一口塘坝的边沿都长出一种叫做荸臼的东西,样子很像茡荠,但比茡荠小得多,可以生吃,也可打出粉来做成粑粑或熬糊,这种植物在那几年突然疯长,遍地都是,以后很少再见到过,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水里长满了可供食用的螺蛳,塘里、田里,到处都是。所有这些野生的东西,在那年代里不知救活了多少人。三年“五风”过去,那些野生疯长的东西马上又恢复了原来正常的生长状态。这不免让我想到《出埃及记》,上帝为了让以色列人脱离奴役之囹圄,引领他们出埃及。旷野之中,哪来的食物来供应那些行走中的千万人?于是天降吗哪。以色列人在旷野40年,天降吗哪40年,到了迦南地,有了收成,吗哪即刻消失。想那三年“五风”,要不是有那么多的野菜和野物,饿死的人会更多。
这样的年头,后来被称之为“三年自然灾害”!
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特约研究员林蕴晖先生在2009年第5期《炎黄春秋》发表的《三年大饥荒中的人口非正常变动》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对这场灾难主要缘于天灾还是人祸,人们仍有不同的认识。国内有研究者根据全国120个水文站的统计资料认定,1958年、1959年、1960年这三年,即便说不上风调雨顺,至少没有全国性的大的自然灾害。气象部门把全国气象状况划为五个等级,叫做负二度区、负一度区、零度区、一度区和二度区,分别表明涝、偏涝、不涝不旱、偏旱、旱。就是说,结果越接近零度,全局性的灾害就越少。在公布的从1954年到1972年长达十几年的年份里,1958年、1959年、1960年这三年,比1954年、1957年、1965年和1970年、1972年都更接近零度区值。这个统计是根据水文总站历年的历史资料来说的,应该是有说服力的。因此,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是站不住脚的。
水文资料最能说明问题,风调雨顺,怎么能说成是“自然灾害”?
即便真的是自然灾害,世世代代生长在庄稼地上的千千万万个农民,也不至于一下子被活活饿死那么多,正如文章开篇中李绪傲孩子们说的那样:
“哪有庄稼人在庄稼地上被活活饿死的!哪个拐角圪塔收收弄弄不够喂圆一家人的肚子?土地就是长庄稼的,庄稼人就是种庄稼的——吃得好、吃得孬是另外一回事,被活活饿死了……这,这怎么可能!”
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饿死几千万民众的事实,能向历史给出一个让人“心虽痛,但可得以安”的说法吗?
每天晚上,大姐用竹簊担着我们回家,行走时,她的手不得不握着的竹簊系绳上,都染满了鲜血……
为进一步落实“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指示,开始从村里抽调去支淮的劳力,要求是年轻力壮的,说是每天有8两的伙食供应,冲着那伙食标准,村里能走掉的人都愿意去。大姐本来也打算去的,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因为家中有我和妹妹以及远铃三个孩子,都交给母亲一人她不忍心。
在抽调支淮的同时,椿树公社准备在龙穴山下修一座坝子,坝子拦住的水域取名叫青年水库。说是青年水库,但凡留在家里没去支淮的人都得去工地干活。食堂宣布停伙,要将锅灶移到堤坝上去。在家的没有劳动力的人一天只供应2两面糠。那时人们吃的大米是用一种叫做擂子的竹器加工出来的糙米。这种擂子跟磨子的原理一样,也分上下两扇磨片,将稻子放进上片的漏斗里,人工转动上片,稻子就被磨成了糙米。不过擂子的磨片是用竹子做的。磨出的糙米再放进石碓窝里用石锤去铳碾,糙米就变成了细米。擂子磨出的糠叫粗糠,可作燃料;从碓窝里筛出的糠叫面糠,面糠原是用作喂猪的,但在那个年头,面糠已经是人的最好的度命粮食之一了。后来人们竟连粗糠也吃不上了。
青年坝离史仓还有三里地,母亲和大姐每天一大早就用竹簊担着我和妹妹及远铃,到了工地就把我们放到田坎下面,让我们不要走出那块田的范围,虚龄5岁的我却要承担起带两个孩子的责任。
大姐在我们蹲着的地方插了一杆红旗,红旗上面没有图案也没有字,是属于彩旗——那时的水库工地上到处都飘扬着各种旗子,有国旗,有队旗,还有宣传旗,那五颜六色的旗子叫彩旗,大风刮来,旗子们就哗啦啦乱响,像使牛人甩牛鞭子的响声,响得人心慌慌。如果太阳晒人的时候,我们就歪到旗子的阴凉下;如果下雨了,我们就躲到田坎的树丛里;如果下雪了,我就把远铃和勇子搂住,三个孩子抱成一团。这时,旗子便开始结冻凌,结了冻凌的旗子上面又落了一层雪,旗子便越发的厚实,越发的僵硬了,像是母亲她们做酱时用来捂黄豆发酵的那种霉酱布,风一吹,响声是“扑咚、扑咚”的,跟打闷鼓似的。
黑头、琼子、大高毛、小高毛、小和子还有云英他们也都随自家大人去了工地。那时的孩子已经完全没有了“玩”的兴趣,按以后大人们的话说:一个两个全都成了“小萎鸡”,成天肚子饿得咕咕叫,腿走路都嫌发酸,哪还有心思去做游戏,有时连动也不想动一下。看着原来的玩伴黑头和云英就在上个田坎或田坎的那一边窝着,我们相距也只有几步路,但也都不想走到一起去。
到了修坝工地,母亲的菜不要种了,在烧饭之前还得和别人一样去担土方。大姐被分派到打夯组,方言称打夯为“打硪”。这“硪”是个类似大磨盘一样的一块大石头,打硪一组需要8个人,硪的四周拴了八根麻绳,一人一根绕在手上,8个人中有一人是领纤人,供领纤人拿的绳子上缠了红色的线,打硪是要喊号子的,由领纤人喊,其余的人跟着吆喝:
硪子打起来了——嘿嘿哟哇!
大家都使劲了——嘿嘿哟哇!
心往一处想了——嘿嘿哟哇!
实现总路线了——嘿嘿哟哇!
共产主义来了——嘿嘿哟哇!
大姐的嗓子好,又是干活的好把式,她便担当了头硪领纤喊号子的人。长长的堤坝上最少得有10多个这样的硪,所谓头硪,就是排在一溜条硪队中的第一个,平常所谓的头硪也就是位置与别的硪不同罢了,但那年头经常有各级各种形式的检查组或检查团来工地进行检查,遇上有检查的下来,头硪就是硪队的指挥,头硪怎么打,别的硪也要怎么打,要求起落一致,头硪打出什么花样,其他的也要跟着打花样。打硪的女人们(多半是年轻的姑娘或像我大姐这样年轻漂亮的媳妇们)还都得换了统一的衣裤,全是绿裤红衣外扎一根黄腰带。这些女人本来就是千挑万选拔尖漂亮的角儿,再换上那身衣服,加上清脆悦耳的号子声,本是一种很重的体力活儿,此时此地,却变成了一种表演。这种表演带了力量,带了生动,也带了残忍。
作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们在逢上检查组来的时候,也会由“小痿鸡”变成一个开心的小观众,我们像看戏一样,去看大姐姐们小婶婶们的表演。我以一个孩子的眼光去看待那样的热闹,觉得在穿红戴绿的女人们的号子声里一起抛起来又一起落下的石硪,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壮观!又是那样的爽心豁目!
我又哪里知道,每天晚上大姐在用竹簊担着我们回家的路上,手不得不要握着的竹簊系绳上都染上了她掌上的鲜血!有一天母亲在看到竹簊系绳上的血迹时,心疼得泪水直掉,要大姐好歹歇上一天,但大姐没有听母亲的话,而是将手掌用布缠了缠又上了工地,当起了领纤喊号子的人。大姐所担当的角色可以像男劳力一样分得伙食,这一点我们当时不知道,但母亲是知道的……
这青年水库一直修到冬天也没有修完。下雪了,我们三个孩子窝在田坎下面,任凭大雪落在我们身上,冷得要命,也不想动一动,我把远铃和勇子紧紧地搂在一起,这样感觉要暖和些。雪越下越大,我们窝在田坎下已经不再感觉寒冷,只想睡觉,等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中床上了,大姐和母亲都在哭。她们后来说,她们收工来到我们窝着的田坎时,已经几乎看不见孩子了,只见到一个雪鼓堆。原来我们已经冻昏迷了。第二天听说有好几个人家的孩子没再醒来,就这样连冻带饿死去了。
根据这样的情况,营部要求各排设立托儿所,由一名弱劳力负责看管。史仓的托儿所设在了王三妈家里。这正合我们心意,史仓的孩子们没有一个不喜欢王三妈和小孬子的。
孩子们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做游戏,到了王三妈的家,就各人找个墩子坐下来,或干脆爬到小孬子的地铺上睡觉。王三妈想方设法将我们耖起来,她说你们这样痿着,不饿死也窝缩死了。她知道我们不可能再有力气去玩像逮羊、跳田方等运动量大的游戏了,就用土坯和小板凳在家里排成一溜条儿座位,让我们从高到矮坐上去,带我们玩“剔菱角”:
剔菱角,摆菱角
菱角多,摆百图
百图南,百图北
百图大姐种荞麦
荞麦开花紫浪色
紫是紫,芥是芥
小士打马放过来
拎蹄子,蜷爪子
踩了荞麦怎搞咋
蜷哪只,蜷这只
王三妈一边唱一边用一根小木棒挨次敲打我们伸出去的小脚,在唱到最后一个“只”字时,如小木棒落在谁的脚上谁的脚就缩回去,唱完了一遍,从头再来,直至剩下最后一只小脚时,这个小脚的主人就得唱首童谣或学一声动物叫。
还有一个活动量不大的游戏是:“小板凳摞摞”,就是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唱一边挪着走,类似如今孩子们玩的“开火车”。
小板凳,摞摞
里头蹲个大哥
大哥出来买菜
里头蹲个奶奶
奶奶出来烧香
里头蹲个姑娘
姑娘出来磕头
里头蹲个马猴
马猴出来蹦蹦
啊呜啊呜咚咚
我们做游戏的时候,小孬子也会加入进来,他除了不能站起来走路,不能用手拿东西(多以嘴来代替),其他的都行,最可爱的是由于他的笨拙样子,加上王三妈常用诙谐幽默的语言开他的玩笑,常常把我们逗得乐不可支。像玩剔菱角时,小孬子只能乖乖地坐在那儿任我们剔他,王三妈就说:“我的孬儿子,你倒是有福气,好大的一个菱角!”我们被逗笑了,小孬子也会跟着哈啦啦地笑,笑过了说一句:“嗷——我三岁了!”这时王三妈就点点头说,“是的了,今儿个你三岁,明天就两岁了……”王三妈家小小的草房子里,就会传出一阵孩子们的开心的笑声。
交给王三妈的有15个孩子。每天早上,各家的大人将各家的孩子交给王三妈,有的大人想方设法给孩子们做点吃的,哪怕就是菜汤或糠粑粑之类,但有许多人家实在找不到吃的给孩子,又不得不去工地,只好把饿得软绵绵的孩子丢下来,任他们饿着,到了晚上,如果收工得早些,家里大人就直接从王三妈家接回孩子,如果收工得迟了(那时经常要“挑灯夜战”),王三妈就把这些孩子一个个送到各人的家中,将他们服侍上床睡下,等大人回来。大人回来了,会带晚饭的。
王三妈因为带孩子每天有2两细粮2两粗粮的供应,小孬子就没有供应了,就这4两标准供应,怎么掰扯也无法度娘儿俩的命。小孬子就爬到田埂上,用嘴去啃吃草根,晚上爬回来时就嚷嚷着叫肚子疼。即便这样,王三妈见有没饭吃的孩子饿得快不行的时候,还拿他们本就少得可怜的稀汤去喂她看领的孩子们。
癞子的父亲说他喝菜汤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一口就倒下去了,等到想起家中的癞子时,他的饭碗已经见底了。癞子本来一天只有一顿晚饭,也就是父亲省下来一小碗稀汤。癞子已经瘦得没有人形了,生过癞疮的头大得出奇,颈脖子细得看见骨节也看见大筋,眼睛愣瞪着看人。那天没有吃到晚饭的癞子在走出王三妈的家门槛时,一下子倒下了。王三妈知道,他这一倒下,如果不拿吃的东西灌进他的嘴里,癞子就会死掉。王三妈从桌子上拿过小孬子正喝着的野菜汤,给癞子喂了两勺,癞子马上就醒过来了。大高毛和小高毛也曾像癞子这样被王三妈救活过。
母亲和大姐的脚步声一开始是我从心里感觉到的……饿着肚子侧耳倾听村口大人的脚步声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清晰的一幕……
饿着肚子侧耳倾听村口收工回来的大人们的脚步声,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清晰的一幕。
远铃和勇子睡在床里边,我靠近床沿支着身子不敢睡下,肚子饿,也睡不着,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
瞿、瞿、瞿
蛐蛐唱小曲
吧、吧、吧
灶马炕锅巴
哒、哒、哒
小孩睡不着
印象中那样的夜晚总是有刮不完的大风,而且都是东北风,呜呜的。有时卷起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有时吹动屋檐草,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有时又在门缝里滋滋滋地尖叫,就好像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厉鬼,一心想要进得家来,钻到我们的被窝里焐焐,可头发和褂襟儿又被挂在了门外,急得扯嗓子尖叫……那叫出的声音尖溜溜的,如同能削铁的快刀,木门根本是挡不了它的。除了风声和蛐蛐儿的叫声,那漆黑的夜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没有狗叫声,没有鸡鸣声,也没有孩子的哭闹声……那风从地上刮得太累了,于是飙升到天上,在天上东捞一把,西摸一下,没有抓到什么名堂,于是又下得地来,在我家院子里,在我家墙头上,在我家屋后檐,到处乱窜——风儿也在寻找吃的?风儿可就是饿死的小孩变成的?如果是,那它就最能晓得小孩子饿了是个什么样子,它就不该再来吓唬我们了……
母亲和大姐的脚步声,开始是从我心里头响起的,是随着风儿的响声在我的心里有了感觉的,风儿的声响里,了无痕迹地有了间断,像是流水漫过青苔,很轻,很弱,而后才通过耳朵听出来——双脚踏在草田埂上,一下又一下,闷闷的,没有节奏,嚓啦、嚓啦啦、嚓啦……拖不动的腿啊,劳累了一天的脚啊……
走完了草田埂就到了村口了……
母亲和大姐脚步落地的声音没有一点规律,她们走得很杂乱,拖拖拉拉,磕磕绊绊的,脚尖儿好像经常要碰到一些砟巴什么的,踉踉跄跄地过来了,还好,没有摔倒……过村东头了,到大圩子了,到皂角树桩的旁边了……
脚步声却越来越重,越来越慢了——这是在急切等待中的我的一种错觉,快到家门口的母亲和大姐,她们不可能越走越慢的。
过了皂角树,到了村里人晒酱用的石台子边了,就要到院门口了……
每当这时,我都会以飞快的速度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乡下孩子睡觉是不穿衣服的,无论寒冷的冬天还是炎热的夏天。听见母亲和大姐的脚步走过酱台,离我家院门还有三四步路程的时候,我便一丝不挂地跳下床,光着屁股甚至光着脚就跑出了房门,冲过廊檐,穿过院子,扑到院门上,一把拔了门闩……
我热切迎接的不是母亲和大姐她们的人,而是她们手中拎着的罐子,那只罐子里装着我们三个孩子的晚饭。
一人也只有一小碗,那时我们孩子已经没有了口粮,是大人们从他们的牙缝里硬刮下来的,他们干着那样重的活,一天只有两顿稀得照见人影的定量菜汤,还要省下来带给孩子,“五风”的饥馑之灾是从孩子的死亡开始的。
母亲和大姐无论有多么饿,哪怕就是她们自己不吃,哪怕就是剥树皮弄野菜,也不曾让我们有一天断过食。尽管那时的我还不懂得体谅母亲和大姐在工地上劳累及饥饿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但见她们把我们吃过的罐子总是用清水洗一洗然后再分着喝了的情况来看,她们也一定跟我一样,饿得很。
以后母亲和大姐回忆这段日子时,曾经问过我:“五子,你怎么能搞得那么准,总在我们刚到家门口的时候,你就拔了门闩儿,时辰几乎一毫不差,你是怎么做到的?那可都夜里头了!你在梦里算到了?”
不止一次母亲和大姐笑谈我们:“刚到院门口,院门就打开了——小五子开的,然后就见到三个光屁股光脚丫的丫头家,齐刷刷地站院门后头——像三个刚出壳还没长毛的小红口燕子,张着嘴,等着老燕子衔食来喂……”
直到母亲和大姐都去世了,我也没能告诉她们,我在风中的倾听;没有告诉她们那装了菜饭汤的黑色罐子没抱到手上之前,我是不会睡觉的;没有告诉她们,我是如何用感觉来倾听那一个个漫长而又难耐的黑夜;没有告诉她们,我在倾听的时候,肚子里是怎样的一种饿;没有告诉她们,是因为我没法用简洁直白的语言来形容我当时的那份等待,是冥冥之中生命本能对于死亡的抗拒。
吴秀英刚生下孩子去不了工地,大老爷被打受了重伤,大高毛和小高毛的家里就断了伙了。两天多没吃上饭的大高毛、小高毛饿得倒在了王三妈家的门口,嘴里直淌清水,眼见就要不行了。王三妈赶紧用掺了糠面的粉为她们烧了一碗汤,喂她们喝了,大高毛和小高毛才慢慢醒了过来。
王三妈送她们回家时,大老爷跪在床上要给王三妈磕头,被王三妈拉住了。
大老爷的名字叫高仁祥,大老爷是他的外号。他原本是李家庄园的一个长工,土改时分得了地主家的两间厢房,还娶了在庄园里当丫鬟的吴秀英做老婆。土改工作队告诉他:打倒了地主老财,所有的穷人,也就是贫下中农,就都可以当家做主人了。
听到“可以当家做主人”的话,大老爷跑到皂角树下,站在壕沟边,对着远处的小南山大声喊道:“嗷——嗷——我高仁祥也能当家做主人啦——我高仁祥从此是大老爷了——”
喊声直把皂角树上的小鸟吓得扑楞楞乱飞。
“大老爷”便成了高仁祥的名字。
大老爷的家就在我家隔壁,他老婆吴秀英身子瘦瘦的,个子不高,长了一颗虎牙儿,喜欢咯咯地大笑,一笑起来,露出了虎牙儿,也露出了下巴颏儿。那样子现在让我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吴秀英特别喜欢串门儿,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平时她很忙,串门也只能在人家门前站一站,说上两句话儿,马上抬脚走人,忙她永远也忙不完的活。吃饭的时候她会“扛”了一只与她体型极不相称的大海碗过来,拉个凳子坐下,一边吃饭一边和人说话。我在句中用了一个“扛”字,是因为海碗太大,吴秀英吃饭串门时总爱把那只大海碗托在手掌心,然后再反举到左肩上——满满的一大海碗干饭,再加上就饭的菜,吴秀英的肩上就像扛了一个冒尖儿的大饭囤子。
吴秀英一来,身后一准跟了她的几个孩子,我母亲称他们为“成阵搭行”。跟我母亲一样大的吴秀英,喊我母亲胡大妈,而我要喊她吴大嫂子,说那是由于辈分。吴大嫂子一到我家,总喜欢抱抱我,把额头对着我的额头使劲地一蹭,然后像变戏法似的,从她的口袋里掏出咸豆子或焦锅巴甚至还有花生米,让我骑在她的腿上。
骑马骑马颠颠
颠到姥姥家过一天
姥姥给个鸡腿子
舅妈撵到山嘴子——
舅妈舅妈你别撵
哪座山上没石头
哪条沟里没泥鳅
哪个小孩没舅舅?
如果赶上吃饭,她扛了大海碗来,不能双手抱我了,就单手一把揪住我,将我夹在她的两膝间,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喂我饭。我比她的小高毛小两岁,比她的小和子还大一岁,她让小和子端了碗自己吃,却要把我喂得饱饱的,母亲为此很高兴。因为我自小有闹饭的毛病,乡下称之为“涩饭刁”,只要一见吃饭,就“鸡也不是,猫也不是”,这斤那两地找借口不肯吃饭。但吴大嫂子的饭总是那么好吃,就着她那些“门闩、门鼻、门挑挑”的故事,能把我吃得嗝喽喧天。大老爷为此曾笑着骂过吴秀英,说只要赶上吃饭,他老婆就成了个“不扎窝的老母鸡”。
吴秀英这个小四子是春天“烧包子”之前怀上的,腊月初一生了,也就是1958年第一场大雪过后。俗话说,霜前冷,雪后寒。本来吴秀英挺着大肚子和丈夫大老爷都在工地上,领来的伙食像我母亲和大姐一样,回来匀分给家中三个孩子,可是腊月初一吴秀英生了,是个男孩。生了孩子的吴秀英去不了工地了,仅仅大老爷的一份伙食哪能匀分得过来?孩子生下地后,没有一点奶水,大老爷只好偷偷地藏在家里,想等别人都出工走了,下到水里,捉点鱼虾什么的给吴秀英膘膘奶。寒冬腊月的水里哪能随便捉到鱼虾,只在塘坎儿里边摸到了一些螺蛳——螺蛳也是好的,孬好它们都是能吃的活物。
就在大老爷浑身颤抖浸在水里一粒粒地摸着螺蛳的时候,杨大潮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时的营长、排长都不需要出工干活,他们只要像警察看犯人那样看好村里的劳动力就行了。杨大潮喝斥大老爷:“你给我上来!”
大老爷上来了,伸手去拿脱在一边的棉袄棉裤。杨大潮飞起一脚将大老爷的棉衣踢进了塘里。就在大老爷抱紧身子蹲在岸边的时候,杨大潮又就近从牛棚里找出一根麻绳来,蘸了水,可劲地朝大老爷身上抽去。一边抽一边骂:“哪个王八蛋让你不去工地的!?哪个狗日的让你偷懒躲在家里的?!哪个反动派敢私自在家找活食吃?!你这狗日的胆子也太大了……”
大老爷疼得直在地上打滚,几次三番跪下来求杨大潮饶了他,说他实在是看着老婆孩子可怜,只是想摸点东西给坐月子的人熬口汤喝……
杨大潮抽麻绳的胳膊酸了,于是又改用拳打脚踢,直到把大老爷打昏死过去才拍拍手丢了麻绳,扬长而去。
我有一次看见食堂开饭的时候,一个叫胡义海的中年人伸了碗来打饭,就在我母亲将一勺菜汤就要倒进他碗里时,杨大潮突然抓起锅台上长筷子,没头没脸地向他打去,打烂了胡义海手中的碗,还打掉了我母亲手中的勺子。那筷子是母亲他们用来打面糊搅拌闷子的特制炊具,也是竹子做的,有一米多长,手指般粗细,用它打人,下去就是一道血痕或血口子。胡义海被打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敢反问,饭是肯定吃不上了,只好抱着血淋淋的头跑出了食堂。后来杨大潮跟别人说,他打胡义海是因为胡义海上午犁的田全是“猫盖屎”——所谓的猫盖屎,就是犁头扎地不深,翻出的地皮太薄。胡义海却说,根本不是那回事,而是他在犁田时,没有看见杨大潮从他的旁边走过,杨大潮便以为胡义海有意不搭理他,于是找上了碴儿。胡义海的话可信,因为他一直是一个最讲究农活质量的庄稼人,即便是肚子饿干不动他也绝不会去做“猫盖屎”的事。
杨大潮抽打胡义海的时候,没人敢拉,我母亲从地上拾起了铁勺,继续给排队在后的人打饭,可她的手一直在发抖,铁勺里的汤就向外泼洒,我母亲只好用双手抱着勺把子将饭打完。后来母亲在回忆这个场景时说:“人心真毒啊,怎么下得了那样的手?俗话说:‘雷都不打吃饭的’老天爷都能原谅饭桌上的人,可那个杨大潮竟把一个干了半天活一口饭还没吃上的人打得鲜血直淌!”
想从她的手里剥下那只已经破碎的罐子,任凭大伙怎么用力,就是掰不开她那已经僵硬的双手……
大老爷被抬回家的时候,已经气息奄奄了。受了重伤的大老爷不能再上工地了,没有人上工地,家中就要停伙断饮,生下孩子才6天的吴秀英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头上扎起巾子上了工地。
本来早上还出了太阳,可到了下午,天突然就阴了下来,到了晚上,又下起了大雪。第一场的雪还没化掉,这雪又下起来了,路上面下了浮雪,下面没有化冻,滑得要命。
在工地上累了一天的吴秀英,分得的两顿饭一口也没舍得吃,装在罐子里想带回去和家人一起吃。收工哨子一响,她就将罐子揣到怀里,虽然两条腿软得像棉花条儿拎不出一丝丝劲来,她还是硬撑着向家里走去,一想到家中4个孩子和丈夫都在眼巴巴地盼她回去,恨不能三步两步就跨进家门,把罐子里的汤掺上菜让家里每个人都能喝上一碗,度命。
月子里的她本来就虚弱,再加上饥饿,吴秀英过小木桥的时候,眼前一黑,脚一滑,人栽了下去,头磕在了一块石头上。
等我母亲他们从后面赶来,栽在小河沟下面的吴秀英已经死了。死了,双手还将那个装菜饭汤的罐子紧紧抱在怀中,菜饭汤泼得到处都是,罐子也已经破了。人们抬她回家时,想从她的手里剥下那只已经破碎的罐子,任凭大伙怎么用力,就是掰不开她那已经僵硬了的双手……直至下葬,那只破罐子仍然抱在她的怀里。
被苦命的母亲生下地才6天的小四子,也在当天晚上随母亲一道上路了。
吴秀英躺在老单(用稻草铺成的临时停尸的地方)上,她的身上盖了一床打满补丁的被单,胸口鼓得高高的,是因为她已经僵硬的胳膊仍然紧紧地抱着那个破罐子。她的旁边躺着出生才6天的孩子。按乡下送死人归葬的规矩,此时死人的身上应当盖上被子,然而大老爷家没有第二床棉被。
我按母亲的吩咐,在吴大嫂子的老单前面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这时大老爷从里屋出来,哭着将仅有的一床被子抱来要盖在吴秀英的身上,被王三妈和我母亲拦了回去。母亲说:“小五子她高大哥,你还有三个孩子啊!你不看见,她吴大嫂子死也不松这个罐子,说明她最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孩子们,你们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
母亲在说这话的时候,还不知道真正的饥荒才刚刚开始,这是1958年的冬季。
母亲从家中抱了一床棉被盖在了吴秀英娘儿俩的身上,大老爷一下子跪到我母亲面前哭着说:“胡大妈,他娘儿俩这下暖和了!他娘儿俩这下子暖和了……”
自吴秀英坐月子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确切地说,自从村里有了托儿所以后,我就没见过她了。在母亲为她盖棉被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的脸,跟活着时一点儿也不像了,嘴张得大大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牙齿完全龅在了外面……跟原来喂我饭、教我唱“骑马骑马颠颠”的吴大嫂子完全判若两人。
吴秀英和她的小四子被抬上了小南山,埋在远景的隔壁。
六月里,下枯霜
田里苦儿叫亲娘
亲娘生我在世上
恁咯日子寒心肠
奈何桥上走几趟
只见苦姐泪汪汪
苦姐苦姐你别哭
你有一个好新郎
成了亲,圆了房
你有儿孙坐满堂
你有福气一桩桩
大老爷本来是个沉默寡言忠厚老实的人,自从吴秀英和小四子死去后,他就一天到晚嘴里嘀嘀咕咕不停地说话。为了三个孩子能活下去,他除了白天拼命干活让干部逮不到扣伙食的把柄,还在夜间出去,在田坎下摸黄鳝,掏水蛇,捉蛤蟆……捉回来的活物,烧出的肉和汤让孩子们吃,皮和骨头自己嚼。他反反复复地说:“宁在世上崴,不在土里埋,孬好想点子把小命度着,真的活不下去了,把自个当了,让儿女们活下去。”
大老爷也真够讽刺的,土改工作队让他带头打土豪分田地,告诉他推翻了剥削阶级,打倒了地主老财,穷人就可以翻身当家做主人了,大老爷就信以为真了——有谁不愿意信以为真呢?真的打土豪了,真的斗地主了,真的干革命了,似乎也真的分得“胜利果实”了……于是就对着皂角树,对着壕沟水,对着日后埋葬他妻儿的小南山,对着晴朗朗的新天新地大声宣布:“我是大老爷了——”结果这大老爷竟稀里糊涂地家破人亡了。
简简单单的几句童谣,唱出的岂止是几个年头,一段历史?它的字符音板里掩埋了多少条活生生的生命……
如果说“五风”造下的饥馑之灾致使家乡农民大死亡是笼罩在我童年头顶之上的一片阴霾乌云的话,那么1958年我所见到的,还只是这片阴霾乌云的一道浅浅的边儿,尽管在这个边里,消失了美丽的表姐,消失了我可怜的外甥,也消失了慈祥善良的像我母亲一样疼我爱我的吴大嫂子,但跟接下来的1959年、1960年两整年以及1961年上半年的大死亡比起来,它真的只是冰山一角。人们所说的“三年饿死人”,是指从1959年到1962年这三年时间,但安徽的情况稍有不同,安徽当年因为曾希圣在全国带头推行极左路线,最先向中央献忠心、表功劳,称粮食已经亩产达到万斤以上,称安徽不愁增产的事,只愁粮食吃不完没地儿放,大刮浮夸风,大食堂的浪费最惊人,因此安徽从1958年率先进入饥荒境地。1961年的春天,安徽农村饿死人的现象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状态,一些村子已经没有人可以死了。曾希圣去乡下视察春耕生产,亲眼见几个浑身浮肿的妇女四肢着地,爬着下地去干活,良心受到了极大的拷问,后以书面、电话和当面汇报的方式向中央提请处分自己,事隔不久,他调离了安徽,由李葆华接任安徽省委书记。李葆华来安徽后,眼见安徽死人太多,在得到中央相关领导的支持后,在安徽率先实行土地承包政策,土地包到庄稼人手里,使大面积饿死人的现象得以遏制。因此,安徽的“三年饿死人”是提前到来,又是提前结束的。有一段顺口溜是这样说的:
1957年,右撇作孽;
1958年,大办钢铁;
1959年,人死不歇;
1960年,墙倒屋塌;
1961年,改变政策。
右撇作孽指的是1957年的反右运动;1958年主要是大折腾,大办钢铁,大兴水利,大跃进,大食堂,大呼隆(幸存者们对1958年的所谓的共产主义的简称);1959年的一句“人死不歇”,概括了当时饿殍遍地的情景;到了1960年,许多人家灭门,许多村庄绝户,墙倒屋塌,那真是“万户萧索鬼唱歌”。简简单单的几句童谣,唱出的岂止是几个年头,一段历史?它的字符音板里,掩埋了多少条活生生的生命……
1958年的春节在我印象中没留下一丁点儿关于过年的痕迹,后来问过大人,他们说那年的春节根本就没有过,劳动力们都被赶到水利工地上,仍然是一天两餐稀菜汤度命,孩子们仍然在托儿所,吃着大人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活命口粮。
1959年的春天是随着越来越严重的饥饿和死亡一起来到的。
开了春,那个始终没蓄过一点可供灌溉水的青年水库工程总算告一段落,村里要开始春耕了。古历三月还没过去,王三妈看管的15个孩子就只剩下我和黑头如意等9个了,宝根等3个孩子活活饿死了,还有3个孩子被父母带回了身边。
原来在我们15个孩子中,如意是长得较好看的一个,皮肤白白净净,胖乎乎的,如意还有一个妹妹叫芹子。如意的父母在如意和芹子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吵架,吃大食堂时,好多孩子还都要大人喂,只有如意不仅不要父母喂,还担当了喂妹妹的任务。
村里办托儿所的时候,如意的父母分开过了,也就是离婚。那时夫妻离婚分户的情况很正常,因为在一开始定量的时候,除了人口定量,户头也有一定比例的补贴,这样有好多夫妻为了多领一点粮食便分离开来。
如意父母的分离也可能属于这种情况。如意跟了父亲,芹子跟了母亲。
如意来到托儿所的时候就已经是皮包骨了,头出奇的大,脖子出奇的细,两条腿骨挑在坐板骨上。如意一开始肿的时候,父亲就不来接了,王三妈主动把孩子给他送过去,第二天一早,父亲将已经只能靠墙站着的如意又送了过来。
父亲走了的时候,王三妈问如意,昨晚你吃了没有?如意摇摇头。
一会儿,如意腿一软,身子一侧,人倒下了。王三妈摸了摸如意的鼻子,说死了,然后就把如意小小的身子放在小孬子的用土坯砌就的床上,等如意父亲晚上收工回来领去。
王三妈是我所见过的乡下最善良的母亲之一。远景死的时候,她陪着我母亲和大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吴秀英死的时候,她也整整哭了半天。她带的第一个孩子死的时候,这孩子的父母都没怎么流泪,她却哭得很伤心。可是当如意死的时候,王三妈不再哭了——她哭不动了,或许在如意之前的3个孩子的死,已经让她对死亡感到木然了。
如意的父亲没有来领儿子的尸体,小孬子晚上要睡觉,王三妈不忍心将如意的尸体随便扔了,就邀我母亲一道,让我母亲端上我家里的煤油灯,她自己背着如意,去南山埋了。如意伏在王三妈的背上,像是睡着了一样。那时被饿死了的人,没有一个会硬尸的,都是软绵绵的。王三妈背如意的背影至今在我眼前仍清晰如昨。
远景的旁边又多了一座小坟。
从孩子到大人,1959年的春季是开始大死亡的季节。
那天早上,我们活下来的几个孩子又被送到了王三妈的家中。王三妈让我们都排坐到小孬子的地铺上,王三妈给我们出了一道题目:
说是有一窝小蚂蚁随着老蚂蚁一道出门,误上了一片荷叶,荷叶随风一吹离开了塘埂,这片荷叶就被隔在了水中央,蚂蚁们无法走出这片荷叶,已经两天两夜了。蚂蚁们没有吃的,还随时都有被水冲走的危险。最后王三妈问我们:这群蚂蚁该怎样才能走出这片荷叶到达塘埂活下来呢?
有的说等着起风,好让风把荷叶再推到塘埂;有的说就吃那荷叶,活一天是一天;也有的说干脆钻到水里淹死算了……
王三妈最后说,老蚂蚁做出了决定,它带头下到了水里——蚂蚁下到水里一准是要被淹死的,它用自己的尸体向岸边搭桥,大蚁子看见妈妈已经死掉,也照着样子爬过老蚂蚁的身子再下到水里,然后是二蚁子、三蚁子……蚂蚁们用自己的尸体搭就了一座蚁桥,让最后的两只蚂蚁爬上了岸……
我们不知道王三妈给我们说这个故事的目的是什么,但我们知道了,有两只蚂蚁上了岸并活了下来,蚂蚁没有死尽,这是王三妈的心意。
在大人出门做活的时候,王三妈和小孬子就带上我们,去田埂或山坡上找吃的。
有几种野菜是可以生吃的,像红根菜,虽然很酸,但吃了以后胃不难受;像刺刺芽,虽然原来连猪都有点怕它扎嘴,但人在吃它时只要顺着它的刺儿,使劲嚼烂了,咽下去就没事;像剪子菰,它的浆有点苦,但嚼到最后还是甜丝丝的;最好吃的是野胡萝卜,但它们要到夏天才会结出头子来;还有野豌豆,它们也要到夏季才能见到。
王三妈要我们各人都带上小铲子,她自己除了带上大锹还带上了缝被子的大针。小铲子可以挖苣蕨。苣蕨是一种地下长有黑色茎块的植物,用小铲子挖出来后,把茎块的外面的黑皮剥了,里面就会露出白色的根肉来,这根肉可以吃,而且有点甜甜的味道。那年头像这样能吃的野生东西长得特别多——那真的是老天爷的恩赐,如果不是这些野生食物,饥饿农民的死亡又岂知会是怎样的一个数字!
撂砟巴,打客货
新娘子,住瓦屋
早上起来直想吐
肚里装了两脚兔
硌酸杏子吃几箩
一把茅苡犯踌躇
李子涩嘴打喔忽
苣蕨吃在腿巴肚
这是龙穴山下人打笑新嫁娘害喜的一首童谣,童谣说的这几样害喜人爱吃的东西,有两样曾在饥馑年代里救过许多孩子的命,这就是苣蕨和茅苡。茅苡是茅草尚未抽出的花穗,拔出来,剥了外皮,里面的嫩花穗也可以吃。
直至现在,故乡人到了春天还教孩子们吃这两样东西。孩子们一边吃一边唱:
苣蕨是货
吃了不饿
茅苡是草
吃了管饱。
王三妈在我们挖苣蕨拔茅苡的时候,她就在草丛的低洼处拈地衣皮。稍大一点的都被人拈完了,小的太小了,用手没法拈得起来,便用缝被子的大针去一丁点儿一点儿往上扎。哪怕扎出一小把把来,回到家烧开了和上面糠,她和小孬子就能多吃上一碗半碗的。
王三妈还教会我们剥吃结在树上的“癞狮包”,以后知道,它是一种毛毛虫的卵块。这种专吃檀树叶子的毛毛虫头年秋天将卵产在树枝上,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它们就自行孵化变成小虫了。我们是在它孵化之前,把它剥下来的,放进火里一烤,它就会发出滋滋滋的声音,等烤得黄黄的,就能吃了,吃在嘴里有一股咸咸的味道,脆脆酥酥的,带了荤星,特别香,我们当初不知道那种荤香是来自于毛毛虫的宝宝,以为是树身结下的一种什么果实。这东西特别管饱,如果一个孩子这一天弄到了两粒癞狮包吃下去,这个孩子这一天基本上就死不掉了。
那时候的孩子们从早到晚,就是一门心思找吃的,一个个走在田埂上、荒山上,两眼直直的,像探灯一样四处搜扫,看有没有可进嘴的东西,如果碰上了癞狮包,真的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
小孬子没有手用不了小铲子,就只好用嘴去拔地上可吃的东西,经常把自己的嘴丫弄得血淋糊拉的,为他擦洗时,王三妈就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可怜的小孬子啊!我可怜的小孬子啊!这样的年头咋就让我们娘们赶上了呢?自古以来,我没遇上,也没听见过有这样的年头哇——嗦子(指喉咙)大张口,硬是没粮食往上抹啊……”
一个几岁的孩子为了能有几口饭吃,竟然死皮乞赖地躲在一间不到10平米的学生寝室里,藏进低矮的床肚下,好多天不见天日……
龙穴中学离我家只有一里多地,二姐上初中时,也就是1957年秋季,虽然住了校,但因为学校近,还经常来家。回来的路上顺便打些猪菜,用网篮装着,那时家里还喂有猪、鸭、鹅、鸡等牲畜,二姐回到家里,不是洗衣服就是打扫房子,或去菜园里浇菜……自从村里开始供给制吃食堂大呼隆起,学校就不准学生随便离校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为防备学生将粮食带回家中,而使在校生的学习受到影响——也就是怕在校生被饿死。
1959年春荒开始,二姐知道春荒的残酷,她周日请假回来把我偷偷接到她的学校,不仅是想省下我的一份口粮让母亲她们多吃一点,也是因为她特别地宠我爱我,怕我在家丢得坏了,就把我带在她的身边,拉扯着,给些照顾。
当年学校有着那般的严格管理,学生都不让离校,又岂容把校外的孩子带进校内?二姐只好把我藏在她们的寝室里,吩咐我别让老师和值日生们看到了。
她们上课的时候,关了寝室的窗户,将床拖离开墙一点距离,并把帐子放下来,让我坐在里面千万不要出来,如果有什么响动,就让我从贴墙的那边,顺着帐子滑到床肚下藏起来。
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外面的响动太多了,有开门的声音,有说话的声音,最多的还是走路的声音,而且那走路都好像是冲着二姐的寝室来的……每当听到“响动”时,我总是一翻身贴着帐子轻轻地滚到床肚底下,肚皮贴地,大气不敢出一声,竖起耳朵辨别那“响动”何去何从,直至它在我的感觉上完全消失为止。
就像夜晚睡在家中曾等待母亲和大姐从水库工地上回来一样,我在二姐离开寝室再回到寝室的那段时间里,都是坐在帐子里面,用倾听外面的读书声和上课、下课的铃声来打发我漫长的等待。二姐寝室的窗外有一棵冬青树,经常听到树上有小鸟的叫声,我分辨得出来,有灰尾巴二娘,有戴帽子和尚,也来过喳喳叫的喜鹊,但更多的是吵人的麻雀……非常想探头瞅它们一眼,或者跟它们搭搭话儿,可是不敢,二姐交待过的,我要是探了头出去,让人看见了,我就没得饭吃了。一个被饥馑折磨得了无生趣的孩子,小鸟的自由成了她想象中的奢侈。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喝,下不来
小大姐,抱猫来
吓坏了,鼠乖乖
骨碌骨碌滚下来
二姐寝室里住了6个同学,她们关系都非常好,我去了后,她们每顿饭都端回来吃,为的是将各自的饭拨一点给我。好长日子没吃过白米饭的我,哪里逮到这样的美味,一勺饭到了嘴里,呼啦一下就下去了。
二姐总是笑着说我:“五子,算我求求你了,饭进嘴嚼一嚼,好不好——你这样子吞下去,也嚼不到好味道啊!”我就下决心想再吃的时候一定要好好地嚼一嚼,细细地品品那好味道,可当新的一口饭进了嘴时,这饭它又不听话了,“咕咚”一声,又滑了下去,想再嚼它,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二姐和她的同学们的饭也是定量的,很少,但她们打了饭回来还是推来让去的,向我的小瓷缸里送上一勺两勺,然后再把瓷缸儿排放在条桌上,各人都坐到床沿边喘一会儿气(我至今也没闹明白,她们干吗要那样去喘气,是否在做深呼吸?二姐早已离世而去,与那些姐姐们也是天隔一方,现在我已无从问起了),喘气以后,从一数到十,再喊声“吃吧!”她们才站起来挑一口饭放进嘴里,然后再回到床沿边坐下,慢慢地嚼,嚼完了,咽下去,再站起来挑一口……
有一天,一个姓程的姐姐不知从哪个菜园弄来了一串青扁豆和两个足足有小孩拳头大的白萝卜,是放在胸口处带回寝室的,回来时姐姐们都跟她开玩笑说:“嘿!嘿!怎么多长了两个?”她们用削铅笔的刀子把萝卜切成一块一块的,分吃了,竟然给了我两份。对付完了萝卜,再对付青扁豆,有人建议一人一只就这样生吃了,但二姐不同意,二姐凭着她对菜蔬的认知,说扁豆是不能生吃的,吃了一定会肚子疼或者拉肚子。周姐姐就拿出一只搪瓷缸放上水,再把扁豆放进去,将作业本的纸一张张点燃了,放在搪瓷缸下面烧。真的把水烧开了,那青扁豆就变成了碧绿的扁豆。一个人分了一个扁豆,我却得了三个——姐姐们自己虽然饿,但总是厚待着我。那年吃的那个清水煮扁豆,味儿竟然是那样的香甜,后来,我再也没曾吃过那样好吃的扁豆了。
月亮粑粑
照在他家
他家有个兔子
吃我一个豆子
吃半个,留半个
半个放在床里边
天天拿来舔一舔
记得有一天内急,没看见寝室里有便盆痰盂之类,先使劲地憋着,结果实在憋不住,就把裤子尿湿了。那时的情景我仍然清楚地记得,穿着尿湿了的裤子是怎样的一种难受,还有那种尴尬和羞怯,想这么大的孩子了,还尿裤子,多跌相!同时更害怕二姐的同学会因为我的尿湿了裤子而瞧不起二姐,惹恼了二姐,二姐就会把我送回家去。
二姐回来了,果然要送我回家。她的同学们并没有人笑话我,二姐还是恼了。
我一听说二姐要送我回去,竟然一下子向二姐跪下了,求她不要送我走,我说我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我实在舍不得那每天的一顿白米干饭和一顿掺了黄豆的白米稀饭。
二姐只好把她的衣服套在我身上,将我的裤子洗了,晒到女生寝室外面的那棵冬青树的树枝上。
晚上二姐上自习去了,突然她同寝室里一个姓周的姐姐慌忙失张地跑进来,不讲不说就把坐在二姐床上的我拖出来摁进了她的床肚里,然后坐到自己的床沿上,装成看书的样子。我在床肚下面看见周姐姐的腿虽然还在悠达着,但看出它在抖。
脚跟脚进来一阵人,有男有女,有老师,也有学生。一个干部样子的老师沙啦着嗓子问道:“那个孩子是你们寝室里的吗?”
周姐姐:“什么孩子?你别腌臜人了好不好,我们都是姑娘家,哪来的孩子?”
沙啦嗓子亮出了我的小裤子:“这是什么?白天晒在你们寝室门口的——有人检举说曾隐隐约约看见你们的寝室里有小孩子走动……”
周姐姐:“哦——这条小裤子是我晒的,我妹妹的裤子,我从家里包鞋子带来的,脏了,洗洗,不许啊?你们别吓唬人好不好,我们寝室哪来的小孩子?大白天的,出鬼了?”
沙啦嗓子:“希望你们要做一个诚实学生,撒谎,意味不忠诚,不忠诚,意味着道德品质有了问题,道德品质有了问题,就意味着犯罪的开始了——如果让我们发现有哪个同学带了孩子来学校吃白食,我就通知你班主任,让生活委员停你们全寝室的伙,还要通知到你们家所在的食堂,把你们家人的伙也都停了!”
一干人马走了,二姐她们回到了寝室,几个同学在一起抱头一哭。
二姐让我自己从床肚爬出来,我高低不出来,任凭她们怎么哄怎么劝就是不出来,最后二姐蹲到周姐姐的床面前哭了,我仍然不愿出来,她们又不敢硬拉,怕我哭出响动来,让别人知道了。
我在周姐姐的床肚下面整整睡了一夜。我当时不愿出来的原因除了害怕被人看见,还有就是害怕二姐会连夜把我送回家中。一个几岁的孩子为了能有几口饭吃,竟然死皮乞赖地藏在一间不到10平米的学生寝室里,藏进低矮的床肚下,好多天不见天日,这是如今隔代之人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情。
我在二姐的寝室里整整藏了两个星期,是母亲来学校接走了我,她说她整天都提心吊胆的,她也不敢想象一个孩子为了一口吃的,能在一个巴掌大的小寝室里藏了这么多天!被接走的时候,我哭了,拉着二姐的手不愿松开,二姐答应我,她会每天都送饭给我,我才不得不跟着母亲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龙穴初中。
自此,二姐每天打晚饭的时候,总是跑在最前面,打了饭,径直向史仓跑去。
每到天擦黑的时候,我就站在村口向小山的方向望。小山是一座高坡,黄泥地,长满了荒草和杂树,有一座老坟和几座新坟,这是二姐从学校回到家里的必经之路。又像我睡在床上等待母亲和大姐从水库工地回来,坐在帐子里或趴在床肚下等着二姐下课回来时一样,我又一次眼巴巴地等待着二姐的身影在小山坡上出现。
先露出的是二姐的头顶,然后便是二姐的上半身,然后就是二姐拎了布包的手,那布包里包着二姐打饭装饭的搪瓷缸。等不及再往下看了,这时我和远铃便打飞马嗷嗷叫着向小山方向跑去,有时勇子也跟头流星跟在后面,她总是好栽跤,总是好哭,总是自己慢慢地爬起来,一边揩着眼水,一边向我们跑来。我们总是在赵有大塘下面的瓠子田埂的中间接过二姐手中的网篮。远铃也想拎那网篮,于是我和她一人攥紧网篮的一簇绳子,抬着那装有白米干饭的瓷缸一路喜颠颠地走回家中。
回到家母亲或大姐便拿出三只碗来,用小汤勺一勺一勺地分开。我希望是大姐分,因为大姐分时总在我的碗里多放进半勺子,她说我人大些能吃些。如果是母亲分的话,她会在远铃的碗里多放进半勺子,母亲说远铃自小的饭量就比她五姨大。
几小勺子的饭,两三口就吃完了,吃完了,再等着第二天晚上,天擦黑了,我和远铃还有勇子又站到村口,眼巴巴地望着小山……
跨笆栅,进菜稞
童养媳,泪成河
抬头得见娘家哥
可是爹娘心疼我
可是想我好受苦
可是接我过端午
可是让我就上路
可是哪来娘家哥
可是苦姐蹙花着
园处恁个没见着
这一天的晚上,天已经黑透了,二姐一直没在小山坡上出现。那晚好像没有月亮,我对远铃说,今天可能是二姐有事耽误了,我们去迎她一程吧。我拉上远铃还有勇子,三人顺着草田埂摸黑向小山走去。刚过瓠子田埂爬上赵有大塘时,突然在塘坎下面站出一个人来,勇子一下子吓哭了,那人跑过来一把捂了勇子的嘴——原来是二姐。
二姐把手里的网篮递给我,然后抱起勇子,我们一道回家了。回到家里,看见她又像去年找父亲回来时一样,身上到处都是泥水,两条辫子都散开了。
母亲还没来得及问一声怎么回事儿,那网篮还在我和远铃的手里,家中突然闯进几个人来,从我和远铃的手里一把抢过网篮。我又听到了那天在二姐寝室里跟周姐姐对话的沙啦嗓子的声音:
“这下子你可赖不掉了吧!我们看见你猫到塘坎下了!我们早就幽着你了!天天看你排队打冲锋的样子,我就开始怀疑了!打了饭就向校门外跑——原来我们的猜测没错——你这是严重违反校纪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学校不这样管理,学生们都把饭带回家,到时在校学生饿死了,谁负责?”
二姐赶忙说自己错了,下回再也不敢了。母亲和大姐也都上来说好话,那个沙啦嗓子却不依不饶,坚持说要去向我们的营部、连部报告,让干部们停了我们家的伙。
这时二姐扑通一声跪下了:“求求你了,陈主任,求你别这样,我们这些没有父亲的孩子如果不相互帮衬着,早晚都得死啊——我保证我再也不敢了……”
这时,有个年纪稍大一点的老师说了声:“看这家子,一个男人也没有——饶了她们吧……”那沙啦嗓子总算带着众人,也带着二姐走了。
第二天的晚上,不懂事的我又带上远铃和勇子去村口守望,母亲过来拉转了我们,她说以后不要再望了,二姐不可能再送饭回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二姐被带回学校就关了禁闭,写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检查,还被开除了团籍,罚她每天只吃一顿饭。
一个星期以后,周日的晚上,我们都睡下了,有人拍门。打开来,见是二姐。二姐走进来时样子怪怪的,两条腿胖得怕人,裤脚腿下面用头绳扎紧了,一家人都朝二姐腿上看。二姐进来闩好了门,脱下裤子,从那里往外一把一把掏嫩紫草(即紫云英)和油菜头。母亲一看,“噗”地一口就吹灭了煤油灯。我听到母亲和二姐在黑暗里压低了嗓音的对话:
“你从哪里搞来的?”
“从祠堂(邻村)的田里拽的。”
“你不想活了!”
“打死总比活活饿死强……”
接下来听到母亲和大姐的抽泣声,再接下来就听到她们在脸盆里面装水的声音,再接下来还听到用柴草烧水的声音,接着就闻到了紫草和油菜被烧熟的香味,一会儿母亲来到我们面前拍拍我们,给我们一人递了一碗水煮菜汤。
家里的铁锅都被头一年的大办钢铁收走了,说是村里有食堂,家里用不着锅,锅台也被当作肥料拆进了田里,那时私人家里是不准开伙的,如果要是逮到哪家私自生火,受到的惩罚就是停伙甚至被关押吊打。一开始大家没敢违章,后来也管不了了,都想尽办法自己在夜里偷着煮点野菜吃,没有锅,就用瓷盆和瓷缸之类烧煮。那时活络一点的人,就有可能活下来,如果一味地老实巴交,肯定饿死无疑。因为食堂里三天两头断顿,烧出来的汤几乎没有什么粮食成分了,也没有那么多的菜朝里放,而且劳动力们的活还非常重。
李绪傲的父亲李楚祯,从地里揪了一把蚕豆头回来,没有锅烧,只好用手搓搓,撒了一点盐,就那么生吃了,结果拉肚子不止,连饿带病,两天就过去了。他女儿李绪璯后来回忆父亲的时候,一个劲地说:“如果那时我们家里有锅的话,那把蚕豆头烧熟了再吃,我爸他就不会死……”如果有锅,她父亲就不会死了么?
把家里所有的盖被和被絮全都抱了起来,将家里的门窗以及所有通到外面的地方,都严严实实地捂上了……
又是一个周日的晚上,二姐回来了,空着两手,什么也没带,尽管母亲一再在我们的面前交待过,不要再指望二姐朝家里带什么吃的了,二姐为了给我们带吃的,她已经受到了学校最严厉的处分。但极度饥饿的我们,还是希望从二姐的手里接过哪怕是一丁点儿什么可以入口的东西。
二姐每次来家,第一件事是把家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到塘里去洗。从门后拿棒槌时,二姐吓了一跳,一只小癞猴也就是小蟾蜍在她拿起棒槌时,歪跶歪跶地爬了出来。一会儿远铃拿了一只瓷缸过来了,瓷缸里装了水,院子的下方堆出了一小堆干草和干树叶子。原来那小癞猴是远铃捉住后用棒槌压在那儿,准备用水煮了吃的。她看见棒槌被二姨拿走了,小癞猴不在了,就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可怜的远铃,原先她是那么地害怕癞猴和老鼠之类,只要看见它们,她都会吓得哇哇大叫浑身发抖,此时因为饿,她是用了何等样的胆量来抓那只癞猴并算计着要吃了它的?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每当受不了饥馑煎熬时,啃树皮嚼草根已是家常便饭,我吃过自小见了也会吓哭的蛤蟆和老鼠,吃过蚂蚱和虫卵,吃过蛇和蛐蛐……童年三载,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算作一个人,回望那段岁月,我完全成了一只饥饿的觅食动物,我在绝望和希望的土地上扒拉可以进嘴下咽的东西,我的肚子里始终有一个大张着的嘴巴,急切而又残忍地对我不断地提醒:快!快!快啊!填点东西进来!你快不行了!!
二姐洗完衣服回来见远铃还坐在地上哭,见我和勇子有气无力地坐在廊檐石上,口里淌着清水,就抱了抱远铃,又抱了抱我和勇子,然后揩了揩眼泪水,小声地对我们说,今晚她一定想办法给我们搞点吃的来。
我们不打听二姐能给我们搞来什么吃的,我们相信二姐从来不撒谎,从来不骗我们的。
到了晚上,母亲将我们早早脱了衣服,让我们上床睡去,我因为听到二姐说过的话,就睁着眼高低不睡。一会儿,看见大姐拿了镢头,二姐拿了布袋,出去了,母亲则跪在了窗户的前面,低声祈祷。
记得那晚没有月亮,外面一片漆黑,但母亲跪在窗户前的影像轮廓却十分清晰地晃在我的眼前,她一会儿趴下来磕头,一会儿又立起腰来,口里嘀咕着:“青天活佛老神灵——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
好半天,大姐和二姐回来了,二姐的手里拎了一只小布袋,鼓鼓的。母亲伸手抓出一把,我看见了,是米。我知道了,她们这是把营部的粮仓也就是房产权原属我家的堂屋后墙根挖了一个洞(挖得虽然是自家的墙根,却也是真正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大姐负责挖洞、守候并接应,矮小一点的二姐爬进去偷盗——大姐、二姐的胆儿都小,二姐刚爬进去,大姐就在外面喊:“照了,照了,快出来吧……”二姐浑身哆嗦,从米瓮向布袋捧米时,手像筛子一样一直抖着,只敢偷了小半口袋米(大约有二斤多),便赶紧爬了出来。
来了来了又来了
来到此处又蹲倒
蹲倒又把胡子抹
抹抹胡子又跑了
这是一个很搞笑的乡村故事中的一段唱,说的是一个庄户人家让每天夜里的老鼠弄得睡不好觉,于是夫妻俩商量了一个办法,晚上由女人负责侦察,男人负责捕捉。一会儿老鼠来了,跳到了窗户台上,如歌中的动作。赶巧小偷也在这个时候挖洞进了他们的家,小偷进去时,只听女人说“来了来了又来了”,小偷立马蹲了下来,心想:她怎么知道我又来了?为了探察他们家的究竟,我确实来了不止一趟了……就在小偷蹲下来考虑进退的时候,又听女人唱“来到此处又蹲倒”,小偷心惊肉跳:怎么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眼里啊,吓得气也不敢出了,赶紧把嘴捂上。女人又唱“蹲倒又把胡子抹”。小偷想:还偷什么,我已被盯上了,再不跑就没命了!刚一转身,听到女人在身后唱“抹抹胡子又跑了”。
那个抹抹胡子又跑了的小偷不知是否与大姐、二姐一样,太饿了才去当小偷的?反正我知道大姐和二姐是因为饿极了,是因为见我们三个孩子都快不行了,才去当小偷的。
已经是下半夜了,这时母亲就让我们起来,悄悄地告诉我们等着吃白米饭,然后就把家里所有的盖被和被絮全都抱了起来,将家里的门窗以及所有通到外面的地方,都严严实实地捂上了,墙后檐有一处裂缝,也用抹布塞上堵实了。捂好了以后,就看见大姐将早就搬在家里的几块土坯支起来,将洗脸盆放上水,坐到土坯上,再把小口袋的米倒进去,洗脸盆的上面再扣上一块木板,然后开始烧饭。
房子被捂得那么严实,而烧火用的又是不太干爽的床铺草,烟火散发不掉,雾气腾腾的,那个熏呛!燎得我们没办法睁眼,甚至没办法吸气。但一想到马上就能吃上白米干饭了,再呛再熏也都忍了,我们三个孩子齐刷刷地趴在床沿上,闻着那越来越香的米饭味。
在我们睡下后,包括在整个煮饭的过程中,家中始终没有点灯,摸黑不是为了省灯油,而是怕有灯光透出去。
饭总算煮好了,母亲给我们三个孩子一人盛了一碗,她们三个大人也一人盛了半碗(脸盆已经见底了),我们孩子已经开始吃,可大人们的饭还没进嘴,却突然听到木板门被拍得咚咚直响。虽然当时我只是个孩子,但从母亲严严实实将门窗捂紧的举动可以想到,我们在家偷着烧饭吃如果被人发现了,结果是非常可怕的。
外面的拍门声越来越响,土坯墙被拍得真掉土碴,我们也越来越害怕,就在母亲她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远铃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远铃大哭的时候,一家人先都怔住了,但马上就听大姐对着外面喊道:“你是哪个?”
外面人答:“是我们!”听出来了,是村西头一个姓张的邻居,他说是“我们”,说明站在门外的不止一人。他说,“我们闻到了你家冒出的烟味,不放心,来看看,怕有火烛(指失火)。”其实他们是闻到了饭香。后来人们回忆说,那时饥饿的人,哪怕隔着一个村子,都能闻到煮白米干饭的香味。
大姐赶紧接过话头:“哦,是您啊,承情了,我丫头远铃过关,我们在烧水熏香哩!”
门外又说:“我们听到远铃哭了,回惊过来了吧?该没事了吧?让我们进来看看吧。”
大姐答:“是的,回惊过来了,没事了,还要熏一会儿,眼下开不得门,承情了,夜叨更深的,难为你们了啊!”
当时乡下孩子发烧抽筋至休克,称其为“过关”,乡下孩子过关一般都不朝医院送,而是烧水熏香,再用一顶锅盖平放在孩子的头顶上,拿一只空煨罐使劲地摔在锅盖上面。这种方法往往能使一些孩子在煨罐的炸响声里一下子惊醒过来,但也有好多孩子就此夭折。
远铃的哭声主要是出于害怕,没想到被聪明的大姐用来搪塞了来人,使全家人避免了一场大灾难。
午收在即,正是春荒最严重的时候。每天都有死人,经常看见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倒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庄稼人的头上被饥饿的阴影笼罩着,压迫着,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早上走出家门,晚上还能够再走回来,死亡的惨景如同潮水一般在乡村的每一个角落里恣意流淌,疯狂漫卷。
安徽饿死人的现象当年在全国是最为严重的,而安徽省六安市及合肥市的肥西县(恰都属于龙穴山下)在整个安徽省更属罕见。饥饿!极度的饥饿!每个人的知觉里,除了饥饿,还是饥饿!
没经过“五风”的人,没尝过极度饥饿滋味的人,无法想象到底会难受成什么样子,我也无法用文字将其准确地表达出来,然而,这种饥饿的感觉在我的心里又是那样的具象和真实,真实得我现在伸出手来,都能触到它的棱角而被刺伤,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它的阴影,可是我却是不能够准确地告诉别人,它究竟有多么的令人不能忍受,它让人的生命以及附着在生命之中的知觉和理性,在一种不可名状的难受及恐慌中一点点地消耗殆尽,那是一种从精神到肉体的一种凌迟——也可以这样说,对于极度饥饿的人,死亡反而变得很人性了,它成了黑色囚栅里的唯一的一个出口,它终结了饥饿的可怕性和残忍性,从人道的意义来说,它让人得到了某种“解脱”——极度的饥饿,真的是“生不如死”。
找吃的!找吃的!每个人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本能驱使着的动作。“今天——此时——我从哪儿——能找到吃的?要不,马上我就会死掉——我不想死掉!我要活着……”
白天要出工干活,到了晚上,多以家庭为单位,两三人一组,带上大锹或镰刀,走出家门——多是盲目地行走——因为实在没有可预料的活路。走着走着,有的人就倒在了路上,没倒下的,就继续走,继续寻找可以吃的东西。树上的叶子、水里的藻类、土里的草根、洞穴里的小活物……
然而,可以吃掉的东西毕竟有限,最终便不得不瞄上即将成熟或已经成熟的庄稼!
刚刚灌浆的麦穗被揪掉,刚进稻场的豌豆、蚕豆被偷走,粮仓的墙根被挖开,已经发芽长藤的老芋头种也会被连根拔起……
桃子担心弟弟还会再游上来,她拿起塘埂上的一根树棍子,戳到他身上,将他死死地扎到水底,直至看见他在水里完全不动为止……
一场空前的大搜查开始了。
营长、连长和两级的指导员,以及排长加上十几个基干民兵,又像大办钢铁收缴铁器时一样,一支浩浩荡荡的搜查大队从村头到村尾,又是挨门挨户地翻找起来。是重点怀疑对象的人家,进去后就掘土三尺。
营部一个名字叫朱铭树的人,在刘元本家的门槛边看见了几粒新鲜的小麦壳子,他们就将他的家从里到外所有的箱柜全都翻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又用锹和镢头将他家的地翻了一遍,仍然没有发现什么。突然朱铭树盯上了放在屋角处的一只马桶。刘元本的母亲看见了朱铭树的视线,她当着众人的面,一下子褪了自己的裤子,一屁股坐在了马桶上,并解下了大小便。
来搜查的人们并没有放过刘老奶,把她从马桶上拉起来,并踢翻了马桶,淌出来的果然除了大小便之外,还有一捧多新鲜的小麦粒。
不由分说,刘元本被带到了连部,当时就被吊了起来。
刘元本的母亲刘老奶顾不上儿子的死活了,将泼在地上与大小便混在一起的麦粒捧进篮子里,拿到塘里淘了,晚上用这点麦粒煮了一碗麦粒粥。她知道紧接着他们家就要被停伙,她儿子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已经不大,她还有一个躺在床上已经开始浮肿的孙子,她要用这碗麦粒粥来救回孙子的命……
搜到赵福才家的时候,看见赵福才在四月天里竟然穿了一条棉裤,赵福才的棉裤是那种大腰大裆的,在前面打个叠折,用裤腰带一把系上的冬装。杨大潮伸手一把拽了赵福才的棉裤,看见赵福才的棉裤裆里藏了一包豌豆。赵福才也被带到连部吊了起来。
村东头的朱士龙是个最厚道不过的庄稼汉子,他从河堤上回来,就是为了从家里拿点咸菜走,晚上刚到村头,干部们看见他手里拎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不讲不说,上去着头便打,朱士龙用手挡头,只听哗啦一声,一只空咸菜罐子被打得粉碎。朱士龙火了,上去要跟他们拼命,结果又被狠狠揍了一顿,从此,朱士龙的神经就有点不对劲了,虽然他从“五风”中熬了过来,却总是改不了见什么捶什么的毛病,以后他家的脸盆和钢精锅之类的,全是变形的,都是被他犯病时捶扁的。
各个连和营都加强了流动哨,整夜到亮,村前屋后,田埂地头,都有民兵走动,并划分区域责任到人,死守硬防。
这天夜里,民兵们听到营部加工厂里有响动。一声哨子响过,加工厂马上被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
夜里发生的事情我不在场,深夜里的孩子们都已经睡了,下面的情景出自许多在场人后来的回忆,它在我的脑海中却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场景……
杨大潮打开了门,有个姓汤的指导员用手电筒向里一照,看见磨稻用的擂子下面蹲了一个孩子——原来是枣子!
枣子怀里抱了一只用柳条编就的只有紫砂茶壶大的小笆斗,这笆斗是枣子父亲在世时为他编就的。枣子的父亲原来有咳嗽的毛病,赶上吃食堂时就吐了血,死了。枣子小时候,他的父亲非常惯他,经常用蒲草或灯芯草给他编一些蛐蛐笼、小兔灯等合手的玩具,这只小笆斗是枣子原来用于装零食的,过年时他总要抱着它到各家去拜年,人家给的花生欢团之类他都装在了这只笆斗里,过完了年,枣子又会用这只小笆斗装花瓷瓦块之类的玩具小件,我们常为枣子拥有这样一个秀气漂亮的小笆斗而妒忌,我们也常拿一些用鸡嗉袋吹大了再染上色的花气球或者竹水枪和零食之类跟枣子换他的笆斗,但枣子从来就没答应过,他太喜欢那只小笆斗了。
此时,这只小笆斗里装有半碗掺了擂灰尚未完全磨掉稻壳儿的糙米。
枣子在汤指导员的手电筒下瑟瑟发抖。
杨大潮伸手夺了枣子手里的笆斗,麻胜将枣子从擂子下面拽了出来,并将枣子一把推了出去,骂了他祖宗八代,要他赶紧滚回家。但汤指导员和杨营长都不让,他们要就地审问。这几天以来,村子里发生的粮食被偷被盗的事使他们受尽了上级的窝火气,杨大潮甚至还挨了好几个大耳巴子,他们发狠要抓几个典型来进行一次阶级斗争路线教育,枣子正好撞在了他们的枪口上,尽管他只是一个孩子。
小小的枣子也被吊了起来。枣子原本是个遇上一点小事就会大声尖叫的孩子,此时他再也没有力气更没有胆量叫了,他被吊在拴磨担的架子上,也没哭。
“哪个叫你来偷粮食的?”
“没人叫,是我自个来的。”
“你是怎么钻进来的?”
“我瘦,从下门缝里我就挤进来了。”
“你们家人还偷过集体的什么?”
“我们家人什么也没偷过……就我偷这第一次。”
“你妈和你姐她们天天吃的什么?”
“都是食堂里……打来的汤。”
“这是集体的粮食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可我……饿……”
枣子昏过去以后被从架子上放了下来,由麻胜去通知枣子家人,因为枣子的偷盗,他们全家将被停伙七天。
麻胜去敲枣子的家门时,天还没有亮。枣子的姐姐桃子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声没吭,穿好了衣服,从厨房里找了一根麻绳,打开院门,就向弟弟枣子昏睡的营部加工厂跑去。
桃子在营部加工厂外面将一直昏迷不醒的枣子用绳子完全捆好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桃子用手拉了绳头,把枣子向葫芦塘拖去。
葫芦塘是史仓从东头出村口路边的一口面积不大但水一直很深的塘,样子像葫芦。
桃子拖着昏迷不醒的弟弟走在村口的路上,是故意要让人看见。愚昧的桃子当时心想:她这样做是要让村里人都知道,她在惩罚当了盗贼的弟弟,她弟弟的盗窃与她无关……她的弟弟现在已经受到惩罚了,他们家人就不应再受惩罚了……这样村干部就有可能饶了他们家人,不停他们家人的伙了……
桃子将枣子拖到葫芦塘边,停也没停就把他扔到了塘里。
枣子一直昏迷着,但被扔进水里的时候,他一下子醒了。可能是因为绳子捆得不紧,也可能是因为枣子的拼命挣扎,他的一只手挣脱了绳子,史仓里的孩子们很少有不会游水的,枣子是史仓孩子中最会游水的。
在水里苏醒来的枣子慢慢向岸边划来。
枣子哭着央求桃子:“大姐……我害怕……大姐……你饶了枣子吧……大姐……我不想死啊……大姐……”
桃子站在岸边,看着弟弟一点一点向她划近,听到弟弟喊,她的手向枣子伸了过去,她把水淋淋的枣子从水里拉了上来。就在她要为弟弟解开绳子的时候,突然双手一缩,一下子站了起来——她想到了如果放了弟弟,就意味着自己马上得死,于是她将刚才没捆紧的绳子重新打开。这时的枣子心想姐姐已经饶了他了,他乖乖地躺在地上配合姐姐的动作,可桃子将解开后的绳子又牢牢地捆上时,枣子知道不好了,他喊叫着:“大姐——是你叫我到加工厂里……去偷的啊……是你说……那门缝只有我……才能进得去……”
枣子又一次被自己的同胞姐姐扔进了水里。桃子担心弟弟还会再游上来,她拿起塘埂上的一根树棍子,戳到他的身上,将他死死地捅到水底,直至看见他在水里完全不动为止……
枣子就这么死了,被他的亲姐姐亲手杀死的。
喜欢虚惊尖叫的枣子死了,就因为饥饿,就为了一口吃的。
喜欢和黑头还有我跳田方的枣子死了,留下了那只柳编笆斗。
可怜才6岁的枣子死了,和远景、如意他们睡到了小南山上。枣子死的头一天,我们还和他一起去小南山挖过苣蕨,挖了一只并头的,他还开心地拿给我看,说多像麻胜的头。
在桃子杀害枣子的时候,路边是有人走过的,而且不止一两个,他们中间甚至还有人驻足观望了一下,桃子杀死枣子的细节也是那些看到的人后来讲述的。这些过路的人、看见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上前去制止一下。
也许是对设在我家堂屋里的粮仓被偷之事的怀疑,也许就如汤指导员说的那样:是因为工作需要——老郢死人太严重了,要调母亲赶紧去老郢带领人们搞瓜菜自救。当时史仓虽然饿死人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加,但比起邻村老郢来好多了,老郢村、小郢村和中郢村,三个自然村落同属三营五连,我母亲去的时候,说是饿死的村民已经在三分之一以上了。
按要求只许我母亲一个去老郢,但母亲还是带上了我和妹妹,她不能将三个孩子都丢给大姐一人。
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四合院子里住下。老、中、小三个郢子几乎全是袁姓,我们住的四合院朝南的是袁厚康一家,他们家有5个孩子,全是男孩,我们去的时候已经饿死了三个,只剩下小三和小四;我们住在朝东一面的一间房子里,隔壁是袁厚旺一家;朝西的一面是食堂;朝北住着兄弟三人,老大、老二叫什么我忘了,只记得老小叫袁道骨(或袁道谷),我们叫他小谷子。小谷子跟我同龄,也6岁了。
安顿下来后,母亲除了每天烧锅之外,就带着一帮女人挖地撒菜籽,好大的一片地,都种上了青菜,还有蕹菜和苋菜等。不几天,那菜就发芽了,又过了几天,那菜就都能吃了。
几天后麦子虽然收上来了,但除了上缴的,又只剩下种子了。
每天晚上,母亲都要跟一个姓余的指导员和袁连长商议第二天烧什么给村里人吃。经常听到袁连长和余指导员说我母亲:
“你真是烦人,叫你停一天伙,偏不听,你自己想法子烧去……公社粮站不拨粮下来,你让我从哪儿搞到给你进锅的……”
最后总是只剩下母亲和我们两个孩子,在那儿一声又一声地叹气。然而到了第二天,食堂里的闷子仍然能冒出热气来。有时是青菜或苋菜掺了塘里捞出的藿菜或蘅秧烧出的汤,有时是榆树皮掺上杂树皮做出的粑粑,有时是茡臼碴掺上花生壳做的团子……
这几种当时我们常吃的东西有必要介绍一下。
藿菜和蘅秧是长在水里的一种野菜,有一股很浓的鱼腥味,蘅秧有点苦涩,它的叶子有点像草本海棠的叶子,原来乡下人用来掺些在猪食里,无毒,但不好吃,所以说只能少掺一点在猪食里,猪吃了可以通大便,但人吃多了就容易拉肚子。
至今人们只要一提起榆树都还在说,真没想到它竟是神树!人们吃榆树皮是从原来人们春天尝榆钱想到的,榆钱是榆树的嫩花蕾,用开水烫了,放上作料凉拌,非常好吃。想它的树叶能吃,树皮也一定能吃,于是就把榆树的皮扒下来晒干或用火焙干再研成面,做出的树皮粑粑很糯,有点像元宵面,也没其他的难闻的味道——这是当时除了粮食和菜蔬之外最好吃的一种东西了。既然它是最好吃的,加上榆树皮的数量毕竟有限,就只能把它作为一种主粮,再掺上别的树皮,如椿树的皮和槐树的皮(只要是无毒的树皮我们都吃过)做出窝窝头一样的东西充饥。人们之所以称榆树为神树,不仅是因为它的叶子和皮都可以充饥,而且在当时还能被称作是“好吃”。榆树皮的再生功能如此之强也是超出了人们的想象。那时我们在野外一眼望去,如果会看到一棵白花花的被剥得精光的树,那就肯定是榆树,你只消给它留下一点点稍儿,过不了几天,这棵白花花的树马上就能泛青着绿,长出新的榆皮榆叶来,人们可以再剥再摘……最令人感慨的是,那年头的榆树竟然长得到处都是,出奇的多,可到了1961年春天,那些被剥得白花花的树却很少看到了,它的枝子和树干都被锯断了焙干碾碎下了人们的肚子。人们称一些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的愚拙之人为“榆木疙瘩”,岂不知这些“榆木疙瘩”在“五风”人祸里它救了多少条人命啊!它的情感,它的灵性,是用树木的概念不可囊括的。
茡臼我在前文提到过,就像榆树一样,它也是老天爷对于当时灾民们的一种恩赐。凡是有水的地方,就能长出茡臼来。从泥里挖上来,洗净后用锤子或杵子将其捣碎,团成团儿烧熟,吃起来很韧道,而且带着粮食的香味,跟榆树皮做出的粑粑一样好吃。因此当时茡臼也被当做了主粮,吃它时也要掺上其他东西的,如花生壳和粗糠之类。
这些东西可以充饥,但它们毕竟不是粮食,那年头人的体质本来就差,没有一个人的肠胃不因此而遭受疾病。活活饿死的,也有拉肚子拉死的,也有解不下来大便胀死的。我曾经因为吃了花生壳粑粑结住了,母亲就用她的发卡一点一点为我掏出来。直肠被花生壳划得鲜血直流,母亲一边掏一边对自己说:“不能再让孩子吃这壳子了……不能再让孩子吃这壳子了……”可是不吃这壳子我就有可能早饿死了。
我拈了一把香椿树的叶柄,当做香,插到一堆沙土里,然后跪下来……祷告:“大慈大悲的小麻雀啊,求你掉下一个两个来,让可怜的小谷子烧烧吃了,他就不会死了……”
小谷子的两个哥哥都去淮河堤上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只把这样一个小的弟弟丢在家里。以后听从支淮工地上侥幸活着回来的人说,小谷子的大哥与另外一个民工一道中途回来过一次,从淮堤到龙穴山下要在洪集镇住一晚上,第二天才能赶到家。同道的那位民工不想在外过夜,就连夜继续往前走,小谷子的大哥太累了,就住了下来。结果就没有人再见到过他,没有回到家里,也没回河堤。有人说他是在路上死了,有人说他遭了不测。就在近日我采访一位姓徐的老艺术家时,他无意间提到一个细节:说洪集当年唯一可供人旅居的客店,经常有客人遭到当地人杀吃掉的厄运……它让我联想到了小谷子大哥的失踪——他当年也是住在那家客店的。
一人在家的小谷子,先还外出找些野菜野草吃,后来就不想出去了,一天到晚站在自家的门口对着天井院上的天空反复地唱着:
可怜了,伤心了
种棵萝卜糠心了
裁棵荞麦没根了
打只麻雀成精了
四合院里经常有麻雀飞来,小谷子告诉我,等他哪天吃饱了,有劲了,就来做一根弹弓,用弹弓打下几只麻雀来,拔了毛,放在火里烤熟了吃,一定比癞狮包还要好吃。我就等着小谷子哪天能吃饱,可等了好多天,他却越来越瘦,越来越不想动弹了。
麻雀每天飞来飞去的时候却让我的口水也淌来淌去。
想这些剩下来的小麻雀也可怜,就在我们来老郢的头一年,1958年的春季,上面布置下来,要全民动员集中力量“除四害”(老鼠、麻雀、苍蝇、蚊子),村村户户都不得不行动起来,支网的支网,放枪的放枪,敲锣打鼓,击盆叩钵,在竹竿上绑扎竹板满世界乱悠,用绳子串起花花绿绿的破布,两人扯着站在高处一边叫一边抖动……我们小孩子也要拿了搪瓷缸之类用筷子使劲地敲。所有的人都像犯了神经病似的,吆五喝六,叮叮当当,拼尽全力击杀所有的麻雀,后来麻雀几乎绝种。好在乡下天大地阔,可怜的麻雀总有藏身的地方,听说城里的麻雀曾一度绝迹,造成城市树木遭遇虫灾,无可救药,损失巨大。老鼠、苍蝇、蚊子确实可恨,值得一除,那些麻雀可都是益鸟啊,春天捉起害虫来真是功不可没——即便是当除的老鼠、苍蝇、蚊子,用得着去搞成一场全民运动吗?
我央母亲在给小谷子打饭时多打一点,让他吃饱了,他就能给我做弹弓了。母亲说,按理小谷子是没有口粮的,因为他不是劳动力,他的两个哥哥也没有把他们的弟弟委托给任何人,是母亲硬在余指导员面前央求的,才让小谷子跟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每天能分得大人一半的口粮。她已经在小谷子的碗里尽量多舀上一点了,但数量只有那么多,多给了这个人,那个人就会少一些,就像我也不能在你的碗里多放一样。如果有人多吃了一口,就有可能有人因为少吃了一口而被饿死。
每天从早到晚都能听到小谷子有气无力的“可怜了,伤心了”的唱,直至后来那声音突然消失了的时候我竟一点没有在意。是母亲中午打饭的时候发现小谷子没有来排队,平常因为食堂离他家近,他总是站在最前面。母亲让我去小谷子家看看是怎么回事。
我看见小谷子躺在当门的凉床上,动也不动。我以为他已经死了——那时我见过的死亡太多,已经对死亡不足为奇了。我走过去推了推他的胳膊说:“小谷子,你也死了吗?”
谁知小谷子却把眼睛眨了一眨。
我跑到食堂告诉母亲,小谷子没有死,眼睛还在眨巴哩。
母亲让我赶紧把饭——一勺掺了碎菜渣的麦麸汤给小谷子送去。小谷子已经没办法坐起来,他只剩下眨眼睛的力气了。我用小勺子将汤喂进了小谷子的嘴里,小谷子慢慢地坐了起来,可坐起来又倒了下去,他用手扒着空碗问我,要是再有一碗就好了。我跑回去求母亲再给小谷子加一点点。母亲正在犹豫,排在后面的人叫了起来:“不能打裂了!不能打裂了!”“打裂了”是土语,意思是不能分冒头了,否则后面的人就没有了。
母亲打完了饭,去小谷子家看了后回来说:“这孩子可能不行了,已经肿到胸口了。”
我拈了一把香椿树的叶柄,当做香,插到一堆沙土里,然后跪下来,学着原来母亲拜菩萨时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对着正在屋檐上找食吃的麻雀一边磕头一边祷告:“大慈大悲的小麻雀啊,求你掉下一个两个来,让可怜的小谷子烧烧吃了,他就不会死了……”
没经历那个饥饿年代的人在看到这里可能要为之好笑,尽管这是当时一个孩子的无知之举,但当时我在做此祈求祷告时,那种希望有只麻雀能掉下来救活小谷子的心愿却是无比的真诚和急切。然而麻雀一点也不因为我的真诚和急切有丝毫的反应,它们仍然一如既往地跳来跳去,唧唧喳喳。第二天傍晚时分,我们闻到了从小谷子的家中传出来的一股难闻的味道,原来小谷子已经死了,因为天热,他的尸体已经臭了。
小谷子被村里人抬去埋了。第二天,小谷子的那首“伤心歌”却老是在我耳边回响:
可怜了,伤心了
种棵萝卜糠心了
裁棵荞麦没根了
打只麻雀成精了
“五子——你干什么?不要唱了!”母亲突然间向我发火——原来是我于无意识中,一直在替已经入土的小谷子歌唱那首“伤心歌”。母亲听见我不住声地唱,自是恐慌,过来阻止了我。自此,四合院里再没有了小谷子,也没有了小谷子的歌声。然而,小谷子的那“伤心歌”词字以及它的节拍,却永远刻录在我的“童谣”里了。
好长一段时间老是在梦里看见小谷子骨瘦如柴地向我走来,递给我一只弹弓,说:“看那麻雀,打一只下来……肯定比癞狮包好吃……”
早稻开始泛出绿豆绿了,也就是说离收割的日子不远了。有一天晚上,母亲被叫去开会,夜里才回来。那年头的会特别多,平常母亲开会回来就轻手轻脚地上床睡了,可那天母亲回来时竟然使劲地摇醒了我。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以为是母亲让我起夜,我说我没有尿,就又倒下要睡。这时母亲却对着我的耳朵小声地告诉我:“五子,日子就要好起来了,我不用担心你们被饿死了!”听了母亲这样的话,我的睡意没了,赶紧追问母亲是怎么回事,可母亲再也不愿往下说了。
于是,我就等着母亲说的“好日子”快些能来,但左等右等,日子却越来越差了。那天晚上,母亲跟在袁连长和余指导员后面央告了半天,也没得着她想听到的有关伙食的话,第二天,老郢的食堂宣布停伙。尽管早上吹哨子时,袁连长已经喊过,说今天停伙了,但到中午打饭的时候,还是来了好多拿了盆想要打饭的人。因为原来有几次哨子吹过了说是停伙,但我母亲总是和王正红她们一道想尽办法让大闷子再冒出热气来。
母亲在老郢期间所做的善事,直至今日那些幸存的人们都还记着,“五风”刚过的那段日子,老郢、中郢、小郢村的男女老少们,只要一提到我母亲就会肃然起敬。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史仓路队和老郢路队的同学们闹僵了。史仓路队除了一个留着小辫子的金贵男孩大九子之外,其余的都是女生,而老郢路队的却清一色都是男生。老郢路队的男生们挑动一帮放牛男孩找史仓路队女同学们的麻烦。那天放晚学的时候,几个凶巴巴的大男孩子拦在了路中间,不让大家过去,其中一个大男孩问:“哪个是胡大妈家的小五子?”念6年级的路队长李绪瑞也就是黑头的姐姐以为他们要伤害我,就把我拉到她的身后遮起来。自小就倔强的我却不买李绪瑞的人情,也不怎么害怕那些放牛孩子的粗野。从李绪瑞的身后一下子站出来说:“我就是胡大妈家的小五子,大名胡传永!咋的?你们想要干什么?”他们却摆摆手说:“哦——你就是小五子!怎么不像了,跟过去不一样了!你原来可是个光葫芦蛋(放牛子的粗话,指光头),现在怎么搞成了丫头样子——难看死了!晓得了,你是小五子!我们给你带来了炒豌豆——拿着!请你过去吧——你妈是我们老郢村的救命恩人。其他人不给走……”
小放牛拦路,就像狗拦路一样,是当时乡下一个最令户外行走的女孩子和女孩子家长们烦恼的事,他们整天放牛在山上,缺少家教,不受约束,偷鸡摸狗,撒泼刁顽,谁也拿他们没办法。不过他们毕竟只是群乡下孩子,也就是来些恶作剧罢了,出格的事他们是不会做的。
乡下人形容某个没有教养不恪守乡规的人,往往就称他为“小放牛子”。
放牛孩,从哪来
漫岗煞洼打架来
偷了张家瓜
糟了李家菜
庄前屋后搅雀窝
山前山后捣戏台
这一次母亲真的没有办法了,早上起来就坐在床上,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搂着我,不声不响地流泪。
我虽然才6岁,但我已经知道体恤母亲,心想不轻易哭的母亲此时一定遇上再也迈不过的坎儿,而她此时最担心的不是她自己,而是6岁的我和3岁的妹妹,以及村里更多的孩子们。我去里屋拿了毛巾来,给母亲擦去眼水,我对母亲说,我带勇子出去找找吃的吧,母亲点了点头,然后又说等一会儿,于是在食堂里找出两只旧麻袋,用剪子裁开来,成为一个长长的片儿,又在两个片儿中间,用纱绳织了几个来回,成了一段简易的鱼网。
母亲拎了她自制的鱼网,领着我和妹妹去了离村庄很远的一个小水塘边。母亲将鱼网的一头系在一棵树上,另一头让我和妹妹一起抓住背着,顺着塘埂向前走,而母亲自己却脱了长裤,只穿一条裤头下到水里,弯腰用双手捺住鱼网的下边——好让网边贴紧塘泥——这样水塘里的活物就能打捞上来了。这是一个母亲并不熟悉的塘,也就是说,这塘底里可能有深凼凹坑什么的,如果有,不会游泳的母亲就有落水被淹死的可能,但几近绝望的母亲为了我们能有一口吃的,她根本就没考虑其他,一下子就跳进了水里,向塘中心一步一步地走去。
我和妹妹像拔河一样背着网绳,现在想来,这跟背纤是一样的。那麻袋片下到水里,竟然是那样的重!
在饥饿中长大的妹妹,三岁多了,走路都还不太稳当,她在拉那绳子时却是一脸的坚毅。母亲让妹妹背纤绝对不是因为好玩儿,而是出于她一贯以来对待孩子成长所采取的引领方式,她总是让孩子自己的事自己做,面对生活中所要遇到的各种问题,甚至是苦难。在平常的日子里,她经常对我们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母亲以她朴素原始的家教法,为女儿们极力打造完整的人格和健康的心志。
听说只要下劲背拉,就能从水里捞到吃的,妹妹涨红了小脸咬着牙扛着绳子,一步一步地,拼命地,向前挪移,靠着绳子的拉力,她反而走得很稳当。我更是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尽管有几次感到眼睛发黑,耳朵闭气,但意识清醒的我一步也不停止行走。
突然,妹妹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
母亲吓坏了,她知道那年头人倒地将意味着什么,她呼呼啦啦地从水里跑上来,有两次跌倒在塘里,还呛了水,头发也湿了。上了岸,却见妹妹又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小手,笑笑,对母亲和我说:“哎呦——我倒倒了,赶紧拉网,不然虾虾就跑跑了……”妹妹的口齿还不太清爽,瘦得嘴唇包不上牙齿,那牙齿就一直露在外面,笑时,脸上就挂满了折子,那折子用手一拎,像是拎起了两层粗布。我们姐妹六人,就算妹妹的皮肤黑,以后我们长大了,知道除了我们黄人之外,还有黑人,于是就逗妹妹说她是非洲来的。现在想来,如果那时的妹妹能留下照片,真的跟从电视或画报上看到的非洲饥饿儿童是一模一样的。一个硕大的脑袋和两只愣神的眼睛,皮包骨的腿和又圆又大的膝盖,牙齿露在唇外,走起路来,用手抱着直向两边晃荡的肚子……
母亲拍了拍妹妹身上的草屑和灰,在她硕大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伤心地哭了。
大头大头
下雨不愁
人有雨伞
我有大头
母亲又下到了水里,我和妹妹总算将网拉到了塘边。
没有虾子,只拉上来了比米粒长不了多少的几条小鱼,还有几颗螺蛳和一大包水草。见没有什么收获,母亲叹了声气。
就在母亲将网里的水草往外抖的时候,突然从水草中掉出一只歪螺(青蚌)来。
母亲高兴死了,她说:“歪螺是崴泥的,有一只就肯定有两只。”她又折回水里,先是用脚在泥是赶着趟儿踩,踩到了,就用手摸上来,一个一个撂上岸,我和妹妹抢着去抱那带泥的歪螺,因为开心,弄得满脸满身都是泥水。母亲在塘下喊:“我的两个小泥猴子,今天我们要喝歪螺汤了——”
本来是想捞些虾子回去的,没想到有了这样意外的收获。
母亲用塘水把我们的手和脸都洗干净了,衣服上的泥水只能穿回家了。母亲挎了一大篮子歪螺向家里走的时候,那个高兴劲,我们从她的脚步里可以看出。她一会儿回头看看,笑了笑说:两个泥猴子!
家里只留了两只歪螺,其余的她都放进大闷子里煮了,放进一些野菜,那天的食堂总算又开了一次伙。每开一次伙就意味着能救活好几个人。
村里人知道那个无名塘里有歪螺,就都去摸,而且将村里村外的塘都翻了一个遍,日子总算又挨过几天。
原来那歪螺是没有人敢吃的,那东西非常腥,乡下人挑虾子时把它剖开来用麻绳系在挑网的中间,网没进水里一会儿,用竹竿往上一挑,大马虾因为贪吃歪螺肉,就被捞了上来。饥饿的年代,歪螺再腥,它也是能吃的荤,可自从人们知道水里还有救人性命的歪螺,就没天没夜地去摸捉,结果乡下的塘里直至今日,很少再见到它们的影子——几乎绝种了。
远铃说她的腿烂了后,是一步一步爬过来的。小笆斗是她在南山上找野菜的时候从枣子被狗翻开的坟茔边拈来的……
食堂又停伙了。
我拉着妹妹准备出门寻找吃的,看见门口坐了一个孩子,正在哭——是远铃。她的怀里抱了那只枣子生前常抱在怀里的小笆斗,小笆斗里装了满满的野豌豆角儿。
这种野豌豆的株型无论是它的花还是它的叶子,都更像苜蓿,但结出来的果实味道跟豌豆又更接近。野豌豆的角儿除去豆米,再在两头剪出两个小孔来,含在嘴里一吹,比哨子还清脆,如果把空豆角剪成长短不一,它们响出来的声音也就有高有低。原先我们摘野豌豆并不是为了吃它,而是将它的角儿掏空了当“响响”(土语,指乐器之类)用。一个孩子的嘴可以包上七八只豆角,用它能吹出许许多多好听的曲子来,特别是学小鸟叫,学那叫天子(学名:伯劳)的声音跟真的几乎是一模一样,我和黑头曾经站在皂角树边使劲吹那响响子,结果引来了数不清的叫天子。槐树叶、檀树叶卷成管儿也能像野豌豆角一样吹响,还有菜园里的火葱叶儿,按它的粗细掐成段,也可以吹出尖细的声响来,但它们都吹不出太多的声响,更不要说是学鸟叫了。
我看见远铃抱了一笆斗的野豌豆,又惊又喜,喊母亲赶快出来,说远铃来了。母亲跑出来赶紧问:“远铃,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你的妈妈呢?她怎么能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跑了这么远的路!”
远铃说她的妈妈在犁田,就是她在犁田的时候看见田埂上的野豌豆能吃了,就摘了装在口袋里,让远铃给送来了。远铃在跟姥姥说话的时候,始终坐在地上没动。
远铃说她来的路上,腿让狗给咬烂了。
这时我们才看见,远铃的裤脚上有血。掀开被撕烂了的裤子,远铃的腿肚子上竟然被狗咬了长长的一条口子。
母亲一把将远铃抱在怀里哭着说:“我可怜的大孙子,你让姥姥心疼死了!你的腿烂成了这样,你是怎么走到的啊……还有,这个小笆斗怎么在你的手里?”
远铃说她的腿烂了后,是一步一步爬过来的。小笆斗是她在南山上找野菜的时候从枣子被狗翻开的坟茔边拈来的。
许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到这一段情景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会隐隐作痛。想远铃当年才5岁,从史仓到老郢至少有三里多路,腿被咬烂了,纵然一步步爬着,也没舍得把笆斗里的野豌豆泼了。她碰到的那条狗八成是条野狗,因为那年月根本不会有人家喂狗,只有农场或林场之类的集体单位才会有狗,而那些狗又多为穷凶极恶一族,一般主家是不放它们出来乱跑的。想那些野狗,可都是在乱坟岗上吃惯了死小孩子的真正的野兽。想远铃当时又是怎样地拼了命去保护那一笆斗野豌豆的……
由此,我也想到了这也是一次神迹,一个5岁的孩子能逃离野狗的追咬,保住了小命,如没有超自然的介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远铃长大后大姐为她改名叫胡守分,可能是为纪念与姐夫一别近30年的那份无奈和绝望吧?因为兔唇,远铃自小就没念过书,一直是个农民,生了三个孩子,家境也从未好过。2001年大女儿在温州打工时被流氓杀害,为此央视《新闻调查》栏目为做打工妹专题时,由长江领队,让我陪着,还采访过远铃。大女儿的死让远铃的命也几乎丧了一半。多少年来,我一直尽我的可能去帮助她,即便再忙,每年的春秋两季都要下乡去看看她,给她送点衣物和钱,甚至农忙时我还去帮她种菜兴园,许多人不理解我们姨甥之间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亲情,他们又怎么能知道,在我的心中,永远也抹不去远铃小时候给我们送野豌豆角儿被狗咬伤时的情景,抹不去我们一家人相互拉扯生死与共的那份亲情。
母亲将远铃送来的野豌豆连着角儿一起捣碎,又掺了些野菜进去,给我们做了一锅汤,我们算是渡过了停伙关。那时停伙一天,就意味着村里将有一批人死去,平常日子平常人饿上一天两天是不会死掉的,但那时的人们都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如果遇上停伙,超过饥饿极限的人便很容易倒下死去。后来人们只要一遇停伙就说:“又要倒劈柴了!”形容死人就像劈柴倒地的样子,一批又一批,不可遏制。是的,1959年,人都是一批批地死去,村子里竟然成立了专门抬死人埋死人的小分队,而小分队的人却又是流动的,因为今天抬死人的人,可能明天他(她)就会被别人抬了。到最后,一个村子一村子都死光了,家里家外,田头地埂,随处都能见到人的尸骨。
决定将粮食藏在我家,是经过所有的村干部包括连长排长等商议决定的,他们认为我母亲是最善良最靠谱的人……
早稻总算快成熟了,稻粒除了蒂嘴处还有一点绿色之外,其余的全泛黄了。上面打了招呼,早稻成熟后要由团里也就是公社统一调配基干民兵参与本村劳动力进行收割,目的就是预防下面有“瞒产私分”的事情发生。老郢村提前好几天夜里就开始收割一批早稻,目的也就是想要瞒产私分。正巧这期间上面为了秋收的事,把所有的指导员都招到公社开会去了,村里就只剩下“长”字之类的官了。原来几天前的夜里,母亲开会回来说马上就有“好日子”,指的就是这个想要瞒产私分的事。
被抽去割早稻的人也是经过挑选的,我母亲是其中之一。因为是提前偷着割的,就在成熟的稻田里打插花只收割稻穗,等到统调的民兵们来了,他们就很难发现稻子被割过了,即便被发现,说是有人偷了,最多再来一次搜查行动算了,如果瞒产私分成功,那将要救下好多条生命。
然而,当年“瞒产私分”的罪名可不是谁能随便担当得了的,那可是一件“大罪”,犯的可是“大法”!这个罪名在当时比杀人放火的罪还要大,轻则受批斗坐牢,重则可能当场被活活打死。
偷割上来的稻穗连夜脱粒,连夜加工,天还没亮,那加工出来的米糠掺在一起准备用作烧米糊的粮食就搬到我家来了。在母亲他们去田里开始收割的时候,村里就有好几个男劳力在我们住着的房子里又砌了一面墙,这面墙与原来的墙之间隔了一层距离,又将原来朝外的墙抽出几块土坯留成了小孔用于通风。等他们把加工过的糠面运来的时候,这墙就差点没封了。他们把粮食倒了进去,然后才开始封顶——原来砌这堵夹墙是为了藏粮食的。
决定将粮食藏在我家,是经过所有的村干部包括连长排长等商议决定的,他们认为我母亲是最善良最靠谱的人,当然,我母亲也要为这些事担当最可怕的风险。当他们把这样的决定告诉我母亲的时候,我母亲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照,只要能救人,我就是被吊死了打死了也值……如果出了事,你们要把我的两个小女儿照顾好,让她们能念上书就成……”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食堂里的大闷子里,天天都冒着粮食的香味,村里人走路的脚步声由原来的“嚓……嚓……”音变成了“咚,咚”的响。
因为能吃饱,夜里就睡得香,一天夜里,我正熟睡,突然被母亲摇醒:“小五子……快醒醒……”母亲的声音在发抖。没有点灯,但家里却是亮罅罅的——那堵夹墙被打了一个大大的窟窿,外面的月光从窟窿里透进来。一向做事沉着稳重的母亲此时浑身颤抖着,拿了一把扬杈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看见那样大的窟窿通着外面,我也害怕得要命。外面就是一片杂树林子,还有一座袁家的祖坟——黑夜张开巨大的深不可测的喉咙,随时准备吞下我们……我不敢哭,一点也不敢吭声,大热天里,我和母亲都在浑身发抖。
母亲终于停止了走动,她不敢开门喊人,便用手在与袁厚旺家公用的墙上敲了敲,没有回音。母亲又敲,仍然没有回音。
这时外面不知是因为起风还是有什么野物在树林子里跑过,窟窿外面突然传出一阵瘆人的呼呼声。母亲“啊”地叫了出来,这时我也再也控制不住,跟着母亲大喊起来,并拿过母亲手中的扬杈拼命向袁厚旺家的墙上甩打。隔壁终于有了声响,是袁厚旺的声音:“是小五子吧?你怎么啦?”母亲答了话。一会儿,袁厚旺和王正红一道过来了,看见墙被掏了洞,王正红和我母亲抱头痛哭。
可能是因为母亲没能保护好这批粮食,母亲感到愧对五连也就是老郢村的父老,她不想在此呆下去了,也可能是我母亲被惊吓以后,再也不敢住在这里了。母亲以后回忆起这段经历时,总是心有余悸地说:“家里遭了贼后,犄角圪塔里都像留有贼的气息,特别是那个大豁撕开的墙洞,堵上了,感觉上也还通着外边……太可怕了!”
在粮食被盗的第二天晚上,我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又回到了史仓。
我们回到史仓的时候,史仓的早稻还没有开始收割。自母亲走后不多久,史仓的大食堂就宣布停伙了。原来被连部征为仓库的房子也还给我家了。
史仓变得更加荒凉,原来几个要好的玩伴只剩下黑头、琼子、大高毛、小和子和云英了,其余的都饿死了。好多人家灭门,房子前后因为没有人走动,那黄蒿和杂草便封门而长,房檐下的石阶竟然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绿苔,院子里还生出了地衣皮。
黑头听说我回来,第二天一早拉着琼子过来了,琼子的脚明显开始浮肿。母亲从怀里掏出一包糠面,那是她临走时在那夹墙里用手一点点捼出来的,她把糠面放进锅里烧成了汤,给我们一人盛了一小碗,包括黑头和琼子。
吃过了,黑头拉着我去他家玩,我问他的那个花瓷瓦块还在吗?黑头点点头说还在。他从他的小枕头下面摸出了瓦块,递给我。瓦块变得更加的光滑明亮,瓦块上的两个婆婆仍然笑得合不拢嘴儿。她俩的手里一人拿了一支荷花,一人抱了一只盒子,她们的中间还飞有一只蝙蝠,只可惜那蝙蝠只有半截翅膀,有半截儿被打在了瓦块的外边。这是传说中的“和、合”二仙。
看见瓦块,我想到了我们在有饭吃的时候,黑头、枣子还有如意我们玩跳田方的情景,但此时我和黑头谁也没有心思再想到去玩了,我们的肚子饿得咕咕地叫,我们的腿上也没有一丝丝的劲,我们跳不起来了。
和黑头手拉着手去了王三妈的家。
一进门,看见小孬子睡在他的地铺上,王三妈坐在他的旁边拿了扇子轻一下重一下地扇。家里有一股浓浓的臭味。
王三妈看见我,想站起来,但没成功,说:“五子你们回来了,你大大(我和我的姐妹们全称母亲为大大)哩?”我说大大刚才出去干活了。
王三妈说:“你能不能去找一下她,说是我求她……找两个人来把我家的小孬子抬去埋了……他太沉了,我一个人实在拖不动啊……”
此时我才晓得,小孬子也死了。
可怜自小就失去脚手的小孬子,他的死却不完全是因为饥饿,而是先伤后死的,他的伤,他的死,可以说很悲壮,完全是一种英雄行为。
那天他和大高毛、小高毛以及云英等几个孩子一道在小南山边的田埂上找吃的,突然一条野狗冲着孩子们跑了过来。那时的野狗吃惯了乱坟岗上死孩子的尸体,看见死气沉沉的活孩子,它也血红着眼睛往前靠。小高毛看见野狗,吓得腿软,跌倒了,大高毛伸手去拉,也倒到了地上,狗便一下子扑了上去。就在这时,四爪着地的小孬子竟然立起身来,一下子向恶狗撞了上去。恶狗虽然吓跑了,但小孬子却受了伤,爬回家,一路血迹,第三天便死了。
以后我上了学校,老师经常用刘胡兰、黄继光、董存瑞、雷锋和欧阳海等英雄人物武装我们,他们越是标榜,越是说教,小孬子的形象就越是高大,在我的心目中,没有手没有脚的小孬子才是真正的英雄。因为他不仅是那样的可爱,那样的单纯,最主要的,他是那样的真实!“嗷……三岁了!”
我和黑头一道去了田里,把王三妈的话对母亲说了。母亲上了田埂去了连部,找到了麻胜。麻胜说:“没有人去啊——都是自家的人自家埋,只有绝户头(指死得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的人家)村里才每人补助半斤糠面派人去抬埋。”
母亲哭了,母亲说,她算上一个,让大姐再算上一个,请麻胜再派一个人,加上王三妈自己。他们要尽快把小孬子埋了,要不然在这样的热天里,尸体搁在家里,马上就要臭了(实际上已经臭了)。
原来抬埋死人是要8个年轻力壮的男人的,俗话称“白事八嗣”,龙穴山人读“白”和“八”是一个音,白事既是丧事,八嗣即是要有八个人打理后事。这打理后事的八个人,不仅要把死人抬到山上,还要挖坑填土起坟,是很费力气的重活。
此时母亲只想要凑齐4个人,麻胜却没有答应。
最后,是母亲和我大姐抬身子,王三妈抬脚,三个人把小孬子抬到了小南山,挖坑埋了。
母亲和大姐在抬小孬子走的时候,看见她们把鼻子都堵上了麻叶。因为小孬子完全臭了,而且鼻孔、眼睛和嘴角处,都有成团的白色的蛆虫在翻动,一大群苍蝇“嗡嗡”地跟着,母亲和大姐以及王三妈的头上身上都落满了大大小小的苍蝇。
在抬小孬子出村和在小孬子身上盖土的时候,王三妈的嘴始终是大张着,嗓子里发出“哈……啦,哈……啦”的声音,样子是哭,但王三妈的眼里却没有一滴儿泪水流出来。王三妈的这种哭相,一个母亲抬着自己儿子尸体上山的情景,使我后来对于“五风”的记忆更加的刻骨。
我把嘴贴近王三妈的耳朵,话都讲完了,王三妈仍然没有动……王三妈再也听不见我说话,听不见我唱歌了——我知道,王三妈也死了……
小孬子被埋了的第二天,王三妈也死了,仍然是我发现的。
我喜欢吴秀英,更喜欢王三妈,吴秀英喜欢喂我饭,王三妈则更喜欢给我讲故事,教会我许许多多的儿歌和童谣。有饭吃的年代,她是那样的爱笑爱闹,村子里常常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和打声杀嗓(土话:指嗓门大)的说话声,常常听到她和吴秀英一唱一和地拿村里的男人们逗趣,直把村里最不爱笑的老年人也都逗得乐不可支。
开开天,看看门
满天月亮一个星
对着镜子头梳手
外头来了人咬狗
锅台睡在老猫上
冬天做了黄豆酱
从来不讲倒囔话
吹着金鼓打喇叭
这是王三妈经常唱的,王三妈和吴秀英一样,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每当有什么事做颠倒了或讲错了什么话的时候,她总要把这顺口溜唱上一遍,唱着时,也不问人家好笑不好笑,先把自己笑得哈哈的,然后便弯了腰,直叫“啊哟喂——我笑得肚子疼……”
大跃进开始,王三妈的家里就成了托儿所,因为村里人都知道,王三妈是那样的喜欢小孩。她一下子带了15个孩子,一点也不嫌烦,还常常把自己的口粮拿出来去救饿极了的孩子们。在那段日子里,我除了睡觉,平常在王三妈家呆的时间比在家里还要长。王三妈喜欢我,我也喜欢王三妈,喜欢不会走路不会讲话却是什么事都知道的可怜善良的小孬子。可是,我从老郢回来就碰上了小孬子的死。那时,我虽然跟大人一样,因见了太多的死人,对于死亡已经司空见惯了,同时作为一个孩子对死亡究竟也不是太清楚,所以死亡在我当时的眼里只是一个动着的人突然间倒下了,然后就不动了,然后就埋进土里了,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如果死亡在我那时的心里划有痛楚印痕的话,最大的划伤就是“再也见不到了”的那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感觉。
表姐再也见不到了,吴秀英再也见不到了,枣子、小孬子也是再也见不到了……他们一个个在我眼前消失,但他们的影像又一个个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清晰。
我去了王三妈的家,门是虚掩着的。那时许多家中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晚上睡觉基本上不大关门的,一是因为家中不再怕什么盗贼,二是担心夜里死在床上臭了烂了也没人知道。王三妈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她家的门也没有关。我推开门看见王三妈仰面睡在床上,嘴大张着,眼睛也是大睁着的。我以为她没有死,就跟她说话,说我家里今天可能要吃藕粉和山芋叶汤,因为一大早我看见大姐从外面回来,篮子里装了藕,裤腰里装了山芋叶。说到山芋叶的时候,我把嘴凑近到王三妈的耳边,我说:“那是我大姐从地里偷来的——到时我带给你吃,你别讲出去就照了……”原来我只要对着王三妈耳朵说话的时候,她会很认真地听完,然后趁我不注意,一把将我搂过去,嘴唇按在我的脸蛋上,“噗嘟嘟”地吹出一串响泡儿来——王三妈说,这是她在我的小脸上“放大屁”。
我把嘴贴近王三妈的耳朵,话都讲完了,王三妈仍然没有动。我等了一会儿,想象着她一把搂我过去放大屁的样子,可王三妈始终没有动,我推了推她,她张着的嘴和睁着的眼睛一点没有变化。我放开喉咙,大声唱了起来:
老奶奶,精拐拐
倒倒阳沟不起来
孙子打酒来
儿子称肉来
老奶奶一骨碌翻起来
摸不到裤子套口袋
摸不到鞋穿趿草鞋
摸不到簪子捅竹筷
摸不到褂子抱锅盖
原来只要一唱这歌,王三妈就一准把我抱起来打,用双手掐住我的双臂,以她自己为轴,把我抡圆了,说是打悠秋:
悠秋,驾秋
黄毛丫头甩到寿州
寿州水大
淹到丫头尾巴
寿州水深
淹到丫头脚后跟
后来没有饭吃,王三妈再听见我们唱她的时候,她没有劲再掐着我打悠秋了,但一向乐观开朗的她,也会将食指放在嘴里哈哈气,然后直直地戳我们的胳肢窝,把我们哈哧得咯咯大笑,她也就笑了,但是今天不一样了,王三妈再也听不见我说话,听不见我唱歌了——我知道了,王三妈也死了!
我去田里告诉了母亲,说王三妈死了。母亲她们正在薅晚稻秧,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站在秧田里呆了半天,然后不声不响地上埂,向田里喊了一声,问哪个愿意和她一道把王三妈抬去埋了。母亲的话音刚落,李绪伦从田里上来了,他说他算一个。
麻胜可能是因为昨天不给小孬子派抬埋的人到底心里有点过不去,加上王三妈也确实算为“绝户头”了,除了我母亲和李绪俊之外,他又另派了两个人,并答应给抬埋的人每人发半斤大米。
母亲抬王三妈的时候,她一直在说话:“老妹子……我晓得你不放心你的儿子……你就也跟着走了……你这辈子苦透了……你说你过过一天好日子吗……你拖着一个残废的孬儿子……你过过一天好日子吗……你那样地会疼孩子……你这一走……小五子她会想的……这孩子记性好……她会一辈子都记得你的……我们再也听不到你的笑声了……是的,人都不会笑了……所以你就走了……”
我一直摸着王三妈的手。王三妈的手虽然冰凉冰凉的,但她的手和身子始终没有硬。“五风”时饿死的人,都不硬尸,母亲说那是因为这些人肚子里什么也没有了的缘故。
史仓早稻终于开镰了,稻子的收成不好,好多田里收上来的稻捆子一个男劳力就能担走了。稻子担到场上,马上开始脱粒,铺成团团的一大块,再用牛拉着石滚碾轧。打下来的稻子马上就要担走,送到公社的粮站去。他们之所以要省去许多中间环节,主要是怕偷怕抢。
上级为了对付瞒产私分,出台了许多相应的办法。譬如用基干民兵监守,省略缩短粮食在村里逗留的步骤和时间,还有一个他们认为最好的做法,就是“估产”。在庄稼远远还没成熟之前,从公社到大队再到生产队三级领导组成一个“估产工作组”,根据庄稼在田里的长势对这片田进行估产,将一个村子里的所有田亩都估了产,再加到一起,这个总数就定为这个村子即将的收成,上缴的数字是根据估产而得来的。如果是客观地估产,经验丰富的庄稼人估出来的产也是八九不离十的,然而,这可是在大跃进时期啊!有好多的地方将亩产都吹到了万斤以上,估产时,谁又敢朝少处说?明明看见田里的秧苖长得跟黄松毛似的,明明这块田里到时最多只能在亩产几十斤上下,但还是要朝几百斤甚至上千斤上报。像史仓地处江淮分水岭之脊,往往在估产以后,稍遇天旱,好多榜子以上的田就有可能颗粒不收,然而你的产量已经报上去了,上缴的任务却是死的硬的,一担担的稻子收上来了,一个个种庄稼的人却仍然还要挨饿……
“五风”里死了的人,只有李绪伦死得离我最近。我总是这样感觉,李绪伦的那双直直瞪着的眼睛是有语言的,还有好多的话语没有来得及喊出……
虽然到了收割的季节,史仓人仍然没有吃的。李绪伦在担稻把的时候故意利用解手的空子在南山的鬼塘里捞了一碗螺蛳来家,他没有时间去掉螺蛳的壳,也舍不得丢掉那些壳儿,就连着壳儿放锅里用水烧开,然后就囫囵着吞了下去。
下午上工的哨子吹响时,他还拿了扁担绳和镰刀跟村里人一起走到村口的大岗头。
这个大岗头是史仓的一个附属晒场,也是全村人原来夏日夜晚集中乘凉的地方。因为它地势高,四面来风,又因为这个岗头上面长了一层密密的非常柔软的浅草,那种草带有一种香香的味道,草丛里从来没见过生有虫子,这的确是一件至今令我难以想通的奇事。村里老人们说,天底下,只有史仓的大岗头才会有这片香草,这是龙穴山的地脉风水带带来的。在这个大岗头上乘凉,没有凉床的人家就可以把席子或草帘、被单等东西直接铺到浅草上,躺下来,望着天上的星星,吹着自然的凉风,一天的劳累一天的辛苦全都消化了,那是庄稼人一天最惬意的时候。而此刻的孩子们更是开心至极,集结到一起,男孩子们玩逮羊,女孩子们则玩卖狗。有时男孩和女孩也掺到一起玩,先玩逮羊,因为那逮羊的游戏非常累人,全是疯跑,一只头羊带着他的接成一长串的羊队,避开一心要捉住那只尾羊的老狼,这只老狼多半要由最有力气的男孩子来充当,一般的孩子是跑不下来的,有时还能遇上心情好的大人,他们参与进来担当这个只捉尾羊的老狼。等逮羊的游戏玩累了,再玩卖狗。
好大月亮好卖狗
卖个铜钱打烧酒
走一步,喝一口
问声老羊奶奶可要小花狗
这个游戏事实上就是一个短小的儿童剧,有扮卖狗的醉汉,有扮买狗的老羊奶奶,当然还有更多的接成一长串的小花狗。接长串的做法是:卖狗的醉汉在最前面,后面的孩子依次揪住前面孩子的后褂襟。接好了串子,就合着卖狗醉汉一歪一摇的脚步打着节拍向前走——事实上这已经是一种集体舞蹈了。小花狗要一只一只地卖,老羊奶奶上来一只一只地挑,老羊奶奶挑狗的标准是看这条小狗是否会叫,叫出的声音是否好听。挑到最后,剩下的这只狗一定要被蒙起眼睛猜人:摸他鼻子的是谁,挠他头的是谁,哈哧他胳肢窝的是谁……如果猜中了,放过,如果猜不中,他的头上要被蒙他眼睛的老羊奶奶暴上一栗子,也就是用中指从大拇指上弹出去在这个孩子的头上踢一下,很疼的。因此,每当老羊奶奶来挑羊的时候,孩子们便都可着嗓子大声地学狗叫,以便引起老羊奶奶的注意能尽早地被挑走。黑头是个不爱说话的闷嘴葫芦,学出的狗叫声也是闷闷的,一点儿也不好听,于是,黑头经常被蒙了眼睛猜这猜那的,到最后头上要挨好多的栗子。
自“五风”开始后,孩子们再也不来大岗头上玩了,大岗头上的草就疯着劲儿长,长成了荒草地。
李绪伦跟着上工的人来到大岗头的时候,他的肚子突然剧痛起来,然后就倒下了,倒下后先还翻身打滚地叫:“我的妈呀——我的娘哎——疼死我啦——”叫得山摇地动。直到今日,李绪伦的那一声声的惨叫还常常在我耳边响起,在我梦里响起。后来他就叫不出来了,身子也不能再动了,曲在地上一个劲地发抖。一会儿,他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吐,吐吃进胃里的碎螺蛳,和着鲜血,一口一口地往外吐,再过了一会儿,他伸开了四肢,人就死了。
“五风”里死了那么多的人,只有李绪伦死的时候离我最近——在青年水库工地上见到的被打死的人也没有李绪伦的死离我更近。
当时我是跟着母亲一道去田里的,正好也走在大岗头上,他开始喊肚子疼的时候,大多数的人都见怪不怪地仍然向前走,我和母亲却停了下来,母亲还尝试着想去扶起李绪伦,但她的努力没有成功,李绪伦从喊疼到挣扎到绝命的过程时间很短,却是让一个孩子的内心里受到了一次“人是如何死去的”最直观也是最惨烈的震撼。李绪伦断气时正好滚在了我的脚下,他吐出的血还喷到了我的裤脚上。李绪伦翻身打滚大声喊叫时的样子非常怕人,吐血后死去的样子更是令人恐惧,他的一双眼珠子像要掉出来一样圆圆地瞪着,对着史仓的天空,恨恨地瞪着——我总是这样感觉,李绪伦的那双直直地瞪着的眼睛里是有语言的,还有好多的话语没有来得及喊出,不仅仅是那几声至今还在空气中回荡的充满剧痛和绝望的叫声……
李绪伦死后,他的弟弟李绪俊也就是“皇帝”回来了,抱着哥哥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他没要别人帮忙,一大早就背着哥哥去了小南山。回来时却是一路唱着:
寡汉条子好寒心
出门一把锁
进门一盏灯
兄弟二人好寒心
娘老生下地
骨头连着筋
仔细听了,不是唱,是哭,大声地哭……那哭声连同他哥哥的喊声,在史仓的上空好多天甚至好多年也不能散去……特别是李绪俊那像是唱的哭声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耳畔,清晰在我的记忆里……
母亲一把拉住了她……母亲见了太多的被饿死了的人的情况,她知道死亡开始临到大姐……大姐一下子跪在了母亲的面前,并向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所谓的秋收过去,饥荒马上开始。
为了多得到一点口粮,大姐始终在干男人干的活。担窖泥,使牛,扬场……我从小到大最佩服大姐的就是她敢去使牛。庄稼人中,有小半数的男人都干不了这样的活,一是怕牛,使不动牛,还有就是使不动牛拖着的农具。牛拖动的农具全部都特别笨重的,都是人没法代替的大件的家伙,如犁,如耙,如耖,等等。人虽然只是扶着这些农具跟在牛的后面一步步地走,但要想扶好这些家伙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即便是男人,也有半数以上使不了牛的。譬如说犁田,首先,你要掌握好犁头的平衡度,向上了它就飘了,犁头就犁不上田泥;向下了,犁就扎进土层里拔不出来;其次,要掌握好犁瓦的倾斜度,恰到好处的倾斜,那随犁瓦翻出的泥块就正好一垅复一垅,做到了翻耕的作用,如果稍有偏差,就翻不过来,人累,牛更累;还有就是牛犁田要一趟一趟地来,一趟到头,牛只会自己的身子转变,犁怎么转,全得靠人去调动,将上百斤重的犁在水田里调头掉个并犁好田,那绝对不是一件简简单单的事,它不仅要有巧劲,还要有真正的大力气。
大姐是怎么克服掉一个女人与生俱来的弱点去跟男人一样使牛搭耙,我想根据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姐为了家人能够活下去,她是在拼命。她把自己完全豁出去了,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她的女儿,她的两个小妹妹,还有我们的母亲。她什么都不顾了,只要家人都能活着……
我的两个姐姐都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死去了,都是死于胃癌,“五风”的饥饿和劳累是她们的病根子。大姐的追思会上,我代表亲友说话。我说:“如果没有大姐,没有大姐的拼命,我今天就不可能站在这里代表亲友说话……那个年头,凡是家里有两个孩子以上的,最少要死掉一个,我们村子里的孩子有半数以上都死了……而我们家却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全都活下来了,这个活下三个孩子的家中却没有一个男人……母亲和大姐带着我们相互拉扯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我和妹妹以及远铃能活下来,那是大姐拼了她自己的性命……”
大姐犁完了划分的田亩后,晚上就能拿到一张黄色的盖了红戳的纸条,凭着这个纸条,第二天早上可以去连部领来几两粗面,这是在每人口粮之外的补贴。
大姐收工回来后立马又会拿上大锹和竹篮去塘里翻挖茡臼。天已经黑了,只能就着月光或星光,将从水里捞上来的泥块翻放在一只小木凳子上,再用手一点点地摸、捏,捏到硬的,就放进篮子里,因此在大姐带回来的装有茡臼的篮子里会有一小半的砂粒或小空螺壳,看不见,她把那些都当做茡臼装进篮子里了。
那时翻挖茡臼度命的人太多了,往往一口口塘都要被翻挖许多遍。但别人翻过的地方,大姐总还是能翻出一些来。这样,别人家一天只能吃上一顿,而我们家就可以吃上两顿了。
按现在人们的食量看,一天吃上一两顿,一顿吃上一小碗也就行了,可那时的人们,总是吃不饱,哪怕就是吃饱了,一会儿就又开始饿了。
每天烧好了饭汤后,母亲和大姐总是装成忙这忙那的样子,尽着我们吃。我那时已经开始懂事,知道母亲和大姐是为了让我们多吃一点而故意忙活的,于是在我们盛饭的时候,把她们的碗也盛上,这样她们多少还能吃上一碗,不然的话,她们就可能什么也吃不上了。我经常见到她们在我们吃过后,再在空锅上兑瓢水,烧开了一人喝一碗清汤,实际上这是地地道道的涮锅水,那样的清水能管什么饿?饭后,她们还要下地干活。大姐干的却是那样繁重的体力活!
有一天,远铃和勇子趁我不注意时把放在锅台上本属于大姐的那碗汤饭分吃了。我在她们两人的头上狠狠地打了两巴掌。远铃和勇子当场哭了。大姐进来,知道了情况,把我们三个搂在怀里放声大哭。
晚上洗脚的时候,大姐看见自己的脚开始浮肿,大姐害怕被母亲看见,赶紧把脚往身下藏掖。但母亲还是看见了,母亲说:“传荣你别忙着穿鞋,让我看看你的脚。”
大姐用擦脚布擦去了脚上水,穿上鞋就要走开,母亲一把拉住了她。母亲见了太多的被饿死了的人的情况,她知道死亡已经开始临到大姐。
当时由于饥饿死亡主要分为两种情况,一是消瘦,消瘦到了极限,真正的皮包骨,人会突然死亡;另一种就是还没等到完全消瘦时人就开始浮肿,先由脚肿起,然后渐渐向上,踝,腿,腹,等到了腰部的时候,人就一下子全肿了,头就会变得出奇的大,眼泡肿得亮汪汪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缝了。这种死亡比消瘦死亡还要可怕,因为消瘦的人如能在他断气之前灌进去几口米汤,甚至喂进去几个米粒,这个人还有可能被救过来,如果是由浮肿开始的,到了最后,灌米汤也没有用了。
母亲按住了大姐,用手在她的脚踝上面摁了一下,非常清晰地显出一个手指窝儿,再往上,仍然一按一个窝儿,大姐已经肿到腰部了。平常待事冷静的母亲此刻一把抱住大姐,说:“我可怜的传荣啊……你要是倒了头,我们这一家子就别指望有一个能活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高低不要大姐再去干活了,她则向连长说好说歹请了假,去了椿树岗。
椿树岗是个小集镇,龙穴山下横竖几十里庄户人家都在这唯一的一个小集镇里赶集。我们家过去就是住在这椿树镇上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后来又改开米行。土改的时候,由于自小在地主庄园长大的母亲对土地异常的眷念,又加上父亲为人为事太较真,在镇子上做什么事都不顺当,于是就带着大姐和二姐她们下放到了龙穴山下的史仓村。那时我和妹妹都还没有出世,三姐和四姐早就抱养给了人家。三姐是被母亲的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堂哥堂嫂要了去,四姐则是她自小长得特别可爱,被当时椿树镇上一对王姓的木匠夫妇看上了(他们也是生不了孩子)。为了能让母亲答应把四姐抱养给他们,木匠就跟父亲拜了把子,木匠的老婆就与母亲结成了姐妹。后来这王木匠的老婆(我们叫她老婶)对我的四姐非常刻薄,轻就骂,重就打,母亲一气之下,就与他们断了来往。
母亲说是要去赶集,事实上她是要去找我四姐的养父母,想从他们那里搞点吃的,希望能把大姐从可怕的死亡中救出来。那时大量饿死人的情况主要发生在乡下,城镇里的人虽然在人均标准上也紧缩节支,但始终没有停止过最低限度的供应,即便是掺上了什么粉什么糠之类,他们的锅里每天孬好都还能冒出粮食的热气来,这在乡下是庄稼人做梦都想不到的。
母亲到了王木匠的家中,还没说话就开始哭了,求他们可怜可怜一家子孤儿寡母,借点吃的让她带回去。母亲原来在镇上是个非常刚性的人,也是一个乐善好施的人,她这样去求人是没有先例的。木匠夫妇想到母亲原来的好处,答应借给母亲一斤淀粉(是用稻茬根和一些杂粮混在一块加工出来的代食品),两斤大米。临走时,母亲恨不能要跪下来给他们磕头。王木匠一激动,竟还抓了两把大枣放进了母亲的蒲包里。
母亲回来了,却发现大姐不在家里,母亲知道大姐又下田了。那年头如果一天不下地干活,一天就得不到任何的供应,大姐知道死亡离她已经很近(“五风”死亡的残忍性,就是每个人都十分清楚自己的死亡日期和死亡方式),但为了女儿为了妹妹还有母亲,她仍然不愿放弃,仍然在拼命。
母亲没有去田里喊大姐回来,她知道是喊不回来她的,就抱了柴火,抓了几把米放进锅里,兑上水,还放进了几粒大枣,开始熬粥——地地道道的红枣白米粥!
我和妹妹还有远铃我们都坐在母亲的旁边,看着她熬粥,我们一步也舍不得离开锅灶的周围,因为整个厨房里都充满了我们好长时间没有闻到过的粮食的香味,我们恨不能把从锅里冒出的热气全都吸到肚子里。
灶堂里的火光映在母亲的脸上,母亲本来蜡黄的脸上有了红红的颜色,火光一闪一闪的,母亲的脸也就随着火光变化着幸福的光亮,她微笑着,嘴里甚至还哼出了她原来曾经教给我们的小曲儿。
小毛孩,从哪来?
我从张家吃饭来!
吃的什么饭?
吃的绿豆饭!
绿豆什咯绿?
绿豆是草绿!
草绿什咯草?
草绿是秧苖!
秧苖可结籼?
结了一锅饭……
一问一答,要唱很长时间,这是一首关于种粮吃饭的童谣,乡下的孩子一般都会唱,在很小的时候,大人就教会我们了。
母亲熬好了粥,盖上锅盖,等着大姐回来。母亲又从另一口锅里给我们烧了掺了糠和野菜的汤,汤烧好了,母亲带着我们先吃。
我们一边吃一边想着那锅里的白米大枣粥,尽管都馋得要命,但我们三个谁也不说想吃那白米大枣粥的话,才三岁的勇子都显得非常的懂事,因为在开始熬粥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告诉我们,这是给大姐吃的,如果大姐不吃这粥,她就会像王三妈、小孬子、小谷子和吴秀英一样死掉的。小勇子、远铃和我虽然还不太懂得死亡的究竟,但我们都知道那是一种“再也看不见了”的难受,我们谁也不愿意看不见大姐了,远铃甚至还哭了,说:“姥姥,我晓得,我乖,我不吃那又甜又香的白米大枣粥了,那大枣粥是留给我大大吃的,她吃了,去干活,挣口粮,养活远铃,远铃就不会像王三奶和小孬子一样死掉了……”
我们喝着苦茵茵的菜汤,我突然想到要跟远铃、勇子她们来一段表演,我把碗里的菜汤喝得“嗞溜嗞溜”地响,喝一口说一句:“好香啊——这白米粥!”“好甜啊——这大红枣!”远铃和勇子也学我的样,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似乎我们真的都吃上了大枣熬出的白米粥。
大姐回来了,拖着浮肿的双腿从田里回来了,她干的仍然是男劳力的活——使牛犁田。后来村里有个名叫史承彦的人说过这样的话:“胡传荣真是个烈女子,她在田里将老牛使得团团转也就罢了,她还能扛着那样重的犁在田埂上走得稳稳当当的——真没想到,她那时的两腿都已经开始浮肿了!”
当母亲把一大碗大枣稀饭端给大姐的时候,大姐吓得一下子跳开了,连问母亲从哪里搞来的。母亲告诉她是从椿树王木匠家借来的,大姐这才坐下来准备吃,还未下筷子的时候她问:“你们的饭呢?”母亲说她和三个孩子都已经吃过了,吃饱了,母亲还把用粥擦过的四只空碗样给大姐看看,想证明我们真的吃过了。
大姐放下了筷子,拉住我问:“五子是从来不撒谎的,你跟大姐讲真话,你们真的吃过了?”我使劲地点了点头,并拍了拍自己故意鼓出来的小肚子说:“大姐你看,我们真的吃过了,白米稀饭好香啊,大枣好甜啊!”
大姐又拉过远铃问:“我丫头是不敢瞒我的,远铃你讲实话,你们吃的是什咯?”远铃看看姥姥又看看妈妈,突然哭了,说:“我们不想你跟王三奶一样埋到南山去了,我们害怕你死掉……五姨带我们吃菜汤也是好香好甜的……”
大姐一下子跪在了母亲的面前,并向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她哭着说:“大大,你不要这样……你让我怎么咽得下去……”
大姐把碗里的稀饭倒进了锅里,加了一瓢水,烧开,给我们和母亲一人盛了一小碗,她自己主动多吃了一碗。
母亲用从四姐养父母家里借来的米,左哄右劝让大姐至少每天能吃上一碗真正的粮食,这期间二姐也想尽办法偷跑回来,在怀里藏上一两个饭团子,母亲再把它兑上水烧成汤饭千方百计让大姐多吃一点……就这样,大姐的腿开始消肿,总算暂时从死荫之地走了出来。
二姐学校的供应越来越少了,自从她学会把饭团子揣在怀里往家里带以后,她的身子也是越来越瘦了。
在我一生中所经历过的中秋节里,没有一次能像1959年的那个中秋节的月亮那么亮,亮得那么怕人……那年中秋的月亮惨白如霜、如雪,它一直在我心中白花花地亮着,带着浓浓的寒气,也带着不尽的温馨……
稻子收割上来以后,田里就没有什么活了,村里留下一些打场整地的人,其余的又被赶到青年水库工地上去了,母亲和大姐也上了堤坝。
中秋节的晚上,又和往常一样,我带着远铃和勇子手拉手排排队坐在院门口的廊檐石上,我们压根就忘记了在这个世上还会有什么节日——我们每天都以这同一种方式等待着母亲和大姐收工回来,有时她们回来得晚了,实在熬不住的我们就会发困冲盹,而后顺势倒在地上睡着了。母亲和大姐回来一定会说我们是“一窝头糠心萝卜”,将我们一个一个抱回家,给我们做饭,为我们洗刷。
二姐回来了,因为不是周末,离校时必须要到教务处和总务处两个老师面前请假,因为二姐有过将口粮带出校门的前科,她在请假的时候是要被女生辅导员搜身的,因此她就无法带出饭团子。二姐将她所有的口袋都翻给我们看了,我们才真的相信她确实没有带饭回来。
是二姐告诉我们,今天晚上是中秋节。我又采取那天借吃菜汤去想象大枣稀饭的情景,我带着远铃和勇子一人吃了两个月饼,一人吃了一个石榴,还吃了一个柿子,最后竟然还都吃了三大碗白米干饭,白米干饭上面全放了好几块香喷喷的腊肉……
远铃嚷嚷着:“啊哟喂——五姨,我都撑死了,肚子实在装不下了……”我们三个笑成了一团,二姐却在一边淌眼抹泪。
突然二姐问我们:“想不想吃花生?”我们以为二姐跟我们学样也是在空吃,于是答道:“想吃!想吃!一人再加两把花生,撑死算了……”
谁知二姐把远铃和勇子脱好了抱上床,让她们在家等着,却要带我一道去地里。
在我一生中所经历过的中秋节里,没有一次能像1959年的那个中秋节的月亮那么亮,亮得那么怕人,连地上的一根细草都照出了它的影子来。二姐先装成担水的样子,她挑了水桶,让我拿了井绳,走到井边的时候,她把水桶放了下来。这个水井离种花生的南榜子地已经很近了。
好大月亮好卖狗
卖个铜钱打烧酒
走一步,虽一口
问声老羊奶奶可要小花狗
一个姑娘生得能
十四五岁长成人
算命打卦寿数短
三十坎儿没运程
二十八九命归阴
月亮底下,永远淡不去我和黑头、枣子他们在一起玩卖狗游戏的情景,月亮在天上,永远也淡不去表姐给我们聊天破谜时的情景。
今晚的月亮太亮了,我和二姐走在田埂上,几里路外的人都能看得见我们穿的是什么衣服,更不要说是南榜子地里看花生的陈大爷了。陈大爷不是史仓村人,他是从瓦屋郢调过来的。那时为了确保秋收的安全,除了各级领导死防硬守外,还有起动了大量的基干民兵和守秋的人,营与营之间相互调拨,他们认为这样除却了亲戚邻里和熟人的关系,就能防止偷盗,就能杜绝相互包庇,就能避免疏于防范了。陈大爷就是从其他营里调来的一个守秋人。稻子成熟的时候他就守在稻田边,花生成熟时他就守在了花生地边,都说陈大爷有一双火眼金睛,他能在黑夜头认出一里地以外的人,说他的手里拿了一杆用来打野猪打毛狗子的猎枪,听说枪里装了好多的子弹,还听说他睡觉的时候都把枪端在手上。
那时候逮到偷庄稼的人是可以随地打死的。
所有这些二姐她都知道。
我们离开井台边的时候,二姐就带我下了田坎儿,让田埂的草作掩蔽,弯了腰,猫着走,有时干脆四爪着地向前爬行,那刚割了稻子的田里还有汪汪的一层水,管不上那么多了,我跟在二姐后面也学着她的样子,慢慢地向花生地靠近。
快摸到了花生地头的时候,二姐让我伏在一丛杂树下面,说是如果有什么动静让我学一声蛐蛐儿叫。我说我学不好蛐蛐儿叫,她说那你就学蛤蟆叫或者是猫狗儿叫。
二姐整个身子完全贴着地皮顺着地沟向前靠近,总算到了。二姐开始用力拔了,好像是棵空秧子,扔了,又拔出了一棵,二姐开始摘了,摘下后放进了她事先掛在胸口上的一个小布袋子里。
月亮太亮了,二姐的一举一动我全看在眼里,真恨不能脱了我身上的褂子把月亮包起来,它这样照着二姐实在太危险了……
地那头的陈大爷睡得真安静,他们说他夜里根本不睡觉的话看来是假的。
二姐又拔出了一棵,又摘。花生地的那边就是小南山,王三妈、小孬子、吴秀英和小枣子他们都睡在那里。起了一阵风,南山的松树棵里发出了一阵呜呜呜的声响,突然一只名字叫做“苦儿”的水鸟在我身后的稻田里叫了两声:“苦啊——苦啊——苦!苦!”然后扑楞楞从我的前面飞过,飞到南山上去了。这种浑身黢黑的水鸟,飞起来的速度像是射箭,也喜欢在稻田里徒步,低着头,急匆匆的样子,像是揣了好大的心事,乡下人看它是有巫性的,传说这是一个被晚娘逼死了的孩子变的,所以它总是不分昼夜地叫着:“苦——啊!苦——啊!”乡下的孩子们都有一头脑关于鬼魂灵异的故事,此刻,我想到了这鸟有可能就是枣子,就是小孬子,甚至是李绪伦!一想到李绪伦那双瞪得多大的眼睛,我一下子害怕起来,想吃花生的欲望一下子被极度的恐惧所代替,我浑身颤抖不止,但看见二姐在那用劲地拔花生摘花生,又不敢吭声。却就在这当口,陈大爷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来到了地边,离二姐只有十几步远的路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根本就想不到二姐要我看见什么动静就学蛤蟆或小狗叫的交待,一下子从我伏着的树丛后面钻出来,跌跌绊绊地向二姐跑去,一边跑一边喊:“二姐——是陈大爷!二姐——是陈大爷……”
当二姐反应过来的时候,陈大爷已经到了她的跟前,他的枪挎在肩膀上。他一把捉住正跑着的我说:“怎么陈大爷变成了你二姐?‘二姐——是陈大爷!’”他捏了嗓子学了我刚才的喊叫。
二姐看见我被捉,来不及从地上站起来,就一路爬着过来,跪到了陈大爷的面前:“陈大爷求你放了小五子……她还小,她什么也不懂,是我要她陪我一道来偷花生的……是我的错!你打死我吧……陈大爷,求你放了我妹妹……她还小啊,她比枣子还小两岁哩,求你饶了她吧……”
一开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胸口,跳出喉咙了,但此时被陈大爷捉在了他的大手里,我的心反而不跳了,脑子里嗡嗡的,一片空白,我想我可能已经要死了。
二姐哭着跪在地里,一声又一声地喊着陈大爷,求他看在我们全家都快要活不长快要死去的分上,饶了她和我。
陈大爷弯下腰,将二姐拉起来说:“你刚来花生地的时候我就看见了,我认得你们,你们是李道霞的丫头,不错吧?”
二姐扑通一声又跪下了,磕头如捣蒜,说这事更与母亲她们无关,她回来的时候母亲和大姐都还没有收工,是她想到今天是中秋节,就来偷点花生让妹妹和外甥女解解饥……要打要吊都冲她来好了,千万不要让可怜的母亲受连累。
陈大爷再次拉起了二姐,从他自己的褂兜里向外掏了好几把花生装进了我的兜兜口袋里——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守秋的人反而成了偷秋的?还把偷来的东西给了被他捉住的贼?我和二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陈大爷说:“你们赶紧回去吧,这要是让连长和指导员他们知道了,我就得坐班房!就得死——我是看着你们娘们实在太可怜了,一大家子,没有一个男人,三个孩子还都好好的没饿死,你妈和你大姐不容易啊……”
陈大爷不仅放过了我和二姐,还偷摘了花生给我们,这使我的童年记忆中又多出了一道令我难以忘怀的亮色。
三年“五风”,饥馑荐臻,庄稼人们之所以没有完全饿死,多半是因了像陈大爷、我母亲、我大姐、二姐,还有像王三妈和小孬子这样用善心良知和毅力相互帮衬着,才挺了过来的。
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和大姐竟然还没有收工,远铃和勇子坐在床上也没有睡着,看见我们回去,她们俩竟光着屁股就跳下了床。二姐把足足有一海碗的花生洗干净了,放到锅里煮熟,然后分成四份,仨孩子一人一份,仨大人共一份。我拿过花生,从中挑出一粒最小的花生妞儿——这是我从小就养成的吃东西习惯,总是要将最次的先吃下去,为的是要得着“味道越来越好”的那份感觉。当我拿起这个花生妞儿的时候,一滴口水止不住“吧哒”在了手指上,看着我们吃花生的二姐这时“扑哧”一声笑了,二姐一笑,我们三个孩子也都跟着笑了……
麻屋子
红帐子
里边睡个白胖子
打开麻屋门
两差往里奔
见到红绫帐
里头睡个人
剥了衣,褪了鳞
白白胖胖爱坏人
那年中秋的月亮惨白如霜、如雪,它一直在我心中白花花地亮着,带着浓浓的寒气,也带着不尽的温馨。那晚的花生甜中带苦,一直在我的心中清香着。无论岁月多久,我都还清楚地记得,二姐是如何将肚皮贴在地上,一步步爬向花生地的样子,清楚地记得,二姐跪在地上哭着向陈大爷求饶的样子;无论往事多远,我都还清楚地记得,我在捏开第一粒花生时,口水滴到手指时的样子,清楚地记得,二姐带着三个孩子在一碗花生面前笑作一团时的样子……
在我以后的岁月里,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鲜美可口味道独特的水煮花生了。尽管自我成家以后,每一年的中秋节,我都要设法买些新鲜花生来家,用同样的方法煮食,然而,无论我如何咀嚼,它都只会是一种普普通通的食物,再也吃不出当年的清香和当年的味道了。
透过玉米稞的间缝,我看见一男一女光着下半身子脸对脸地睡在地沟里……看见这两个大人在玩孩子们原来常玩的那种“压谷堆”的游戏,就感到非常好笑……
那年头,翻犁过的沤了水的稻田里,会很快就生出虾子。犁水田时因为要将翻起的泥块朝着两边覆盖,这样犁到最后,田的中间就一定会留下一道较深的水沟,虾子就生在这水沟里。
我拿了筛子下到水田,用筛子当水舀在水里左一下右一下地筛,水顺着筛眼漏下去,筛子上面就有虾子存了下来,往往一道田沟筛到头,就能筛出一小撮活蹦乱跳的鲜虾子来。远铃虽然只比我小一岁,但她的个子比我矮得多,胳膊太短,就没办法拿动筛子,她只能拎了篮子拿着一柄葫芦瓢跟在我的后面。用葫芦瓢从田沟向篮子里舀水,也能把水田里的虾子舀上来滤到篮子里,虽然这样子滤出来的虾子只有一只两只,但积少成多,半天光景,姨甥俩齐心协力,收获半碗一碗的鲜虾还是不成问题的。
稻田里生虾要等到深秋,翻犁过来的水田要沤上一段日子才会生虾,此时,水田里的水在早晨和傍晚时分已经很凉了,而筛虾子必须得赶在露水趟子上,如果太阳大了,那虾子就潜到泥底任你怎么筛它都不会出来的。我和远铃不怕水凉,最怕的是把两条裤腿弄湿了,尽管那裤脚子都挽到大腿丫巴了,可我们的腿太短了,怎么着也够不了烂泥的深度,好在我们只要弄到了活食,母亲和大姐在帮我们脱洗裤子时,也从没说过什么。
自从我和远铃学会了筛虾子舀虾子以后,我们家每天都能吃上一顿虾渣糊了。我们家吃虾渣糊的时候黑头带着琼子来串门,母亲给他们盛了一小碗,吃过了,黑头要我和远铃再去筛虾子时一定喊上他。
筛虾子是一种细活,要用巧劲,深了会把田里的泥刮到了筛子里,这样泥和虾子裹在一起滤不出虾子来,如果浅了虾子根本就上不了筛子。黑头虽然比我还大一岁,但他就是筛不好,后来他干脆学远铃的样子用水瓢舀,好歹总能弄到一点点。
那天我和远铃还有黑头一道筛完了虾子回来,过一片玉米地时,看见埂坎下有一株熟了的山里红猫在草丛中,我趴下来去摘,就在我趴下去一扭头的时候,透过玉米稞的间缝,我看见一男一女光着下半身子脸对脸地睡在地沟里。没看清下面女的是谁,上面的男人好像是营部的袁会计——奇怪,这两个大人在这玉米稞里做什么?!
我和远铃的父亲早就坐了班房,打小家中就没有过男人,至于夫妻之间、男女之间的事情,我们是根本不知道的。看见这两个大人在玉米稞里像孩子们原来常玩的那种“压谷堆”的游戏,就感到非常好笑,拉了黑头指给他看。
在孩子们的游戏中,除了“打老围”之外,可能就要算“压谷堆”最野蛮的了,“压谷堆”多半是为了惩罚某个犯了严重错误的孩子,有时也就是孩子间纯粹的干轰打闹,先趁其不备一下子把某个孩子摔倒在地上(当然多是在草堆边或晒场上,否则就容易摔坏人),然后其余的孩子一个个都依次压到这个孩子的身上,直至这个孩子真心讨饶、大声呼救(有时被压得都喊不出来了)为止——压谷堆,就是压成一个人疙瘩。乡下孩子很少有没玩过这种游戏的,也很少有没被压在最下面的。虽然野蛮,但大人们也从来没有阻止孩子们玩这样的游戏。
可是——袁会计都是几十岁的大人了,小五子可从来没见过大人也去玩这“压谷堆”的!这真是有点好笑了——也不知道那被压在下面的是哪一个,怎么就让袁会计一个人给压住了呢?
黑头看了看,他可能也不明就里,但他知道那个袁会计是不能得罪的,就在我差一点笑出声来时,他一把捂了我的嘴,紧接着把我和远铃赶紧拉离了现场。
拉我们走远了,黑头才站下来,悄悄地说,他看见那被压成“谷堆”的不是别人,就是害死亲弟弟的桃子。
晚上等母亲和大姐收工来回家时,我和远铃就争先恐后地一边比划一边把这事跟母亲和大姐说了,大姐没吭声,母亲却当顶给了我一骨节,说:“丫头家!明天不要再满岗驶洼地匪了(土语:指到处跑的意思)!这种事让你们碰上了,嘁——晦气死了……”说完拿了扫帚在我和远铃的头上身上拍扫了一遍,大概是想扫掉我们身上的晦气吧。
晚上我听到了母亲和大姐的对话:
大姐:“这个姓袁的,真是畜生都不如,桃子才多大?”
母亲:“何景芝(袁会计的老婆)真是可怜,为了养活孩子也跟你一样下田使牛,丈夫不管不问他们的死活,还在外面腐化(那时称不正当的两性关系统统为‘腐化’)。”
大姐:“也真难为这对狗男女了,这年头还有心思去做这样的事!”
母亲:“干部们又饿不着,你看些干部们哪一个不是吃得白白胖胖的——桃子八成也是为了一口吃的……”
天已经开始转凉,那天大姐去了青年水库,母亲却被分派在家里和几个男女弱劳力一道摘棉花。自从我和远铃见了我们不该见的事情以后,再加上水田里的水太凉了,母亲不再让我和远铃去筛虾子了,我们便拿了小铲子跟在大人的身旁去田埂上挖些野菜。
何景芝就在我们挖野菜的田埂下面犁田。
母亲中途出来小解,让何景芝的牛为她挡一下人。乡下女人干活时,头疼的事中莫过于中途解手,回村子路太远来不及,田地里又没有厕所,男人们可以随地大小便,女人却要想方设法找个隐避处解决。让牛遮挡一下这是常事。
母亲在系裤子的时候,不知她跟何景芝说了句什么,就见何景芝突然哭着,脱了自己的裤子,让母亲看她垂在体外的一样东西。
晚上听见母亲对大姐说:“今天我对何景芝说,天凉了,你是个女人家,不能再下凉水了,要学会蓄护自己。她说还不是想多领些粮食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姓袁的一年到头不回家,她要是不累死累活的,一家老小早就饿死了……我问她袁会计是不是变心了?她就脱了自己的裤子让我看——可怜啊,原来何景芝吊器!整个生肠(子宫)都掉下来了,像个紫茄子……”
母亲说的“吊器”即是子宫下垂。至今我都不敢想象,一个子宫下垂得如此严重的女人,竟然还在干着只有男人才能扛得动的力气活,她在水田里每迈一步的时候,所要忍受着的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没过几天,就听说何景芝上吊死了。村里人都听到在何景芝死的那天晚上,他们家里传来了吵嘴的声音,结果第二天早晨何景芝就死了,谁也不相信何景芝是上吊死的,因为她爱她的孩子胜过一切,拖着那样的病体还在田里干男劳力的活,她怎么会轻易上吊自杀呢?但那年头死人的事太多了,某个人怎么个死法,还有谁去过问!
何景芝死去还没等到满“五七”,桃子就正式入住了袁会计的家。
何景芝的尸体被埋在我们几家菜园旁边一块荒地上,跟埋了村里所有饿死人的乱坟岗南山只隔一道冲田。说来也怪,那么多的死人,那么多的坟茔,唯独何景芝的坟上闹鬼了。老是有一大朵一大朵的鬼火在她的坟上蹦来蹦去的,还经常从那坟里听到嘤嘤的哭声,最瘆人是有人看见何景芝坟边的树丛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里面飞出来,又飞进去,还发出咯嘟嘟的叫声,像是小孩子的笑,谁听了这样的话都会头皮发麻,那块菜园地村里人有好长时间都不敢靠近。我母亲却不害怕,何景芝满“五七”的时候,母亲还带上我在她的坟上为她烧了纸,别人所看到的那些现象,母亲说她一次也没见到过。
桃子嫁给袁会计不到半年就瘫痪了。1962年整改,因为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杀过自己的弟弟,公安局来抓她时,见她那个样子,就免了对她的刑事处罚。至于何景芝被谋杀的事,没人检举没人去告,也就不了了之了。
点点豆豆
花猫咳嗽
搬砖撂瓦
小鬼来家
钟馗一把抓
银花也不说话,放下手中已经死了的姐姐,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裤子脱了,求麻胜要了她,把她的姐姐埋了,再给她一碗饭吃就行了……
袁会计和桃子结婚不久,麻胜也结婚了。麻胜娶老婆按村里人的说法是:一跤摔倒,拈到了一个老婆。麻胜虽然是排长,但没有什么实权,只管吹吹哨子派派工,有时还要和社员们一道下田干活,在多吃多占方面也是很有限的,最多也就是连部或营部开到排级会议时跟着吃一顿,还有就是干活时无论你真干还是假干,没人会扣你伙食,除非你让连长或营长碰上别人干活时你却在睡大觉。但毕竟比普通老百姓强多了,用不着担心会被饿死。
金花和银花是双胞胎姐妹,她们是肥西县牛大井村人,牛大井村和史仓只隔一座龙穴山。不知道姐妹俩怎么会想到翻过龙穴山来讨饭?那时饿殍遍地,老百姓虽然不知道那样的饥馑之灾是由于上面的极左路线造成的全国性灾难,但通过亲戚之间的互传通报,知道那绝不是一般性的小范围的灾荒,加上那时的人们经过了“三反”、“五反”以及“反右”和“大跃进”等一系列政治运动后,都特别的听话老实,连过去的那点“逃荒”意识也被完全地压抑或彻底地束缚,“循规蹈矩”、“驯良听话”才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不要说是触碰或逾越这一道道红色的限界,就是连观望的心志也被磨灭殆尽。所以极少有人敢背上“不受管制”的罪名而外出去逃荒要饭的。
金花和银花姐妹俩当时只想到翻过龙穴山就出了县界,但她们没有想到龙穴山这边的几个村子饿死的人数后来成了全省之最。她们翻过龙穴山,从山脚下的祠堂村过来,刚到史仓地界的时候,金花对妹妹说:“银花,我不照了,要落心了……你要想法子活下去,嫁个男人……我们一家8口人……只剩下你了……”然后就倒在了地上,头一歪死了。
金花说的“落心”是我们故乡人对死亡时极度难受的一种说法,金花是被活活饿死的。银花见姐姐死了,死在了人生地不熟的大路上,她没有力气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死了的姐姐埋掉,就只好抱着姐姐的尸体不声不响地坐在大路边。到了傍晚时分,银花眼见自己也不行了,见麻胜从那儿经过,就喊他救命。
听见喊,麻胜站住了,看到自己眼前的这个抱着个死人喊救命的姑娘,虽然被饿得瘦不成形了,但长得很漂亮,30多岁了仍然是光棍一条的麻胜就蹲下来,问银花怎么啦。
银花也不说话,放下手中已经死了的姐姐,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裤子脱了,求麻胜要了她,求麻胜帮帮她能把自己的姐姐埋了,给她一碗饭吃就行了。
麻胜看到银花这个样子,就让银花先把裤子穿上,然后将银花带回了家中,并帮着埋了她的姐姐金花。
后来银花出落成了史仓村出类拔萃的一个媳妇儿,不仅人长得好看,庄稼活儿样样拿得起来,银花比麻胜整整小18岁。
麻胜娶了银花不多久,就把家搬到靠近史仓后壕沟的地方来了。
这时后庄十几户人家,差不多都快饿死了。
这个后庄在实行军事化管制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上级部门竟然没有把它算作一个自然村落,也没有把它全部归到史仓村(是否当年的史仓村干部嫌自己的村子人口太多不愿将其纳入,还是另有原因,现在已无从问起了),而是把一个后庄按十字路口的界线划成了三大块,靠路南的划给了史仓,如麻胜他们家,靠路北东边的划给了董楼村,靠路北西边的划给了刘圩村。这样一划割可害了后庄了,史仓发伙食的时候不打后庄人招呼,董楼和刘圩他们分粮草的时候也不通知后庄人家。后庄便成了没根的浮萍,哪国都不收的游民。按说这样一个没人管没人问的村子他们完全可以自行其道,为自己找一条生路,然而他们被分割的时候,他们不仅就此失去了名分上的田亩,也失去了最起码的生存空间和依靠。自从大食堂停伙以后,从哪儿也领不到口粮的他们只能活活地等死。
我记得我和母亲在去老郢回来后的一天,也就是小孬子死后不多久的日子,后庄有个姓许的大妈带了她的两个孩子来连部与史仓人一道排队领口粮,那天是袁会计掌秤,我母亲负责用铁勺儿将稻箩里的杂粮盛到秤盘子里。临到许妈了,尽管母亲没有收到许妈递来的头一天晚上根据家里出工情况发放的黄色纸条,但母亲还是赶紧将粮食盛到秤盘上去,报了一声斤两:“半斤。”然后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再喘一声,生怕搞出了什么响动引起袁会计的注意。还好,袁会计称完了,喊了声“下一个”,就将掺了糠灰的米面倒进许妈的布袋子里。
合该许妈倒霉,就在她迈出门槛儿就要在袁会计视线中消失的时候,她的一个孩子一下子绊在门槛儿上,跌倒哭了。
袁会计发现了,说:“不对,不对,你是后庄东的,属于董楼的,这里没有你们的口粮。”维持秩序的麻胜赶紧将许妈的布袋子夺过来,将几两米面又倒进了稻箩里。
许妈哭得哇哇的,什么话也没说,拉着两个孩子磕磕绊绊地走了。
不一会儿,有人来说许妈和她的两个孩子全都淹死在了后壕沟里。是失足落水的,还是投水自尽的,谁也说不清楚,许妈的丈夫在一个月前就已经饿死了。
后来母亲每每提到许妈和她那俩孩子就骂袁会计和麻胜,然后就开始深深地自责,说当时她要是为许妈求求情的话,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她不该就那样看着娘儿仨绝望地走出门槛儿,而自己却没有一点点的表示。
后庄人为自己能活下去,他们吃树皮,嚼草根,吞野菜,甚至也有人像袁厚旺一样吃过死人肉。后来他们在后冲白土洼的地方发现了观音土,便都去挖了吃,结果不到对时,凡吃过那土的人都活活地胀死了——哪里有什么观音土,明明就是普通的白淤泥。
13户人家,除了麻胜和别外一个姓汪的人家搬出外,全部都死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名字叫做周大个子的人。周大个子按划分是属于史仓的。他找到了麻胜,跟他好求歹求,让麻胜将一个月的口粮都预支给他。麻胜和周大个子原来是隔壁邻居,见周大个子如此求他,就去找了杨大潮。杨大潮那天高兴,竟然答应了。一个人一个月的口粮是6斤标准,三斤粮食,三斤副食品。当时正赶上有莨米,就把三斤莨米称给了他。莨米就是用竹擂子粗粗打了一遍的糙米,这种糙米还带有许多稻壳儿没有打尽,如要全部脱尽稻壳还必须在石碓里用石锤再使劲地舂,才能使糙米变成像现在我们吃的这种大米,乡下叫它熟米。那时能有糙米吃那就等于活神仙了。周大个子领了粮食,回家关上门,将三斤米倒到锅里煮成了干饭,然后也没用碗,就在锅里用饭勺和筷子甚至是手,连抓带撅,将半锅的莨米饭全吃了。饭后在门上写了四个大字:“我是饱鬼”,就用一根草绳把自己悬到了屋梁上……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吊在绳子上最少有一两天了,他的手上、嘴边,都沾有饭粒。
周大个子死后,后庄再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了。十几户人家的房子全部空了,各家的大门都没上锁,也没关,大风刮来,那一扇扇门板就相互磕碰着,撞击着,响出怕人的“咕咚砰啪”的声音,即便是白天,那声音也是十分的恐怖瘆人的。有人晚上路过此地,都说他们还能听到村子里有孩子的哭声,女人的笑声,男人的说话声。
母亲和大姐拿了灯笼与那半块粑粑,带上我们,去了表哥的坟,母亲将那半块粑粑祭在表哥的坟前……
那天母亲和大姐都上工去了,中午时分,家中突然来了一个年轻人,自称是我的表哥。有点印象,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来过我家,是跟着大姨一起来的。我母亲娘家没有什么人了,活在世上的就剩下一个大姨和这个表哥了。表哥原来长得很帅,读过私塾,也上过初中,是个文化人。那年大姨和表哥来的时候母亲非常高兴,一边拉着风箱为大姨和表哥烧菜做饭,一边教我们唱:
小黄鸡你扒沙
小花狗你看家
我到后园摘棉花
一篮棉花没摘满
两个棉工到我家
涮大锅烧开茶
涮小锅炒芝麻
芝麻炸得满锅台
棉工吃得笑哈哈
棉花弹得白花花
客人没走就纺纱
母亲没有为大姨和表哥炒芝麻,却是烧了好多鸡啊鱼啊肉啊好多好吃的菜。大姨带表哥来,是想让表哥与大姐相上亲,大姨非常想让大姐做她的儿媳妇。那时我太小了,只有两三岁的样子,不知道后来这门亲事为什么没做成,作为小孩子我不敢问,也没兴趣去打听,我想可能是因为爸爸不同意,因为我父亲是个极具个性的人,他对我母亲的娘家人总是有点隔膜,他更是不大喜欢我这个爱说爱笑才学在他之上的表哥。
表哥的变化太大了,本来他的个子就高,此时瘦得真像一根细条条的杆子,原来那双好看的眼睛怎么一下子陷进了额头里,成了两个黑洞洞的大坑,原本一嘴雪白的牙齿现在完全裸在了外面,不笑也是那么龇着,很怕人的样子。要不是他蹲下来冲我笑了笑,让我看到了原来表哥的影子,我真的不能相信他就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好看最可爱的年轻男子。
表哥听说母亲和大姐都在水库工地上,要到很晚才能回来,他叹了一声气,站起来要走,临走的时候,他从怀里掏了两块粑粑递给我。这是两块用玉米面掺了细糠做成的粑粑,没有掺菜的粑粑在那样的年代里我们好长时间都没有吃过了。
拿过了粑粑,勇子就哭着要吃,远铃也跟着嚷嚷。我看表哥瘦成了那样,就留下一只,给他又递了过去。表哥没有接过我的粑粑,而是用他那瘦得像柴根似的大手在我的头上拍了拍说:“小五子,回来告诉我小姨和大表妹,说我来看她们了……”然后就慢慢地转过身去,走了。
晚上母亲照例在大姐的前面回来,回来时没有进家,而是哭着抱了床被子,又扛了一床席子转身出门了。
看见母亲哭,我们也不敢问什么。母亲到很晚的时候才和大姐一道回来,她们回来后又在一起抱头大哭。大姐还从针线篮子里找了块白布,蒙到了远铃的鞋子上。
表哥给的两个粑粑在表哥走后我是这样分的,我和远铃及勇子一人半个,还留下半个放在菜柜里想让母亲和大姐再分了尝尝。尽管那时那样的粑粑很好吃,饥肠辘辘的我们很想都吃了它,但在我们的家里,拉扯着吃东西是我们恪守的习惯,否则我们一家人就不可能都活了下来。
看见母亲和大姐哭声止住的时候,我从柜子里拿出了那半片粑粑递给她们,说是表哥今天来了,给了我们两块粑粑,还让我告诉你们,说他来看望你们了。
谁知母亲和大姐看到这半块粑粑时,又放声痛哭。
后来我知道,表哥是从支淮工地上偷跑回来的,他知道他挨不过这个冬天了,他想在他临死之前,再能见到大姐和家人一面。他没想到史仓是那一带饿死人最多的地方,他看到当时我和远铃以及勇子瘦成了那个样子,想到自己不能够再分吃我们的晚饭了,便留下了用来度命或者是作为最贵重礼物——两块粑粑,走了,可走出门没多远,就倒在了路边,死了。表哥的嘴边像别的饿死人一样,也流出了一摊绿色的汁液,那是从胃里反出的野菜或树叶的汁液。在那三九寒冬里,表哥一路靠采摘野菜或树叶充饥,却将两块面粑粑带给了我们。
村子里的人看见他倒在路边,先不知道是哪家的人,那时“路倒的人”(即是被活活饿死的人)特别多,也都不在意,就让他睡在那儿。赶到我母亲收工回来,走到跟前一看,她认出来是她的外甥,就央村里人帮忙抬去南山埋了。
那时路上死了的人没人埋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后来上面下了通知,要求在哪个村界发现了无名的“路倒之人”这个村就一定要负责处理掉,否则就要查处这个村的干部们,此后,曝尸荒野没人理会的事才有所改变。
母亲和大姐拿了灯笼与那半块粑粑,带上我们,去了表哥的坟,母亲将那半块粑粑祭在表哥的坟前,大姐让我们跟她一起都跪了下来,在表哥的坟上磕了好几个头。祭过了表哥,在母亲和大姐转身离开的时候,我还是偷偷拿了那半块粑粑,和远铃、勇子分着吃了。
天越来越冷,俗话说:“肚子无食怪天寒。”连部能分发的粮食标准越来越少,但大人们还要每天去水库干活,作为劳力,如果哪个敢不去,一家老小都得停伙。母亲和大姐她们天不亮就得起床,天黑了才能回家。
下了两场雪,就快过小年了。1959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村里村外的所有塘和壕沟里都结了厚厚的冰,如果从东头到西头想省几步路,你完全不用绕道从路桥上过,直接走在冰上穿过壕沟就行了。那冰结得太厚了。大人想到塘里洗菜淘米什么的,必须要用榔头或碓锤把冰夯出一个洞来,打烂了的冰冻足足有半尺多厚。田里也都冰实了,凡是有水的地方都结了冰花。
要在往常,在这样的冰冻天里,不怕冷的孩子们会玩得更开心,可以在冰上溜大弯滑直线,可以拿了我们跳田方格用的花瓷瓦块在冰上打溜溜攸,就像在水面上打漂漂攸一样,所不同的是溜溜攸还能发出一道清脆悦耳的响声,瓦块从手中飞出的时候,冰面上立马就会“哧溜溜”地响起来,声音渐远渐小,然后我们再用“溜”的方式捡回花瓷瓦块。大人却是最头痛我们溜冰,因为半天下来,各人的布鞋底一准会磨了一层。
看见田里浅水的地方结出带花纹或图案的薄冰,我们就会掀起一大块儿来,用草筋或头绳或鞋带等穿了,拎起来当锣敲——冰锣发出的声音,我敢说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
遇上特别好看的冰花,我们舍不得随便当锣敲打了,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村里,找一快平整的土墙,把冰冻贴上去,一边贴一边用手指在冰上划拉着一边唱:
冰冻冰冻你上墙
我杀猪来你宰羊
东郢接大舅
西郢接姥娘
又贴面子又贴光
一边划拉一边唱的样子很像是在念咒语。说来也怪,念着念着,一会儿整块的冰冻就真的直竖竖地贴在墙上了。尽管那冰一会儿就会化在了土墙上,但在贴上的那一段时间内,看着那神奇的冰凌花儿在阳光下烁烁生亮的样子,我们就会拍手跳跃,欢喜若狂。
然而,此时不要说出去玩了,我们连门也不想迈出一步,大人们都去了工地,孩子们就都猫在被窝里,闭上眼睛等着太阳一步步地正中,一步步地偏西,再一步步地落下——落下了,大人们就快回来了——大人们回来了,我们就有饭吃了……
可能是因为冰得太实了,实在无法再靠大锹和镢头取出地上的土,水库工地只好放假。放了假的大人们也不让歇着,也不能歇着,歇着了就领不到伙食了。他们都被叫到后庄去拆各家的锅台,把那些锅台土打碎了,拍粉了,再压到小麦和油菜稞上——这就是农活中的“压青”。压青是冬天里对庄稼的一种施肥方式。青被压上了,既可保暖,又能促其分蘖生岔,如有雨水浇下,肥料慢慢渗进了根部,庄稼就能得到很好的生长。
农家肥有好多种,主要有人畜粪;青绿肥,就是用植物沤出的肥料,过去庄稼人每到春天砍青稞就是为了沤绿肥;还有阳沟泥,就是每家每户门外都要挖一块小池子来,把平常的淘米水,摘下来的菜根以及所有的生活垃圾都积到这个池子里沤,沤到一月半载的,里面就都是肥料了。这几种肥料各有各的肥性,如人畜粪主要是起苗,青绿肥主要是保苗,阳沟泥好像都能管一点,而其中最好的却是锅墙土,尤其是经烟火熏燎过的锅台土,是最能让庄稼增添收成的一种肥料。庄稼人不懂这锅台土中所含的化学成分最多的是“磷”和“硼”,这两种元素主要是供庄稼结果成实的,但他们凭着经验,知道要用锅台土在冬天里压青,是庄稼增收的最好办法之一。因此庄稼人家的锅台最多只用三年,三年后必须拆除了,用来作为肥料。
史仓的男男女女——尚还活着的男男女女,带了榔头、大锹和竹簊等农具去了后庄,去拆那些已经闲置的一座座锅台。
后来母亲和大姐以及村里的人都回忆说,当他们推开那一道道虚掩着的大门时,心里的感觉真是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难过还是伤心,或者是害怕。
那些后庄的人,虽然与史仓人隔了一道田埂,但在往常有吃有喝的年代里,他们都是早不见晚见的。特别是合作社以来,干活开会全都在一块儿,史仓有向后庄人讨菜子的,后庄也有向史仓借农具的,两个庄子里的牲畜都放在了一起,经常有后庄的鸡上错了史仓人家的鸡窝,史仓人家的猫偷吃了后庄人家的鱼,后庄人家的猪又糟蹋了史仓人家的菜园……来来往往,那真是远亲不如近邻。然而此时此刻,他们面对一个完全空落了的村庄,想到各自饥肠辘辘朝不保夕的处境,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
红公鸡,绿尾巴
飞上草堆不来家
抓把稻,喂喂它
荡荡刀,杀了它
公鸡讲:我吃稻子不吐壳你怎不杀那老鸭
老鸭讲:我是鸭子水上漂你怎不杀那老猫
老猫讲:我吃老鼠不剥皮你怎不杀那老驴
老驴讲:我推磨碾不吃麸你怎不杀那肥猪
肥猪讲:我是阳间一道菜不杀惹我怪
当大老爷举起手中的榔头向周大个子家的锅台砸上第一锤的时候,随着烟囱的倒下,大老爷也倒下了。他坐在地上,喊了声“可怜的大个子!”就大声地哭了起来。大老爷这一哭,把在场的几个人都带哭了。他们看到周大个子家的门上用红土写就的“我是饱鬼”四个大字还清晰可见,周大个子上吊用的草绳被割剩下的半截竟然还悬在屋梁上……
母亲后来对我们说,他们总是感到自己的后背心穿透了寒风,浑身一直都在发抖。
当时他们是分成组的,因为拆一家锅台只要几个人就行了。母亲当时是和大老爷一组的,母亲负责用锹把土铲到别人的竹簊里,由他们担出去,送到地边,而大老爷则是负责用榔头把锅台土打碎。
大姐被分在李绪伶一个组里,和他们一组的还有聂婶,聂婶和我母亲干的是一样的活,大姐和另外几个劳动力负责担送,李绪伶和大老爷干的是一样的活,负责抡榔头。他们要拆的这个锅台是一个姓赵的人家的。这一家原来有5口人,奶奶,父母和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两个孩子中姐姐名叫姐子(还是剪子?),身边老是有一条大黄狗儿跟着,这样她在村子里就显得很有地位,我们不是怕她,而是怕她身边的那条狗。大食堂以后,后庄人再也领不到粮食的时候,这家人的父亲先死的,然后是母亲,然后是小弟弟,最后是奶奶和姐子一起吃了观音土胀死了。
李绪伶在要抡锤子之前,聂婶突然从井罐(安在两口锅中间的一个铁罐或瓦罐子,利用烧锅的余热温水)边拈起一根已经干枯了的白蒿的秆子,秆子上光光的,没沾一点粮食星子。龙穴山下的白蒿很多,但因为它的气味太浓和纤维太粗,是野菜中最不好吃的东西,连猪都不吃的。但由于它没有毒性,这种蒿子也被饿极了的后庄人拿来当吃的了。
聂婶拿了这根蒿子哭了起来,大姐也跟着哭了。
这家的女主人也就是姐子的妈妈,她是这一带地里最会做针线活的女人,她绣出的鞋面和枕头,花儿就像是真开的一样,大姐曾向她要过花样,也向她讨教过配彩线的诀窍,还跟姐子的奶奶学会了结打一种名字叫做核桃疙瘩的布纽扣,乡下人很少有会打这种纽扣的。
无论麻胜如何发狠,大伙在拆了后庄的锅台以后,再也打不起拆房子的劲了。也许麻胜原先毕竟也是后庄的人,他对这些邻居不可能没有感情,此后,他没再逼着大家去揭瓦拆墙了,后庄的房子最后都是自然坍塌的,成了“倒庄”。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过小年的日子……我从这些声音的间缝里听到了外面雪花儿落地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那是灶马儿送走了灶爷、灶奶奶后涮空锅的声音……
腊月二十三是龙穴山下人祭灶过小年的日子。腊月二十二的晚上就下起了小雪,到了第二天中午时分,雪便越下越大,按程老七的话说,下得人不能睁眼。
要在往常,这一天的早晨,风雪无阻,龙穴山下的每户人家都会挎了竹篮去椿树赶集,买些灶糖、蜡烛、炮竹,当然还要割点肉回来,用作晚上隆重的祭灶活动以后全家人在一起吃喝过小年。乡下人是很重视过小年的,都道“灶爷奶奶到西天,好话多言”,谁家不希望一年到头都能得到上天的祝福?谁家在日常生活里又没做过一些摆不上桌子的事情?家中的这两位尊神要去主管他们一年命运的上帝那儿禀报这家人一年来的行径,临走前不把这两位打点好了,他们歪歪嘴说上几句坏话,那还得了!于是可着劲儿把这项家中的最大的祭祀活动打理得热热闹闹的,风风光光的,来年就有希望过得好些了。
往常像这样的风雪天,即便不是过小年,各村各户,房子上面都会热气腾腾的,因为家家都围了火塘,一大早就将吊罐儿吊在架子上,滋滋啦啦地熬放了豇豆、花生和糯米的粥,奶奶将火球子(一种窑烧的瓦火篮)放在了一边,和孙子们围坐着,逗七逗八,烤吃各样的口味。孙子们在烧烤的时候,边唱边翻炒,顾不上跟奶奶闹腾,等烧烤好了,开始吃的时候,孙子便缠着要奶奶“你也唱一个!你也唱一个!”奶奶便开始唱:
叫我唱,我就唱
我唱黄豆打成酱
葫芦翻墙头
芝麻磨香油
沟里有泥鳅
山上有石头
玉芦炸成花
麦面做成粑
蚕豆两扇门
放屁打坏人
一百个老奶奶
二百个大袋袋
每年小年的中午一过,家家户户就开始预备晚上的祭祀和丰盛的小年饭。小年饭烧好了,赶紧将灶台打扫干净,摆上三碟糖果点心,再摆上三碟新出锅的菜,然后摆上酒和各样餐具,家主便带着家中所有的孩子跪下来磕头,一边磕一边念叨一些祈求和告饶之类的话,意思就是要灶爷和灶爷奶奶原谅一年来的得罪,去西天多讲好话,保佑一家人在来年都能平安健康,发财来喜,等等。念叨完了,开始将酒洒在锅台边,然后放炮竹,然后吃饭。饭吃过了,才准动用摆在灶前的糖果,但没来潮的女孩子是不能吃的,说是吃了就会长出像灶爷的胡子,像灶奶奶的脸。我们从未见过灶爷和灶奶奶究竟是什么样子,想到锅底的黑和烟囱的灰就不敢向那装糖的碟子伸手了。
1959年腊月二十三,从早到晚,雪越下越大,到了晚上,雪花在龙穴山的上空发了疯似的飘洒着,飞舞着,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山下的村子里也没看见有什么炊烟。
我们一家人吃过了一天唯一的一顿掺了糠面的汤米糊,母亲就让我们早早地上床睡了,母亲的理论是:“人是一扇磨,睡倒就不饿。”可我们睡下了仍然饿。
大姐还在灯下纳她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子,母亲为了证明她的“睡倒就不饿”的观点是对的,就拿她跟我们不知讲了好多遍的故事催我们入眠。门闩门鼻子的故事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也讲完了,歪螺壳变仙女的故事也讲完了……远铃和勇子已经睡了,可我还是没有一点点儿睡意。
母亲看我老是眨巴着眼睛一副清醒不困的样子,就问:“小五子,你怎么老是不瞌睡啊?”
我说:“我在等着听听可有人家放炮竹哩!”
一句话说完,大姐“咝”了一声,她的手指突然被纳鞋底的大针扎了。母亲本来是骑在大板凳上打草鞋的,她正在捻稻草筋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家中静得只听见油灯火花儿闪跳的“啵啵”声。在这样的静肃之中,我隐约感到自己的这句“等着放炮竹”的话一定是说错了——已经开始懂事的我,知道不会再有人家放炮竹了,随口说出来的,只不过是我心中的一份希望一种想象罢了,然而它却惹了母亲和大姐的难受,为此,我赶紧闭了眼装睡。
大姐抽麻线儿的声音又呼啦呼啦地响起来,母亲捻草筋的声音和编草花儿的声音也顿顿挫挫地继续下去。
我从这些声音的间缝里听到了外面雪花儿落地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声音虽然微弱,但雪花儿落地是有声响的,我听出来了,它们虽然很多很多,但每一片儿雪花在飘落的时候都是有各自声音的……有的是侧着身子下来的,有的是端着身子下来的,有的是打着旋儿下来的……它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朵朵地飘下来,落到了地上……它们知道自己落下了,就不能再飞起来了,它们太微弱太虚幻了,于是微弱的它们便尽着可能在飘落的过程中舞动自己,在着地的那一刻,用各样的姿势和各自微弱的声音来表达一下雪花儿的真实,即便坐地消化,这种表达也是必须的,它们要用舞动身姿和落地的声响来说明自己确确实实地来过这个世界,那舞动的身姿,那落地的声响,那化成的水、结成的冰,都是雪花儿挣扎,也是雪花儿的叹息,更是雪花儿的见证……
嚓,嚓嚓,嚓,嚓嚓……那是灶马儿送走了灶爷和灶奶奶后,在涮各家空锅的声音……
过了年,一个更大的春荒来到了。1960年的春节是在庄稼人的大死亡里过来的。
村里村外的人都去偷紫草和油菜度饥荒,整块整块的田地都被揪拔得光秃秃的。
母亲和大姐每天还要下田干活,每天大姐总要比母亲回来得晚些,回来时她的口袋里总要装些紫草和油菜之类。
因为田地里的紫草和油菜严重被偷,各级指挥部也就是各村的防守和警戒成了跟要打仗似的。后来的晚上,大姐只能和母亲一道回来了,回来后她们面对着很少的一点杂粮,总是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我们每每吃过,就会用舌头把碗边沾上的一点汤糊迹渍都舔得干干净净的,如果碗底处舌头实在够不着,便用食指弯成一个半圆,把碗底里揩得一丝儿不剩,再用嘴吮净了手指。我们每顿吃过的碗,真跟用水涮了的一样,不用再洗了。
“五风”年代光靠劳动或者是“偷盗”都保全不了人的性命,还要有一定的生存智慧。好多活下来的人以后在相互交流经验时都说,他们即便是在使牛、担稻把(当时最累的两种农活)的时候,都在动着心思:今天拿什么来填肚子?从哪儿去找?怎么搞得到?
大姐为了一家老小,她可没少动脑筋。她从青年水库回来的路上要经过当时的龙穴山园艺场。园艺场里有集体菜地,昼夜都有人看守,但只要是他们已经收获过的菜地,就没人管了。大姐看到他们白菜地和腊菜地虽然都已经收获了,却还有一些散落的碎叶子和枯老发黄的菜帮子。大姐想,虽然这些在平常年头连猪也不吃的下脚料,它们毕竟是菜,既然是菜,总比树皮和花生壳之类的要好吃些,于是用挑土方的竹簊把地里的那些东西都担了回来,弄这些东西来家还用不着担惊受怕,村里人追着问“从哪儿搞来的?”大姐就很高兴地告诉他们,是从园艺场菜园地里弄的,结果黑头的哥哥和村里的好多人都随后跑了去。
回到家里,洗干净了,像原来煮紫草和油菜那样,把它们煮开了,和上当天分来的面粉,因为是菜,母亲还在汤里放了一点盐。
吃起来真的还不错,有一股青菜的香味。因为大姐担回来的菜多,母亲就比平常多烧了一些,说今儿个让你们都吃个饱。远铃一直比我的饭量大,我吃了两大碗,饱了,勇子吃了一碗多,也叫着饱了,远铃却吃了三碗还多一点,撑得吭吭巴巴的。母亲和大姐看我们吃得高兴,她们还开玩笑说,今天这三个馋鬼可能要扎扎实实地睡一觉了。平常母亲和大姐总是让我们吃过了,她们才把锅里的分分吃完,今天她们在锅里又加了两把菜末,烧开吃了。到了夜里,我的肚子开始难受。一会儿,远铃肚子疼得直在床上打滚。天快亮的时候,勇子也开始闹了起来。
大姐和母亲把我们抱在怀里,在床上坐到了天亮,天亮的时候,母亲和大姐把我们抱到门口一看,吓得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她们看见我们的脸上身上全都成了蓝颜色,特别是远铃,因为她吃得多,蓝得最厉害。
我也看见自己的手指和脚趾特别是指甲盖都像蓝墨水染过的一样,肚子还难受得要命。
三个孩子都成了蓝色的,两个大人吓得浑身发抖。她们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事情,孩子的皮肤竟然变成了蓝色!
就在母亲和大姐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黑头的大哥李绪伶过来了,问我们家三个孩子的皮肤有没有变成蓝色。原来他看见大姐从农场里搞来了那么多的菜帮子,他们也跟着去弄了许多回来,结果发现他们家的黑头和琼子身上都成蓝色的了,所以过来问问。
就在李绪伶还没走开的时候,远铃已经发生了休克。
合该那天上帝怜恤,绪伶看见远铃休克时,撒腿就向朱庵跑去。朱庵当时是椿树镇设立代销点的一个地方,那里也安置了一个乡村医生,大家都叫他小xian,是姓鲜的“鲜”?还是他的医术很好,人又年轻,人们叫他“小仙”?不得而知。
“五风”后期,在小仙手里救活过的人不计其数,他的灵丹妙药就是他的医药箱子里每天不少于一斤米面。当时上面看死掉的庄稼人太多了,就召集公社下面的片医开会,要他们想方设法把死亡率降到最低,给他们发放药品时,小仙提出:“我能不能按照你们发放的标准,每天少要一些药,换成一斤粮食?”公社分管领导同意了,于是小仙每天都能得到一斤面粉。小仙看到哪家的人不行了,赶紧从箱子里抓一把面粉,放到他平常煮针管用的白铁盒子里,搅出一小碗面糊来,用勺子喂到快要死去人的嘴里,再用开水渡下去,这个病人马上就会活转过来。后来小仙的“先进经验”被椿树公社推广到其他地方,虽然救活了好多人,但负责推广此经验的人,包括小仙,后来都受到了批判,说他们是用资产阶级的情感来给社会主义给三面红旗抹黑。
门神高,门神大
门神翻脸我不怕
打个签,问个卦
门神伸伸脚丫巴
你是小孩你为大
就在李绪伶刚刚跑出村口的时候,一下子撞到了小仙,那天正赶上小仙去椿树开会,史仓是从朱庵到椿树的必经之道。
李绪伶一把拉住小仙,求他无论如何要到村里救救几个孩子。
因为远铃头天晚上菜饭吃得最多,她的情况最为严重。我次之,但我也明显感到了头晕耳鸣,此时,肚子已经不疼了,昏昏的,就是想要睡去。大姐抱着已经昏死过去的远铃,一边哭,一边喊着远铃的名字。
母亲一手抱着勇子,一手搂着我,她要把我也抱起来,可我就是不让,我拼命地坚持着,站在母亲的旁边,高低不让母亲抱了我,也不想让自己睡过去……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样,但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很害怕,害怕母亲一抱起我,我就会睡着了,如果睡着了,我就有可能会死掉,就像王三妈、吴秀英还有如意他们一样,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不想这么小就死掉——黑头表姐给我们讲的那些城里的故事,我都还没见过,我不想这么早就像小孬子和枣子他们那样,被埋进南山的土里……
在一阵阵困顿袭来的时候,我咬了牙根拼尽全力使自己再清醒过来。
母亲担心我这样硬挺着会出事,就拿了镜子让我看看自己的眼睛。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两只眼珠子蓝得就像两个泛青的罩在雾气里的李子(此时我的眼睛已经快看不见东西了)。
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也一阵阵失去……我感到自己在一个万丈深渊里或是一个可怕的空间里忽上,忽下,沉沉,浮浮,飘飘,荡荡……我的身子一会儿变得巨大无比,一会儿又细小得如同尘灰,我的双脚双腿不再属于我,它们已经没有任何的知觉了……但我知道我还活着,我还能吸气,我还看得见外边的太阳,看得见母亲和大姐以及蓝色的远铃和勇子。我没有死,我就必须依着母亲站稳,千万不能瘫下去,不能睡着了,我必须站着,醒着,这样就不会死去……
后来我们所有中毒的人里,除了黑头和琼子,活下来的孩子们的头脑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损伤,远铃到了好大都不能识数,她原来却是识数的,很小的时候就识数了,她虽然是个兔唇,可她比我和勇子都要聪明得多,会说话的时候就会唱所有的童谣了,但这次中毒以后,她变得十分的迟钝直至今日。妹妹勇子后来也只念了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有上成。而我却从小学到大学,成绩在班里始终都算是优秀的。令我母亲她们想不到的是,自中毒被抢救过来以后,我像是一下子长大了。我的这种尝过死亡味之后的长大,比普通正常发育成长的孩子更加敏感,也更加懂事。我知道了何谓死亡,何谓生命,何谓活着。后来有位专家说,我当时硬撑着保持清醒不愿睡去,是对我头脑一次关键性的考验,是一种超越极致的经受,有了这样的经受,激活了人的一些潜能,也使人的正常思维得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开发。
李绪伶直接把小仙带到了我家。在那样你死我活的年代里,黑头一家人仍然如此的忠实善良,确实很是少见。
小仙问母亲我们昨晚吃了什么,母亲告诉了他。他马上就说是食物中毒,是那些已经腐烂的老菜帮子作的怪。他用了一种蓝色的药水给我们一人打了一针。这时黑头和琼子也被聂婶和绪伶抱来了,小仙也给他们一人打了一针。那蓝色的药水就跟我们当时的皮肤颜色一样,只是那药水的颜色更深一些,像墨水。
打了针,我们都渐渐好起来,远铃也醒了。晚上时分小仙又来了,给我们一人又打了一针,还给凡是吃过那菜的大人们也都打了一针。
大难不死。我经常回想到自己曾经变成蓝色人的样子,回想自己在死荫之地流连时的情景,便在心里生出万般感慨来。想人的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又是多么的坚硬和奇妙。
茶挑菜,开黄花
燕子衔泥搭新家
茶挑菜,开白花
斑鸠点头纺绒纱
茶挑菜,落了花
苦儿苦儿喊亲妈
我在黑头和琼子被放进小小的土坑里的时候,打开了荷包,看见里面的花瓷瓦块已经断成了两半,“和、合”二神仙各在一边了……
一场雨过后,一大早大人们就都被哨子吹到田里去了。琼子拿了一只小竹匾来邀我去南山看看地衣皮生了没有。我说天还没暖和地衣皮可能生不出来的,我问琼子黑头怎么没来,琼子说他的脚好像浮肿了,刚才他也想来的,可一走路眼睛就黑了,头晕,现在又睡到床上去了。
我和远铃也拿了竹匾跟着琼子去了黑头家,黑头脸朝里地睡在床上。琼子一进门就喊:“小哥,小五子和远铃看你来了。”黑头慢慢地转过身来。他的两只凹进额下的眼睛陷得更深了,黑头的眼睛本来生得又大又黑,此时却在硕大的脑袋上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黑头看见我们,欠了欠身子,脸上还露出笑来——黑头的笑还是那么好看,牙白白的,只是原来两只浅浅的酒窝成了腮边的两道褶皱。
我掀开黑头盖着的被子,看到黑头的浮肿不像琼子说的那样的在脚上而是已经到了腿上了。我吓得哭了起来,因为我虽然当时还只是一个孩子,但我从太多的饿死人的身上已经知道,当一个人腿开始浮肿的时候,将意味着什么。
琼子看见我哭,她也哭了。黑头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用干柴似的胳膊将我和琼子抱在他的怀里,说不要哭,不要紧的,他的二哥也就是李绪伉答应他今天就是被打死,也要偷点粮食回来让他吃饱。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被一个男孩儿如此亲近。黑头抱着我们的时候,就像一个大哥哥那样给了我极大的安慰,本来我是想安慰黑头的,结果反倒要他来安慰我了。我不再害怕黑头会死去,想一向最棒最能干最懂事的黑头一定会活下去的,就像表姐说的那样,他会娶新娘,他会成为爸爸,成为爷爷的。表姐给他的那枚黑白双色塑料发卡,到他大了的时候,一定会戴到我的头上,因为黑头在所有的孩子中间,他是最喜欢我的。虽然我一直像个男孩子一样经常跟他挑起战争,他总是让着我,即便是挨了我的捉弄受了我的欺负,在我受到母亲责罚的时候,他还要为我说情。当有别的孩子打我的时候,他又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跟对方打成一团,只到对方讨饶不再打小五子为止。
黑头为我和琼子擦干了眼水,从他的枕头下面摸出了一个他的姐姐李绪环为他绣就的一个小荷包——不用打开,我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是黑头的两样宝贝:一个是表姐给他的黑白双色的塑料发卡,一个是釉了“和、合”二神仙的花瓷瓦块。
就在黑头要打开荷包的时候,黑头的小哥李绪伉回来了。他没有跟我们说话,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老芋头,他赶紧将这个老芋头用刀剖开来,放进锅里去煮。原来他们家里人也看到黑头浮肿的腿了,趁着上工干活的时候,哥哥李绪伉猫进了一块地里,为快要死去的弟弟扒了一个已经埋到土下的老芋头种回来。
黑头把他的荷包又放进了枕头下面。
第二天,我们刚刚起床,李绪伉过来喊我母亲,让她去他家里一下。
母亲拉上我就向黑头家里跑去。
我们进门的时候,又看到了王三妈哭小孬子时的情景,做母亲的张大了嘴伤心欲绝,眼里却流不出一滴泪来。聂婶本来就瘦,此时像个风一吹就要飘起来的苇秆,坐在地上用手拍着地面,嗓子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我可怜的……黑头……我可怜的……琼子……”
地上的草铺上并排着睡了两个孩子,一个是黑头,一个是琼子。
黑头和琼子的嘴边都有绿色的汁液流下来……
我的母亲用粗布手巾擦去了黑头和琼子嘴边的绿汁,为他们穿上姐姐李绪环早为他们做好的准备留他们过年才给穿的新鞋……
母亲在为黑头和琼子忙碌后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头脑变得一片麻木,僵僵地站在黑头和琼子的旁边,成了屋子里一根碍手绊脚的木桩。一年前远景死的时候我才5岁,那时我都知道伤心,哭得哇哇的,而此时已经7岁的我最喜欢的玩伴黑头和琼子死了,却一声不吭在站在那里,这让我的母亲感到非常不能理解。
母亲说:“小五子,你回家吧,别在这碍手绊脚的了。”
母亲她不知道,此时我根本就不相信黑头和琼子就这样死了,尽管我见过太多的饿死了的人,但在我的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黑头和琼子的死。昨天琼子还到我家邀我们去南山拈地衣皮的。昨天黑头看见我哭,还用他的干柴似的胳膊抱了我和琼子的头的。昨天黑头还从他的枕头下拿了他的心爱小荷包给我们看的……黑头怎么会死?黑头是绝对不会死的,黑头还要娶新娘,还要当爸爸,还要当爷爷的……
我死死地盯着黑头看,我想等一会,他就会像昨天一样,掀开他的被子,然后慢慢地坐起来,露出他那好看的牙齿,向我笑笑说:“小五子,看我吓着你了吧?”
黑头绝对不能死了!他死了,我以后跟谁玩去?他死了,有人打我,谁还会来帮我?他死了,他还怎么去娶新娘?他死了,我再长大还有什么意思……
我盯着睡在草铺上的黑头看,眼睛眨也不敢眨上一下,老是觉得盖在他和琼子身上的被子有了动静,老是觉得黑头的肚子在鼓——黑头开始吸气了!然而当我再等下去的时候,发现那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可是过了一会儿,又看见黑头的肚子在鼓,黑头开始吸气了……
黑头静静地躺在地上,眼睛半闭着,嘴也半张着,一切都还像他活着时一样,只是他看我站了这半天却不再招呼我一声,不再说“小五子,我们去玩跳田方”了。
黑头的父亲告诉我们,说他们知道黑头浮肿了,不知道琼子也已经不行了,早上起来,黑头喊了一声“妈呀,我心里难受……”然后就一歪头死了。当他们把黑头往下抱的时候,发现琼子早已断气了,她是死在她小哥哥前面的。
大人们七手八脚把黑头和琼子穿戴好了,用两张床单包了,然后裹在一床席子里,抬了就要走。这时,我不再幻想黑头还会再醒过来了。我一下子扑到了席筒上,大哭了起来。
这时聂婶从她的怀里摸出了那个漂亮的小荷包,递给我,说是黑头昨天晚上就把这荷包交给她了,说里面装的东西本来就是小五子的,他要她还给我。
我一把夺过荷包扔在了地上,走过去,并用脚拼命去踩。我不知道那一刻我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对黑头最珍爱的东西竟然要去如此践踏,像是带满了仇恨似的去轻薄黑头的遗物。然而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在那一刻里,我感到了无比绝望——一个孩子无法表达出来又无法挽回的对未来对眼前的绝望,那绝望也是一个孩子心灵里无法承受更无法化解的一种结症或曰是一份剧痛,所表现出来的成人般的歇斯底里,是我对这份结症和剧痛的一种刺破或倾诉?还是借以这种破坏式的行为来否认并抗拒黑头死亡的事实?
正在哭着的母亲看见我这样,扯起我,在我的屁股上拍了几巴掌。我这才停止了哭闹,从地上捡起已经被我踩上了泥巴的荷包,撵着黑头的席筒,向小南山跑去。
我在黑头和琼子被放进小小的土坑里的时候,打开了荷包,看见里面的花瓷瓦块已经断成了两半,“和、合”二神仙各在一边了,合仙婆婆上方代表“福”字的蝙蝠也不知碎到哪儿去了。塑料发卡只剩下一个完整的绊子,其余的全都碎了,后来二姐曾在煤油灯下用一根铁钎烤红了想把那发卡再黏起来,然而黏起来的却是一个黑黢黢的缩成了一团儿让人伤心的东西,再也找不到表姐戴它时那黑白两色的鲜亮了。
大人们不愿再让我看一看黑头是否还会醒过来,他们高低不让我再去掀那裹在黑头身上的席子,他们甚至连我想去抱一抱那席子都不让,直至黑头身上被土盖严。
红根菜,开白花
哪有小孩不想妈
妈呀妈呀你在哪
菜园里头摘南瓜
棉花地里摘棉花
小河沟里撵老鸭
稻场上头掼稻把
什时才来姥姥家
不接小孩小孩怕
妈呀妈呀你在哪
小孩不能没得妈
我一边挖野菜,一边看着大姐的动静,我一时也忘不了自己是为了配合大姐才来的……把大姐从裤筒里丢下的油菜一下子塞进已经装了半篮子野菜的篮底里……
黑头和琼子死后,史仓更显得冷清了,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整个村子阴沉沉的,比冬天还要寒冷,还要萧索——最起码在我的记忆里1960年的春天就是这样——没有阳光,没有活气,甚至没有声音,人与人之间没有了交往也没有了交谈,空气中弥漫着可怕的死亡的气息。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在走路的时候,都是因为腿酸拎不起来脚步,鞋子趿在地上擦出一种很难听的声音:嚓……嚓……嚓……缓慢地移动着身子,走动的人全像僵尸游魂似的,没有一点点活力和精神。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还在为那段日子感到恐慌,感到害怕——春天的乡下,本是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然而因为饥荒,春天的农庄竟然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母亲拼了命在院子里或房前屋后不太显眼的地方种白菜,种萝卜,种各样可以充饥的菜。大姐仍然为了几两粗粮或代食品像男人一样下田干活。
村里偷盗的事越来越多,特别是田里的油菜和紫草,大家为了活命,什么也顾不上了,只要有机会就会想方设法偷些来家用水煮了吃。
下到地里快要发芽的芋头种也被偷扒了,就是连下到田里的稻种也会被偷。今年春天我去乡下采访那些劫后余生的人,他们先还有所顾虑,等到话匣子打开,他们竟争先恐后地向我谈起当初是如何偷食保命的。当我问起他们是怎样把已经下到田泥里的稻种偷上来时,他们笑着说:“很简单,从上面的田或塘放水下来,等水盖住了田泥后,再打开下缺口放水,把竹篮往下缺口一套,随水冲下去的稻种就都留在竹篮里了……”
为了活命,这些庄稼人真是积下了好些聪明的偷盗办法!
他们这样一说,让我想起来曾在半夜里我被母亲摇醒时她给我们一人分一捧炒稻的情景。嚼在嘴里,咸咸的,香香的,酥酥的,虽然这是些连着壳儿的稻子,让现在的孩子们没法去想象它的口味,但在当时这真是我们最好吃的小吃了,何况它还管饿。
对此,营、连和排也绞尽脑汁防盗防偷,人家的墙上、仓库大门和坝埂上都用朱红大笔写了“防偷防盗,严打重罚!”8个大字,一边恐吓,一边真的死守硬看。知道作案人多是在田里干活的劳力,于是就在收工的时候采取搜身,即便是藏在裤裆里也保不了险,负责检查的人瞪大了眼睛就盯着那地方看。看出稍有异常,将你裤子往下一拽,顺便把你打得血肉模糊。
大姐干活的时候,总要带上一个孩子,或是远铃,或是我。让我们拎了一只小竹篮,采些野菜在里面,半天时间,大姐至少要到紫草或油菜地里解上两至三次的大小便——蹲下来就使劲地薅拔紫草和油菜,放进衣服口袋或怀兜里带到我们的旁边,蹲下来装着给我们系鞋带的样子,把紫草或油菜塞进小竹篮野菜的底下,这样大姐在犁完田到连部送农具接受检查时就会无赃一身轻了。
等大人都收了工,干部们搜身结束回家吃饭了,我们才从田埂往家走。
起初,配合大姐作案的我和远铃因为紧张和害怕,走在大姐的田埂上,不敢落下,有一天,可能是杨大潮起了疑心,也可能他见大姐每天都带了一个孩子在旁边而感到好奇,就问:“胡传荣,你犁田还带个跟班的?”大姐就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喝斥我:“叫你不要跟腿,偏要来,离我远些好不好!”然后又笑着对杨大潮说,“这小五子小时候让狗吓破胆子了,不敢离开大人。”
接下来的日子,我知道自己怎么做了——在一个看得见大姐的地方挖野菜,远远的——只消看得见大姐就行了,当然也要让大姐也看得见我。我一边挖野菜,一边看着大姐的动静,我一时也忘不了自己是个跟班的,是为了配合大姐才来的。我远在麦地或其他的地方,等着大姐从田里上来去油菜地里解手,这时我就赶紧跑到她可能要经过的田埂上,装成很随意的样子,把大姐从裤筒里丢下的油菜一下子塞进已经装了半篮子野菜的篮底里。
别人根本就想不到在我和大姐没有任何接触的过程中,竟然干净利索地完成了联手偷盗的事情,想不到一个才6岁多一点的孩子,会有这样的聪明和冷静。我和大姐这样的联手偷盗,一直维持到油菜开始结籽,那些东西不能再吃的日子。
我在挖野菜的时候,还学会了从麦地里把刚种下的花生从土里抠出来,如不被人发现,一个上午能抠出一碗多花生米,带回家捣碎了,放点野菜进去,能熬出小半锅花生糊,一家人这一天就不会被饿死了。
当然,做这样的事,比枣子藏进加工厂里偷粮食的危险更大,如果被抓住了,很有可能被就地正法,把已经种到地里的种子偷回家吃了,这是当时最不能被原谅的罪。
二姐周六晚上从学校回来了,周日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推醒了我,递给我一只搭笼(用竹子编就的口小肚大类似背篓的竹器),她自己的口袋里装了一把剪刀,拉着我就向外走。
我知道二姐要带我去的地方一定是与粮食有关,与我们能吃上饭而不被饿死有关,所以问也不问,就跟着她向黑黢黢的地边摸去。
小麦已经泛了绿豆色,用手一搓麦穗,麦壳就会脱去,吹去麦壳,手心里就会留下一撮麦粒儿来,嚼在嘴里虽然还是麦浆,没成果实,但这麦浆甜丝丝的,非常好吃,如果放进锅里炒了,再喷点盐水进去,韧津津的,咸生生的,那不仅能充饥,更是饥馑年代里一道最美味的小吃。
村干部们带着基干民兵昼夜巡逻,很少有人敢靠近麦地,小孩子们也不例外。二姐告诉我,天快亮这阵子是民兵们最瞌睡的时候,等他们刚刚走过去时动手,他们一圈儿还没转回来,她就偷得差不多了。
我和二姐总算摸到了地边,二姐让我一边望人,一边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她用剪刀一把一把剪下麦穗,放进我的搭笼里……
我记忆中的那个古历四月天的早晨,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住了,只有二姐剪刀剪下麦穗的咔嚓声,还有就是我和二姐的心跳声。
二姐剪下最后一把麦穗,没有来得及放下就从我的肩上取下了搭笼,说:“背不动了吧,把小五子压成了小驼子了……”一边说一边扯着我就朝家的方向跑去。这时东边天刚刚露出鱼肚白。
母亲赶紧把麦穗揉了。我和远铃吵着要炒了吃,二姐说要煮麦粒饭,大姐说还是捣碎了烧麦粥吧,这样一家人都能吃饱,母亲听了大姐的意见。新鲜的麦粒粥喝到嘴里,不仅甜,而且特别香。那天母亲破天荒没有掺上野菜,我们吃上了两年多来最香的一顿饭。
噼噼啪,噼噼啪
大家来打麦
麦籽多,麦籽大
磨面做粑粑
粑粑甜,粑粑香
小士吃了好看
丫头吃了漂亮
我却像疯了似的一下子从床上站起来,在窦大麻子的脸上吐了一口吐沫,并扑上去在他拽床单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吃过了麦粥,二姐上学去了,她已经是初三的学生,暑期一到,她就要毕业了。大姐和母亲依旧下地干活,我带着远铃和勇子留在家里——那天因为刚刚才做了贼,大姐让我不要再出门了,在家歇歇。
突然院门被人一脚踢开,治保主任窦大麻子带着三个基干民兵闯了进来。一到家里就翻箱倒柜,将所有的家什都打翻了过来,又将厨房里的东西搞得哗啦啦地响。
他们在我家里寻找有可能反映偷盗小麦的证据,幸好没有找到,母亲和大姐她们都仔细地处理过了。后来在审问我母亲和大姐的时候,他们说是有人举报了我们。有人举报的事母亲和大姐毫不怀疑,因为村里早就实行了举报奖励制度,举报一个人,如查出实据,这个人就可以从连部加工厂领到一斤白花花的大米或麦面。为了这一斤粮食,许多人受了不白之冤,也有人甚至是全家人因此而断送性命。
窦大麻子本来就是一个极令村里孩子们害怕的人,他脸上的麻子比麻胜的脸上还要难看,全坑坑洼洼的,还泛着紫紫的颜色,最让人讨厌的是,他总爱吓唬孩子,孩子们在那儿玩得好好的,谁也没有招他惹他,而他走到某个孩子的背后猛地“哇呜”一声,把这个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这时他却在一边阴阴地笑,那笑声就像是从阴曹地府里发出来的一样。原来村里哪家孩子不听话了,大人就会逗他:“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送给窦大麻子!”有时孩子们在一起恶作剧,如有个孩子突然对正玩着的孩子大喊一声“窦大麻子来了!”孩子们一准会四散逃窜,溃不成军。为了去捉妻子的奸夫,他甚至扮成吊死鬼的样子,结果没有吓着奸夫淫妇,倒把他自己的母亲给活活吓死了。可能就是因为他的样子实在可怕,营里才任命他为治保主任的。
看到凶神恶煞般的窦大麻子进了我家,我吓得一点不敢吭声,和远铃、勇子抱成了一团,也抖成了一团。远铃和勇子瘪了嘴想哭,可又不敢出声,她们那种憋住哭声的样子至今在我眼前清晰如昨——幸好她们不敢出声,因为窦大麻子开始问话了:
“讲……你们早上吃的是什咯?”
我的浑身虽然发颤,但觉得此时我还得说话,回答大麻子的问题——当时我被一种强大的令我极度恐惧的权威或权势控制着,感到我必须得吭吭声,说说话,如果不吭声不说话,窦大麻子那大得像是芭蕉扇似的巴掌就一定会打下来,要不就拍死了我,要不就会让远铃或勇子送命。然而我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知道我是绝对不能说我们刚刚吃了新麦粥,如果这样说了,母亲、大姐、二姐还有我们都得死……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此时我虽然只是一个孩子,但在三个孩子中,我是最大的一个,意识里要保护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女,这种自然生成的责任感,使我变得更加的紧张和恐惧,突然间,从我的嘴里唱起了一首童谣,并不像窦大麻子说的那样:“这小东西还敢跟老子耍滑!”而是出于一种语言上的失控和精神上的错乱。我当时只想在窦大麻子的问话之后从嘴里发出点声音来,然而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中的我,却找不到可说或能说的词、字,只好用一个平常孩子家最熟悉的歌唱来应对这种场合:
小红鞋,绿线梳
大大妈妈养下我
不来瞧瞧我
不来看看我
我在婆家好受苦……
这本是一首童养媳唱的歌,是一个童养媳吐露自己在婆家如何遭受苦难而父母却狠心不问的心曲,乡下的女孩子都会唱,它的下半阙是:
人家吃饭我站开
人家涮碗我就来
开开大门亮堂堂
开开后门清衣裳
一对斑鸠在树上
公的点头母的叫
我的苦楚哪知道
窦大麻子没等我把这首童谣唱完,就转身走开,将我家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院子里,厨房里的锅碗瓢勺,靠在门后的脚盆,桌子上的脸盆,床上的被子、枕头……所有生活上的用品全都掳去了。
我们三个孩子在窦大麻子行使审问的时候,就都爬到了床里边,抱在一起一个劲地发抖。他掳尽了家里东西以后,走过来拽我们三人坐着的床单。那床补丁纳补丁的床单早就旧得没了筋骨,他原本是想拽着床单把我们三个掀到一边,谁知还没等把我们掀倒,床单却“嘶啦”一声从中间一下子裂开了。
妹妹开口大哭,远铃也跟着哭了起来。我却像疯了似的一下子从床上站起来,在窦大麻子的脸上吐了一口吐沫,并扑上去在他拽床单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窦大麻子顺手在我的脸上扇了两巴掌,我当时就昏了过去。等醒来时,家里变得空空荡荡,窗户和门也被拆了,床上那裂成两半的床单也不见了,妹妹和远铃趴在我的身上已经哭睡着了。
那天晚上母亲和大姐没能像往常那样按收工的时候回来,别人家都上灯了,我们三个孩子还坐在铺了稻草的床上,又冷又饿,在等待着大人们来家。
半夜时分,听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母亲和大姐回来了,她们站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一句话不说。不懂事的勇子大叫:“大大——我饿!大大——我冷!”没有了烧饭的锅——大办钢铁时家里还留有可以盛装东西的脸盆,现在却是什么也没有了,锅和脸盆以及厨房里、床铺上的所有家什,全都让窦大麻子掳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和大姐之所以回来那样迟,是因为被叫到营部去受审了,二姐在学校也被关了起来。母亲和大姐一口咬定,她们没看到也不知道二姐偷了什么麦穗,二姐在学校也是死不承认。最后因为没有证据,只好把她们都放了。然而被掳去的东西却被窦大麻子挑到了他自己的家里,营长和指导员对此也不管不问了。
那天夜里,一家人躺在稻草上,没有门窗的家四处透风,4月天的深夜还是挺冷的,天快亮的时候勇子喊冷,大姐起来从灶门前抱了草盖在我们身上,但勇子还是冻病了,烧发得很厉害。
天亮了,母亲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想烧一口水给勇子喝,大姐去了聂婶家,把她家的锅借来了。水还没烧开,我看见勇子突然四肢揪到了一起,嘴唇发乌,浑身抖个不停,就喊母亲:“大大快来看——勇子……”母亲到了跟前一下子抱起勇子摇着喊:“勇子——我可怜的勇子——你醒来——快快醒来啊……”
大姐哭着把勇子从母亲手里抱过来,平放到床上,赶紧去厨房拿了锅盖和煨罐来,让母亲拿稳了锅盖,大姐将煨罐使劲地摔在锅盖上,“砰”的一声响过,勇子惊醒了。
中午时分,窦大麻子把从我家掳去的东西又挑了过来,母亲在窦大麻子走后清点了一下,少了一只脸盆,一床被子和几只大碗。
母亲和大姐当时不明白窦大麻子怎么会自己挑了送过来,后来听说是营团支书申传林在公社检查组来营部听工作汇报时,他帮我母亲和大姐说了好话并求了情,窦大麻子也是申传林的亲戚,两家关系不大好,因窦大麻子实在是个人见人厌的人。
二姐因为成了偷麦穗的嫌疑人,再加上她有过将学校里的饭带回家的前科,尽管那是从她自己牙缝里刮下的饭,结果还是被龙穴初中开除了团籍,主张处分她的人还是那个曾带人追撵过二姐的程姓人,后来在二姐当了县革委干部的时候,他曾写长信请求饶恕,。二姐回信说,她早就忘记了这些本就不该发生的旧事,何况他毕竟是她的老师。现在的年轻人对于团籍党籍已经能够用平常心待之了,但那时这样的开除,是一种很严重的处罚。
麦收开始了。大人们在前面收割,孩子们就跟在后面拾麦穗,就像商量好似的,各人家的孩子绝对不跟在自家大人的后面,以免干部们疑心大人与孩子之间有什么勾当。事实上这样岔开来仍然还存在故意丢下一些让身后的孩子拾去的情况。不到半日,我和远铃已经拾有半斤多麦穗了,加上麦地沟里长的那些野豌豆也都成熟了,我们的小篮子都快满了。
远铃饿极了,一边拾一边将麦穗搓了去吃。因为兔唇,她没能把麦芒吹净,结果卡住了,大姐仍然在田里使牛,母亲在割麦,她听见远铃哭,赶紧跑过来,母亲也没有办法除却外孙女嗓子里的麦芒。我想到我们小时候家里吃鱼时,如嗓子卡住了,用干饭一咽就好了,但此时哪来的干饭,于是从地边揪了一把灰灰菜来,让远铃吞下去。还真管用,她吞了两口,嗓子没事了。
这起响动引来了正在地边巡视的麻胜,他看到我们篮子里的麦穗,先没收了云英的麦穗又把她的篮子用脚踩扁了,又把小和子和大秃子等几个孩子的麦穗和篮子也如此这般地解决了,然后便直直地向我和远铃跑来。远铃刚刚吞完了灰灰菜,脸上的泪迹还没干,我也顾不上她了,趁麻胜在踩其他孩子篮子的时候,我拎起篮子就向麦地旁边的一道河沟跑去。那道河沟很少像样地蓄过水,整年到头只有一汪汪的细流,还都长上了绿苔。我连滚带爬地下了这道河沟,麻胜却脚跟脚地到了跟前,一个饥饿的孩子哪能跑得过一个强壮的男人!
麻胜不想下到河沟里,他就蹲在沟沿向我招手说:“小五子你上来,我不打你。”他的麻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一丝丝的笑容,本来我在被撵的时候感到十分的害怕,像害怕窦大麻子那样害怕麻胜,但当我看到麻胜的脸上露出那种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时,我的心里更加紧张和恐惧了,我说:“你打我没事,只要别把我的麦穗没收了……”我在麻胜的脸上看见了他的阴险和可怕,我紧张到了极点,突然间,我顺手抓了一把河泥举起来对着麻胜。
麻胜只犹豫了一下,马上跑下来,一脚就踢飞了我的小篮子,里面的麦穗和野豌豆撒得到处都是。我将手中的泥狠狠地摔到麻胜的脸上,又抓了好几把的稀泥不问方向一个劲起向他抛去。一个小孩子家为了一点吃的敢像这样疯了似的跟他拼命,可能是麻胜连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一时间,他不知如何是好了。我的稀泥巴还在一个劲地向他飞去。他没顾上打我,赶紧爬到河沟上面,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又用手点点我,像是发出严重警告的样子,然后一转身走了。
后来大人们回忆这次事件的时候,一直都觉得好笑,笑麻胜那麻脸被稀泥糊得像个花狗屁股的样子。麻胜为此记恨于我,在我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大学的前夕,他还私下对人嘀咕道:“这样泼赖的丫头,哪能让她上大学,只配在家干粗活,打小就像个恶马氏精!”马氏是古戏《薛凤英》中薛凤英的晚娘,以凶恶著称——这个死麻胜,我早都不记着他的不是了,他反而还对我耿耿于怀!
麦收期间,孬好没有饿死人,大家想方设法都能弄到一些吃的,但麦收过后,饥馑又开始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她的衣服上全是泥巴,身子疙僦着,坐在原来麻胜家老屋的廊檐石上,怀里抱了一个孩子……从她披散的长发中间我真的看到了她眉心处的那粒像小红豆一样的美眉俏……
午季过后,灰灰菜可以充饥了,我不知道这种野菜的学名叫做什么,颜色有两种,一种是青秧青秆子,一种是红秆绿叶红心的,像花儿,也有点像那种双色苋,但比双色苋更好看。我们叫它灰灰菜是因为这种菜的叶片儿上长满了一层像是灰尘一样绒绒的东西,摸上去也灰灰的,在野菜中,它是最好吃的一种,可以生吃,不像刺刺芽那样糙嗓子,也不像红根菜那样发酸,更不像茶挑菜(也就是蒲公英)那样发苦,它没有其他不好的味道,仅次于蔬菜。但这种灰灰菜在野地里却长不出来,它也像蔬菜一样喜肥,所以只在地沟菜园边特别是房前屋后沃土上生长。
我邀云英一道去后庄采灰灰菜。我之所以没有带上远铃而是去邀云英,是因为云英比我大了一岁,她也跟我一样是个皮实的女孩,而远铃不仅比我小一岁,主要她自那次去老郢被狗咬过,再加上她中毒后身子一直很弱,她的胆子也越来越小,后庄现在成了鬼庄,大白天都有人听到那些空房子里有小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喊声,不是随便哪个孩子都敢进去的。
这时我又想起了黑头,如果他还在,他一定会带着我们去打野菜的,无论什么地方,他都不会害怕,他是我们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然而,黑头埋到土里都两个多月了。小孩子的思念不像大人的那般深沉,却比大人更加用心,更加单纯,更加直接,当一个孩子想到他思念着的人时,有可能他立马将自己变成了那个他思念着的人。此刻我就是这样,当云英向我提出:假若我们真的遇到了鬼该怎么办时,我当即一拍胸口说:“没事的,有我哩!”“没事的有我哩”,这是黑头生前最爱在我们跟前说的一句话,聂婶说他这是逞能,但有了黑头的这句话,小孩子们就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做什么或玩什么就不再没头绪了。云英听了我的话,果然拎起竹篮和我一道去了后庄。
我虽然装成黑头的样子带云英去了后庄。说实话,在孩子中,我虽然算作比较泼辣的,但由于听了太多的鬼怪故事,见了太多的死人,我非常迷信,因此也就非常胆小,此刻,我真的很心虚,很紧张,然而,由于肚子太饿,此刻想填饱肚子的欲望战胜了我的胆怯。
到了跟前,我们没有一下子就进到庄子里面去,而是站在岗坝上,让云英从东往西、我从西往东去数后庄的房子。云英虽然大我一岁,但她在识数上不如我,那时乡下的孩子在10多岁时仍然还不识数的,属很正常现象。
云英从东就是到不了西,数了好几个来回,结果她的数字还一直停留在10间房子以内,而我不仅将我自己的从西往东的数了两遍,还代替她从西向东也数了两遍——总共是13户,41间房子——不带各人家厨房旁边的披厦、院前的门楼和屋后的猪圈。
云英不知道“41”这个数究竟是多少,她跟我抬杠:“小五子你数得不对头,这么一大片的房子,怎么才41间?等我有空了,好好数过来,它们至少有19间的!”“9”是个过坎数,一般刚识数的小孩子从1数到9都几乎没有什么大的问题,9之后是10,问题也还不大,但到了19、29、39……之后,该过什么样的坎子,就难了,小孩子有可能又回到了最初阶段,只识得10以内数的云英,认为超过10以上的“19”数字便是最大的了。
不想再跟云英抬杠,我们是来后庄采灰灰菜的。
村口黄连树上原来有好多的斑鸠窝,后来有喜鹊看上了这棵黄连树,也来搭窝,虽然喜鹊和斑鸠都是一种很受乡下人欢迎的鸟,但斑鸠好像有点不大喜欢喜鹊,也没看到它们在一起打过架,但它们很少在一棵树上筑巢,斑鸠看见喜鹊来了,它们便纷纷把家搬到了远处的另一棵树上。
入村的小路上长满了杂草,黄蒿和白蒿都长得快有一人多高了,我和云英硬着头皮壮着胆子拨开蒿草向长有灰灰菜的村里走去。
蒿草中不时有各种虫子或旱蛤蟆之类在我们面前猛地窜出,我和云英虽然都只穿了单衣,但我们的衣服都汗湿了。我回头看看云英,她用上牙狠狠地咬住下唇,跟在我的后面高高地拎腿抬脚,一步一步地向前跨着。
虽然是大白天,但给人的感觉总是阴森森的,一阵风吹来,我也真的听到了有小孩子的哭声和喊叫声,甚至还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几声“咯逗逗”的大人的笑,后来我想那一定是猫头鹰的叫——可猫头鹰一般是在夜间才那样叫的——那么,我真真切切地听到的那笑声到底是什么,至今我也没弄明白。
看到灰灰菜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显然被人采过了,留下了许多灰灰菜的茬骨桩儿,但在这些茬骨桩儿下面,又发出许多嫩头来。
开始采菜的时候我们不再害怕,心思全在菜上了,想到马上就有一顿饱饭可吃了,我们甚至还哼唱了起来:
……
花鼓打到四月四
一个铜钱四个字
花鼓打到五月五
家家杀猪过端午
花鼓打到六月六(龙穴人读六音为去声lu)
蚊子咬,扇子扑
扑断老奶奶屁担骨
花鼓打到七月七
七根羊毫扎支笔
花鼓打到八月八
八样收成场上歇
花鼓打到九月九
老头去喝重阳酒
花鼓打到十月十
娶亲嫁女是好日
花鼓打到十一月
家家都把腊货杀
花鼓打到腊月腊
大红门对门上贴
过去龙穴山人,不会打花鼓的人不多。逢年过节了,除唱戏之外,还有就是打花鼓。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有人领头,马上就会得到响应。大家伙儿从家里拿出早先用过的用蛇皮蒙成的手鼓,也有好多就是用柳条编就的类似笆斗一样的东西,鼓槌也就是跟筷子差不多的一头系了红棉线的木棍子,手在敲打的时候,脚下走的是秧歌步子,扭呀扭的,步子走得齐整了,鼓槌也落得齐整了,真是挺好看的。打花鼓往往比唱小戏更让庄稼人感兴趣,大家伙都能参加,热闹。与花鼓一起跳的还有打花棍,花棍就是用一根丈长的园竹,在每个节与节间的筒子上,切出两个面来,将竹签串上铜钱穿在竹节上,这样一根竹棍上面就有了无数个铜钱,用这穿了铜钱的竹棍,合上节拍,在身上的各个部位轻轻地敲打,一边打一边扭秧歌步。花鼓和花棍一齐打起来跳起来的时候,再加上花鼓郎和花鼓娘的唱,整个村庄就都开心起来了。我母亲和大姐都是打花鼓打花棍的能手,大姐的唱功更是非同一般。我在刚会走路也就学会打花鼓和打花棍了,母亲给我做的那根花棍我一直保存到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造反派们说那些铜钱都是四旧,把它毁了。
打花鼓几乎是庄稼人生活中的一部分,因此就有好多围绕花鼓的童谣,还有民歌民谣。
花鼓一打撩开音
打起哩咯花鼓数花名
正月里咯通草花
郎哩咯姐哩咯肚里明
二月里咯杨柳花
郎哩咯姐哩咯乱了心
三月里咯小桃花
郎哩咯姐哩咯红了唇
四月里咯小麦花
郎哩咯姐哩咯稞子青
五月里咯丝瓜花
郎哩咯姐哩咯藤缠藤
六月里咯葫芦花
郎哩咯姐哩咯白生生
……
我和云英一对一句地唱着,忘记了我们是在荒芜人烟的后庄以后被称作倒庄里面,忘记了在一年多时间内从这个庄子里曾抬出去的30多个死人,忘记了这30多个死人的魂是不会轻易离开他们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
我带的竹篮比云英的小,加上我的手比她也快些,她的篮子还没满,我的篮子早就装不下了,我们本来是打算要回去了不再采了,但当我们转过一个院子来到靠后一所房子旁边,看到了还没被人采过的灰灰菜时,又舍不得走了。云英帮我出的主意,让脱了小褂子来包那些没装下的灰灰菜,这个主意好,我就喜欢打赤膊。就在我解开扣子褪袖子一扭头的当口,我感觉到自己身上的血好像一下子凝固住了,因为我真的看到了“鬼”。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她的衣服上全是泥巴,身子疙僦着,坐在原来麻胜家老屋的廊檐石上,怀里抱了一个孩子。孩子的脸和女人的脸都泛着灰灰菜叶子翻过来那样的灰白灰白的绿色。她使劲地向孩子的嘴里塞着灰灰菜,一边塞一边说话:
“我的大宝,你可不能死了……你要是死了,你爸爸从班房里回来……我怎么向他交待啊……我的乖儿子,你听妈的话,你把这灰灰菜吃了吧……你不能死啊……我的乖乖,我的儿子哟……你爸爸的心肝宝贝啊……”
她怀里的孩子一动也不动,明显早就死了,跟黑头和琼子他们一样,死了。
云英认出她来,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小五子别怕,她不是鬼,她是菊子,你看她的美眉俏!”
从她披散的长发中间我真的看到了她眉心处的那粒像小红豆一样的美眉俏。
还在眉额的正中间,还是那样小小的,圆圆的,但颜色不再是那么彤红了,变成了青乌色——错不了,她是菊子!是三年前从后庄出嫁的新娘子——菊子!
既然是菊子,是我们认得的大活人,我一下子变得高兴起来,我试探着向她靠近,想跟她说说话儿,除了我的大姐和二姐,菊子原来在我的心中也是一个最美的人。
我喊了一声:“菊子姐!”
没有理我,她仍然一个劲地向孩子的嘴里塞那已经蔫巴了的灰灰菜。
我又喊了一声“菊子姐”,她依旧没有反应。我开始变得有点紧张起来,站在原地不敢再朝前走——想我那一刻精神的承受力已到了一个临界点。
恰巧就在这时,云英在我后面猛不丁地大喊一声:“鬼啊——”
我一下子崩溃了,头皮发麻,感觉头发一根根全竖起来了……
我不仅扔了手中的装满灰灰菜的竹篮,甚至还扔了刚刚从身上脱下来的小褂子,我打着赤膊,像疯了似的拔腿就跑。我实在想象不出,平时连走路稍微快些都要喘气的我,在那一刻怎么能像射箭一样在草田埂上飞跑。本来云英是跑在我前面的,一会儿我就超过了她,把她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直到家门口的时候,我才倒了下来。
大人们听了云英到头不到脑的诉说,有几个胆大的男人一道去了后庄,看到菊子已经死了,紧紧地抱着她的孩子大宝,死在了她娘家的屋檐下。
娘儿俩的嘴边都流下一摊绿色的汁液,菊子的腿肿得快要裂开了。
正月一下濛濛雨
濛濛大姐回娘家
大大看见嫋来
两扇大门打开来
奶奶看见嫋来
龙头拐杖拄出来
亲娘看见嫋来
大锅小锅涮出来
哥哥看见嫋来
一下迎到大门外
嫂子看见嫋来
睡到床上不起来
嫂子嫂子你起来
不吃你菜不吃你韮
看看亲娘我就走
空心树上打炸雷
铁树开花我再回
史承彦说:“当我看到这母子三人这么个死相时,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跪了下来,仰天大哭……
有人去找麻胜,要他把菊子和她的孩子埋了。麻胜一边派工,一边嘀咕:“真是的,干吗要回来死啊,还嫌我麻烦不够啊!一个右派家属,真是的……”
菊子的婆家在龙穴山的那边,现属于肥西县。近日我在采访座谈时,提到菊子,提到银花,大家都说山那边的情景跟山这边一样,也是整个整个村子里的人全都死尽了。
李绪傲说:“61年春天我去山那边打柴火,无意中走进了一个庄子,这个庄子比我们的后庄还要大,全空了,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一间倒了的房子,桁条露在外面,我试着喊了几声‘有人吗?’没人。我就把这些桁条打成捆带拖带扛,就近搞到金桥镇卖了,没想到一根桁条能卖一块钱!那次我卖了4根,用这4块钱我买了一斤大米——那时的大米是4元钱一斤。
“后来只要能溜号我就不去队里干活了,带上五弟(李绪侨)去搞那些桁条卖——现在想想也真惨啊,好多庄子都空了……辨别这个庄子里还有没有人住的办法非常简单,只要看看村口的路就行了,如果还有人,路上就不会有没膝的草,如果空了,那草长得齐腰深。
“好多人家的桌子和床上都铺了一层老鼠屎,野兔子的窝做到了香供柜上……
我二姐的好友史承雯的弟弟史承彦,我叫他三哥,今年我回故乡采访时,多半是他带着我跑的,他也向我讲述了他曾遭遇过的一件事。从河堤上回来,路上渴了,走进一个村子,想讨点井水喝,推开一道虚掩的门,看见门后坐着三个人,刚刚死去的样子,一位母亲搂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三个人的脸紧紧地挨在一起,孩子的脸是仰着的,从张开的嘴形可以看出,孩子临死时一直在喊:“妈妈——我饿——”母亲的脸是俯着的,在听到孩子喊饿时,无能为力的母亲只有将自己的脸尽量贴向孩子……
史承彦说:“当我看到这母子三人这么个死相时,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跪了下来,仰天大哭……我每天见到的死人虽然多得跟路边的草稞石头一样,但我见不得那样的情景,母亲搂着孩子,坐在自家的门后,等待死亡……如果还有一点办法的话,哪位母亲也不会忍心让儿女与自己一起死去……”
史承彦也是正宗的地主子女,他的太爷辈也曾是京官,他和他的姐姐史承雯自小读过私塾,后来又上过国办公立小学,他们姐弟也是史仓有文化的人。
戴孝分好多种,如果是直系血亲,如儿女,最隆重的是披麻戴孝,从上到下全是白色,外边罩上麻布,腰间系上麻绳,白鞋要用麻线作为鞋带。一般的也要戴上白色的头布,穿上白色的鞋。看戴孝的人与这个死了的人有多亲的关联,只要看他们的鞋就能辨别出来了,全白的是儿子,半白的是侄子,仅一点白鞋头子,便是侄孙一辈的。穿白鞋来戴孝的时间也有规定,儿女要穿三年,孙子要穿两年,侄子、外甥只要穿一年就行了。
“只见路上穿白鞋,没见路上抱小孩。”这一句看似平常的顺口溜,却是让我们再次直观了“五风”阴影下,庄稼人的一个生活侧面,再现了大灾之年后百姓生活的一个缩影。
我记得1962年的春天,由大队妇女主任带着一组卫生人员,挨门挨户给各村所有的育龄妇女发放一种小药丸(近日咨询了相关人,他们说那是一种可刺激女性排卵的药,说了药名,但我忘了),当场为她们倒碗开水,让她们当场吃下。
有的农村妇女老实,上面让吃的,当场就吃下了,也不问这药是否有毒,是否有害——庄稼人的驯服和善良可见一斑。有怕吃药的妇女就一定要打听明白了才肯吃。妇女主任先还耐着性子向她们一个个解释和宣传,说是一种帮助提高生育能力的药,后来问的人太多,解释的话太重复,口干舌燥的,急了,就拿话铳她们:“这是春药,让你们吃了,就跟那母猪母猫一样,起槽,叫春,然后配窝,然后就生仔子了!”这回子听懂了,把问话的和在一边准备打听究竟的女人们臊得满脸通红。“起槽叫春”“配窝生仔子”都是土话,指的可是猫狗畜牲之类的事情,乡下女人没有不晓得的,可让她们吃了这药就跟畜牲一样了,吓得她们更不敢吃了。
搞得妇女主任没办法,就叫来了大队书记、民兵营长和生产队长,用扣工分甚至“办学习班”的办法来强制性喂药。龙穴大队的民兵营长是个大老粗,看有的妇女胆小忸怩,就捻起一粒药自己吃了,说:“这怕甚!又没毒!跟糖豆般般的——我还能再吃几个!”于是硬从妇女主任的手里抢过瓶子,又吃了好几粒。坏事,当场就发情了,像玩猴似的乱蹦乱跳,把妇女主任和在场的几个妇女撵得跟头流星,鬼哭狼嚎。大队书记没办法阻止他,只好让人喊来了他的老婆。看见老婆来了,红着眼睛,一把抱起来就扛到了肩上,回家去了……
后来大伙一想起这事就都笑得岔气,也有人说那是民兵营长故意装出来的,因为发给女人们吃的药,男人吃了根本不管用的。
金蛋壳,银蛋壳
萤火虫,来抱窝
抱出一窝小灯灯
飞到天上去
撒了一天小星星
星星不逗我
萤火虫子不逗我
快来快来抱窝窝
营长杨大潮因为“过左”,手里有着太多的命案。1960年春天被调回了岳圩,但龙穴山下并没有因杨大潮的调走而使饿死人的现象有所好转。两年多的饥饿,两年多的挣扎——他们再也撑不下去了,好多人真的到了“风一吹就能倒下死掉”的境地,最先死去较多的是孩子,然后是老人,再后来便是男人。
龙穴山下各村人口死亡数究竟有多少,没人做过精确的统计,但凭活人的记忆,可以推算出,当时的死亡人数差不多过半。用我近日采访的一位名叫李先俊老人的话说,“一半还要岠壮”,“岠壮”是龙穴山人的土语,就是很实在或者是超过了的意思。
杨大潮走后,换了一个姓胡的营长,还有一个姓汤的指导员,他们给我的印象不深,一是因为这两个人都不大爱讲话,不像杨大潮那样喜欢到处乱窜找人的麻烦,还有一点就是大家都已接近死亡的边缘,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在意别人了,谁来当营长当指导员,对于一个在饥饿中挣扎的孩子来说根本就不重要了。但这个给我印象不深的胡营长和汤指导员却在杨大潮走后经他们的手完成了两件大事,至今让史仓人不能忘记。
第一件事就是腊月二十九的晚上,他让每家每户都去连部领了凉米(糙米)。
发放的标准是:如果人口在两人以上就按人均半斤发放,如果只剩下一个人了,就按一斤发放,这样每家都能在除夕吃上一顿米饭了。有的人家发了米,恨不能连夜就煮吃了,可潘营长喊话了,说明天晚上他要亲自检查的,如果发现哪家明天没有年饭吃,他就要处分哪家。历来顺受懂得感恩的庄稼人知道胡营长是好心,也就克制着忍耐着不去提前动那比金子还要珍贵的凉米。
我敢说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史仓很少有睡着觉的人,很少有不把那凉米抱在怀里捂在被窝里的——既不安,怕人偷了去——又踏实,终于有米饭吃了!
那年的除夕是个晴天,我记得母亲喊我们起床时,太阳出来了。母亲的声音特别的爽朗:“起来了!起来了!今天真的过年了,今天真的有饭吃了!”
快50年了,我仍然记得那年吃年饭时的情景。二姐将我们带在院子里踢毽子,大姐和母亲在家很隆重地煮年饭——也就是将米倒到锅里煮就是了,可是大姐和母亲偏要一个在锅台下烧火,一个在锅台上,这里揩揩,那里抹抹。
二姐的户口在学校,她放假时也在学校里分得了一斤多黄豆,我们家大人孩子在一起分得了2斤半米,母亲把它全都倒到锅里煮了。大姐还用二姐带回来的黄豆做了两个红烧菜,加上两碗炒泡菜和一碟辣椒酱,我们的年饭桌上不仅有了真正的米饭,还有了五个就饭的菜。
三年了,我们第一次吃到了没有掺上糠和树皮以及野菜的干饭。三年了,我们第一次闻到了扑鼻香的粮食味。三年了,我们都还活着……母亲吃饭前跪在堂屋里,向天向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姐在桌子周围摆了8副碗筷,我们都知道大姐的心意。
尽管母亲一再交待:要细细地嚼,每个饭粒都要嚼烂,慢慢地吃,只有慢慢地吃了,那饭味才能长久。母亲的话里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要我们慢慢吃来延长饭的香味,二是那凉米是一种只在擂子加工过的糙米,还有好多稻壳儿还都未脱掉,那米煮成的饭绝对不像我们现在的米饭那样软和,米粒很硬的,煮不开,必须得慢慢吃才能嚼烂它。可我实在做不到像母亲说的那样,那饭一入口就自己往喉咙里面滚,太香了!比起那些蒿子和树皮面糠之类,这样的米饭简直就是美味佳肴——我们的嘴是想多嚼一会儿,可喉咙和肚子不干了,它让那饭的香味熏得忍不住了,急了,一下子就把嘴里的饭儿勾了下去。
我记得我在一眨眼的工夫吃完了碗里饭的时候,母亲说我吃得太快了,我就是把这样的情景说给母亲听,母亲、大姐和二姐都被我的话逗乐了。就在那天吃年饭的时候,二姐说我如果上了学一定会写好作文的,因为我的“形象思维”很好。
本来想吃过了这样的年饭,夜里肯定能睡得很香,可没到半夜,我们的肚子都开始发胀,紧接着就打起了馊食嗝。三个大人,一人帮着一个孩子揉肚子,可揉了一会儿,大人们也开始打嗝,那味跟我们打出的一样,泛着难闻的馊臭味。
乡下人是最懂得爱惜粮食、节制饮食的,即便是在有吃有喝的年月,他们也都以“痴吃孬胀”为耻,当众打馊食嗝远比当众放屁还要令当事人难堪。他们称这种消化不良为“伤食病”,“伤食”!这是一种责备。
母亲捂了自己的嘴对我们笑笑,大姐、二姐也都跟着笑了。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大年初一,母亲因为一家人都打着馊食嗝没敢开院门,我们也觉得肚子难受不想出门玩儿。一会儿,小和子和云英来敲门,我隔着院门问他们有没有打馊食嗝嗝,小和子和云英几乎同声答道:“打哩,一家人都馊了!”我这才开了门让他们进来,并告诉母亲说小和子和云英的家里人也都伤食了。
到了中午时分,二姐回来报告说:“全史仓的人,从大人到小孩,没有一个不打馊食嗝的,有的人还闹起了肚子,还有的人差一点胀死了,小仙正在抢救。”
现在说到这样的事好像有点匪夷所思,或者有人要问,是不是那发放的凉米有问题?没经过三九的人又怎么知道冬天的严寒!想在那三年时间内,各人的胃所接触的都是些什么?树皮、树叶、蒿子、野菜、糠面等烧出的稀汤,已经习惯了这些充饥之物的胃,它的功能即便有再好的记忆,也很难一下子就顺顺当当地去恢复或开启消化凉米干饭的加工程序——它已经不能接受白米饭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伤心的事!
这里不是伤食,而是食伤了。
“三自一包”是从1962年开始的,但安徽土地承包到户是从1961年春天就开始了。庄稼人称李葆华为“李青天”……
胡营长在任期间带史仓人经历的第二件事就是私分土地。1961年的春天,按如今幸存者的话说,就是:“人都快死绝种了。”
那天晚上,从村头到村尾,采取一家转告一家单线联系的办法通知到朱士槐家里开会,成分高的不准去,自中农以下的,一家只准去一个户主,不准多去人,更不准带孩子。我家本来是通知要大姐去的,但临到大姐出门时,母亲拦下了她,说:“还是我去吧,今晚要商议的不是小事情。”
直到我们睡着了,母亲也没有回来,第二天一早,等我们醒来时,母亲和大姐都已经出门了。中午她们来家时脸上露出那种高兴的样子,让我感到我们的生活里已经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而且与昨晚的开会有关。
直至我长大了才知道,由于全国饿死人的现象太严重了,三面红旗不能插在死人堆上迎风招扬,饿殍白骨也没法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最终,上面总算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等政策,农村政策逐渐宽松起来。
安徽省是全国第一个向党中央报捷落实浮夸风的省份之一,安徽成了重灾区之一,李葆华来接任时,第一件事就是去淮河大堤及安徽农村视察,他经常带领班底少数几人微服私访,通过调查了解,他看到了安徽的灾情严重到了他无法想象的地步,好多次,他面对一个个死光了人的村庄,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性情沉稳的李葆华面对安徽的现状,他不愿再“缓”下去了,带头在安徽实行了“责任田”。他在向党中央汇报时以坚定的口吻说安徽的“饿、病、逃、荒、死”不能再延续下去了,分田到户是救人,也是救国。
“三自一包”是从1962年开始的,但安徽土地承包到户是从1961年春天就开始了。老百姓称分到手的田为“救命田”。
母亲和大姐她们在自家的菜园地里种上了白菜、玉米、南瓜和萝卜……还卖掉了一些家具上街买了几只小鸡和一只鹅。
老百姓有时候真的就像路边的小草,任人践踏,蹂躏,火烧,锹铲,砍伐,断去它们的雨水、阳光和空气,已经奄奄一息,但只消稍微给它们一点点的空隙,给它们一点点的时间,给它们一点点的喘息机会,为它们留下一点点基本生存的宽松环境,它们就能凭借自身的修复能力,又活将过来,不怨天,不怨人,一如既往地默默地活下去……
白菜很快就可以吃了,我们的饭碗里除了少许糠面之外,不再都是那些糙人的野菜或树皮之类了。
尿泡尿,尿泡尿
田里收了三担稻
煮成白米饭
撑成水桶腰
有一天我和远铃挖野菜回来,刚放下篮子,母亲就喊,洗洗手吃饭吧。
我跑到厨房,揭了锅盖,透着雾气,看见锅里漂着白花花的汤圆,高兴得要命,拿了勺子盛了一大碗,端到亮处才发现,原来是汤煮白萝卜。那萝卜只有拇指顶大小,看上去特别像是汤圆,我自小就爱吃黏糯的东西,所以顾不了别人了,一下子盛了那么多。
萝卜那么小就开始吃,也是为了度命。好在自家有了地了,母亲和大姐又都是极勤劳的庄稼人,她们变着花样儿种上各类可以充饥的东西,我们每天用不着担心走着路就会倒下,或一觉睡下就再也醒不来了。
接连一个多月,几乎天天都吃那白萝卜,水煮的,红烧的,剁碎了打成糊,切丝腌成小菜……四十九年过去,至今我见到白萝卜都要躲得远远的,吃伤了。
那天是我的7岁生日。早上起来,我坐在廊檐下面“晕憩”(土话,是指小孩子刚起床时,没完全清醒的样子),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双手背在身后,到我跟前说:“五子,快把眼睛闭上!猜猜大大手里拿了什么?”
难得母亲今天有这样的闲逸开心,她平常可是一个只知闷头干活、稳重少语的母亲。我就闭了眼睛,猜是“烧萝卜”,又猜是“毛桃、李子”……当母亲把一枚煮熟了的红壳儿鸡蛋捧在手心样给我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母亲说:“小五子,只可惜你是个丫头家,如要是个小士,一定会赶上功名的——今天是你生日,一大早,家里的那个小芦花就开窝了,生了一个红壳儿蛋——你要是个小士就好了,这叫状元蛋!过去宝贵人家蒙都蒙不到的!”
见远铃和勇子她们都起来了,母亲赶紧将鸡蛋塞进我的手里,推推我,悄悄地对我说:“赶紧去茅厕里吃!”
母亲让我去那样的地方就餐确实有点搞笑,但我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把我朝茅厕里推,因为只有在那样的地方,去偷吃一只鸡蛋,才不至于被远铃和勇子发现。那年头,一只煮熟了的鸡蛋,在一个孩子的眼里,那是怎样的一种概念!如果远铃和勇子发现了,我又如何能吃得安稳!
尽管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会避开其他成员而独自一个偷吃任何食物的习惯,但那天是我的生日,而敬重生日又是母亲历来最为上心的一件事,即便是在没有粮食的日子,哪怕就是菜汤,小寿星也会比别人多出半勺子来。母亲让我们重视生日,不仅是要我们懂得一个“孝”字,也是提醒我们:一条生命来到世上,它是多么的不容易,多么的需要珍惜。
1961年的秋季,在臭烘烘的茅厕里,我将我的七岁生日过得津津有味。
当菜园地里的玉米勉强可以掰下嫩吃的时候,有一天母亲跟在灯下做针线活的大姐和二姐商量:“4年了,鲍敏孬好有个确信,我们晓得他在哪儿,可你们的爸爸至今没有音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前不久我向人打听过,说他从孙岗被人带走了,几个月后又被搞到了双河,在双河的一个铁木社里干粗活,一年没到,又被带走了,这次被带到了哪里,谁也不晓得了……我想,你们要不要去双河找找他?”
大姐和二姐停了手里的活,看着母亲。
母亲又说:“去找找他吧,家里的六谷锤(指玉米棒)可以掰了,烀点带着路上吃。”
大姐说:“那我明天就去。”
二姐说:“双河那地方我跟同学们一道去过,挺远的,50多里路哩——还是我去吧——家里离不掉你。”
母亲说:“你俩一道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家里有我哩。”
二姐坚持要大姐留在家里,她一个人去就行了。二姐坚持得很有道理,当时饥荒虽然因着菜园地的私分有所缓解,但那时母亲的身体包括大姐自己的身体也都还很虚,最主要大姐是村里的劳动力,不能随便请长假,家里的菜园地每天都需要浇水,家中只留下母亲一人确实不行。
母亲和两个姐姐谈话的全过程我都听在了心里,我几乎一夜没睡猫在床上等着天亮——确切地说是等着二姐起床并启程。
当母亲烀好了玉米棒并烧好了二姐的早饭,轻手轻脚地来到床前,拍拍正在熟睡的二姐让她赶紧吃饭上路的时候,我就一骨碌翻身起来,穿好了衣裳。母亲和二姐对于我不用喊就自己起床的反常举动一点也没在意,只是母亲见我跟二姐一样拿了碗也来盛饭时,她扭过头来制止我:“小五子,这饭是让你二姐吃了好出门走路的,你不要吃。”
二姐本来就特喜欢我,见我分吃她的早饭,想是因为饿,见母亲拦阻我,反倒上来帮着:“大大(指母亲),让小五子吃点吧,我吃不了这么多的。”
二姐吃过了,我也吃过了,母亲解开头天晚上就打理好的花布包,将几根熟玉米棒放了进去。花布包里装着母亲新做的一双单鞋,一双棉鞋。
二姐出门的时候,对于紧跟在她后面的我仍然没有在意,因为平常我以喜欢膘在二姐的后面曾被她称之为“小尾巴”,还有童谣为证:
跟我走,变黄狗
跟我爬,变老鸭
跟我学,变小脚
跟我跑,变虼蚤
跟我闹门子(指串门)
头扣屎盆子
此刻见我一步不落在跟着她,想我可能是舍不得她的离开,临出院门时还抱抱我,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可当她见我跟着出了院门,又过了大岗头,出了村口,还是一步不落的样子,发现有点不对劲了,就说:“小五子,你老是跟着干什么?快回去吧!”
母亲也看出了端倪,可着嗓子喊:“小五子,你想干什么?快回来!”
我说:“我要陪二姐一道去找爸爸——”
当我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二姐一下子站住了,母亲却撂腿向我跑来。
我想我如果不赶紧跑开的话,结果一定是:母亲到跟前会将我连拉带抱地给弄回去,保不准二姐还要帮着她一起来对付我。于是我越过了二姐,在她要去的路上撒腿就跑。
跑开足足有一里多路在二姐和母亲快要看不见我的时候,我才停下来,回头看着她们。
我已经听不出来她们在喊叫什么了,或者是我不想再听见她们的大喊大叫,我从路边的田坎下折了一根树枝,打了叶子,扛在肩上,等着二姐走近。
害怕二姐真的走近了会责罚我,总是在她的前面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在离她约有百步远的地方,见她走近了,我就赶紧跑几步,见距离拉得大,我就站下来等她一会儿。
经常走错路。一开始二姐有点生气,见我走错了也不告诉我,让我向错处径直走去,当我看见走错了的时候,再折回来,爬坡上坎,紧赶慢赶,设法绕到她的前面去。
大约走了有10多里路的时候,二姐的心软了下来,让我跟在她的后面。后来二姐不止一次地跟别人说:“我真服了小五子了,那年她才7岁,一天走了55里的路——加上走错了的,至少有60里了——‘五风’还没过来,瘦成那样的一个小孩子,才多长的腿!”
二姐竟然把这一次对我小小的惩罚当做了她短短一生中始终忘不了的一份心债,她在临咽气的时候把我的手递给了她的女友徐华珍(县人武部的一个干部),交待她:“我死了后,求你把我的五妹从乡下调上来吧……她很能干的……自小就聪明……有个性……也有才……小时候我曾对不起她……她走错了路……我也不告诉她……才7岁,一天竟然走了60多里的路……去找我们的爸爸……”
二姐死于胃癌,享年39岁。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响声,轰隆隆的,像是打雷,远远看去,那响动的地方还扬起了几丈高的灰雾,渐渐地,从灰雾里钻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大怪物……
我们从小路过了椿树岗,然后顺着舒城的方向,径直朝双河走去。
当时的双河与椿树还没有正式通公路,通往舒城的只有一条土公路,也就是一条宽宽的大土路罢了。二姐领着我沿着大路向前走。
可能是二姐开始时还不是太累,一边走一边给我讲故事。也就是在这次行走中,二姐告诉了我4年前她去孙岗找爸爸时所遇到的事情。
当时她到孙岗的时候,有人告诉她爸爸已经被打成右派停职了,正关在一间小房子里,天天在写检查。二姐找到了那间关父亲的小房子,可锁着的院门进不去,她就搬了几块土坯摞起来,搭着想要爬进院子里,看一眼父亲,没想到被看押的人逮着了,揪了她的头发又是摔又是打,审问她是不是台湾国民党派来的女特务。
想想那时二姐才多大,14岁!难为我们的同胞们,竟然能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有如此之高的阶级觉悟!
初秋的太阳仍然很毒,土公路被晒得直冒灰烟。二姐把她的帽子让我戴上,她自己在路边折了一把树枝顶在头上,叶子一会儿蔫了,再摘,再蔫……后来干脆扔了树枝,光着头任其曝晒。二姐在我们所有的姐妹中,皮肤是最白的,太阳一晒先是发红,再就起泡,后来就脱皮了,幸好二姐不像大姐那样成年到头都要干活。
路程还没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的肚子就饿了,尽管很想跟二姐说,我们分一根六谷锤(玉米棒)吃吃吧,可又怕惹二姐不高兴小瞧了我,就狠狠劲忍着,甚至二姐在问到我有没有饿的时候,我还硬撑着说不饿,又说谁饿谁是孬熊。
虽然是条大路,可我们走了半天也没见到一个人影,路两边全是荒山荒地,荒地里都是大大小小的坟茔,路边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蒿草里有着数不尽的虫子和说不上是什么会飞的东西,在我们走过时,它们不间断地从我们前面扑楞楞窜出,一吓一身冷汗……
我从家中折来的那根树棍一直没丢,害怕的时候,就捏紧些,放松的时候,就拖在手里,二姐笑我:“五子,看你好像个小叫化子。”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响声,轰隆隆的,像是打雷,远远看去,那响动的地方还扬起了几丈高的灰雾,渐渐地,从灰雾里钻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大怪物——四个大轱辘,像座房子,又像个极大无比的风婆(一种扬去稗谷的农具)……
我吓得拔腿就向路边的荒山树林子里跑去,像是疯了似的,拼命狂奔。
二姐喊我:“小五子——不要跑,这是汽车!”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汽车,原来在表姐和二姐的故事里听到过汽车的名字,她们只说有一种机器是铁做的,让人坐在上面,它自己能开着跑,比人走得快多了,跑得最快的人也没有它跑得快。她们的描述,使汽车在我的想象空间里,成了一个像抬菊子出嫁的大花轿那样,里面装了一个人,然后自己向前跑,快得跟打弹弓一样……可她们从未告诉我汽车的样子竟然这样可怕,还发出这样怕人的响声……
我跑离公路足足又有半里多路,直至汽车走得已经看不见了我才敢停下脚步。
我回到二姐的身边,见二姐在哭。至今我不明白,二姐那一刻为什么要哭,是为我的无知给她添了那么多的麻烦,还是仅仅就是为了心疼我?她看了看我在慌不择路时被棘刺挂破的手和胳膊,掏出手绢儿帮我包了,然后拉我在一棵树荫下坐下来,她打开了布包,递给我一根玉米棒儿。
早就饿了,我拿起玉米棒就啃。啃了一半,却不见二姐吃,就问她怎么不吃。她说她还不饿,我当时信以为真,心安理得地把一根玉米棒啃了,二姐却将我扔下的光棒子又拈了起来装进了包里。可路走了有一大半的时候,太阳已经正午了,二姐又给我递了一根玉米棒,她还是不吃,仍然说是不饿。这时我可不能再相信二姐的话了,我看出二姐明显没有什么力气了——她已经很饿了。
我把手中的玉米棒儿撅成了两段,央二姐也吃。二姐只小小地啃了一口,又递给了我说她真的不饿。我哭了,说二姐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了。二姐这才把那半截玉米棒儿吃了。我这里说是吃了,而不是啃了,她是连着那棒芯一起吃掉的。
太阳偏西的时候,二姐对我说,就要到双河了。
这时我已经觉得很累了,但当二姐问我累不累的时候,我仍然犟嘴说,谁累谁是孬熊。
二姐包里的玉米棒几乎被我一个人吃了,而她总是在我扔下棒芯的时候,又拈了起来,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一口一口嚼吃了。
后来我长大了,每当回忆二姐嚼吃我扔下的玉米棒芯的时候,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有好几次我为我当时的跟腿向二姐道歉。二姐却说:“说真的,要不是你跟着,我也许走不了那么多的路——有你搭搭话儿,好多了……”
斑鸠叫,斑鸠应
姐妹二人共盏灯
姐抽线,妹穿针
做双花鞋送母亲
母亲怀我十个月
月月都担心
白天担心倒还好
夜里担心到五更
更更都小心
绣个坎肩送父亲
父亲担水又挑柴
天天都操心
二姐一下子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大声哭道:“大妈,我们不是讨饭的,我们是来找爸爸的……”
双河到了。
所谓的双河就是大别山下丰乐河的三条支流在此汇合,双河镇正好处在汇合点的两边,三条支流在此已经汇合成两条河了,因此称之为双河。因为是两条河,一个小镇子就被分成了河北、河南、河西。河东也有人家,却被归在了河北。
二姐拉着我站在河北的街口处,不知往哪儿走。
眼见天就要晚了,二姐又饿又累又急,那脸色真是十分的难看。我突然想到母亲头天晚上提到过的“铁木社”,我把这个名词说给了二姐。
二姐拍拍我的后背说:“我就晓得小五子没有白来。”
一路打听,天黑的时候我们到了铁木社。可铁木社的木板门已经关了,任我们怎么拍打也没人给我们开门。
街道上冷清清的,偶而有一两个人走过,也都目不斜视的样子。二姐一下子坐在铁木社窄窄的廊檐石上哭了。我蹲下来为二姐揩眼泪的时候,自己也哭了。我哭是因为害怕,二姐哭可能是因为绝望。
双河的街道很窄,我坐在廊檐石上,只看见一溜条儿天空,天空上的星星还没有咬我们的蚊子多。
突然,隔壁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出来一个大妈,用手中的芭蕉扇拍拍二姐的肩问:“小姑娘,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讨饭上有人住的人家门口去啊,怎么坐在铁木社的门口啊?”
二姐一下子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大声哭道:“大妈,我们不是讨饭的,我们是来找爸爸的,我爸爸就是原来在这里工作过的胡楚臣……他有好多年没有音信了,母亲让我们是来找他的……”
大妈将芭蕉扇向胳肐窝下一夹,一手拉起一个,将我们拉到了她的家里,随后“咚”的一声关了她家的木板门。
大妈让我们喊她刘妈妈,她还喊来了她的一个女儿让我们喊她云姐。
没出过远门的我总以为天底下就算我大姐、二姐还有菊子是最漂亮的人,到了刘妈妈的家里,见了云姐后,才知道天底下还有比我大姐、二姐还有菊子更漂亮的人。
云姐穿着长长的裙子,拦腰扣了一根宽宽的黑色的板带。
至今我也闹不明白,大热的天,在家里,云姐干吗要扣着那样宽那样结实的板带。
穿着长裙的云姐比黑头的表姐还要好看,乌黑的长发在头顶上挽了一个松松的盘儿,白嫩的皮肤里透着粉瀼瀼的红,一双眼睛虽然细细的,眯眯的,但一笑起来,像是初三晚上西边天的新月牙儿,弯弯的,好看极了,那一嘴的糯米牙,简直就跟真的淘干净后的长粒新糯米一样,泛着青亮亮的光……在我以后的人生里,我再也没见过像云姐那样漂亮美丽的女孩子了,电影里也没见过,那些化了妆的演员,跟天然无饰美到极致的云姐没法子比。
我17岁上高中,填志愿时,我放弃了离家很近的孙岗中学和肥西金桥中学而去了双河,不仅是因为父亲在双河工作,也不是由于双河这地给了我太多的情感上的纠结,更重要的是我一直忘记不了那位曾经救过我和二姐,长相又是那么美丽的云姐。然而事隔十年我再去铁木社寻找云姐和她母亲的时候,这母女俩竟然像是原地蒸发了一般,再也找不到了。就连在双河工作了多年的我的父亲也说不清这位自称刘妈妈和云姐的人是谁,他曾经带着我去见了好几个姓刘的婶婶和阿姨,但都不是。
不知是十年的光阴改变了刘妈妈的模样,还是那时尚值文革后期,没人愿意承认曾经救过眼下仍然属于“六类分子”的我父亲的女儿们、所谓的“六类分子”,就是指“地、富、反、坏、右”之外、但又区别于广大人民群众的那一类人,这类人,不受无产阶级专政管制,却受革命群众监视的阶级异己分子。
或者,那晚我和我二姐遇到的善良的刘妈妈和美丽的云姐,压根就是一场梦?
刘妈妈说她晓得我们的父亲在哪儿,在离这里足有45里路的山里劳改,有人给那劳改农场送农具家伙的时候见过他,接着她又详细地告诉了二姐上山的路该怎么走。刘妈妈还说我爸爸是个好人,他怎么被打成了右派她不清楚,但她知道我爸爸是个正直善良的读书人,他不该遭受那样的罪……
刘妈妈在跟我们说话的时候,云姐就进了里屋,一会儿她端出了两碗糊拉汤。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吃上这样好吃的东西,汤里放了千张还放了葱花儿,汤味是那样的鲜美可口。我一口气喝了三大碗,要不是二姐向我使了眼色,我可能还要喝下去——也喝不成了,锅已经见底了,我听见云姐用勺子刮锅底的声音了。
饭后刘妈妈要给我们打水洗澡,二姐坚持要带我去河里洗,因为刘妈妈家的后门就对着河,后门出去,有一个石跳伸到流动着的河水里,借着月光,我们看见那河水很清,划过石跳时,溅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花儿。
刘妈妈让云姐用门板和桌子等为我和二姐搭了一张床,还给我们烧了一根艾条来熏蚊子。
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吃了云姐给我们烧的绿豆稀饭,就上路了。临走时刘妈妈硬是要我们带上两只用玉米面粑粑和两只用稻根粉等代食品做成的馍馍,二姐高低不要,最后经不住刘妈妈的又哄又劝,她只好拿上了那两只黑黢黢的馍馍。路上我抱怨二姐不识货,怎么拣孬东西拿。二姐告诉我,素不相识的刘妈妈为了我们已经拿出了那么多吃的,我们不能再要她的玉米面粑粑了——你长大了,记得做人都要像刘妈妈和云姐她们这样,多为别人着想。
无论是读书认字还是做事为人,二姐当仁不让是我最好的启蒙老师。
进山要过河南的一座桥。那桥是用一根宽不足一尺木板搭就的,走在上面,忽闪忽闪的,我高低不敢挪步,二姐只好将我背着过了桥。
太阳还是那样的毒,幸好刘妈妈又给了我们一顶帽子,这样二姐就不要再光头晒了。走山路虽然脚累,但心情好多了,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趟小河,一会儿过山崖。最让我们感到踏实的是,我们知道父亲在哪儿了。
两个黑馍馍早就被我吃掉了,二姐还是说她不饿,我在她的嘴里硬是塞了两团馍馍进去,她差一点还打了我,说我的手脏。可是二姐她一定也很饿啊,昨天她还有玉米棒芯嚼嚼,今天她可什么也没有吃的了,路边的野果子很多,但我们不敢随便去摘,倒是知道山栗红能吃,可它们还在泛青,要到秋季红透了才可以吃的。
半路上我们遇上了一个挑担子的男人,本来他是走在我们后面的,因为走得快,一会儿就超过了我们,看不见了,可我们走了一段路后,发现他又出现在了我们的前面。二姐让我走慢些,跟他拉开距离。可没想到过了一程,当我们转过一个山嘴时,却突然发现他将担子歇在路边,坐在一棵树荫下用披肩的粗布手巾扇着汗。
二姐看见,一下子站住,本能地将我藏在了她的身后,就像那次偷花生被陈大爷发现后一样。
男人看见我们,笑了笑。
他这一笑,把二姐吓得——拉起我拔腿就跑。
男人担起了担子又跟在了我们的身后。
山里的小路很多,刘妈妈交待过的,不能随便乱岔,不像平地岗头,很容易就可以再转过来,在山里如果岔错了道儿,就有可能转错了一座大山,那就麻烦了。
尽管我和二姐走得飞快,但不一会儿还是被那个男人追上了。男上跟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又朝我们笑了笑。
二姐让我站住,我们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那男人换肩的时候扭头看见了我们,也把担子歇了,并且弯下腰在他一直被稻草盖着的稻箩里翻弄。
二姐一定想到那男人可能是在稻箩里摸凶器什么的,因为我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她从路边捡起两块石头拿在了手里,我也把在出家门不久从田坎下折的那根树枝抓紧了,单等着这男人走近。
男人在他的稻箩里真的摸出了两块东西向我们走来了。
二姐说:“等他到跟前再动手,我砸他的头,你拿这棍子戳他的眼睛。”
男人走近了,他看见了我们的装备,站住了,笑着说:“你们可不能这样!我不是什么坏人——看你们两个小丫头一直在往前走,是不是也去劳改农场啊?我也是去那儿的——这条路只通那里……”
我抓棍子的手松开了,但二姐的手里仍然还握着石头。
那男人向我们样出他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两个饼块。这种饼块是油坊用榨油后的渣滓压成的,通常有脸盆口大小,一寸多厚,做成这样的大饼,是为了方便买卖、携带,更便于存放。所有的饼基本上是用来当肥料的,但黄豆、花生和芝麻榨油后做成的饼,除了当肥料之外,还可以用于喂牲口,猪和牛都喜欢嚼上一口,能催膘——饼的这些性能和作用,所指的是在“五风”之前,“五风”之后,人们几乎见不到饼了,如果见到,哪有得给牲口吃的,多好的东西!比树皮、蒿子、糠面等不能下咽的东西不知好到哪儿去了!
男人举着饼块一步步地向我们走近。我看见了,他手里拿的一块是芝麻饼,一块是黄豆饼,芝麻饼是各类油饼中最好吃的一种,而黄豆饼最好是烤熟了吃,烤熟了焦脆异常,吃起来非常香——当然,就像芝麻饼一样,生吃也行。他把饼块放在一块石头上,说:“给你们的,赶紧吃了吧,千万不能带到农场,让他们看见了,那我就倒霉了,他们会打趴我的。”
二姐这才放下手里的石头,问道:“老大哥,你也是去农场的?”男人点了点头说是的。
二姐高兴了,说那我们就不用担心走错路了。
我们吃了那位大哥给的饼,又喝了河水,饱了。我们问大哥自己怎么不吃,他说回去要过秤的,给我们的这点也是油坊会计送给他在路上吃的。
秃哥哥——咕咕
我在树上担窝
秃哥哥——咕咕
我在窝里守住
秃哥哥——咕咕
哥哥一路带我
秃哥哥——咕咕
豌豆小麦喂我
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驼着背,担了两只水桶,艰难在走在山路上。太阳底下,他竟然没有戴帽子,没有穿鞋,光着脚走在石子路上……
跟在男人的身后,我们下昼饭(下午4点钟左右)的时候就到了农场。路上二姐向那男人打听我父亲的情况,男人说他也不清楚农场里的事,他只是油坊里负责送货的人。
这里是丰乐河的上游,农场就在山坳的里面,来这里劳动改造的人,大部分都是需要脱胎换骨的右派分子和右倾分子。我们看到几个抬石头的人,年龄比二姐大不了多少,这样年轻的人,怎么都成了右派啊?我想到了黑头的表姐,我问二姐:“什么中右派啊?”没等二姐回答,我抢着说,“哦——我晓得了,就是最有学问的人!最好的人!”二姐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就好像我说了这话也有可能成为右派似的。
二姐向一个大哥哥模样的年轻人打听父亲,年轻人停下脚步擦了擦汗,手指在山上和山下划了一道弧线说:“你是问胡大伯啊,他是负责挑水的,你们顺着这山路下去,到那儿就能找到他。”
二姐听了年轻人的话,吃惊地问道:“你说什咯?他负责挑水!你是说我爸爸他负责挑水?!”
年轻人正要答话,一个管教过来,喝斥了他,他没敢再说话,走开了。
管教问二姐:“你们来找谁?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们带批文了没有?”二姐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听后他也是像刚才年轻人那样用手在山上到山下划了一道带弧的直线说:“老胡啊——在那儿挑水——你们不要随便打搅他啊——他一天有30挑水的任务,完不成是不给吃饭的啊!”
二姐没再继续问下去,拉了我的手就向他们指的方向走去。
割韭菜,挑荠菜
金银开花翻过来
老头担水过山寨
走一肩,转回来
二三四五翻过来
翻过来,转回来
六七八九再过来
这是女孩子们玩“翻枕头”时唱的歌,两个女孩,面对面,双手相拉,一边悠秋,一边跟着节奏双双做翻手上肩再转圈的游戏,很容易做错,有一方做错了,两人就会同时摔倒。不知为什么,当我远远地看见一个男人,驼着背,担了两只水桶,艰难在走在山路上的时候,我想到了这首童谣——只是童谣里再也没有了欢快的节奏,只剩下我对担水老头的担心,担心他随时都会倒掉。
太阳底下,他竟然没有戴帽子;因为驼背,因为用力,光着的头使劲地向前伸去;担了担子的肩拼命地向上扛着,把整个身子扯带得完全倾斜了;肩与驼背弯成一个圆弧,扁担就压在这个弧盖上;两条腿岔巴着,摇晃着,膝盖处也打了弯儿,撑不起来了;两只木桶装满了水,由于身子不能保持平衡,那水就不停地向外泼洒着;我们到了跟前,竟然发现他没有穿鞋,光着脚在这样石子遍地和杂草丛生的山路上担着重重的担子!
“爸爸——”
二姐一声喊后,哭了。
这担水的人就是我的父亲,就是自我出生后,就再没怎么见过的父亲。此时父亲也才40岁左右,但看上去完全像个60岁的老人了。
父亲听见喊,停下脚步,很迟钝地转过身来,直直地看了我们半晌。这期间,父亲一直将水桶担在肩上。
二姐跑上前,接过了父亲的担子,可她没走几步便歇了水桶——她看见父亲走过的路上有斑斑的血迹。
二姐蹲下来,用食指按了按留有血迹的石子,哭着问:“爸爸,你为什么不穿鞋?你为什么要光着脚走这样的石子路?”
父亲只淡淡地说了句:“他们也发过一双鞋的,我把它给了光脚砍柴的人了。”
二姐打开从家中带来的布包,拿出了母亲做的单鞋要父亲穿上。父亲拿过鞋并没有穿上,而是翻过来覆过去地看,然后问道:“家里人……都还……在吗?”见二姐点头后,父亲笑了说,“我就晓得你妈行……”二姐没有告诉父亲远景已经死了,因为当时大姐怀远景的事家里人还没有来得及告诉父亲,父亲就被带走了,他压根就不知道在我们的家谱名单中还有一个名叫“远景”的他的外孙子。
山脚下的河离山坡上的食堂足足有一华里的路,一天30挑水,来来回回,也就说父亲每天至少要走60华里的路,即便不挑着重担,这每天的行走对于原来未做过什么体力活的父亲来说也是够累的了——这哪里是什么劳动改造,这简直就是虐待和摧残。
二姐帮着父亲担完了30挑水。
晚饭是白米饭,还有肉,我几乎都吃饱了。
晚上父亲在食堂的小院子里用吃饭桌为我们支了一张床。说来也奇怪,山里的树和草那么多,却是没有什么蚊子,或许是我们走路走得太累了,那晚我和二姐就睡在露天地里,没有蚊帐,却是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早管教就来了,叫我和二姐得走开了。我说我不走了,我也要在这里改造。一句话竟然把管教说得哈哈大笑。
此时我却看见父亲背过身去——背过身子也没能挡住我的看见,父亲流泪了——因为我讲了那句傻话。
临走时炊事员甑大伯趁人不注意给了我们几块锅巴,让二姐用那已经空了的布包扎上。尽管我们在出营房大院时是悄悄走的,但还是被管教看见了,他伸手夺了二姐的布包,一抖,几块锅巴全抖落了下来。我立马蹲到地上去拈,父亲却喝斥了我,并一个劲地向管教认错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即便如此,管教还是当着我和二姐的面,在父亲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并将地上的锅巴用脚碾得粉碎。
二姐哭着离开劳改营,她一直哭到山外,那时快到中午。
快到中午的时候,二姐止了哭,下到路边和沟里,捧了几捧清水洗洗脸,这时我却哭了起来。因为我又累又饿,而且脚已经走烂了,我一步路也不想再走了。那一刻我甚至想到:就是死,也不一定就比我现在这样走路更难受。
在来的路上我们饿成那样也没曾去吃路边的青山楂,但此刻我们不得不去嚼这既涩嘴又倒牙的青果子了,我们甚至还试着嚼了它的叶子,感觉它的叶子比果子要好吃些,但叶子没有果子管饿。看到路边凡是能入口的,我们就摘了吃。有一种红红的像是樱桃也像苟棘一样的果子,我伸手要摘,二姐让我等一下,她先摘了一个嚼嚼咽下,等一会儿,觉着没有什么反应,才让我摘吃,我们就这样一边找吃的一边往家的方向走。
天快晚的时候,我们总算过了椿树,快到史仓了。这时我的两只脚全磨烂了,血从布鞋上面洇了出来。那布鞋的鞋面是黑色织贡呢的,鞋头前绣了石榴花儿,一大一小两只红石榴儿,几片绿叶子,还有一只飞舞着的小蝴蝶儿,两只鞋头的花儿是对称的。花样子是三姐剪的,三姐是个哑巴,但她的剪纸艺术一直令我敬佩,无论什么花儿什么动物,在她的剪子下,都能变形变活,万分的生动。花儿是二姐绣上去的,二姐的刺绣本领也是三里五乡女孩子中没人能比的,就是巧手大姐也比不上。我非常喜欢那双绣了石榴花儿的黑色织贡呢布鞋,自二姐做好它时,我就一直没舍得穿,因为要走远路,因为要去找爸爸,我才穿了它。可能也是因为新鞋伤脚的缘故,在我走路时,它增加了我的疲劳度。
腿和脚全麻木了,一点知觉也没有了,那么多的血洇出来,竟然不觉得疼了。本来只有石榴是红的,那血染得叶子和蝴蝶都成了红的了。我只能机械地迈着步子,完全是凭着一种感觉和习惯或者是一种毅力,一左一右地拎动着双腿和双脚……二姐要背起我,我知道二姐更累,就没让。
瞌睡阴来瞌睡沉
瞌睡下来打坏人
就在我看见史仓的那一瞬间,过一个田缺口的时候,腿一软,眼前一阵发黑,我一下子掉进了水田里,当时我真的希望就那样死掉——我真的不想再爬起来了。在渴望死掉的那一刹那间,死亡竟然变得那样的人性,它与自己的亲近远过了眼前所有的经受。
是二姐把我背回了家中。
为此我懊恼了好长时间——我怎么就没能坚持下来,坚持着自己走进家门——那样我就可以在远铃和勇子面前夸口说:“我是自己走去,找到了爸爸,又自己走回来的!”而这样的结果却让我丢了面子,因了这一小段的没走完的路程,那前面的两百多里路好像也就没什么意义,不值得我向他人说道了。
母亲将装殓一个死孩子的衣服和鞋都给我穿好了,把我抱到了用稻草铺好的“老单”上,可没想到第三天早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竟然醒了……
我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两夜……我不知道那是一段死荫之路,就像那次我变成了蓝色人一样,我极力想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然而却一阵阵失去意识……
我感觉自己是在去后庄的路上,我撵上了走在我前面的黑头,黑头的手里仍然拉着琼子,琼子的羊角辫子上仍然插了两朵茶挑菜的花儿。
黑头看见我,露出白白的牙齿,笑笑,没有说话。我却一下子扑上去,拉了黑头的手,哭了,说黑头,我总算又看见你了,我实在对不起你,把你交给我的花瓷瓦块摔碎了,那是我故意摔碎的——我不愿意你早早地死掉,不愿意你那样离开我……
黑头伸出手来正要为我揩去腮边的泪水,枣子和如意一起过来了,没等如意说话,枣子又跟原来一样,大惊小怪地叫道:“呀——小五子!你怎么也来了?黑头跟我们都想你哩,这下子好了,我们又能在一起玩逮羊了……”
这时我才发现枣子的脖子上挂了一根稻草绳儿,我转过身要帮他解掉,小谷子却突然出现在了我们的中间,目不斜视地唱着他的《伤心歌》:
可怜了,伤心了
种个萝卜空心了
栽稞荞麦没根了
打个麻雀成精了
我连声喊着:小谷子,小谷子,你死了后,我老是梦到你,梦到你为我做了一只弹弓,我还用那弹弓打下好些麻雀来,可就是吃不上嘴,每到要吃的时候,梦就醒来了,醒来了,我就想哭……
小谷子没等我把话儿说完,像变戏法似的,真的递给我一只弹弓。
我正要伸手去接,王三妈、吴秀英、小孬子……他们说说笑笑地走了过来。小孬子竟然长出了手和脚,能站起来走路了。
他们走到我的面前,王三妈一把抱住我说:“小五子,我的乖乖呀,你怎么也来了!是怕我没听见你唱的那歌吗?
老奶奶,精拐拐
倒倒阳沟不起来
孙子打酒来
儿子称肉来
老奶奶一骨碌翻起来
摸不到裤子套口袋
摸不到鞋穿趿草鞋
摸不到簪子捅竹筷
摸不到褂子抱锅盖……
看看,我听见了,那歌还是我教给你的哩……”
王三妈抱着我,一边唱一边流着眼泪,吴秀英过来,拉开了我们,她哈哈哈地笑着,露出那颗好看的虎牙,她说:“我们是来后庄看菊子出嫁的,哭什么,要高兴才是啊……”
这时,我听到了唢呐声。
吹唢呐的老青头腮帮鼓嘟得亮亮的,像是包了两只大鸡蛋。那唢呐吹得也实在是热闹,实在是好听,尖溜溜的,脆生生的,抓人的心。
我和黑头、枣子、琼子、如意、小谷子,还有会走路的小孬子,绕着大红花轿儿转了几圈,把后庄的鸡鸭都撵得扑楞楞乱飞。拴在竹园皂角树下的大黄狗对着我们恶狠狠地叫,脊梁和尾巴上的毛竖得直直的,露出雪白的獠牙,哇呜哇呜的,嗓子都齆了。
新娘子,陈娘子
屁股挂个铃铛子
走一走,摇一摇
一下摔成两瓣瓢。
新娘子菊子化了妆,穿戴得周吴郑王的,被她堂哥麻胜背着,从房屋里出来了。
突然一阵大风刮了菊子的盖头,“妈啦!好——好看哟!”枣子又鬼惊神诧地叫了起来。
被风吹去盖头的菊子,像水葱白一样嫩生的脖子上,腮红红的,眼睛红红的,嘴唇也是红红的,头上插了朵艳艳的红绒花——是那种摸上去软绵绵绒嘟嘟的花儿,更是红得耀眼,红得夺目,本来又粗又长的大辫子盘在了脑后,发髻这么一堆一叠,一根带穗子的银簪子往中间这么一别,那头就好看得没法形容了——菊子真是太好看了!就像闹洞房时人们唱的那样:
照照新娘头好
乌云盖倒
照照新娘肩好
杨柳飘飘
照照新娘腰好
骑马带刀
照照新娘脚好
三寸尖椒
菊子被大红花轿抬走了,我又想跟着轿子撵去,却发现自己的腿竟然那样的沉,使了吃奶的力气,就是抬不起来那不听使唤的腿……呜里哇啦的唢呐声一丝一丝地远去,一丝丝地远去,像风一样,飘飘悠悠的,越来越细,越来越细,也越来越好听,我们的脖子都挺酸了,那风声里好像还在响着唢呐的声音……
养丫头,编笆斗
上南冲,点豌豆
豌豆发芽,丫头长大,
豌豆开花,丫头出嫁,
豌豆结籽,丫头有喜,
豌豆收进筐,丫头想亲娘……
王三妈叹了一声气说:“我们走吧,一切都过去了……”
吴秀英也叹了一声气说:“我们走吧,一切都过去了……”
黑头呜呜地哭了,松开我的手说:“我们走吧,一切都过去了——五子你也赶紧走吧,你的前头还有好多好多的路……”
黑头说着推了我一把,我跌倒了,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他们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渐渐地模糊了,一点点,一点点,慢慢地淡去,像烟一样,最后全散了……待他们的影像在我眼前全部消失的时候,母亲、大姐和二姐的身影却一点点、一点点清晰起来……
母亲将装殓一个死孩子的东西都预备好了,一件不带扣子的大袍子,那大袍子的红花布料竟然和远景穿走的一模一样,一双没纳麻线的布鞋,一套白粗布内衣(说是五阎王在鞭打鬼魂的时候,是要脱了衣服打的,但只要见白也就不脱了)……为我穿好了这些,就把我抱到了用稻草铺好的“老单”上……
因为还有“幽幽的一口气”(母亲语),母亲就高低没让邻居们把我弄到小南山埋了。
谁知等到第三天的早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竟然醒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看见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我的旁边,她的手里拿了七根白色的棉线。按我的岁数,那七根棉线是要系在我的脚上的——传说过了奈何桥,走完了黄泉路,阎罗殿里判官将要依系在死人脚上棉线的根数,从生死簿上查找报到鬼魂的由来,然后为它安排去处。
迎着从门外照进来的阳光,我看见母亲的头发花白了……阳光、白发、还有那七根白色的棉线,此时都融为了一体,白花花的,在母亲的脸上化作了一道道忧伤的皱纹……
小老鼠,上灯台
偷油喝,下不来
小大姐,抱猫来
吓坏了,鼠乖乖
骨碌骨碌滚下来
风婆婆,刮风来
给你麻线扎口袋
扎得紧,一路滚
扎得松,一路风
迷信的母亲哪里知道,我在母腹中,就已被拣选。童年七载,竟然两次尝受死味,两次从死荫之地过来——我活着,自有我的担当。我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本乎于上帝的恩典,也出自于他的美意……
我想,我当穿上善良,戴上公义,以我的诚实见证冥冥之中的托付……
我的前方有这样的声音:
我是阿拉法,我是俄梅戛;我是首先的,我是末后的;我是初,我是终……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已经过去了……
神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摘自《启示录》
就在那年的秋季,我上了大姐和二姐曾上过的西皋小学,背着二姐为我缝就的花布书包,跟在黑头姐姐李绪瑞的身后,走进了学校的大门。
负责报名的老师问我:“这个男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李绪瑞替我回答:“她叫胡传永——她不是小士,不是男同学,她是个丫头,是女同学……”李绪瑞的嗓音跟黑头一模一样。
老师一边填表,一边又问:“胡传永的家长叫什么名字?”
还是李绪瑞替我回答:“她爸爸叫胡朝奉,她大大叫胡大妈,也有人叫她老主任。”
我赶紧纠正李绪瑞:“你说得不对,我爸爸的名叫胡本汉,字楚臣,号骄雄,解放前在米行当过朝奉,人家才叫他胡朝奉的;我妈妈的名叫李道霞,她自小没念过书,没有字,也没有号,解放前在地主家当丫鬟,小名叫翠画,五风过后当了妇女主任,人家就叫她老主任的;我的大姐叫胡传荣,小名叫大毛子;二姐叫胡传芝,小名叫小毛子……”
“好了!好了!好了!胡传永,不要再往下说了……看你闷实实的样子,话倒不少!你的名字已经报上了!”
是的,我的名字已经报上了,表格上写着的年龄是:7岁。
【责任编辑 谢鲁渤 张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