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姆立克急救

2011-11-20 14:47◎铁
江南 2011年3期
关键词:海姆老者腹部

◎铁 凝

节日的上午,在这个旅游小镇的桥头,一位戴着圆片花镜,坐在竹椅上的老者为过路的游客制作着剪纸肖像。正面的,侧面的,或者全家福,还有夫妻和情侣。他把握着漆黑的老式贴钢王麻子剪刀,一双深褐色的青筋暴露的粗手看上去笨拙,但操纵起锋利的剪子和柔软的红纸却十分灵巧、娴熟,外加一点表演色彩——众目睽睽之下手艺人的共性吧。有围观者,才能调动起艺人的技艺兴奋。一对青年男女并排坐在老者对面等待他剪出双人合“影”,他只抬眼对他们稍作扫视,手下转瞬之间就出现了两人的半身像,外加幼蛇般扭结在一起的四字草书“百年好合”。老者将刀法简洁、粗犷的成品交给顾客说,一张头像一块钱,双人的两块。旁边那四个字是白搭的,属于节日赠送。

正要离开小镇的艾理受了桥头这种民间手艺的吸引,停住脚,也打算带走一帧剪纸。她坐下来,老者问她是正面还是侧面。她犹豫了一下说是个男人,噢,是我先生。老者说你带他照片了吗?艾理说没带。老者提醒道,手机里也没存着?艾理摇摇头。老者说,那你讲讲他的长相儿,我照你说的剪一个试试。艾理开始描述:长方脸,两条眉毛挨得比较近。算是大眼睛吧,下巴很结实,总是刮得很干净,泛着青色。头发有点自来卷儿,可他每回都理得挺短,所以也看不太出来。大嘴,对了他的鼻子……艾理的描述带着不易觉察的热望,还有一点原本用不着的琐碎——一张剪纸能剪出青色的下巴吗?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桥头艺人,而是一则将要张贴的寻人启事。她刚形容出鼻子,老者已经把一张中年男人的正面头像剪好,用一张雪白的A4打印纸衬着,递给艾理。

艾理接过剪纸成品,竟不由得笑了笑。因为这肖像虽然没剪出鼻子,寥寥几剪,却还真有几分与她的丈夫郭砚相像——正所谓神似。她坚持付给老者两块钱,收起剪纸,搭上了返城的大巴。借着刚才的兴致,上车前她又买了一只当地特产“石锅烧鸡”,打算晚上和郭砚一起吃。

艾理昨天乘旅游专线大巴来到这镇上,晒着暮春舒适的太阳,随大流一般地跟着游客们参观了这里的一些石头房子——小镇就因这些上百年的石头房子而闻名。她竭力想表现出一点旅游者应有的好奇心,但脚步很机械,目光也茫然。她对眼前掠过的一切并不感兴趣,只是以此来打发这段难挨的时光,并且不断翻看着手机短信。她希望能看到一条丈夫郭砚发来的,问一声她独自在外边玩得如何。也的确有郭砚的问候短信,可在她看来又太像例行公事。后来她接到儿子的一个电话,说和几个同学到了庐山的美庐。儿子正读大一。

最近半年,当艾理发现郭砚和马端端来往过于密切之后,便经常一个人出门几天,再百无聊赖地回家。她想以离家的方式引起郭砚的注意,或者以离开郭砚的方式丈量自己对他的感情。她在三日游或者五日游的旅途中,有时会夸张地、怨妇似的觉得自己同时被两个男人抛弃了:丈夫和儿子。有时她又竭力推开“怨妇”这个形容,她走到哪里不是都能接到郭砚的电话么。

郭砚有一个规模不大的家装设计公司,一次,他跟她说一个别墅项目催得紧,要加个班,晚上就在公司睡了。艾理的直觉指引着她,在那个晚上不假思索地打车赶到马端端家的小区——她早就弄清了这个地址。女人不论聪慧或拙笨,一旦发觉自己在情感上受伤,她们的灵敏度几乎同等,行动起来也所向披靡。结果就像通俗小说描绘的那样,郭砚的车在晚上八点进了马端端的小区大门,清晨六点才开出来。

艾理直挺挺地在小区门外守候了一夜,她用了“直挺挺”这个词形容自己,缘于她的心在那一夜比身体更加直挺挺,木化石一般,缺少温度,血脉不通。可她没有上前拦住丈夫,选择了及时避开。她甚至从来没有对他提过这件事,一想到要当面揭穿他的谎话,她就心悸发抖,手脚冰凉。从小她就是个嘴笨的孩子,虽然一度还很喜欢演话剧。事实证明她是个不称职的演员,她笑场。初中时她参演过班上一个关于地下党惩治叛徒的小话剧,她饰演剧中女特工。小话剧结尾时,女特工终于抓住叛徒,掏出枪来对着他的脑门说了一句铿锵有力的台词:“我代表党和人民枪毙了你!”排练时每次说到这句话艾理都忍不住突然发笑,手中那支涂了黑油漆的木头手枪也会随着她的笑声抖个不停。一个极为严肃、紧张的时刻,被艾理同学失控的笑声弄得场面尴尬。艾理终因在这句台词上无法过关,被另一个同学换下。后来她听辅导他们排练的话剧团演员说,她当时的表现应该是笑场。这是一个专有名词,指演员在演出中脱离剧情、人物而失笑。

艾理的话剧梦由此告终,成年后她在音像书店当出纳,和郭砚结婚生了孩子后就做了全职太太。有时候她会想起少年时代的笑场,她想那是她太过紧张了吧?在那句台词之前是掏枪的动作,每次她都特别害怕把枪掉在地上。人在过于紧张的时刻是不是也有可能把愤怒变成笑呢?她庆幸自己没有去当演员,但这并不妨碍她挺看重同大明星的一张合影。她的母校出过一位当今著名的女影星,那年母校校庆,女影星也参加了。艾理和一大群同学在校园里近距离目睹了明星风采。有人拍了许多照片。在一张校领导和女影星握手的照片里,在女影星波浪般长发的边缘处,显现出艾理的半张小脸。若用满月比喻女孩子的脸,艾理在那张照片上呈现的脸只能算是一弯月牙儿。不细看,连郭砚都没有认出那半个小脸就是艾理。那时他们还没有结婚,艾理给他看照片,让他找出照片上那一群人中的自己,带着一点小得意。后来郭砚告诉她,他就是在她指出照片上那半张小脸时真正爱上了她。那月牙儿一般藏在女影星秀发旁边的小脸,也是艾理和名人唯一一次近距离的接触。郭砚将照片放大挂在家里,有客人来他就让人家猜艾理在照片上的位置。艾理闪在郭砚身后娇嗔又知足地笑着,如老话说的,知足者常乐。

现在,郭砚和马端端共同带给了艾理持续的不快、焦虑,以及凄厉的疼痛感。可她从来没有和他吵过,在他眼里,她是个知情达理的女人。她几乎是独自把儿子带大,月子里都坚持没请保姆。儿子断奶之前夜里经常啼哭不止,为了让郭砚睡好,她抱着儿子整夜在房间里散步。如今她仍然愿意保持这种形象:知情达理,从不添乱。有段时间她还希望郭砚“乱”过一阵就会平静如初。人心是叵测的,谁能保证自己的心终身不乱?她见过他的烦乱:坐在家里骂一阵哪位讨厌的客户,过后给人家打电话,还得赔上一副对方看不见的笑脸。他对她讲起过为一个别墅做设计时,那家年轻而跋扈的女主人是如何动不动就打断他的话叫他“闭嘴”。那一声声粗鲁的“闭嘴”尖锐地刺伤着他的自尊,使艾理再次想到,所谓不添乱也包括着别在这种时候去烦扰他。可是,那铺张在心底的厚重的阴霾实在难以驱散。而且,近几个月来,她越是显出知情达理,他就越是一意孤行,仿佛以此来嘲弄她那貌似的知情达理,或者是心虚而又固执地利用着她的知情达理。

在这个五月的节日里,当艾理坐在小镇桥头向陌生的剪纸艺人描述丈夫的五官时,仿佛是老派的剪刀和夺目的红纸破开了她心中的顽结,长久以来的恍惚和怨忿顷刻退去,一股巨大的柔情突然随着她的描述奔涌而出,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不能是别的,这仍然是爱。坐在回城的大巴上,她决定晚上和郭砚见面时就把要说的都说出来。

他们面对面坐在尚显空荡的厨房里吃鸡,艾理从镇上带回来的那只石锅烧鸡。

这是远郊一个尚未完全竣工的温泉新区,郭砚在这里按揭了一套两居室的小公寓,并精心做了装修——他本来就是家装设计师。热衷于料理家庭的艾理当初对这房子满怀热情,最近几个月她赌气似的冷落了它。她迟迟不买家具,只在厨房摆了一张餐桌和两把木椅。今晚她提议和郭砚来这儿,是执意要唤起一种气氛,一种他们共同创造生活的气氛。但是这次郭砚并不情愿。从城里到这儿,开车用了近一个小时,路上他不断接着电话,都是客户打来的。一个人说德国铝包木窗户造价太高,要改成国产断桥铝合金的。又一个人说他不喜欢郭砚给他设计的彩色喷涂客厅吊顶,像个教堂。

他用电壶烧水,泡了两杯绿茶,坐下,呼出一口长气。他说有什么话在家也可以说。

她说这是过节呢。况且这儿也是家。

他说过节你自己不也出去了一天么。

她说因为你说过节时你的业务更多。

他说不是“我说”,事实如此。很多家庭都是趁着节日假期忙装修。刚才的电话你也都听见了。

她心想也对,就让他尝烧鸡,还给他展开那张剪纸。她想,人一吃点东西,心情就会好些,比如她自己。

他看了一眼剪纸,推到桌边说,你总是喜欢在这种事上耽误时间。

她手里捏着一枚鸡翅尖,咽了口唾沫,有些吃力地说,也许你说得对。可是你不觉得你……在有些事上也耽误了很多时间么。

他说你是一个不虚心的人。他感到话题正向某个方向引。

她说我愿意就事论事。说完几口把鸡翅吞掉,仿佛这个动作是下一句话的重要引言。

他说比如……

她说比如你们在好几个月里用那么长时间通电话。

他立刻有点烦躁地把身子向后仰去,两条距离相近的眉毛拧得连在了一起。然后他说,谁们?

她双手扶住桌沿借以稳定身体,终于腼腆而艰难地把马端端的名字吐了出来。

他说你知道我们是中学同学。她离婚了一个人从国外回来你不是也挺同情吗?

她说一个离婚的女人长时间找一个已婚男人倾诉苦闷就不再叫人同情,而且也不能说是正常。

他低头盯住自己的指甲说我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她发出一个短促的“唔”声,像被噎着似的。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他说你别这么脆弱。你知道我的好多高端客户都是她给介绍的。咱们需要更多的客户,这套按揭的公寓……你以为我愿意伺候他们?那些不是喜欢大理石就是喜欢罗马柱的暴发户们!

她听出了他真实的烦乱,或许她真的不该再去添乱,可是马端端这三个字就如同刺进了她的骨头一般令她不悦。这位郭砚中学时的同学每次来访总是化浓妆粘假睫毛,衣着充满戏剧化,好像艾理的家是电视台的一个演播间。是的,马端端出国前在电视台工作过,现在的确有时候会被拉去充当某一档午夜之后家庭心理咨询节目的嘉宾。懂得知情达理的正应该是马端端啊。想到这些,艾理不得不朝着更具体的方向发问,她指出,近来他们每天至少三次以上通话,甚至马端端出国一周都不能耽误两人每晚的定时热线。她说是不是客户们都要定时定点在晚上被她介绍给你呢。

她的话让他听出少有的刻薄,他说你在查我的电话。我们应该相互信任。为什么我从来不看你的电话,为什么我能对你无限信任?

她一阵心酸,觉得十年前、二十年前她都信他这话,但是今天,与其说这叫信任,不如说他没有兴趣。还有什么比丈夫对你没有兴趣更加无趣的事呢。她的手开始不明显地发抖,她拿起盘子里的一块鸡肉低头啃几口,突然抬起头笑了。她嚼着鸡肉,笑着,指着郭砚说,我并不愿意看你的电话,可你,你配得上我不去看吗!我一直、一直、一直在体会着迁就着合理着你的感受你们的感受,请问你体会过我的感受吗你愿意体会一下吗你愿不愿意?她继续笑,一边想起了初中时那尴尬至极的笑场。她知道她要出丑了她已经在出丑,可她欲罢不能。她笑着,头朝着椅子背后仰去,就像要把嘴里的笑声送上天际。接着她唔哩唔哝地说出一个词。他没能听清那个词,她的笑声掩盖了那个词。她说我都不好意思说这个词了我们还需要这个词吗……我们。她淤积已久的愤怒就要爆发了因为她笑了——笑场。

他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峻,他终于看见了从前只听她说起过的少年时的那种笑场。这时她那笑声却戛然而止,她的双手猛地紧贴在喉咙上摆成一个V字,身体的某个部位发出一阵沉闷而痛苦的“呕呕”声。

是鸡块卡住了她的气管,她的脸扭曲着,哀伤地盯着他。

他吓坏了,抱住她要帮她,给她捶背,为她揉胸口,并试图灌她喝水。可他没有经验,像多数人一样,觉得意外总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他的忙乱是无效的忙乱,她只被折腾得更加痛苦难耐。当她挣扎着从包里掏出手机示意他拨打急救电话时,他才夺过电话,疯了似的拨打了“120”。

这个新区附近没有医院,救护车迟迟不到。他想求助邻居,但这里尚无人家入住。他不能再等,抱起她开车进城。一切都太晚了,艾理因呼吸通道阻塞,在去往医院的路上窒息死亡。

七月的一个晚上,郭砚约马端端在那套温泉小公寓见面。这是艾理出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对坐在更显空荡的厨房里,陌生,无话。郭砚坐在自己的位置,他把马端端让到那天艾理吃鸡的位置,然后从电脑包里拿出一张报纸在桌上铺开。

他不加人称地说你知道海姆立克急救法么?

她摇摇头。

他显然恼火她的摇头,又竭力压抑着恼火,但口吻还是有些气急败坏。他说你当然不知道,我这就告诉你。海姆立克是个美国人,胸外科医生,他发明了一种异物卡住气管后的腹部冲击急救法,被称为海姆立克急救法。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到今天,美国已经用这种办法成功抢救了近两万人。你知道吗,报纸上有详细介绍,这种急救法操作起来并不困难。可是我,为什么今天才看见这张报纸为什么今天才看见!

他气急败坏地说完上述话,才抬眼朝马端端望去,像望着一条在鱼缸里休息的大鱼,银龙什么的。

她试探地伸手想拿过报纸,他没有给她。

他把报纸掖到身后,开始背诵海姆立克急救法的原理,在短短的几个小时里他已经将这一整版报纸倒背如流。原理如下:在人的两肺下端残留着一部分气体。如果冲击腹部,可以使残留气体形成一股强烈气流,这股气流长驱直入气管,就能将卡在气管或咽喉部的异物冲出。

他背诵着急救法原理,遥望着对面的女人,有点要拒绝相信他们真的亲近过、热络过。即使她的沧桑与时尚、通达与不羁真的吸引过他,那吸引也只是次要的、多余的吸引。那热络也只是次要的、多余的热络。婚姻之外的业余快乐吧?这个时代好像并不特别谴责似这类的“业余快乐”。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为此抛弃自己的家庭,不是么。艾理那天晚上唔哩唔哝说出的那个词到底是什么呢?

他起身走到马端端背后,要她站起来。他的嘴对着她雪白的后脖梗说,我们应该演示一下腹部冲击急救法中的站位法。你被异物卡住了,我是救你的人。

他的嘴吹出的气息又湿又冷,使她的脖子如同淌上一丝冬日里冰凉的清鼻涕。她感到他不是和她商量,而是对她下令。他的胸膛贴住她的后背,他用双手围住她的腰。以往他们缠绵时他也会这样,但是现在他对她腰部的环绕不具备性感,只有些许的……科学感。像医生为病人做检查,或者裁缝给顾客量尺寸。他在她脑后说,方法是这样的:我一手握拳,拇指的一侧抵住你的上腹部,剑突下,也就是肚脐稍上的部位。然后我的另一只手压住握拳的手,往你的腹部做快速向内上方的挤压。现在我要做了你准备好!

他的拳头向她柔软的上腹部捣去,她被捣得打了个嗝儿,身体歪向一边。他将她扶正,站到她对面问她是不是有效。

她大口咽着唾沫,不想说无效,因为那本身就是对他的伤害,她越来越感觉到他体内有一股破坏性的激情。她也不能说有效,因为她的气管里没有异物。

他接着对她说,现在你来。

她并不是特别想来,但这时如果她不响应,仿佛已经背负了一个致命的道德缺陷。她站到他的背后,双手环住他的腰。她没有嗅到人体的气息,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为塑胶男模换衣服的时装店的女店员。她的脸蹭着他的后背,如同蹭着一件模特身上正要扒下的衣裳。他扭过头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要领,她照着做了,把拳头捣向他的上腹部。她的拳头太无力,角度尚欠准确。他的身体纹丝不动。

他伸出双手把她环在他腰上的两条胳膊拿掉,就像松开一条皮带。他转过身,嘲弄地看着她说,你这样根本不行。根本救不了命的!

她反驳说,那你呢!

他低吼道,我知道我那样也不行。所以我们要认真!你知道吗要认真!

她重复着他的话说是的,要认真。

她第一次见识了他的认真和急赤白脸的投入,也终于正视了自己和他之间的确是并不认真的,他们之间有过愉悦,一种相互不担责任的愉悦。他不是她的婚姻目标,她的目标远比他要壮大。但她害怕孤单,他填补了她这个阶段的害怕。直到艾理出事之前,他和她还没有打算点破彼此,或者他们一直默契地逃避着这种点破。就在刚才,她有点惊惧地发现,从人格层面审视,他们对这“默契”的马虎拖延,比他们之间生出真爱更加糟糕。

他们再次开始海姆立克腹部冲击急救的站位法练习,轮流充当着救人者和被救的人。他们互相在对方的腹部上方剑突之下捣着拳头,假如有人站在窗外向这灯火通明的厨房望去,会以为这里正有一场家庭恶战。

她已经有点支撑不住了,他却愈战愈酣。好像只要这么不停止地演练下去那逝去的就能够复活,那流失的就能够追回。他的动作却越来越变形,有一次他竟把拳头打在了她的锁骨上。她就昂然地迎着那变形的拳头,一副死也无憾的架式。

这时他停了下来,他大汗淋漓喘着粗气说我们要来真的。

她借机倒在椅子上缓冲一下情绪,如同溺水者终于上岸。只见他从冰箱里拿出一只裹在保鲜纸里的烧鸡。

他把鸡直接摊开在桌面上,恶狠狠地拽下一条鸡腿。

她这才反应过来,扑上去抢过他手中的鸡腿,连同桌上的烧鸡一块儿向窗外扔去。她说你不能真吃!她的眼神也告诉他:因为,我不能保证用那些动作真能救你。

他大喊着说本来一切不是这样的,本来一切可以不是这样的!

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巨大的悲伤和无助,并伴有一种方向不明的谴责。

在一阵死一样的沉默之后,她弯腰捡起那张滑到地上的报纸。她看到在海姆立克急救法的这一版上,除了站位法,还有自救法,两种方法都配有简明的图示。引起她注意的是,图示所画的被异物卡住气管的均是女性,而施救者都是男人。

她把自救法的说明念给他听:根据现场情况,你可以利用椅子靠背、桌子一角等作为支撑物,弯腰把自己的上腹部顶在椅背或桌角,快速、猛烈地按压,压后随即放松,如此反复。必要时也可以将自己的一只手攥成拳头,另一只手握住攥拳的手,快速而猛烈地按压上腹部。

她念完报纸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嘶哑地说,也许你和我需要再来做一做这个腹部冲击的自救练习,我们都需要自救!

他说我们还没有学会救人呢——刚才的站位法!

她说你不觉得我们其实连自救都还不会吗!

她站起来走到椅子后边,弯腰将上腹抵住椅背使身体和椅背形成直角,然后开始猛烈地挤压自己,就像在迫使自己呕吐,就像要倾倒出五腑六脏中全部的汁液。

他效法她的样子占据了另一只椅子,更深地弯腰将上腹顶住椅背,更猛烈地挤压自己,就像在迫使自己呕吐,就像要倾倒出五腑六脏中全部的汁液。他又以拳头击打剑突处,出手很重,真正是在捶胸顿足。他头颅下垂,眼睛血红,太阳穴的青筋嘣嘣跳着,他感到一股又一股凄苦而悲凉的气浪踉跄着从体内冲出,伴随着无望的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的哀号。他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揪心地渴望艾理,卡住她气管的真是鸡骨么,还是他再也没有机会听清的那个词?他不敢回想她那鸡骨在喉的惊惧而歪扭的脸,眼前只有那张时光久远的放大照片上,女影星旁边她那隐在暗处的月牙儿般的面孔,一个较真儿的、让人心碎的面孔。他于是更深地意识到,他在箭一般的岁月里不断迷失着救人的本能,他在很多年里也已不再有自救的准备。

一个星期后他卖掉了公寓。

马端端坐在小镇的桥头,她找到了桥上那个剪纸老艺人。是秋天的一个隆重节日,因为假期更长,游客就更多。

老者问她剪正面还是侧面,她掏出一张剪纸递过去,是艾理为郭砚口述的那帧肖像。郭砚约她演习海姆立克急救法的晚上,她在厨房的餐桌下发现了它,一张被忽略的、落满灰尘的剪纸。

老者认出这件作品,得意于自己的广告意识:他不忘在每张剪纸背面都签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这不是么,回头客就来了。

他说你是想照原样再剪一张?

她说是剪双人的,这张上面还缺位女士。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们夫妻合影?

她说不是“我们”,是“他们”。

他富有经验地说噢,问她是否带着照片。

她说没有。

他提醒说手机里也没存着?

她肯定地摇摇头。

他请她口述女方的样子,他好试着剪一个。

她开始描述,描述得很细致,像急着刊登寻人启事,又觉得是在顶替郭砚呼叫艾理。温泉公寓的那个晚上,他们没能证明他们对海姆立克急救法的演练是成功的。她只在那个时刻见证了郭砚的最重要的感情,她推断就连他自己也未必分辨得清。她不知那是源于他的脆弱还是自大,正好比她也并不明了自己那“壮大”的婚姻目标到底是什么。

老者剪好合影请马端端过目。她捧着刀法简洁、粗犷的作品观看,剪纸上是一对没有鼻子的男女,单纯,美艳,明净。

当她付过钱起身下桥时,看见一个曾经熟悉的男人正倚桥而立,弯着腰将上腹部死死抵住青石桥栏。他长时间地把头探向桥下平缓的水流,就好像水面上正发生着什么惹人注目的事情。受了他那姿势的吸引,已经有过路游客停住脚和他一同朝桥下张望。

她不准备打扰那个男人,只在心里猜测着,那些围在他身边同时向桥下张望的人,还有谁知道他那种姿势叫做海姆立克腹部冲击自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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