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璐
对话时间:2011年2月
对话人及对话整理:王璐
王 璐:最初您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您觉得那是小说吗?
方 方:当然是小说。当时我在武大中文系读三年级,经常回想起自己当装卸工的生活。那年暑假,我去西安旅行,住在舅舅家,晚上没事,听到院墙外的人们喝酒猜拳的声音,当工人时的生活情不自禁涌上心头,突然就觉得想写小说了,于是就写了这篇《大篷车上》。
王 璐:您1982年发表了小说处女作《大篷车上》,发表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困难吗?
方 方:我因上大学之前曾经发表过诗歌,有机会参加了《长江文艺》杂志在荆州举办的笔会。那时女作者不多,笔会似乎只有我一个女的参加,于是我被安排与《长江文艺》杂志社的小说编辑李文老师同住一屋。因我是写诗歌的,倒并未与编小说的李文老师有多少关于写作上的交流,而我最初的小说编辑正是李文老师。记得我将《大篷车上》寄到《长江文艺》后,恰逢李文老师下乡。我久久没有收到回信,两三个月后,便又去信询问稿子情况怎么样。没几天,李文老师便来信让我去编辑部一趟。去后她说我的字写得太乱,让我把小说拿回去重新抄一遍再送到编辑部,并且说只抄写就可以了,不用再修改。我只好拿着小说回去重新抄写了一遍。过不多久,小说就发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说的发表可以说没有什么困难,此后更是没有困难。因小说发表后,《小说月报》转载了,当年女大学生发表小说的也不多,编辑们立即注意到我,然后就找我约稿,后来我的小说都是应约而写。从发表第一篇小说开始,我的稿约就没有断过线,第一篇小说也是应约而作。应该说,在写作上,跟许多四处投稿遭拒的作者相比,我的运气是比较好的。
王 璐:你喜欢阅读吗?好像八十年代的作家都看过很多的中外名著。
方 方:我没有写作时,就非常热爱阅读。小时候读过大量文学作品,但那时的读书也没有想到过将来写作,只是小孩子喜欢看小说而已。加上文革不上学,也没多少事干,更无文娱生活,只能在家里看书。我家读书氛围很好,我父亲是个读书狂。在家的任何时候,他都是在读书。我没有印象他干别的什么事,永远是坐在书桌前阅读或写字。父亲的爱好,对家里的小孩影响非常之大。我有三个哥哥,都是阅读爱好者,所以家里从来不缺少书读,除了父亲书架上的书外,哥哥经常会外借回来。此外,我母亲有两个朋友,一个我们叫她汪阿姨,她是书店的管理员。我们在她的书店每月交一毛钱,就可以任意阅读那家书店的所有书。1966年,汪阿姨跟我母亲说,红卫兵要来了,书都要搜走,你把我这里的书拿些回去吧。我母亲就带了一堆书回来。母亲还有一个朋友是她当年在九江教会学校儒励女中的同学,文革中她被发配在单位图书馆管书,我便经常利用这种方便一摞摞地背书回家来看。当年时间充裕,又有闲情,那真是一段愉快的读书时光。记得上大学时,老师开给我们必读书单,其中绝大部分作品我都在文革中读过。我以为中小学阶段是人生最佳的读书时间,错过这个时间,会错过许多感觉。热爱文学的人,读多了小说后,自然而然会有想要一写的冲动,我大约也是如此。我想八十年代大多作家走的都是大同小异的路。
王 璐:您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有没有畅销作家的概念?
方 方:当年似乎没有这一说。因为大家的书都很畅销。那时的生活很单调,没有电视也没有卡拉OK舞厅之类,更无互联网,业余爱好多以读书、写作为主。记得报上曾经还专门有过这样一篇文章,大意是不要拥挤在文学这一条小道上。许多人一篇作品便为全国人所知,可见当年文学有多火热。文学爱好者多,作家自然吃香,什么样的文学作品都卖得不错。我还是觉得现在的情况更正常一些。文化多元,人们有了更多爱好的自由,也有了更多的选择,又何必要求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热爱文学呢?自有了互联网后,快餐阅读也越来越多,在我看这也很正常。文学作品,丰富最好。有人读畅销书,也有人读冷门的书,就像食品,有时吃大餐,也有时吃垃圾食物。各取所需,不用大惊小怪。文学的丰富,是需要以包容为前提的。
王 璐:您是八十年代出道的,听一些老一辈的作家讲,说当年文学能改变一个年轻人的命运,甚至在一些人看来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抱有这种心态的人能写出好作品吗?
方 方:当年因为没有别的更多选择,发表一篇小说就是人才。是农民就有可能进城,是普通人就有可能升官。任何一个作品写得好的人,不管你先前从事什么职业,如果你想当专业作家,都有可能调到省市作协。这样的事,我们的确见得很多。还有些年,一些大学办起作家班,只要是写作者,就可以进入作家班,直接插进三年级上学,连高考这个过程都不需要。我的母校武汉大学办作家班办得比较早,当年也是相当有名的,很多作家都是从那里毕业。在当年,不光是年轻人,中年人写了小说,也一样能改变命运。其实现在也一样。同其他个人奋斗方式一样,它也是个奋斗方式。我觉得写作说到底是要解决一些问题。有人解决心理问题,他想要倾诉。有人解决经济问题,他需要稿酬。有人解决命运问题,他需要改变自己,等等。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是合理合情的,没什么错。同样,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也都有可能写出好作品来。不见得只有那些抱着为文学献身、视文学为生命的人才能写出好作品。有时恰恰相反,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写不出好作品来。用写作来谋生,是个很好的法子。其实直到今天,像我们这样拿低薪的专业知识分子,不管你有多么长的工龄,不管你作出多么大的贡献,不管你业务职称多么高,只要你不加入公务员系统,你就是低薪。在物价飞涨的今天,仅靠这点微薄的工资,几乎就养不活自己,更不谈养家小。所以,到今天我的生活开支主要还是稿酬,我的写作相当程度上还是为了生存。
王 璐:荣誉感在八十年代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方 方:从来没有想过这类问题。在八十年代也没有注意过这些。对我来说,荣誉不荣誉是无所谓的。虚荣心虽然可以满足一下,但如果只是为了虚荣心,是写不了这么久的。我喜欢文学喜欢写作,碰巧写作可以出名可以给你荣誉,这也就只是一个碰巧。荣誉这种东西,有了自然不错,没有也没关系。关键是我自己在做一件自己喜欢做、并且也擅长做的事,这比什么都重要。在这一点上,可能男作家和女作家会有些差异。
王 璐:身为一个有文学爱好的人,我总是对八十年代各种文学期刊的笔会充满了遐想,我想您应该参加过很多这样的活动,想听听您参加笔会的经历和一些好玩儿的事情。
方 方:的确,那些笔会真的非常令人怀念。仅就1983年这一年,从三月开始,我大学毕业刚半年,我就参加了南京的“青春笔会”。五月参加了湘鄂赣闽四省杂志在鼓浪屿联合举办的笔会,八月参加《人民文学》杂志在辽宁兴城的笔会。到了秋天,又兴致勃勃跑去甘肃参加“飞天笔会”。那时年轻,贪玩,只要有邀请,立即拔腿就跑。记得那时我自己的口号是要玩得“全国山河一片红”。这是文革语言,就是全国都跑到。每次出门,我都带着地图,去了哪里,就在地图上用红笔勾勒出路线来。那时候笔会时间都很长,差不多一开就是一个月。前半个月写作,后半个月旅行。同来自各省的作家们聊文学以及聊文坛逸事,的确开眼界长见识。对写作境界的提升太有好处了。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去湘西,《湖南文学》杂志出钱,我和《人民文学》杂志编辑向前跟着四个湖南作家,韩少功、聂鑫森、叶之蓁、张新奇四个人去湘西采风。没有路线设计,走到哪算哪。不识路,也不认识什么人。到了乡间,有时住在极简陋的客栈里,楼下就是猪圈,有时住在农民家里。连厕所都没有,都是一边放风一边就地解决。没有洗澡的地方,就找水渠,两头派人放哨,然后在水渠连边就着水,草草洗一把,连盆都不需要。到了晚上,就点着煤油灯谈文学,一谈都谈到半夜凌晨,每个人都显得很兴奋。有一天我们等长途汽车去常德,也不知道有没有车去,票也没有买,从早一直等到晚。还有一次四川青年文学组织的笔会。先是住在杜甫草堂写作,也差不多住了两周。草堂里人很少,每晚饭后都到草堂里散步,感觉真是好极了。有一天我不想写了,就找编辑借辆自行车,骑着车看成都的老城。可惜当年没有数码相机,没能拍更多的照片。现在想来多么可惜。草堂写作完后,编辑部又让我们去九寨沟。那时九寨沟刚开发,路不好走,遇到惊险,我们就下来步行。快到九寨沟时,还遇到滑坡。大家便一边等车,一边围成圈子在公路上跳舞。后来实在是路来不及修通,就住到藏民的寨子里。记得早上起来到水塘边洗脸刷牙,那天寨子里淹死了一个人,尸体就搁在水塘边。真是把人吓得半死。我大概是参加笔会比较多的作家之一,年轻贪玩,这类有趣的经历,真是太多了。
王 璐:你们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都是手写在稿纸上交付杂志社的吧?您有没有保存手稿?
方 方:在没有电脑的时代,当然所有的文稿都是手写的,比现在辛苦多了。我是一个很马虎的人。基本上不留手稿。因我从来也没有想当一个伟大作家的念头,觉得留下这些没什么意思。所以我每次抄写完后,获悉编辑部收到了稿件,就把草稿扔掉了。别人写我的评论,不告诉我,我也从不留意,更不会去四处找来看。我的基本想法就是,写作是我自己的快乐,写完了,我很开心,其他就都不关我的事了。抱着这样的念头,所以我的小说卖得好与不好,以及读者喜不喜欢,我都无所谓。喜欢固然好,不喜欢也没关系。现在听很多作家谈,他们都是把手稿留了下来。有朋友跟我说,你现在手稿值点钱呀。还说收藏市场我的手稿一页纸至少一千元,几年前报上登的。我便大悔,说亏了亏了。前几天在上海跟陈村、马原、叶兆言几个人聊天。叶兆言说他最傻了,每次写完小说,他都把手稿拿去复印,但却把原件寄到编辑部,自己留下复印件。把我们几个都笑坏了。
王 璐:作家开始写作,大多是受了早年阅读的影响。您早年大都阅读了哪些书?有没有对您的文风产生影响?有没有特别值得推荐的书?
方 方:我小时候什么书都读,什么书都看。借来一本书,经常后面有一群人排队,必须抢着读完。这些阅读提升了我的欣赏趣味和鉴赏标准,但对我写作的文风没有什么特别的影响。我想我是属于那种连骨头带肉都吃进去,然后消化而变为自己的。所以,我的作品,看不出文风像什么人。这是我觉得很自豪的。我不需要像别人,像我自己就可以了。记得当年很多作家作品都是我喜欢的。鲁迅当然不用说,我手抄他的散文都抄过不少。喜欢过的作家作品也很多,我不偏食。什么书都会看得津津有味。当然也是因为那时书太少,而我们又太闲的缘故。如果硬要挑几本来说说,像雨果的《九三年》有一度是我的至爱。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和《凯旋门》我也非常喜欢过。中国的几大名著也都是我看了又看的。值得推荐的作品,一时根本说不完。我觉得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不必去看别人推荐的书目,见书就读好了。喜欢读的就读完,不喜欢读的,就再换一本。
王 璐:最早您是写诗的,后来就再也没读到过您的诗了,您是将诗歌放弃了吗?
方 方:我一直是诗歌爱好者,到现在也是。读到一首好诗仍然会特别冲动。我的写作最初就是写诗。最早发表的文学作品是诗歌而不是小说。我是从初中开始写诗的,一直写到大学毕业。在我上大学时,父亲已经去世了好几年。家里失去经济支柱,只靠父亲的抚恤金生活,日子过得拮据。参加工作后我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母亲。但自从写了小说,拿到第一笔稿酬后,发现小说的稿酬原来比诗歌多得多,它一下子就解决了我的经济问题。此外我从小就擅长讲故事,这一长项在我们同学邻居和同事中都相当著名。尤其夏天,我经常被人请去讲故事。他们摆好茶,备好椅子,专门派人请我去讲。在我上中学时,很多年的夏天,几乎天天如此。会讲故事,对于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是莫大的幸事。所以我一旦开始写小说,发现居然得心应手,然后就主要写小说了。再之后,小说约稿一直很多,我就一直处在还稿债的境地。而我的出名也是以写小说出的名,并非诗歌。在这样的前提下,并没有什么人找我约稿写诗,于是我也就懒得再写了。
王 璐:您的小说《风景》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被评论界认为“拉开了‘新写实主义’序幕”,您自己有什么看法?能谈谈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和作品主旨吗?
方 方:我一直对评论界将我归为“新现实作家”持无所谓的态度。因为评论家把相近的作品按萝卜白菜这样的归类法放在一起是为了方便叙述,这很自然。所以,我对此尊重即可。写《风景》时我不过三十岁,写的是我当装卸工人时所看到的一些人生以及我对这样人生的感想。河南棚子是个真实的地名。我小时候随母亲去探望她的老同学,经常从那里路过。每每看到那些窄小的板壁屋和那里的嬉笑怒骂的人家,我都有好奇感。不知道是什么人住在那里,他们为什么要住在这么破的房子里。那时我对社会全无认知,更不懂底层人群有着怎样的生活。直到我自己当了装卸工,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有一天,我去同事家玩,才知道,他们原来就是住在河南棚子的人以及他们怎么会住在那里。因我自小生活在知识分子的圈子里,生活自然是优裕和讲究的。父亲也会有着知识分子特有的习性。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与我的同事相比,有着巨大的反差。开始觉得他们的生活很新鲜,时间长了,便不习惯,觉得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实际上我当工人没多久,都很想离开那里。时间越长,越觉得必须离开。我甚至跟我的一个同事说过,如果三十岁我还在这里,我就自杀。这样的心情,也导致我当工人四年后不管单位多么反对,我也一定要去考大学。在我动笔写《风景》时,曾经有过的装卸工生活一直在心中翻涌。想起我的那些同事们,以及他们的人生,觉得好沉重。那时候就觉得一个人的生活背景和生存环境对他的人生影响太大了。大到了他自己的生命有时承受不了的境地。所以在写这篇小说时,我很冲动。经常想那些河南棚子的人们,觉得他们就算很努力,也比别人更为艰辛。这份艰辛以及为生活的挣扎,外人无法理解和体会。他们真的是没什么文化,生活粗糙,言语粗鲁。但外人又如何知道他们这样的状态因何而成,又如何知道他们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因与他们共同经历过四年,或许知道一点,所以我想我必须把这样的人生写出来,让大家都看看这人生的风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篇小说会给我带来什么。1987年后我一共发表了四部中篇。《风景》甚至并不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篇。而《风景》却是其中影响最大的一篇,一直到今天,人们说得更多的,仍然是它。
王 璐:您的小说《桃花灿烂》曾被拍成电影,电影里的内容讲述的是一个女装卸工后来考上武汉大学,与一位平凡工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可能因为女主角经历和您有一些类似,有人因此容易把女主角和您等同起来,这些都是您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吗?
方 方:小说里没有写武汉大学,只是位于武汉的一所大学。电影为了好看,放这个人物在武汉大学。这其实跟我没关系。我写的只是一个经历与我类似的女孩子的事,不是我。之所以放她在装卸站,是因为我自己熟悉那里的生活,写起来很方便,就像我的人物都放在武汉市,原因也是只有一个,就是我对这城市太熟了,让人物行走和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对于我来说,最省事也最好写,仅此而已。
王 璐:我读过您的一些小说,感到您在写作过程中似乎总想追问一些问题,问到最后,好像又进入了虚无状态,有的作品我读完了会有一点儿发晕,可能是我自己没读明白,我想请问您在写作的时候会刻意考虑读者的需要吗?
方 方:几乎不考虑。我只想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如果我想写的正好跟读者需要的一样,那当然最好。我写作还是服从自己的内心。毕竟,写作是我自己倾诉的需要。是我想表达,我想描述,我想把我所了解的另一种人生端出来给大家看。的确有评论家说我继续往下走,便进入虚无状态。其实人生是无法一直追问到底的。追问到底,自然虚无了。有一个段子说,一个人向另一个叫板说,自我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蛮搞笑也蛮智慧的。因为谁也没办法活着回去。这本来就是件发晕的事,你发晕是对的。写作过程虽然不考虑读者,但我还是喜欢读者愿意读我的作品,这很自然。我自己虽然写作,但我同时也是读者。我是按我喜欢的阅读来写作,从某个程度上来说,与我阅读爱好相近的人,或许也就是我的读者。
王 璐:您一直居住在武汉,大部分小说都是以武汉的某个地名为叙事背景,包括前不久您刚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琴断口》的叙事也是如此,请问您和武汉之间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方 方:我两岁多来到武汉,在这里生活了五十多年,你想想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这就是我的家乡啊!我所有的生活都与武汉融在一起。童年、青春、中年甚至老年,都是这座城市伴我度过的。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这里的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每次出差回来,一下飞机,听到熟悉的武汉话,立即就有安全感,觉得到了我的地头上了。我也只有在武汉,才有生活的自如感。我当然也非常喜欢这座城市。只有长住在武汉的人,才能体会它的好。
王 璐:我自己闲暇时也喜欢写些小文章,有时会出现写作没法进行下去的现象。请问您在写作一部已完成的作品中,有没有力不从心的经历,有没有发现自己写作上的局限,如果有的话,对此您是怎样对待的?用什么方式加以处理和弥补?
方 方:早期写作时,有过这样的情况。那时经验不足,写时会不知道如何下手,一篇作品要反复尝试。但经历1986年后,这样的情况就比较少了。仿佛自己已经明白如何写作。我想每个作家都有这样的经历,有一个类似瓶颈时期。1986年我写一部农村题材的小说《闲聊宦子塌》的时候,还是写得很吃力的。因我从来没有在农村待过,对农村的很多事情完全不了解,但我却要写一部农村生活的小说。那时候我在电视台工作,正在随摄制组拍摄江汉平原的电视片。一路读王安忆的《小鲍庄》和《大刘庄》,感觉特别好,于是大有写一个村庄的冲动。在这样的背景下,构思了江汉平原上的“宦子塌”。整个作品我都是凭着采访的资料以及合理的想象推测来写的,但我对乡村生活完全不熟悉,所以,写作过程有些艰难,几次都快写不下去。但最终还是顺利地完成了它,并且它成为我自己最喜欢的小说之一。但就此之后,我对自己不熟悉的生活环境,就不太敢于去多写。
王 璐:与您写作密切相关的是哪些情况?阅读算不算是其中之一?
方 方:我之选择写作为生,真的就是因为我喜欢写作。隔阵子不写,便不自在。一旦坐在电脑前,开始动笔,立即感觉就舒服了。不过跟王安忆和叶兆言比,我还差很远。听说他们二人,一天不写就不舒服,仿佛要得病。必须每天写点什么才自在。我还没到这一步。我写作纯是出于自己的热爱,而不是因为阅读。但阅读却能给我增长见识,提升境界,开阔视野,让内心丰富。所以,一个热爱写作的人多半也是一个热爱阅读的人。与我写作最密切相关的事是喝茶。如果我不喝茶,便会头疼,一旦头疼,那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的。当然,我不写作也得喝茶。
王 璐:很多人都对作家的写作过程感兴趣,愿意谈谈您写作的习惯吗?
方 方:我的生活习惯是下午和晚上写作以及做其他工作,一直到凌晨两点多,然后上午睡觉。作协的人都知道我早上起得很晚,所以基本上都不会打扰我。我实际上是一个很懒散的人,经常看看闲书,上网看看新闻。然后差不多到夜里十一二点,才开始写东西。这个习惯真的很坏。但也有一点积习难改。
王 璐:随着年龄的变化,您对写作的热情是否出现了某种变化?
方 方: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一直是像以前一样喜欢写作。这种喜欢是从少年时代开始的。有幸也成为我的职业。这是我的幸运。喜欢写就一直写下去,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热爱。其实,一个热爱写作的人,也不需要那种坚持感。遇到有意思的事和有意思的人,他自然而然就会拿起笔来。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也是如此。这世上每天都有一些事在冲击你感动你启示你或激怒你,你也永远会有新的感受奔涌在心。这是一个不愁题材的时代。
王 璐:写作在您的个人生活中意味着什么?您对自己今后的写作有怎样的打算?
方 方:意味着热爱。意味着人生的满足。意味着生活和事业。我没有更具体的打算,只是会一直往下写。把自己心里想写的东西写出来,一直写到写不动为止。如果不写作,生活就会很乏味。所以,一个人的人生能有自己所热爱的事,并且能够顺利地完成它,是一种幸福。这样的幸福谁会轻易去放弃呢?
王 璐:记得您曾经在接受访问时表达过这样的思想,写作完全是凭兴致,怎么舒服怎么写。您写过一篇文章叫《工作着是快乐的》,无论面对工作还是生活,您都是一个快乐的人吗?
方 方:当然。写作对我来说就是一件非常愉快舒服的事情。一个人会写作并且还很喜欢去写,是多么好啊!写作过程就是一个完全的享受过程。只有写作者才能体会其中的快乐!我是一个正常的人。天天快乐不可能,天天不快乐也不可能。我像所有人一样正常地生活,正常地写作。有快乐也有烦恼,有高兴也有痛苦,如此而已。这只能用正常来概括。
王 璐:和以前比较,这几年你似乎一直保持低产写作,是因为担任省作协主席之后更忙了吗?能否谈谈个中的感受?
方 方:不是。我没当主席时也是这样的产量,我现在甚至比以前写得要多一些。或者说,我很少有高产过的时候。上世纪我办《今日名流》杂志时,有时一年都没写一篇。现在我每年至少会有一篇作品发表,当然也会多一点。我个人觉得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一直写得不多。我不是一个刻苦的人。林白都经常说我太贪玩了。但我自己并不觉得要写那么多。这样的速度写作对我来说,就很好。很自在很舒服。跟当作协主席完全没有关系。
王 璐:近年来,您一直致力于关注国计民生,关注环境保护、城市改造等等,做这些事的时候,您怎样发挥自己作家或者是作协主席的优势?
方 方:这跟作家以及作协主席都没有关系。我是这座城市的公民之一员,因为热爱这座城市,就不能容忍它被人破坏。保护它是一个公民的责任和义务。我因为写《汉口的沧桑往事》一书,熟悉武汉近代的发展历史,觉得一个城市的文化实际上是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我有责任告知所有人保留这城市的记忆就是保留我们的文化。武汉有很多人做这件事,他们并不是作家,都是普通市民,大家都是义务行为,我也是其中一员。再强调一遍,跟当作协主席没有任何关系。
王 璐:2007年您当选湖北省作协主席的时候,有报道说您“要以扶持年轻作家为己任”,这几年来您具体做了哪些工作呢?
方 方:我没有说“要以扶持年轻作家为己任”这一类的话。我这个作协主席本来就是挂名的,我没有“己任”。这点自知自明我还是有的。但既然大家选了我当作协主席,不管是否挂名,我都觉得还是应该帮大家做点事。而最需要帮助的人则是那些年轻的初出道的青年作家。我自己是过来人,大体知道他们怎么帮助最有效。所以我最主要提供的帮助就是给他们出书的机会,让他们有成就感并且更自信,同时也让更多的读者知道他们。我们做过一套湖北青年作家丛书。今年又出版了一套“三人行”丛书。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是作协做的。
王 璐:您经常阅读那些年轻作家的作品吗?如果读的话,您认为他们的特色何在?
方 方:我因为自己创作繁忙,读青年作家的作品很少。除非写得特别好的,有人推荐,我会找来读,比如姚鄂梅呀王芸呀等等。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去读。他们中许多人目前作品的特色就是没什么特色。我指的是三十岁左右的作家。现在四十岁左右的有一批还不错的。其实湖北中青年作家有才华的人很多,他们大多沉着写作,不善经营。现在写作者太多,而善于恶炒和四处设法运作的人更多。在这样的风气下,要湖北这些踏实写作的人冒出水面为人瞩目,也不太容易。那么作协就应该为他们做一些推广的工作,让人们读到他们的作品,了解到这样的作家。我想,我作为作协主席,哪怕只是挂挂名,也应该尽可能为他们做一些这样的事。
王 璐:2008年的时候,在您的倡议下,成立了湖北省女性作者和写作爱好者组成的“我们爱”读书会。您建立读书会的初衷是什么?近期都进行了什么活动?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方 方:其实也是因为连续收到几个女作者的邮件,她们都提到一件事,就是出书过程遭遇潜规则。因为不服从这个潜规则,结果就无法出书。这几封邮件刺激了我,我觉得应该把女作家团结起来,让大家有一个可以交流的平台,或许好一点。这样,在跟散文作家华姿商量后,我们成立了“我们爱”读书会。开了一个博客,由大家轮流值班推荐和介绍好书。此外,也参加一些活动,或者自己举办一些活动。比方举办过“我们爱爱情”诗歌朗诵会和“春耕开始了”农村作品朗诵会等。再参与一些国际间的文学交流。与法国作家、德国作家现场交流等。前不久史铁生去世,湖北的追思会也是由读书会出面举办的。现在读书会已经快三年了。读书会最初通过网络征集,选了两部会员的长篇小说和会员的一些散文诗歌,编辑出版一套“我们爱”丛书。这套书今年上半年即可出版。此外,三月七日,我们还将与来自法国的女作家共同就女性话题进行探讨。读书会有个博客,是团结会员的纽带。许多会员都在上面发表自己的作品,蛮有意思的。我们的活动多是在酒吧举办,大家喝喝茶聊聊天,读读作品,共同过一段有意思的时光。其实这样的读书会,并不占用大家多少时间,更多的业余时间玩玩。我一直跟大家说,玩有两种,一种是俗玩,比方打麻将打牌K歌,一种是雅玩。读书会做的是雅玩的事。三年下来,我感觉到,许多人在一起朗读是件让人很快乐的事。
王 璐:眼下,不少中青年作家产量高得惊人。以您的观念,我们的文学是否客观上已经进入了一个繁荣的时代?或者是因为这个时代要求作家非得不断有作品发表,否则就可能迅速遭人遗忘?
方 方:这是个人选择的自由。有人精力旺盛,一天写十万字别人也无话可说,而有人气力不足或为精益求精,一天只写一个字,也没什么可贬或可赞的。每个人选择自己所喜欢的方式,别人真的没什么话可多说的。文学在现在应该还算颇繁荣吧。看看出版社出版的书籍,我在亚马逊上搜索书,常常也能找到许多自己喜欢的书。出版社能出版这么多,说明它们还卖得出去。文学的繁荣不繁荣,也不是人力可造就的。作家速朽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好事,但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王 璐:我曾听到某个文学评论家发表这样的观点,大意是说商业化空前的发展,造成了文学与现实的脱节。您认为商业化会使作家无法静下心来吗?作家是否会因此在写作之前首先要考虑被市场接受的可能性?
方 方:首先我并不觉得文学与现实脱了节。我也从来没有觉得商业化可以让一个真正的写作者无法静心。商业化虽然跟我也没多少关系,但如果我的某个作品被商业化了,我也觉得挺好。不必要所有的作家都写一样的东西,每个人按照自己的需求去写,难道不好吗?他是个雅人,去写雅作,挺好。而他是个俗人,去写俗作,也挺好呀。虽然我们有不少作品与现实脱节,但还有更多作品与现实紧密相连。为什么只出现某一类,大家才觉得好呢?所以,我写作时,从来不想什么商业化不商业化,我只按我构思好的作品去写。这世上,总会有人与我的内心相通,而他们会去找我的作品来读。我不用担心有没有人接受我的作品。
王 璐:消费文化下,个人空间好像太多了,很多人在开博客,都是在表达自己的声音,可还是有深层的精神饥渴和深层的禁忌,感觉没有得到充分满足,您对此怎么看?
方 方:博客给了很多喜欢写作的人自由发表的空间,在这空间并且可以与人交流。我觉得真的是非常好非常符合人性之需求。这个社会需要有很多的声音,每个人都可以在其中听到自己想听到的那一种,挺好的。无法理解所说的“深层的精神饥渴和深层的禁忌”。社会进步虽然有些缓慢,但到底还是在进步。我们只能让自己更有耐心一点。除此之外,你还能怎样?
王 璐:余华曾表示自己主要是通过网络等了解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这或许有一定代表性。作家的切肤之痛少了、弱了,您怎么看待作家和生活的关系?
方 方:每个作家观察生活和体会生活的方式不一样。史铁生只能在轮椅上,无法深入到田间地头,他照样写出打动我们所有人的作品。所谓的“切肤之痛”每个人的理解不同,痛感程度也不一样。一个家庭有亲人去世,邻居的痛感、陌生人的痛感都与这家人自己的痛感是不一样的。
王 璐:您在写小说之余,也曾参与过期刊及影视剧的工作。是否觉得在眼下这个时代,“纯文学”已经很难有大的发展?
方 方:我从来不考虑这些问题。我只是相信在我活着的时代,会有许多像我这样的写作者,也会有很多人一直选择读我这样人的书。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变化多端,会出现什么样的事,根本不是人们可以预想得到的。所以我们很难判断什么样的文学才有发展,而什么样的文学难有发展。
王 璐:今年春节期间我去逛北京图书大厦,很惊喜地在二楼文学部很显眼之处“推荐图书”的列架上看到了您的小说集《风景》,是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的,里面收录了您的《风景》以及《桃花灿烂》)两个中篇。记得当时我买书的时候,看到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女孩也买了您的书。请问,您觉得您的作品如此长久不衰的原因是什么?
方 方:你告诉我这样的事我很高兴。有年轻的读者喜欢我的书是件令人快意的事。浙江文艺出版社的书出得很漂亮,里面收录的我的两部中篇都是在我三十五岁之前写的。时间已经过去二十来年了。那时我也年轻,不管什么时代,年轻人的情感和想法总归会有一些相通之处。相信这两部作品中有许多的东西是能引起人们共鸣的,不论老少。
王 璐:如果一位比您更年轻的写作者试图获取更多一些的写作奥秘,您想对他说些什么?比如说,至少他应该有何种素质?对一个作家而言,您认为最为重要的是什么?
方 方:我想倒是我应该听他怎么教导我才是。向年轻人学习是时代进步的保证。我们一直都是在听年轻人说,你们落伍了,你们已经被淘汰了。是的,我们是落伍了,并且很快会被淘汰。但哪个时代都有落伍者。你不落伍,别人也会落伍。所以我想我还是听年轻人怎么说才好。对作家最重要的是,他得一直去写,经常写,真正的写作者没什么捷径可走。
王 璐:迄今为止,您认为您的代表作有哪些?您是否认为您写出了符合自己写作愿望的作品?
方 方:公认的代表作应该还是中篇小说《风景》。它发表已经二十多年,至今仍然还有很多人喜欢它并且提到它,这也说明了它的生命力。我想这篇小说得到这么多人的喜爱,是因为人们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人生,融入了自己的体会。在这点上,读者与我的心是相通的。我自己喜欢的作品还有《祖父在父亲心中》。而我的一部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也是我非常喜欢的,是我想写的东西,只是读它的人少了一点儿,有些可惜。我的小说大多都是符合我的写作愿望的。我一直都是写我自己想写的,不介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同时,我愿意自己的小说好看。我一直希望读者在读我的作品时能够放不下,而不是读了一半就不想读,这大概也是我的一个写作追求。
王 璐:您1975年开始发表诗歌,1981年发表小说处女作,包括后来您也涉足影视剧,大大小小作品也有六七十部,请问您最满意的作品是哪部?
方 方:谈不上最满意的。用很油滑的话说,最满意的会是下一部。但却有许多比较满意的。除了大家喜欢的《风景》外,《闲聊宦子塌》、《祖父在父亲心中》、《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奔跑的火光》、《水随天去》、《刀锋下的蚂蚁》等等,都是我比较满意的。有一部小说《武昌城》我自己更喜欢一点。原作发表在《钟山》杂志上。是我的一部长篇的上部。现在我已经写完了下部。这部长篇是由两部独立的中篇组成。是一个事件的两个面。也就是我将攻打武昌城和守卫武昌城分成两个中篇来写。我自己很喜欢这部作品。还有我的两部长篇,我自己都还满意。当然如果重新让我写,或许当初时间再充裕一点,我可以修改得更好一点。
王 璐:对于文学的发展和前景,您有什么看法?
方 方:对于文学的发展以及前景,自有人操心这类的事,我是从来不去考虑的。我只是一个写作者,有人愿意发表或出版我的作品,我就很高兴,这说明还有人在读。我相信我活着的时代,还是有很多文学爱好者和读书人,他们愿意花钱买一本书去阅读,也愿意尊重一个作家的写作。
王 璐:非常感谢您今天所谈的一切,能用一句话概括您的自我期许吗?
方 方:我从来不做“自我期许”这样的事情。我只是喜欢写小说而已,后面就继续往下写,一直写到不想写或是写不动为止,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王 璐:最后,咱们聊个当下的热点话题。从以前的一些报道中知道您比较爱开车,眼下,中国很多大城市的交通都比较拥堵,为此北京市政府率先出台了限购措施,对此您怎么看?
方 方:没有什么看法。我的确喜欢开车。买车有一部分是爱好,也有一部分为着出门方便。买车是十年前的事,如果当年的道路像现在这么堵,或许会不买。但已经买了后,便离不开了。车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居住的地方相对郊区,此外我又不坐班,可以避开高峰出门,所以堵车对我的影响暂时不算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