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倩
对话时间:2010年12月
对话人及对话整理:张倩
一
张 倩:《白雪乌鸦》新近热销,读者普遍评价很高,如果让你用一句话去描述这部作品,你会如何概括?
迟子建:任何一部作品,都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我只能说,能够用一个鼠疫事件,建构百年前的哈尔滨,对我来说,是件过瘾的事。
张 倩:你在《后记》中说,创作《白雪乌鸦》的过程很痛苦,感觉每天都在送葬,这种无数次“濒死”的状态对你而言是否是一次极限性的挑战?
迟子建:开始时有这种感觉,但写到后来,瘟疫当中的活力一旦迸射出来,痛苦就减轻了。
张 倩:面对这样一场灾难,甚至要切入肌理去解剖这场毁灭性的灾难,对于大多数女性而言是残忍而不能承受的,在你看来,性别的特质是否是限制多数女性作家碰触重大历史事件、现实题材的原因之一?
迟子建:也许吧,但对我而言,没有这个障碍。因为没有什么题材,是女性作家不能触碰的。
张 倩:你个人是如何舒缓特殊题材写作过程中身心超负荷的状况的?
迟子建:写作间隙多听一些舒缓的音乐。还有,散步有助于缓解写作的压力。
张 倩:《白雪乌鸦》这个题目意象性很强,肃杀的意象氛围与鼠疫大灾事件相得益彰,何来灵感选择了这样一个题目?
迟子建:首先,在生活中,我偏爱黑白色,它们对比强烈,也是最能与其他颜色达成和谐的色调。哈尔滨的冬天,最常见的是白雪,长达半年的冬天,使雪花成了从天庭来到人间的常客;而乌鸦在满族人的心目中,是报喜鸟。传说乌鸦救过清太祖,朝廷里特设“索伦杆”,祭祀乌鸦。而这场大鼠疫之后,清王朝就灭亡了。而我在做资料时也看到,当年的哈尔滨,尤其是松花江畔,乌鸦很多。我觉得黑白色调特别契合我这部长篇小说的气氛,所以就用《白雪乌鸦》做书名。
二
张 倩:你的作品中随处可见扑面而来的北中国极地风情、原始固貌,这样的情愫究竟更多的是一种故乡的情怀,还是一种源自你内心对自然的崇拜?
迟子建:我生活的环境,与大自然紧紧相拥。我写的那些风景和风情,是小说发展的需要。因为单纯地描摹风景和风情,是没有意义的。
张 倩:许多写作大家都有自己的写作阵地,正是那一方故乡,如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阎连科的耙耧山等等,你如何看待文学创作中的“故乡”主题对于作家创作本身的意义?
迟子建:在我眼里,作家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现实意义上的,一个是精神意义上的,它们同等重要。
张倩:阅读过你的《寒冷的高纬度——我的梦开始的地方》,文章讲述了你所钟爱的故乡、童年和最亲密的大自然,无论是自然风貌还是人文景观,可以说那一方土地所传达的信息是独特而难以复制的,简直就是天赐一个作家最好的生长环境,让人不禁羡慕缪斯对于你的独特眷顾,我也因此而笃信作家这个职业其实就是天生的,你怎么看?
迟子建:自然环境对作家的影响,确实很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一个作家精神世界的深度和广度。因为一个作家能走多远,依赖的还是这个。
张 倩:我看到有报道说,父亲为你取名“子建”是希望你能像曹子建那样词采华茂,富有诗情。从事写作好像不只是天意,还有人意,可否谈谈你是怎么样一步步走上写作道路的?
迟子建:1981年,我高考不理想,居然把作文写跑题了,只考上了大兴安岭师范专科学校,学中文。因为课业不紧,我有充足的时间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中外名著,使我眼界大开。学校面对山峦草滩,自然风景壮美。我写了大量自然景色的观察日记,这应该算是最早的文学训练了。开始尝试写小说,是1983年。我运气不错,只投过几篇稿子,《北方文学》的编辑就开始与我联系,从而走上文坛。我早期的代表性作品《北极村童话》,就是在大兴安岭师范毕业前夕创作的,那是1984年。
张 倩:在身为教师的父亲的影响下,你十八岁就成为了一名老师,假如不从事写作,想象中你现在应该从事什么样的职业,还会是老师吗?
迟子建:我十七岁才走出大山,第一次坐上火车。在那之前,我最羡慕火车上的列车员,因为能自由自在地坐着火车看风景。
三
张 倩:在你的作品中,如《旧时代的磨坊》中的四太太、《秧歌》中的小梳妆、《东窗》中的李曼云、《香坊》中的邵红娇、《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女酋长,等等,这些女性形象共同构成了一个女性传奇序列,她们的命运多是挫折而不幸,同时又不断地被他者言说,你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去构思作品中一个个被传奇化了的女人?
迟子建:我没觉得将这些女性传奇化。只能说生活中有一些女性,本身就是传奇。
张 倩:萧红对于你个人写作而言,是否具有重要影响?很多论者将你和萧红进行比较,白山黑水相同的生长环境,包括直面现实的冷峻笔调,宿命的主题,等等,会不会排斥这种比较?
迟子建:我很敬仰萧红,她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座丰碑。不管怎么比较,萧红是萧红,迟子建是迟子建。
张 倩:你的作品中似乎始终存在着“传统与现代”、“自然与文明”、“乡村与城市”的二元对立,同时又是重“传统”“自然”与“乡村”,而轻“现代”“文明”与“城市”的,是这样吗?
迟子建:不是“对立”,而是“矛盾”。作家要书写的,恰恰就是这种矛盾与纠葛。不要以为原始的就是不文明的,现代的就一定是文明的。恰恰很多现代性的东西是不文明的,而原始的东西,沉淀着真正的文明,这也是我要写作《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一个缘由。
张 倩:《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涉及到矿难与官员这样敏感的词汇,《伪满洲国》触碰最真实的地方志与民族史,《白雪乌鸦》又描绘了一百年前灾难性的鼠疫……你的作品越来越多地去贴近现实,渐露史诗品格,趋向厚重,是阅历积累使然还是创作风格水到渠成的偏转?
迟子建:一个作家如果写了三十年,一点变化都没有,那是很可怕的。但突然的变化也不好,那往往是“发疯”的先兆。我喜欢渐变。也就是说,是那种随着年龄增长、阅历丰富、水到渠成的变化。这样的变化,才是有内蕴和气势的。
张 倩:很多人都惊异于你身为一名女性作家笔调上的这份冷静与理性,相对于感性,这种可能对于写作本身而言是劣势的特点,反而成为了你写作的极大优势,如何调和写作过程中理性与感性的冲撞?
随着新农村的不断发展,农村土地的价值逐渐显现。许多地区的农民没有积极参与到农村土地确权中的意识,但是当地政府以及一些团体已经开始从事农村土地确权的宣传,实际操作也存在某些操作不合理的情况,这会对后续农户进行土地流转造成严重的阻碍,让一些本身弱势的农民受到一定的打击,甚至会成为影响农民谋生的问题[3]。
迟子建:如果没有丰富的感性做基础,是没有深刻的理性的。
张 倩: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几乎从不把人物不把情节写死的作家,在作品的主题上也几乎不见绝境与绝望,有论者评价你持唯美主义温情立场,也担忧因而会削弱了你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力度,你自己怎么看这个问题?
迟子建:如果我的作品中只让读者看到美好,而没有忧伤,没有批判性,那我就是一个失败的作家。也许我们在理解批判性上,存在着偏差。不要以为“呐喊”就一定是批判的。
张 倩:你作品中有一句话我印象深刻,你说:“在我看来,真正的喜悦是透露着悲凉的,而我要寻找的,正是如梨花枝头的露珠一样晶莹的——喜悦尽头的那一缕悲凉!”我记下了,却记不起是在哪一部作品里,在准备这次访谈之际,我一直在揣摩这句话。想细细听你去描述这样一种几乎是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真正的喜悦”。
迟子建:因为人生就是悲凉与欢欣的。
四
张 倩:有论者将你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以《北极村童话》为代表,1989年之前的起步阶段;以1991年《旧时代的磨坊》的发表为标志、一系列类似于张爱玲“传奇”式的作品,从而进入了日渐成熟的第二阶段;自1994年,创作了一大批如《雾月牛栏》等写实性较强的作品,进入了创作成熟的第三阶段。你是否认可这一划分?
迟子建:这三个阶段,是十几年前一个论者提出来的。我不想给自己过早划分“段”,因为写作是漫长的。
张 倩:如果以这样的标准划分,《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等趋向史诗的作品,是否标志着你已经进入了创作的第四个阶段?
迟子建:其实一个人的写作不管划分多少段,都是连贯和延续的。
张 倩:我个人是流着泪读完了你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在第二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颁奖会上,谢冕宣读《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授奖辞说:“向后退,退到最底层的人群中去,退向背负悲剧的边缘者;向内转,转向人物最忧伤最脆弱的内心,甚至命运的背后。然后从那儿出发倾诉并控诉,这大概是迟子建近年来写作的一种新的精神高度。”我个人觉得说得特别好。对于你个人而言,是否认可“他者”眼中这部作品里程碑式的意义?
迟子建:这部中篇,是我所有作品中最值得纪念的,因为它确实浸透着我的情感。我有重读自己作品的习惯,可是《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我没有勇气重读。我很怕碰它。不敢说它在我心目中是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只能说,它是我产下的作品中,最让我心疼的一个“婴孩”。因为我通过它而“得救”,走出伤痛的海洋。
张 倩:在你的作品里每每读到酒馆和豪饮的女人,我都会眼前一亮,如《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的蒋百嫂。有一个纯私人化、甚至很牵强的想象,那些豪饮的女性形象是否有你自己的影子?
迟子建:我笔下的女主人公,豪饮的都是白酒,因为东北女人善饮白酒。而我不碰白酒,只喝葡萄酒。
五
张 倩:写作是否是你日常生活的重心?
迟子建:是我生活的一个部分。如果不进入长篇的写作,我的生活状态是很松弛的。
张 倩:你创作的质量和数量都是很可观的,接触到很多职业作家每天都会拿出足量的时间进行写作,你是否也是如此,是否有一个业已固定了的创作速度?
迟子建:我没有逼迫自己每天都去写,写作成了额定的任务,可能会使自己有紧张感,而紧张感是不利于创作的。比如今年,我完成《白雪乌鸦》后,只写了一个短篇,有半年的时间在看书和休息。作家是要“养气”的,不然下一部作品怎能气韵饱满呢。
张 倩:阅读在你的生活中占有怎样的分量?你个人有什么阅读上的偏爱?
迟子建:阅读在我生活中占的比重很大,我可以几个月不写作,但不可以一日不阅读,哪怕读的只是一份报纸。我读的书比较杂,除了文学类的,喜欢历史、自然、传记、宗教类的书籍。
张 倩:《白雪乌鸦》之后,是否已经在酝酿新的写作计划,能不能给读者们简单介绍一下?
迟子建:我偏爱中短篇的创作,而且从中获得了最美好的写作锻炼。每完成一部长篇,我都会用一两年的时间,写几部自己满意的中短篇。所以,2011年,我会以中短篇的写作为主。
张 倩:谢谢迟老师接受我们的采访,最后,咱们聊个当下的热点话题。眼下,物价飞涨,衣食住行概莫能外,身为作家,对此您有何感受哦?
迟子建:中国目前最疯狂的是房价,最让人揪心的是物价。以前我与故乡的妈妈通电话,最常听她讲的是气候、农事和邻里的趣事,现在呢,常提的是物价。我因为到超市购物刷卡,对哪种物品涨了并不敏感,可妈妈对姐姐买回家的每一样东西的价格都了如指掌,她会告诉我什么什么又涨价了,涨的幅度是多少,之后叹气她攒下的那点可怜的钱,一天天地贬值了。